加书签
第十七章   初冬时分,原野上一片肃杀。   一弯流水,枯寂向东流着,一棵冲天的榆树,虽然树叶尽落,可是枝干有如横 生蟠龙,气势甚是雄伟,树后,是个百十家的小村落,因为村前有这棵千年大榆树, 所以唤做“榆庄”。   清晨,天色很是清朗,远处的山清清楚楚的一目了然,在村首一家小茅屋,跑 出个小男孩,唇红齿白,长得非常俊俏,看来也不过七、八岁,两只小手提着水桶, 走到井边。   他穿得很单薄,也不见话出寒冷之态,放下绳子,很轻松便打满了两桶水。   他见天色尚早,村里还没有人起来,把水倒入厨房内的水缸,便走出坐在榆树 下,面对着尚未从山头爬出的太阳,一心一意练起内功来。   等到运气一周后,但觉遍体温暖,舒适已极,心中不由自主的又想到那个传他 这套工夫的老人。   “他是多么令人亲近呀,他老人家脸上虽然很是严肃,可是,可是……可是怎 样我也说不出来,除了爹,只怕世上再也没有这样好的人。”他想到那老人满脸正 气,不由愈觉心折。   “要是我们不搬走的话,他答应回来还要教我武功哩!”   他正在回忆三年前的往事,忽觉脸上一凉,他一怔,接着恍然大悟,回过头来, 抱着一头大黄牛的头骂道:“老黄,又是你,坏东西。”   那头老牛,身体虽很庞大,可是乖巧已极,是以乘着小男孩正呆呆出神时,悄 悄走到他身后,舐了一口。   小孩与牛很是亲热,老牛让他抱着头,不住的用舌去舐他,男孩突然翻身骑上, 叫道:“老黄,咱们到田里去。”   “老黄”似乎完全听得懂孩子的话,微微摇那颗大头。   孩子道:“怎样,你还没有吃过干草?”   老牛点点头。   孩子道:“那么我们一同回去吧。”   那孩子骑着牛,慢慢走向茅屋,忽然里面传出一阵苍老的叫声:“战儿,怎样 这早便起来了。”   那男孩闻声急忙翻身下牛,跑进屋里,对睡在床上中年病汉低声道:“爸,你 病好些了吧。”   那病人摇头叹道:“战儿,我这病难好了,大夫说我是虚火上升的大热症,其 实他那知我这是几十年来的老毛病。战儿,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我老实告诉你, 爹年青时有一次在战场中负伤,腰部中了敌人的药箭,箭头始终没有取出,是以腰 痛时发,这次发作甚是厉害,只怕……只怕……”   战儿急忙阻止,柔声安慰道:“爸,您千万别乱想,您的病一定会好的。”   病人长叹一声,缓缓道:“唉,你年纪这么小,我真是不放心,万一有个三长 两短,我在九泉下怎么能向你妈交待?”   战儿觉得室内空气沉闷,父亲这几句话令他心痛如绞,强忍着眼泪道:“爸, 我去烧早饭。”   他父亲突然问道:“咱们田里的高粱全部收完了吗?咱们欠别人的粮食,可要 先还清。”   战儿道:“欠隔壁林伯伯,后面李大叔都还啦。”   那人满脸慈爱,凝望着战儿走去准备早饭,不由自言自语道:“这孩子,这点 年纪,如果是生长在富贵之家,正是无知无邪,嬉戏终日,绕在父母膝旁撒娇使赖 的黄金年华,可是战儿呢?不但要管田里的事,又要服侍我这病人,唉,生而贫苦, 那真是十分不幸的。”   喝过几碗高粱粥,战儿骑上“老黄”,又往田里去割最后一块高粱,他小手握 着镰刀,运用如飞,每当他割完一把,“老黄”便把叶子嚼断吃去。 mpanel(1);   太阳渐渐出来了,战儿累得满头大汗,阳光照在黄金投的高粱米上,令人有一 种丰足的感觉,战儿仰望着耸高的长白山,在碧蓝的苍穹中班立着,真分不出天高 还是山高,心情不觉悠然神往,低头看着脚旁成堆的黍米,自觉劳苦没有空费,很 感安慰,但他一想到父亲久病难愈,又不禁悲从中来,自己也分不出心中是忧是喜。   他休息了一会,便把高粱米装进布袋,忽然身后一个甜脆的声音叫道:“高战, 你替我作的文章呢?老师说今天不交,就要挨手心哩!”   高战回过头,看着身后那稚气满脸的小姑娘,歉然道:“啊,这几天真是忙极 了,天天上田里作工,真……真对不起,我竟忘掉要替你作文,等我收拾好,这便 替你作。”   那小姑娘很不高兴,双颊涨得通红,嗔道:“哼,不作就不作,谁稀罕了。”   高战心内很感惭愧,低头不语,小女孩又道:“上次汶姐要你作,早上告诉你, 你下午就作好送去,我老早就告诉你,你竟不放在心上,哼,你记得好了。”   高战想开口辩护,可是转念一想,她责备自己的句句都是实话,所以不知如何 启口。   他天性极为柔和正直,年纪虽小,别人待他的好处,他时时铭刻在心中,别人 骂他恼他,他却并不放在心上,不管是多么艰难危险的事,只要是别人要求他,他 从来未曾拒绝,都是尽力而,因为他不愿伤害任何人――甚至任何小动物,他爹常 抚摸着他的头发说他比女孩儿心地更慈祥。   那小姑娘见他久久不语,不禁有些懊恼,但又不便示弱,便道:“你倒先生气 了,好,你赶快去作吧,待会我到你家去拿,我还要自己抄一遍,老师认得你的字 呵!”   说罢,瞟了高战一眼,温柔一笑,转身便欲离开。   高战想到自己还须到镇上去抓药,正想告诉她,但一看到她充满自信的小脸, 淡淡的阳光照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简直好像透明了,令人有一种出尘的感觉,便住 口不说了。   他轻吁了一口,装满了二麻布袋,骑上“老黄”,一步步走回家去。   坐在宽宽的牛背上,凉风吹来,高战又想起昨夜的梦境……   “妈在云端里,她全身裹着一层厚厚的彩虹……她向我招手,我努力……努力 想看清楚妈亲爱的面容,可是那可恶的彩云,竟把妈整个脸笼罩着,只能看出一个 轮廓,我真想跳上去抱妈,妈向我摇摇手便消失,我一急,就醒来了。   我五岁时,妈离开爹和我,我还以为妈是睡着了呢!如果……如果那时我知道 今后再见不到她,我……我定要多瞧她几眼,在我心中留下比较深的印象。”他想: “我每次作梦,梦到妈都看不清楚她的面孔,我仔细回忆也只得到二个模糊的影子, 妈,你哪一天能让我在梦中看得清楚一点呢?”想到这里,不禁鼻头发酸,真欲放 声一哭。   他轻步走到父亲床边,见父亲沉沉睡着,略略放心,便提笔替那小女孩作文。   原来高战一家本是山西望族,家中代代都是执戈卫国的武将,先祖高宠更是大 宋精忠岳元帅手下第一员大将,当年曾以一枝长戟连挑翻金人十二辆重革华车,端 的成震天下,力尽殉国之日,岳元帅如失左右手,后来传到商战父亲高云,他眼见 满清野心显露,想要吞并我中华大好河山,便怀着满腔热血,仗着家传“无敌戟法”, 投身辽东经略熊廷弼大帅度下,充当一员参将,那熊经略雄才大志,文武双全,原 是为国家干城,经营辽东,清兵不敢越雷池半步,无奈大明气数已尽,君主昏庸, 重用小人,熊大帅三启三罢,受尽奸人牵制,盛京一战,王化贞坐而不救,终于被 清兵个个击破,熊廷弼被执至京问罪,高云眼见忠义之士不是冲锋陷阵为国捐躯, 就是被奸臣横加迫害,原来颇有中兴的局面,到头来烟消云散,不由万念俱灰,只 身返乡,娶了一房媳妇,种田度日。   高云妻郑氏,是温柔腼腆的一个美人儿,体态甚是薄弱,可是才名甚著,诗、 辞、歌、赋、棋、琴、书、画样样都很精通,高云中年而娶,娶得如此一个才女, 自是百依百顺,郑氏也很崇拜夫君,夫妻间相敬如宾,伉丽情深。不料就在高战五 岁时,天妒红颜,郑氏撤手离开她亲爱的夫婿稚子,高云经此打击,心如死灰,把 妻子葬了,为免触景伤情,便携带着高战,出关开垦,他知关外兵荒马,就在山海 关附近买了一块田,种下高粱大豆,可是他天性豪侠仗仪,有一次失手打死一个欺 压良民的官军,自知关内关外不能立足,这便带着高战,远走长白山下。   高战写完文章,摸着床头的钱袋,摸了半天,摸出一小块碎银,吩咐“老黄” 不要走远,那头老牛对他非常依恋,口中连叫,似乎要跟着他去。   高战连连摇手,那老牛性己通灵,突然伏下身来,口中咬着高战的衣服,示意 骑上,高战无奈叫道:“我要赶紧跑到镇上去抓药,你走得那么慢怎么行,等会到 镇上,人家都收市了。”   那老牛吼叫两声,好像甚不服气,高战只得骑上,“老黄”四脚一立,如飞跑 去。   高战心中大感惊奇,因为平日“老黄”性子温良,拖车犁田都是慢吞吞,可是 它气力很长,所以一天工作下来,比别家的牛并不逊色,想不到“老黄”还有这好 脚力。   “老黄”跑得虽快,可是高战坐在背上,平稳已极,心中对这老友,又伶又爱, 双手抓着它的角叫道:“‘老黄’你慢些跑,不然,会太累了,便不能跑回。”   “老黄”低叱几声,算是回答他的好意,脚下却丝毫不停,不一会,便跑进市 镇,这才放慢脚步。   镇中人远远见一人一牛如飞跑来,都惊呆了,大家都从来没有看到这么善跑的 牛,等到走近,老黄放慢,这才看清楚,原来牛背上骑着一个笑容可掬的俊童,那 牛体形特大,孩子坐在它背上,显得大小不相称,甚是好笑。   高战觉得大家都在注视他,很不好意思翻身下牛,他怕镇人逗惹“老黄”,引 起它牛脾气吓人,便把它拴在路旁树上,老黄对它小主人这种不信任的态度,很感 不满,抬起大头,怒目向四周看了一眼。   高战买了一包草药,用掉最后一块碎银,心中感到很是凄惨,想到爹的病,以 及爹那种绝望的眼光,高战虽然不知他心中想些什么,可是那种阴暗,漠然的眼神, 似乎有一种直觉告诉他,爹的病是不会好的了,更大的不幸正慢慢的降临。他从小 就在艰苦中奋斗,对于作活,可真是一把好手,对外对内也能井井有条,可是倒底 年龄太幼,不时还会表露出一种可贵的童心,可爱又可笑的孩子气,他爹的正直慷 慨,他妈的慈柔可亲的性格,都一股脑儿到他身上,是以他见别人富有也不感羡慕, 对于自己的穷苦并不觉得可耻,村中最有钱的林家二位小女孩,都和他玩得很融洽, 他并未感到丝毫自卑的心理,在他小小心灵中,觉得为父亲牺牲一切都是应该的, 在他小小心灵中,包容着像海一般的爱,将来有一天,他会以爱来对待每一个人。   他熬好了药,林姑娘跑来取那篇文章,高战道:“请你告诉老师,我最近不能 去上学堂。”   林姑娘笑道:“好,老师天天夸你,要我们大伙儿都跟你学哩!”   高战红着脸道:“你别捧我,你下次要作什么,我一定早早做好。”   林姑娘听他柔声说话,想到自己早上对他无礼,很感惭愧,便拉开话题问道: “高伯伯病怎样了?”   高战黯然,低声道:“爹的病还是那个老样子,不知哪天才会好。”   林姑娘柔声安慰道:“你别急,总有一天会好的。”   接着又道:“喂,我走啦,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否则被老师知道要挨手心的。”   高战见她脸上神情轻松活泼,不由也被她感染,心中快活了一些,笑道:“你 挨过老师的板子?”   林姑娘点头正色道:“上次我背书背不上,哼,这件事你明明知道,还要装傻, 喂,你连我姐姐都不要讲,知道吗?”   高战听她以大人口吻吩咐,很感到好笑,故意道:“假如告诉你姐姐了呢?”   林姑娘正想离去,闻言嗔道:“高战,你敢么?”   高战耸耸肩,不再言语,内心却想到:“我为什么不敢?”   冬阳斜斜地晒着大地,一只老母鸡带着一群嫩毛小鸡,懒洋洋的走来走去,不 时用爪刨土,寻些虫豕蚂蚁,喂给小鸡吃。   高战心中非常空虚,看了一会,自觉无趣,便回到屋中,取了书本,坐在人榆 树下,朗朗的读了起来。   整个冬天,就这样沉沉闷闷过去,下雪后孩子们的雪战,雪后的围猎,高战都 没有参加。父亲的病一天重似一天,眼看奄奄一息,高战每天拼命去我些零工作, 赚钱来替他父亲医病,人家见他年幼,部准备纷纷解囊,送他一些银子,可是他一 想到爹爹正直刚正的性格,谆谆的教训,便不敢接受,仗着力大身轻,什么粗活他 也去干。   苦难的日子终于来临了,一天傍晚,天上彤云满布,正要下大雪的征象,高战 骑着“老黄”回来,发觉父亲已经昏迷过去,他大急之下,不知如何是好,只抱着 父亲的头痛哭。   他哭了一阵,高云神智渐清,自知不久人世,很吃力道:“战儿,别……哭…… 哭了,爹……真怕……真怕支持……不住,在你……回来……回来前就……就…… 要去了,现在……现在总……算好,咱爷儿俩……还可以……见一面。”   高战哭道:“爹,你不会死,您不会……不会死的。”   高云喘息一阵,强忍着腰间的剧痛,惨然道:“爹也知你年纪太小,可是爹实 在不能支持下去了,战儿,爹今后不能再照顾你啦,战儿,听话,千万别再哭了, 爹还有话给你说。”   他一口气说完这段话,感到精神突然振奋起来,高战见父亲脸上红暴时露,喜 道:“爹,你好些了,你息息吧!我去找医生去。”   高云知是回光近照,便正色道:“战儿,你才八岁,今后一个人浪迹天涯,一 定要时时刻刻记住爹的话,我们高家世世代代忠义传家,你必须要做一个轰轰烈烈 的人。你年纪小,有时难免善恶不分,但只要记得爹一句话:待人厚,刻己薄,心 存忠厚,为善最乐。战儿,你懂爹的意思吗?”   战几天性淳厚,心中虽然不甚了解,但不忍令父亲失望,点头道:“爹,你放 心,战儿全懂了。”   高云柔声道:“爹传你的高家七七四十九路无敌戟法,你再演一遍,战儿,使 去把长戟拿来。”   高战虽不愿片刻离开父亲,可是又不敢违背,只得快步去取,只见他一只手拿 着前半段戟身,另一手拿着戟斡,双手一合,卡察一声,便合在一起。   原来这长俄制作甚是精巧,平日可以折为二节,以便携带,而且前半段可当刀 斧使,在短兵相接时,最是适用,如果遇到冲锋陷阵,只消一按机簧,便成长兵, 成为马上利器,那戟锋从南宋已来,不知饮了多少人血,是以淡淡发出一层血光。   高战强忍心中哀痛,站在门口一招一式舞了起来,高云撑起身来,凝神注目, 待到高战使完四十九招,他再也支持不住,双手一松,又倒在床上。   高战急急走到床边,把长戟向床头一放,正待发话,他父亲喘息道:“战儿, 你天资很好,学起武来成就不定比爹高得多,在……在这……兵荒……马乱……的 时候……学武……学武……比……比学文要好,我……死……死了后……你……你 把……一切……一切都卖了,回……回到老家……老家……去,如果,能……能再 碰到……再碰到那传你内功的奇人,就……跟他……跟他去学功夫,将来……好为 国家做一番……大……事。”   高战眼看父亲愈来愈不成了,心内不知所措,只有强忍眼泪点头答允。隔了一 会高云又道:“战儿,你……走近些,让……让爹再瞧瞧。”   高战再也控制不住,泪如雨下,他父亲伸出两只无力的手,捧着高战的头,目 光中流露着千般慈爱,喃喃道:“战儿,爹要……爹要去了,你好小,好小啊!”   高战感到父亲双手渐渐松开了,口唇颤动,像是要说什么,高战哭道:“爹, 你要说什么?”   “国破……家……家亡……忠……孝……忠孝……圣贤……之……家法。”   高云用尽力气,从喉咙中吐出这句话,眼睛一闭,撤手而逝。   好长一段寂静,高战呆呆望着过去了的父亲,他不相信那是真的――然而那毕 竟是真的死。这是千万年来,从无人超越的大限,多少盖世来杰到头来总免不了屈 服在这无法过过的关口。   他感觉自己眼前是一片黑暗,他感觉自己正向无底的深渊中坠落,亲爱的人儿, 一个个忍心的离开他,而且,走得远远的,使他永远无法再追得上。   他年纪虽幼,可是情感极是丰富,母亲死时,他还不值得悲哀,以为母亲是睡 着了,可是,如今他心底敬爱的爹又搬手而去,这种悲痛沉重的打击,直使他不知 所为,连哭都忘记了。   他仿佛听到了九天之上有阵阵哀乐传下来,是那么悠扬,那么遥远,刹时间, 从他心底的深处也讯起了低沉哀痛的旋律。   一切都是真的,他用力揪了一下大腿,证实了那不是梦境,父亲苍白被病折磨 而枯瘦的脸上,虽然两目闭得紧紧的,可是还流露出一种正直不屈和大无畏的神色, 他飞快的瞥了一眼,原来就深刻在脑海中的印象,又像再重新刻画一遍,更清晰, 更深刻了,十年,廿年,在他有生之年,父亲的音容那将不再会被时光之流冲淡, 光阴,只能加深它的。   蓦的,背后一只手轻拍着他的双肩,一个温和的声音道:“高贤侄,死者已去, 你这样哀痛最是伤身,你爹在地下也会感到痛心的。”   原来林家二姊妹本想这高战去捉蟋蟀,她俩站在门口试了两声,高战有如未闻, 姊妹两心中大奇,伸头广看,只见高战坐在床边,目光痴呆,良久也不见他眨一下, 不禁大惧,匆匆忙忙去告诉爹爹,林老爷一听,心内了然,他感到很是凄惨,高战 在这“榆庄”,没有一个人不喜欢他,林老爷更是爱他得紧,是以急忙赶来劝慰。   高战转过头一看,三双温柔怜悯的目光注视着他,心内突感温暖,像是即将溺 死伪人,突然攀附到任何可借力的东西,抱着林老爷,再也按捺不住,哀哀痛哭起 来。   林老爷看着怀中俊秀的孩子。两跟红肿,脸上涕泗泅横校,心内又怜又爱,他 知道这一哭对高战有益无害,可以把那郁积在胸中哀伤全都发泄,所以只是任他哭 去。   那林氏姊妹,平日虽然胆大心粗,此时见高战哭得哀哀欲绝,也不觉流下同情 之泪。   良久,高战觉得胸中比较松畅,便收泪道:“林伯伯,爹叫我在他死后,回到 老家山西去,小侄有个计较,想将爹爹尸骨运回家乡,与娘合葬在一起。”   林之爷道:“山西离此,千山万水,你年纪这么小,还要护送高老弟的灵棺, 真是谈何容易。”   高战凄然追:“先父也料到此,他吩咐我将他遗骨火化,用坛子装了,这样带 到山西。”   林老爷道:“入关的路最近可不大宁静,盗贼散兵遍地如毛,你一个人孤身步 行至万里外,只怕很是艰难,依我看使不如把你父亲葬了,就住在我家,等长大些, 再回故乡不迟。”   林氏姊妹中大姊林汶道:“高大可,你留下和我们一块儿读书玩耍不好么?”   小妹妹林玉也劝他留下。   高战毅然道:“多谢林伯伯及二位姑娘的好意,先父曾经吩咐我要出外磨练, 访师学武,所以小侄不敢。”   林伯伯赞道:“好孩子,有志气。”   林玉瞪他一眼,似乎怪他不识好歹,林汶瞟了他一眼,露出黯然的神色。   他心一软,但又想起父亲临终的嘱咐,心内暗自发誓道:“高战啊,就是千山 万水,千刀万箭在前,你也要把爹的骨灰运到家乡去。”   林老爷见他忽露凛然之色,知他意已决,便不再言语,带着姊妹二人离去。   高故心中盘打,父亲的话又飘到耳边:“把一切东西都卖了……”   他的思想突然变得很散乱,家中除了三间破茅屋,几百斤高粱外真是一无所有 了,唯一值钱的是什么?他努力去避免想这个问题,所以思想突然变得很觉漫散, 然而最后思想的焦点又落在这个问题上。   “只有‘老黄’,才值得些钱。”他最后喃喃自语道,“可是,‘老黄’跟着 我们已经四五年了,它辛辛苦苦工作,载重负荷,从来没有半点反抗,我……我怎 么忍心呢?”   他觉得心房像给针刺了一下,对于自己这种卑鄙的想法很是惭愧。   “再怎样,也不能把‘老黄’卖了。”他下了决心。   “老黄”正在茅屋四周走来走去,一颗巨大的牛头不时伸进窗口,注视着沉思 的小主人,显然的,对于老主人的死,以及小主人的悲哀,它心中都明白得很,只 可惜不能说话安慰,所以显得很急跺,最后忍不住了,低吼两声。   高战闻声跑出,抚摸着“老黄”,心中真是怜爱万分,“老黄”伏下身,亲昵 的舐着高战的脚。   火光熊熊,高战注视着父亲的遗体渐渐消失,感到此生再无所庇荫,前这茫茫, 不由又惊又痛。   火光中,他至爱的人最后变成一堆灰,他看看四周村人都带着惋惜沉痛的跟光, 不禁默默祈祷道:“爹,你安心吧,好人总是不寂寞的。”   人们渐渐离去,他站起身来,把骨灰放在坛子内,回头一看,“老黄”牛眼中 也闪着晶莹的泪光。   高战把茅屋及一切东西都卖了,可是只够他偿还父亲在生之日所欠的医药费! 那是他一直瞒智父亲借的。   别人虽然不要他还,可是他一想到父亲平日不求人的性儿,觉得自己不能有碍 高家门户,再大的苦难,也要一个人去承担,所以他善意的拒绝了林伯伯的赠金。   牵着牛,他一步一步走离“榆庄”,大家看着他矮小的身形还不及“老黄”高, 都不禁惨然,摇头叹道:“唉,这孩子。”   高战回过头,林家还未离开,林伯伯和他两个女儿挥着手,他突感心酸,眼角 浮起泪珠,但转念想到父亲常常说的一句话“丈夫流血不流泪。”赶紧收泪,再不 回头,愈走愈远了。   林汶、林玉看到高战身形消失在原野上,想到高战平日对自己的诸般好处,忍 不住双双哭了起来。   林伯伯道:“乖女儿,别哭了,咱们回去吧。”   林玉止泪问道:“爹,高……高大哥要几时才回来。”   林伯伯声安慰道:“乖女儿,你高大哥是个极有志气的孩子,心地又慈善无比, 将来一定会成了不起的人。”   林汶低声道:“他……他会不会恨我和妹妹呢?我们平常……平常待他很凶, 很不好。”   林伯伯呵呵笑道:“好孩子,你既然后悔待人家不好,那么从今以后,对于你 的朋友便不能再任性了,免得别人走后,你又悔恨自己。高贤侄年龄虽小,可是气 度宽宏,他怎会记在心上,也许你们平日的恶作剧,会使他永远怀念哩!”   林家姊妹红着脸听他爹温和的教训,林老爷感到很奇怪,平时刁钻的二丫头也 一言不发,低头听训,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脸上不由拓出神秘的笑容,暗道: “孩子事,孩子事!”   且说高战离开“榆庄”,心中思潮起伏不定,他不敢再事逗留,因为那样他怕 会改变自己的决心,他牵着“老黄”,不知不觉越过了几个不坡,回头一看,一大 片起伏牧野,无边无涯,“榆庄”渐渐消失了,只有那棵冲天的榆树的树尖,还可 隐约的看见。   他跨上牛背,依依不舍的望望长白山,虽然已经是春天了,可是山头积雪,在 阳光下还闪出千百道刺目的光茫,象征着关外富丽和雄壮。   他突然想起牧童在原野上的歌声,那歌是:   “长白山,长白山,高高连天檐,   连天檐,接天渊,长白黑山间,牧野万里永无边,   日儿已下!牛啊!羊啊!快回来啊,   回到长白山下,那儿才是你的家,那儿才是你的家。”   歌声是多么亲切,高战想到那里,不由自言向语轻轻地道:“别了,长白山, ‘榆庄’,善良的伯伯叔叔们!”   高战行了数日,盘缠己经用尽,这日天已近晚,附近又无人家,他只有饿着肚 皮和老黄找一处山洞睡了一晚。第二天早晨他继续前走,走到正午,也不见人家, 头脑饿得微微发昏,幸亏他幼时误服“千年参王”,又在自已不知不觉中练就关外 正宗内功,所以勉强支持的住。“老黄”也是焦急不安,它不时去找些它认为量鲜 美的嫩草,放在小主人面前,示意要高战吃,高战只有苦笑的份。   “老黄”大慨心中奇怪小主人的行动,它想这样鲜嫩的东西不吃,而要挨饿, “人”真怪,它心中愈来愈焦急,发足狂奔,跑了一个多时辰,只见前面有一处人 家,高战心中大喜,跑上前去敲门。   敲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出来,高战心中大感失望,知道主人定然外出,就绕到 屋子后面去找主人,只见绿油油一大片蕃薯田。   他饿得发慌,不暇细想,奔了过去,看看四边无人,就伸手抓了两只,这时正 是春天,蕃薯插下去不过一个多月,所以只有拳儿那大,他心想聊性于无,又想到 幼时在地上挖泥灶,烤红薯的香甜之味,不觉食指大动,伸手人怀摸取火种,忽然 无意中触着父亲的骨灰坛,不禁心凉。   爹的正直容貌又浮了起来,爹的谆谆教训也飘到耳边……“待人厚,刻己薄”   他考虑了半天,肚子实在饿得紧,心想:“这么多,我只拿两个有什么关系?”   可是他又想到老师讲的刘备在遗嘱中的两句话:“毋以善小而勿为,毋以恶小 而为之。”   一刻间,他像被重重击了一下,赶快把拨出来的蕃薯埋了,对适才的行为真羞 愧得紧。他举目一望院子一片青翠的田地外,没有一个人,心中略略放心,便牵着 “老黄”再往前去,“老黄”睁大牛眼,带着疑问责备的目光望着小主人。   高战轻轻摸着“老黄”,柔声道:“‘老黄’,那足人家的东西,我们不可以 随便取哩!”   走了一会,前面是一条清澈小溪,高战心想:“这河里的鱼可不是有主之物了 吧!”   他脱去上衣,钻进水里,此时隆冬初过,溪水足从山上溶雪流下,是以冷凛透 骨,高战仗着体质素强,用内功闭住气,在溪底摸来摸去。   好半天,他水抓着一尾鲤鱼,连忙用手紧紧捉牢,翻身上岸。   那鲤鱼有斤多重,高战心中大喜,自忖可以饱食一餐,可是当他拨出小刀正想 杀鱼去鳞,看见那鱼眼旁有一两滴水珠,双目突起,死命挣扎。   他突然心一软,想道:“这鱼也会哭哩!真可伶,不知有没有父母?”   他因为太多的爱心,所以往往会莫名其妙的产生一种可笑的同情心,此时一见 鲤鱼眼旁的水珠,竟以为是泪珠,再也忍不起心下手杀它。   他轻叹一声喃喃道:“鱼儿,你可妥当心啊,再被人抓到,可就不肯放你了。”   说罢手一松,水花四溅,那尾鲤鱼己潜到深水去了。   他感身上有些冷,就靠在溪边大树下,望着悠悠白云,竞睡去了。   忽然,他被一个清脆的童声惊起:“爹,你瞧他多可伶,我们把干粮分一半给 他好么?”   高战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老者,头戴翻起的羊皮幅,手中牵着一个和自己年龄 差不多的女孩,头上梳着两只辫子,脸色红红的,娇憨极了,二人就站在身旁不远。   老者道:“小弟弟,你冷不冷,饿不俄?”   高战见他语气亲切,点头道:“老伯,你可知附近有人家吗?我……我……” 他本想告诉老者自己已饿了一天一夜,但却羞于出口。   那老者道:“这几十里内的确人烟稀少,我看你年纪小小,孤身出门,一定有 什么要紧的事。”   高战点头,便说出自己要送父骨回乡,那老者吃了一惊,道:“山西高此何只 万里,你一个人行路实在太危险了……”   那小女孩接口道:“喂,你跟我们一起走,等我爹办完事,咱们再一起入关可 好?”   高战摇头,柔声拒绝她的好意,正待告别,那老者沉一会道:“小弟弟,你先 把这包干粮带去,否则这方圆百里无人,你还要挨饿哩!小小年纪孝心可贵,我本 当助你一臂之力,可是目下实在是身有要事,无暇分身。”   高战见他完全以长辈态度真诚对待自己,心中很是感动,知道自己再要推辞, 必定惹起他不快,便双手接过一包干粮,称谢道:“不知老伯贵姓?”   那老者道:“我姓方,是关外方家牧场主人。”   高战道:“我叫高战,将来重回关外一定来看伯伯。”   那女孩喜道:“喂,你说话可要算话。”   高战点点头,老者似乎有急事,撮口长啸一声,两匹马一大一小从草原中如飞 跑来。   老者骑上马,回头看到高战从树后牵出一头牛,牛角上挂着一个小小用毛毡捆 成的包袱,仔细一瞧,上面绣着一棵杨树,一棵柏树,不由大放宽心,忖道:“这 孩子原来和风老哥有关系,我倒是多虑了,就凭风大哥这标识,关外绿林谁敢不乖 乖放行。”   一拍马,带着那小女孩疾驰而去,风声中还断断续续传来小女孩的嘱咐声。   高战狼吞虎咽的大嚼起来,吃完以后,心中不住盘算着,他想:“这去山西还 不知有多远,现在身无分文,怎样可以到达呢?”   他又想到卖牛,但立刻被自己制止,心内暗骂自己道:“高战啊,高战,你怎 么老想到去出卖你自己忠实的朋友,你这卑鄙的东西,真是猪狗不如。”   但是一个念头突然闪起:“是父亲骨灰重要,还是‘老黄’重要,照这情形, 不把‘老黄’卖了,怎么也不能回到家乡,‘老黄’,我是一天都不愿意离开的, 如果卖掉,我在这世上就更孤零零了,我悲哀也没有地方讲,我可能会伤心死的, 可是,可是爹的骨灰怎么办呢?”   他觉得这个间题好生难以决定,想到‘老黄’和自己的感情,现在必须人牛相 离,不觉心碎了。   最后,他终于决定了,俊脸上闪过一阵惨痛的神色,他想:“这是爹最后的愿 望,如果我都不能做到,那么我还能算是人吗?爹爹,你放心吧,战儿决不违背你 一句话。”   他跳下牛背,用脸轻轻擦着牛头,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但随即强忍住,低声说 道:“‘老黄’,咱们不久就甚分别了。”   老黄见他很是悲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跟着问吼几声。   又走了数十里,到了一个大镇,高战狠着心,去找了一个牛贩来看牛。   那牛贩东摸摸,西拉拉,似乎很感满意,“老黄”看看牛贩,又望望伤心的小 主人,心内便已明白,一颗大头也裴哀得垂了下来。   牛贩和高战议定价钱,便回家去取,高战抚摸着牛腹,轻轻解下挂在角上的包 袱,不知说什么是好。半晌,“老黄”抬起头来,凝目看了高战一眼,那眼光高战 理会得到,是充满了怜悯宽恕的意思,那好像说:“小主人啊,我不怪你,只是我 ‘老黄’不能再替你做事,不能再保护你了。”   高战忍不住热泪冲出,抱着牛头哭道:“‘老黄’我真对不起你,可是为了爹 爹的骨灰,我只有这样做啊!‘老黄’,我心里比你更难过的呀。”   “老黄”摇播头,悲鸣一声,回头舔去高战的泪水。   高战硬咽道:“‘老黄’,我不哭,我不哭,爹说过男人不该随便哭的。”他 虽口中说不哭,可是眼泪却不受控制,潸然而下,他又要抱牛,又要拭泪,弄得手 足忙乱。   突然老黄欢叫一声,抬起头来看看正在狼狈的主人,似乎它已想通了什么。高 战见它突然欢喜,不禁大奇,正在此时,那牛贩子取银归来,他把银子交给高战, 就用绳子捆“老黄”。   高战眼见“老黄”服服贴贴被牛贩带走,但不时回过头来,并无悲戚之色,他 心中愈想愈不忍,不由也跟着牛贩和“老黄”   走出镇外。   “老黄”忽然长鸣一声,像是向小主人告别,然后就不再回头,步步走远了。   暮色苍苍,“老黄”和牛贩在地平线上遥远处只剩下两个黑点。   风起了,吹得“青沙帐”沙沙作响,高战喃喃道:“‘老黄’,什么痛苦都由 咱们俩来担当吧。”   他感到颊上一凉,心中暗暗地道:“高战,高战,你可千万别再哭了。”   天际现出几颗小星,大地一片寂静,又有谁来安慰这失望伤心的孩子呢?   春天,河畔杨柳抽出新枝,田间插上了绿油油的豆苗,微风吹来,如波浪般起 伏着。   从田间走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戴着尖顶的笠帽,自言自语道:“好新鲜的 空气。”   他放下荷锄,把签帽推向脑后,露出整张脸来,但见他皮肤白润,丰朗如玉, 甚是俊雅,完全不像农夫模样。   他从背后口袋中摸出一本书,专心一意的读着书。   他见天色还早,“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他一边念 着,心中却幻想着江南风光。   “江南风光如画,端的一个好地方、我迟早要去游历游历。”   他想到此处,就放下书本,匆匆跑近村里,迎面碰着一位白发老翁。问他道: “田里的事都好了吗?”   少年点头道:“野草都拔光了,地也整啦。”   老翁望若他的生机蓬勃的背影,皱纹满布的脸也展开了,笑容时露,似乎在回 忆着年青时代的往事,心中默默赞道:“好勤快的小伙子。”   那少年跑进屋里,从床底下摸出七八个朴满,有的是笑口憨然的娃娃,有的足 肥肠大肚的老猪,少年又在枕下乱翻,翻出一大堆零零落落的纸片,上面尽是写的 某年某日存了多少钱,他很快地看了一遍,又仔细算了一遍,心道:“这帐本上记 着已有一百廿两银子,如果没有记错,那么就够了。”   他耐心的把朴满一个个敲破,立刻地上堆起一大堆碎银,都是一两多重一小块 一小块的,他点了一下,和自己所记差不多,不由心中大喜,忖道:“我终于积满 了我希望的数目,我游历天下的目的即将达到了。”   他从窗口远望出去,一批批农夫这时才都荷锄上山,想到自己这十年来砥手胼 足,勤奋不已,不但愿望即将达到,而且爹爹所传的“高家戟法”练得出神人化, 那慈祥老人传授的内功也精进不少,走起路来,但觉轻快已极,丈余的墙也能一跃 而过,不禁十分自得。   门口的桦树长得枝叶茂盛,高大挺直,他回想初返故乡时那树还没有自己高, 转眼间,十年就过去了,自己也从小孩变成大人――他想他已是大人了。   想到此,心中有些安然,抬头一望,旭日初升,气象万千,奋斗之心油然而生, 喃喃道:“高战,爹爹要你为国为民做一番大事,岂能永久终老是乡呢?”   洛阳道上,春意盎然。   天色已暗,一匹瘦马从大追疾奔而来,上面坐着一个挺秀少年,那马像是从远 处奔来,不住喘息。   少年心中盘算一会,心想城门多半已关、今晚是别想进城了,看看不远之处有 个山神庙,灯火微弱,就拍马上前。   待到走近,只见庙门半开,轻步上前,正想招呼庙僧,但探头一看,不由大吃 一惊。   只见庙内阴气森森,蛛丝四布,墙角边放者好几具棺木,一个老者背门而坐, 男后一个黑汉,手执钢刀,满脸杀气,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走近老者,他每向前一步 就停下一次,看看四周及老者动静,看来对老者怠惮已极。   那少年一惊之下,几乎失声叫出,看到那杜汉俞走愈近,老者似乎仍未发觉, 眼看杜汉举起钢刀就要迎头劈下,一急之下,不暇细想,拔出背后短戟,纵上去施 出“无敌戟法”中“举火烧天”对准下砍刀势一格。   砰然一声,壮汉手中钢刀齐腰而断,前半截刀锋仍然向老者当头落去,少年急 忙短戟一挺,一招“后羿射月”把刀尖打飞。   他大显身手连施绝招,好不容易救了老人一命,心中正自得意。   耳中却听到一声怒叱:“谁要你多事。”   他呆了一呆,见那老人不知何时己转过身来,壮汉站在老人身旁,手中还拿着 半截刀,作势欲砍,只是脸上神色痛苦已极,双目圆瞪,呆如木鸡。   那少年心地慈软,只道是自己用力过猛,徒伤了壮汉的筋骨,心中大感歉意, 柔声道:“这位大叔你干吗要暗算老伯伯,我一时收手不住,震伤了你哪里了?”   那老者冷哼一声,很不耐烦道:“小鬼,你给我站到一边去,待我收拾了这贼 子后,再来领罚。”   那少年忖道:“也没有见过如此横的老人,替他解了围,倒怪起我来。”   他天性平和,一时之间,也想不出骂人的话,就依言走开。   老者上前一步,对准那杜汉背上一拍,冷冷道:“我道洛阳三霸在江湖上总算 有点万儿,不料尽是偷鸡摸狗之辈,不错,你两位兄长都是我宰的,你要报仇,老 夫就成全你。”   壮汉嘶声叫道:“老贼,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不过乘老爷与那个贼交手时, 突施暗算,今日你家爷爷与你拼了。”   老者脸上突露微笑道:“你这厮自以为聪明,在老夫酒中弄了手脚,他不想想 老夫是何等人,岂能被区区蒙汗药迷倒,贼厮鸟,你瞧仔细了。”   只见他右手一扬,一道水箭从指尖射出,端端正正注入供桌上一只锦壶中,酒 香四溢。原来老者已用上乘内功把体内药酒从指尖迫出,那壮汉似乎惊呆了,转身 就逃。   老者哈哈长笑,笑声方敛,喝道:“我天煞星君手下从无逃生之人,岂能在你 这坏胚身上破了规矩,瞧你平日虽然作恶多端,但为人倒也爽直,与你一个痛快便 了。”   说罢双手虚空抱拳,向前一送,只听见一声闷哼,壮汉在丈余外向前倒去。   那少年虽不知老者用了什么功夫,能使一丈开外的敌人受创萎顿,但他怕老者 再下毒手,急忙窜出,高声道:“老伯伯,他既然没有杀伤您,您就饶他一命吧。”   那老者自持身份,也不答话,冷冷瞥了少年一眼,垂手走开。   少年走近壮汉,一摸手脉,已是冰凉,心中大惊,想到适才还是一个活生生的 大汉。转眼就死在老者一举手之间,不禁很感同情,对于老者有些不满。   他开口问道:“老伯伯,你到底和他有什么仇,一定要杀他呢?”   老者头也不回,不理他所问。少年又道:“他虽然暗算你,这是他不对,可是 你本事这么大,就是放过他,他也不能伤你……”   老者似乎很不耐,厉声道:“你再噜嗦,连你也宰了。”   少年抗声道:“你本领虽大,可是你不分青红皂白的就胡乱杀人,人家见着你 都像见着阎王一般,也不见得是威风呀!”   老者回头斜眼瞧了少年一眼,只见他一刻间忽然大义凛然,稚气全消、脸上无 丝毫畏惧之色,不觉心折。   那少年又道:“现在他既然已被打死,咱们便把他葬了吧,免得放在这野外, 被野狼拖去吃了。”   老者突道:“娃儿,你叫什么,你师父是谁?”   少年道:“我叫高战,我没有师父。”   老者想起他方才硬架洛阳三霸老三“玄玄刀”谢长义一刀,内力甚是充沛,看 来至少有廿年的火候,但他年纪最多不过十七、十八岁,只道是名门高弟,自幼习 武,不想竟然没有师父,当下问道:“那么你内功是何人传授?”   高战从小不打诳语,便把年幼时巧遇白发老人,雪地误食千年参王的事说出。   那老者沉吟不语,高战乘机溜出,用戟掘了一个大洞,把壮汉抱去埋了。   他走回庙内,那老人仍在沉思,高战以为他在后悔方才杀人,接受了自己的劝 告,于是柔声安慰道:“老伯伯,您别后悔啦,一个人气的时候,就会不管一切的 做出任何事来,我有时也气得用石子打死偷食的黄鼠狼哩!”   那老者听他说得天真,不觉失笑,自已卅年前,纵横湖海,是一个人人惧怕的 老魔头,想不到卅年后,重出江湖,竟被一个娃儿便软并施,弄得没做手脚处。   老者仰天长笑,声如龙吟,拍拍高战肩膀道:“娃儿,真有你的,我老人家服 你啦。”   高战道:“老伯伯,您别生气。”   老者细瞧了他两眼,喟然叹道:“灵钟于斯,秀发乎外,慈而厚,宽而甫,领 袖群伦,非子而谁,天意如此,夫复何言。”   高战听他忽然悼文,大为不解,便道:“老伯伯,你刚刚使的是什么功夫,可 以把人家制服得一动都不能动?”   老者知道高战只学会一套家传戟法及一身上乘内功,其他武技是一慨不懂,是 以连点穴都看不出,便笑道:“娃儿,你瞧那手功夫怎样?”   高战道:“真帅极了,老伯伯,你本事真大,一掌可以打死一丈外的人,晚辈 只要有您一半功夫就好啦。”   老者呵呵笑过:“小子,您嘴真甜,我老人家就把这手传了你吧!”   高战大喜,连忙跪下,老者伸手一扶,不由吃了一惊,忖道:“这娃儿体内真 力不弱,虽说是千年参王之功,可是小小年纪有此成就,那么传他内功的人,一定 是罕见高手了,我虽隐居廿余多年不问江湖中事,可是天下除了‘东海三仙’, ‘南北二君’外,难道还另有高手不成。”   原来他昔年确是叱咤湖海的好汉,是以除了“三仙”,“二君”,他以为宇内 再无高手,他隐居廿余年,此次重入江胡,竟不知近年来江湖上出现了许多一等一 流的年轻剑客。   他伸出右掌,按在高战肩上,内力缓缓而发,只觉高故体内真力一收一抗,力 道一次此一次强劲,不觉恍然大悟,忖道:“天下内功能收发并施的敢说只有关外 盟主风柏杨一派,照此看来,这老儿功力深厚,决不在我之下。”   老者道:“娃儿,我这门点穴手法,与各派大是不同,日后你施展时千万小心, 一旦被人识破,我昔年仇人多得不能计数,那你可麻烦啦!”   高战点头答应,那老者当下在灯下就把人身各种穴道的位置仔细的讲了,并传 了点穴手法,高战悉心学习,苦练了半夜,老者己呼呼睡去。   高战自觉手法纯熟,也伏着供桌睡着了,待他醒来,老者已走,他见天色大明, 就骑着瘦马进了城。   高战走进一家小店,要了早饭,他左边桌子是两个江湖汉子,一高一矮,边吃 边吹,谈得兴高采烈。   那高汉子道:“老五,你瞧咱们瓢把子有无把握赢过河朔双雄?”   矮汉咬了一口大饼,含含糊糊道:“别说河朔双雄,就是崤山七煞,兄弟七人, 个个都有一身绝艺,岂是好惹的。”   那高汉道:“听说洛阳三霸老大、老二都给人宰啦。这样咱们瓢把子少了两个 强敌,倒是好消息。”   矮汉道:“老六,你别高兴,你想想看人家洛阳三霸功夫可不含糊,在一夜之 间让人神不知,鬼不觉给废了,此人功力之高,可想而知,如果此人出现,咱们河 南好汉只怕没一人是对手了吧!”   那高汉道:“昨晚‘济南大豪’,‘秦岭双侠’都到啦,这次北方绿林大会, 总瓢把子大位倒底落于谁事尚不可知哩!”   短汉道:“老六,走啦,下午竞技大会就开始,咱们也要回去准备准备。”   两人付了帐,大摇大摆走出小店。   高战心想:“洛阳三霸中老三,昨夜也死在城郊古庙,这些江湖汉子,一生争 强斗胜,到头来命丧荒郊,是又何必呢?真是笨得很呀。”   转念又想到:“这北方英雄大会不知道是怎么个样子,我何不去见识见识,相 机劝劝大家,不必自相残杀,男子汉大丈夫,既然失身绿林,如果只知杀人以逞, 分赃以富,那真是永坠地狱了。”   高战打定主意,就匆匆忙忙跟上前去。他天性实是淡泊。处处往好处想,胸中 尽是些善良可爱的念头,把别人都想成和自己一般,其实“名”“利”当前,自古 以来,又有几人能跳越不顾呢?   他追到两个汉子身后,道:“两位大哥请留步,小弟有事相问。”   高、矮二汉果然止步,回头一看正是适才在酒店中相遇少年,不由微感错愕。 高战又道:“小弟适才听两位大哥谈起绿林大会,真是向往得很,不知两位可否带 小弟去见识一番?”   那高汉见他身上穿得朴素,但长得唇红齿白,很是可爱,他本是直性汉子,见 高战谦和有礼,先生几分好感。闻言答道:“这有什么不可,这绿林竞技大会在咱 们庄里举行,各路英雄都己聚集,下午就要开始,老弟,你是哪一派门下呀?”   高战不善说谎,只得支吾其词,拖开话题道:“小弟生性好武,只是未遇名师, 所以学得几手庄家把式。”   那高汉子知他不便说出,也就不再相问,三人一行,向城东走去。   走了一刻,来到一座大院落前,只见门口两尊石狮,大门是黑漆镶金边,甚是 气派,门前站着几个壮汉,像是接待来宾。   忽然从里面走出一个中年书生,面貌温文,望了三人一眼,对矮汉子道:“吴 舵主,这位老弟是哪家英雄门下,长得好俊呀!”   高战脸一红,抱拳道:“小可高战,想来见识北方绿林英雄大会。”   那书生道:“好说,好说。”   说罢又去招呼新来客人。   高汉子道:“高老弟,那中年书生就是咱们主人长子,人称‘铁剑书生’林冲, 高老弟,你待会向右边那间院落去。自有人招呼你住宿,咱们下午见。”   高战见他很诚恳:“心想此人虽是绿林,但还不失为是条正直汉子”,便依言 走到右边院落,穿过拱门,又是一番天地,只见假山喷泉,花开如织,鲜草如茵, 如人仙境,心中暗暗忖道:“这庄主端的有钱,只是如果来之不义,那么虽然富丽 豪华,只怕心中也未必快活。”   原来这庄落唤着“月云山庄”"。主人风云剑林骧原是伏牛山绿林大豪, 与当年关中“黄丰九豪”齐名,后来武林大侠“河洛一剑”吴诏云崛起,吴诏云倒 也敬重林骧是条汉子,虽则投身绿林,但一生未犯淫戒,手下也多能严守绿林道义, 是以对他并不干涉。   可是有一次,林骧手下有一名得力头目竟劫了一位朝廷告老清官,而且把全家 老小十口斩绝,吴诏云得知后心中大怒,单身只剑来到追云剑大寨,声言要林骧交 出那名头目。林骧当时知屈在己方,可是自付实力坚强,又受左右蛊感。那河洛一 剑吴诏云,也是年青气盛,言辞过激,两人终于说翻,动起手来。   “河洛一剑”当年是威震北方年青大侠,功力之高令人不可捉摸,林骧手底虽 也不弱,但比起河洛一剑,到底差了一筹。当吴诏云施出断魂剑法中连环三绝式 “无常把叉”“鬼王问路”“点点磷星”时,一个收手不住,刺伤林骧右肩。   风云剑林骧从此再无面目在江湖上混,他交出那杀人头目后,就解散大寨,带 着家小亲信,隐居此处。   河洛一剑吴诏云,经此一役,单身挑翻雄据伏牛山于余年之林骧,声名更是如 日中天,终于惹起中州五大剑派,联手出击,命丧天绅瀑前。   风云剑林骧虽说退出江湖,但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还不时和江湖绿林互通声 息。此次河南全省绿林大会决定在他庄中举行,远近绿林都尊他一声老前辈,他这 人天生好名,见大家都给他面子,自然乐于接受。   且说高战被右院管家安置在最后几间屋中,他倒也不在乎,只见右院都是年青 人,但一个个不是骄气凌人,就是暴戾之色上脸,心中很感不耐,忖道:“这般人 多半仗着父亲或者师父的声名,在此耀武扬威。”   吃过午饭,他想大会还有一个时辰才开始,就漫步到处走走,走了半天,走到 后庄,原来是一片林园,栽满了柳树。   他无聊的踢着脚下黄土,正待离去,突然听见兵刃叱喝之声,就探身入内。   只见林中一块空地上,二个青年正在激烈拼斗,一个仗着长剑,一个舞着峨眉 刺,杀得有声有色。   高战本来不想多管闲事,心想这般人都是一样无礼乖张,但见那使剑的人,剑 剑狠辣,似乎想置使那峨眉刺的人于死命,那使峨眉刺的青年,左右遮架,眼看就 要落败。   高战心中不忍,便窜出大声叫道:“两位住手。”   那使峨眉刺的,看到有人出面解围,不由大喜,闻声果然住手,使剑的青年想 是恨极,乘势长剑一挺,“毒蛇出洞”,向对手喉头刺去。   高战又惊又怒,不暇多想,右手一伸,短戟在手,挺身向使剑青年身后劈去。   那少年正要得手,突声背后风声大作,只有先求自保,高战原不想伤他,见他 回剑来击,就向后退了一步。   高战道:“两位到底有何大仇,定须生死相拼?”   那使剑的一言不发,朝着高战连刺三剑,高战左闪右躲,右臂衣襟还是被划破 了一块。   高战大怒,骂道:“也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浑人。”   使剑少年沉声道:“今日就叫你见见。”   高战心知不能善了,右手一抖短戟,风雷之声立作,那少年见他功力深厚,不 敢怠慢,剑走偏锋,踏中宫,直刺高战两眼。   高战立刻施展“高家戟法”,横劈直砍,招招力大势沉。   要知这“高家四十九路无敌戟法”,原是用在千军万马中,冲锋陷阵,是以只 是讲求成猛,说到招式巧妙倒也不见得如何高明,高战自幼服食千年参王,又练就 上乘内功,真力深长,施起短戟,真是神威凛凛。   高战见久战他不下,心内微烦,自忖第一次与人交手,就不能取胜,将来如何 闯荡江湖,右手力道骤加,连施几招,“霸王扛鼎”,“举火烧天”,“横断大河”, 都是硬碰硬的式子,那持剑少年,见他招式虽不精奇,但招招沉猛无比,自己又是 轻兵器,只得连连后退,不敢硬架。   高战乘势上前,忽见少年挥剑抵挡,右肋闪动微慢,露出破绽,他不由自主的 欺身上前,左手一进,点了少年肋下“云台穴”   原来他一边打就想到昨夜在古庙中所学打穴之法,他见教他这门功的老者,能 够出手就把别人制得服服贴贴,心中很是何服,他童心未退,学会了后也想找人试 试,此时见对方右肋露出来,不觉见猎心喜,猱身而上,点了对方肋下之穴。   忽然背后一声阴笑,高战转过头,只见人影一闪,他正想追上去,但见那少年 痛得冷汗直流,心中大是不忍,记起了老者告诫的话,不觉十分后悔。   他走到那少年身旁,竟不知如何下手解穴,原来老者只传了他独门点穴手法, 就匆匆离去,是以高战也不知如何解救,那少年痛得脸色发青,高战大急,苦思昨 夜老者拍开壮汉穴道的手法,但只记得老者向壮汉胸前一拂,他心想:“与其坐在 这儿干着急,倒不如试试看。”   于是他就向少年胸前击掌掌拍去,他不敢用劲,怕伤了少年内脏。   那少年还道他是有意戏弄,直气得眼中哎火,原先那使峨眉刺的少年,站在旁 边,似笑非笑的看着。   得到高战拍到“章台穴”时,那少年突觉全身血脉流通,四肢己可活动,他天 性阴沉,一言不发,运尽全身功力,一掌向高战头上击去。   高战还在一掌掌试着替他解穴,怎料他突然含愤击出,幸亏他自幼练就上乘内 功,反应甚是敏捷,头一偏,身子向后一倒,总算闪过主力,可是肩上却挨了一下, 退后几步这才站稳。   高战因无意中点了他的穴道,心中很感抱歉,虽然左肩挨了一掌,疼痛非常, 也不在意,转身便想离去。   突然迎面走来一个少女,高战望了一眼,觉得明艳极了,那少女走近,看看场 中两少年,嗔道:“你两个又在打架了?”   那两人对少女极为敬畏,闻言慌忙同声辩道:“我们是切磋武功,蕾师妹,你 可千万别多心。”   那少女哼了一声道:“还要混赖,爹刚才都看见了。”   使剑的少年急道:“蕾师妹,请你赶快向师父求求情吧!他老人家最肯听你的 话。”   那使峨眉刺的少年惶急之色也溢于言表,他本是胸无成竹,此时急不择言,道: “小师妹,我……我和大……大师兄是为你才动手的呀……”   被唤着“蕾师妹”的少女,闻言羞不可当,高声叱道:“二师哥,你再胡口乱 说,我去告爹爹。”   “二师兄”大惊失色,不住陪笑央求,使剑少年问道:“小师妹,师父当真生 气么?”   少女点点头道:“我从来没见过爹发这大脾气。”   高战听了一会,心想这两个少年对他们自己的师父怕成这个样子,真是好笑。 便慢步走开。   那少女忽道:“你别走,待会爹爹罚起人来,你也有份。”   高战心中不服,忖道:“你爹爹是什么人,我干么要受他管。”   但他天性处处让人一步,是以并不还口,耸耸肩,反身作个鬼脸,就走出林外, 逗得那少女掩口而笑。   高战只见庄中人一群群走向广场,心知绿林大会即将开始,也就混在人群中, 走到广场上,找了一处坐下。   场中,一座大台,凡是在北方绿林独当一面有头有脸的好汉,都坐在台上,台 主正是本庄主人风云剑林骧,这时慢慢站起身来,向四周一拱手,群豪立刻住口凝 神而听,整个广场都静了下来。   风云剑林骧干咳了一声,道:“各位英雄,各位好汉,今天是咱们北方英雄大 会开始的日子,承各位瞧得起在下,借敝庄举行,在下招待不周,希望各位多多包 涵……”   群雄七嘴八舌纷纷谦谢,林骧接着道:“咱们平日分散各地水陆两道,很难有 机会会面,今儿乘此聚会,大伙儿切磋切磋武艺,真是一大快事,俗语说得好: ‘英雄出少年’,各位老弟待会大显神通,也教自命侠义道的知道咱们绿林中也大 有人才。”   群雄轰然叫好,林骧又道:“如果各位无异议,在下就宣布大会开始。”   群雄点头称是,林骧道:“不知哪位英雄先下场表演。”   忽然坐在第一排一个五旬老者挺身而出,走到台中,沉声道:“诸位寨主当家, 兄弟有个重要消息,关系咱们整个北方武林命运。”   他说到此,停了一停,向四周扫了一眼。众人都识得这五旬老者是名震大河南 北的山东济南大豪姬本周,此人一身功夫神出鬼没,家居济南城外,表面看来似个 大富翁,其实是个独行盗。   济南大豪继续道:“各位如果不善忘的话,总还记得廿多年前,专门与道上朋 友作对,手黑心辣的‘天煞星君’吧!此人当年突然失踪,这廿多年不见踪迹,江 湖上传闻其人已死,可是依兄弟看来,此人并未死去,而且最近已然重入江湖……”   群豪相顾失色,纷纷交头接耳,济南大来缓缓又道:“诸位想想洛阳三霸兄弟 三人何等功夫,老大、老二竟在一夜间被人废了,听说三霸中老三玄玄刀谢长义, 发暂报兄长之仇,昨夜跟上了杀人的主儿,到现在还不见归来,只怕又是凶多吉少 了。依在下看来,杀人的定是那老魔头。”   群来心内大惧,各人心中都想到如果那魔君再出江湖,整个北方绿林只怕再难 安宁,那与“天煞星君”昔旧有梁子的寨主,更是惶惶不安。   高战心中一凛,想道:“昨晚在古庙中杀死洛阳三霸老三的正是‘天煞星君’, 看来这般人都和他有深仇大怨,适才无意中露了一手他老人家传的点穴手法,莫要 被人识破,找到我头上来。”当下抬头凝神注意。   忽然济南大豪左边的一个中年汉子站起,朗声道:“姬兄见解端的高明,只是 就凭洛阳三霸遭人杀死为证据,推断那老魔头重出江湖,未免过于武断。”   原来这中年汉子是崤山七煞中老三,与山东济南大豪素有梁子,此时听到济南 大豪危言耸听,不觉十分不耐,他年纪才四十多岁,当年初出道,天煞星君即已隐 去,是似对天煞星君认识不深,看到大家怠惮已极,心内有气,就起身反驳。   济南大豪冷冷道:“兄弟虽然是个草包,但也知出言谨慎,决不敢冒充逞能。”   众从都知崤山七煞中老三无敌神拳朱复君是个草包脾气,闻言不由哄堂大笑。   无敌神拳虎吼寸声,叫道:“你干吗骂人。”就要冲上前去,崤山七煞老大夺 命双笔急忙喝止。   济南大豪接着道:“兄弟虽未看到老魔头本人,可是却亲眼见到老魔头弟子, 施出考魔独门手法。‘秀骨打穴’。”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济南大豪接着道:“此人年纪青青,功力已是不凡,现 在就混在台下,依兄弟看,多半是天煞老魔派来卧底的。”   高战心中大惊,自觉山东济南大豪两道目光有如利剑,停在他面上,赶快把眼 光移开,装做不在乎模样。   群豪哄然而起,纷纷叫道:“是谁,是谁!先把这小子抓起来,等老魔来,咱 们联手把他一齐废了。”   济南大渡正待开口,高战心知此时不逃,待会大家一围上,可就跑不了了,一 摸背后兵刃。从人丛中穿出,拔腿就走。   只听见耳边一声冷笑,济南大豪从台上飞身越过自己,横拦在前方高战一戟劈 去,济南大庆也不闪让,头一低,猱身而上,反手擒拿,要空手夺高战兵器。   高战心中大急,右手短戟尽是进攻招式,左手配合天煞星君所授独门点穴手法, 济南大豪的武功虽高,但对高故左手怪招,甚是怠惮,一时之间,也不易取胜。   这一耽搁,群豪都围了过来,高战心内微怯,一个失手,短戟几乎被对方夺去。   高战愈战愈是胆怯,眼看高手林立,虎视眈眈,自己一个也不打不过。   他这高家戟法招式并不巧妙,全靠力道沉猛,此时他勇气丧失,自是威力大减, 那济南大豪似乎不愿伤他,出掌蓄力不发。   济南大豪连施绝招,高战短戟被他力道所迫,竟然递不出去,眼看圈子愈逼愈 小,济南大豪右掌突击高战天灵穴,高战向左一闪,济南大豪左手一伸正按住高战 胸口,叱声道:“小子,快放下兵器。”   高战知他内力一发,自己心脏立碎,眼时情势确是险恶已极。但一想到父亲生 平宁死不屈的性格,此时万万不能屈服,败了高家声智,拼着被他打死,也不能放 下高家祖传兵刃。   他算计已定,奋不顾身,双足运劲,倒纵一步,那山东大豪想不到高战倔强如 此,他本无杀高战之意,掌劲一吐,立刻又运功活生生收回,铁青着脸道:“小子, 老夫瞧你年纪青青死了未免太为可怜,快放下兵器,说出你师父在哪,我也不为难 你。”   高战心中忖道:“你分明是怕那老伯伯,何必如此卖好。”   他逃出济南大豪之掌,望望四围高高矮矮站满了许多绿林好汉,想到父亲说过 高家战法对于冲锋陷阵是管用,便立刻抽出背后戟杆,和右手所执戟身前半一合。   他打量一下,想从敌人较弱的地方冲出,突然发觉一双充满飞身一脚,向高战 戟杆踢去。   高战长兵挑出,不及收回,倒退半步,无敌神拳乘势直下,左手二指“驱龙探 珠”,向高战双目点去,右手化拳为掌,直向高战胸前按来。   高战一低头,眼见敌人掌已递近,闪避不及,当下猛扬一口真气,右掌拍出, “砰”然一声,各自后退数步。   群来见高战小小年纪,内力如此深湛,竟能与以力道威猛著名的无敌神拳不相 上下,不觉纷纷叫了声“好”。   无敌神拳羞愧难当,适才他虽未用出全力,力道却也发出七八分,他本是草包 脾气,一怒之下,也就顾不得老大夺命双笔告诫他不要伤高战的话,只见他出拳如 飞,招招击向高战要害。   高战经过方才一对掌,信心大增,把长戟舞得不透风,那无敌神拳功力高强, 也不敢太过逼近。   群雄自持身分,不屑出手合战一个少年,只是围在四周,指指点点,防他逃走。   无敌神拳久战不下,心内烦燥已极,突然招式一变,身形东倒西歪,施出生平 仗以成名的“醉八仙拳”,高战见他招式怪异,有如醉汉,心内正自琢磨,出手不 由一慢,竟吃对方将戟杆抓住。   无敌神拳大甚,正要运劲硬夺,忽然背后一个清越的声音:“各位这大年纪, 何必与一个孩子过不去。”   群雄回头一瞧,只见身后不知何时走来一个青年儒生,群雄刚才虽在瞧热闹, 可是身后来了一个人,大家竟然没有发现,此人轻功之纯,真令人不敢置信。   那青年儒生平和地道:“这孩子也没有得罪各位,各位如有本事,何不去找教 他武功的人。”   群豪听他在旁观望已久,对于此事全然明白,各人想到自己不敢去找“天煞星 君”较量,竟然群起对付他的徒儿,不禁都有些羞愧。   高战见有人替他解围,心中好生感激,眼光不由转到那青年儒生面上,只见他 挺鼻星目,俊美绝伦,只是举止之间,都带有一种深刻痛苦的表情,高战望了两眼, 不知怎的,几乎想出言安慰他,忽觉手中一紧,长戟被对方夺去。   高战一定神,正要上前抢戟,那儒生忽道:“这位寨主武功端的不凡,瞧在下 面上,请将兵器交还给这位小弟,放他走路可好?”   无敌神拳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我干吗要听你话。”   那青年儒生道:“在下既是冲着这位小弟而来,各位要是不放,那么在下只有 ――”   那边济南大豪蓦然想起一人,接口问道:“请教阁下万儿?”   那儒生道:“在下姓吴,草字凌风――”   此言一出,群豪哗然,须知当年吴凌风出道以来,短短几年中,轰轰烈烈做了 几件震动江湖的大事,泰山大会中仗剑大战天下第一剑厉鹗声名扬天下,只因他名 气虽大,但并不常在江湖上露脸,近十年来更不见踪迹,是以当年济南大豪姬本周 虽也参与泰山大会,一时之间却也想不起来。   无敌神拳见老大夺命双笔连施眼色,知道这主儿可不好惹,心中虽是不服,但 不敢违背老大的意思,运劲将戟向吴凌风掷   来了待到戟已出手,这才喝道:“在下遵从吴大侠之命,吴大侠,留神了。”   那戟本是重兵器,被他运力一掷,力道非同小可,众人只见吴凌风望都不望一 眼,等到长戟飞近,伸出双手一合,长戟就到手中。凌风谢道:“这位寨主给在下 面子,在下在此谢过了。”   转身对高战道:“这位小弟,大家答应不再为难你了,你赶快走吧。”   高战虽是第一次和他见面,但心中不知怎么竟对他十分依恋,便走近接口回答 道:“大叔,咱们一块儿走。”   吴凌风凝望高战一眼,微笑道:“我要上长安去,你到哪儿?”   高战见他一笑,脸上凄苦之色大减,那绝美容光中又现出一种飞逸的神情,不 觉大感高兴,说道:“吴大叔,我左右是游历天下,增长见闻,也没有一定去处, 您就带我上长安吧。”   群豪见他两人一问一答,全然没有把自己放在眼内,不禁都感到难堪,那追云 剑林骧盯着吴凌风左看右看,忽然厉声道:“你是断魂剑吴诏云什么人?”   凌风见他出言不逊,正待发作,但转念十想:“这追云剑一定和爹昔年有梁子, 现在爹墓木已拱,什么仇恨都可以解除了,我何必再得罪于他,唉,世上的恩怨情 仇是永远缠绵不断的。”   他不由又想到自己的伤心事,心中更觉索然,这十年来,他一直在生死边缘煎 熬,昔日少年豪情,已大部磨减,便和声道:“追魂剑正是先父,不知庄主有何指 教。”   追云剑林骧愤然长笑,久久不断,笑声中充满了杀气,令人毛骨悚然,笑毕凄 声道:“好,好,你是吴诏云的儿子,吴诏云,吴诏云,你竟先我而去,咱们之间 的帐可没有算清啊!”   高战心中微感寒意,抬头一看吴凌风,只见他似乎在沉思什么,心神俱醉,全 然没有注意林骧所言,便叫道:“吴大叔,你有什么事待会再想吧,人家要我你报 仇哩!”   吴凌风心中一惊,昔日温馨和惨痛的往事像轻烟薄雾一般从脑海中逝去,正色 答道:“林庄主,先父已过世,从前有什么对不住庄主的,在下在此向您道歉。”   忽然从林骧身后站出一个中年书生,冷冷道:“你倒说得轻松,家父背年拜吴 大侠父亲一剑之赐,数十年来日夜不敢稍忘如此大恩,今日正好乘此机会,由咱们 后一辈来了结。”   凌风见林班长子“铁剑书生”林冲挺身而出,知道不能善不,他在泰山伴着太 极门祖师雪若冰苦修十载,不但剑法精进,而且对于世间一切都看得更加深刻,对 于江湖上争强斗狠,已经大大不感兴趣,是以对方虽则一再相逼,还在犹豫不肯出 手。   林冲又道:“如果吴大侠认为不屑与在下比划,那么在下也不必自讨没趣,吴 大侠你只管走,只是……只是――”   济南大豪姬本周微微摇头,叹道:“姓林的也太过分,姓吴的当年何等威名, 他一再给你面子,也就算了,何必一定要逼他出手?”   他举目一看,身旁爱女只是凝视着先前和自己动手的少年,目光中洋溢着万般 柔情,再看看那少年似乎并没有注意自己女儿,只一心一意望着吴凌风,握着吴凌 风的手站在他身旁,不觉大是气恼,怒哼了声。   高战见吴大侠被人欺侮,他一向平和的脾气,突然之间激动起来,自己竟然控 制不住对着林冲,叫道:“只是怎样,你有种就说出来。”   高战忽然感到吴大叔手心一抖,像是决定了一件大事,只听见吴大叔轻叹一声 道:“既然如此,那么在下只有接招了。”   林冲冷然一笑,反手拔剑,左手一领剑诀,就欲进攻,但见吴凌风双手空空, 似乎满不在意,不由怒道:“阁下怎不拔剑?难道我林某人不配与阁下比剑么?”   凌风轻声道:“在下就凭空手与少庄主玩玩。”   他此言表面上说得甚是轻松,其实对于林冲可说蔑视已极,他见对方愈逼愈紧, 不禁激起来情,心想反正不能善罢,倒不如显点威风给你们瞧瞧。   “铁剑书生”林冲为人城府极深,听到凌风狂言,不但没有气昏,反而忖道: “这厮自持功力商强,我何不拣个现成便宜,我为父亲雪耻,别人也不会耻笑。”   盘算已定,叫道:“吴大侠,看剑。”   长剑一挥,舞了一个剑花,突地向前一挺,直刺凌风面门,凌风身子不动,头 往左偏,闪过一招,笑道:“好一招毒龙出洞。”   铁剑书生林冲一言未发,长剑招招击向凌风要害,凌风微怒,暗道:“这厮不 识好歹,今日之事不露点真本事,只怕不易脱身。”   忽然林冲一剑向凌风小腹刺来,凌风瞧得仔细,一脚踩住长剑,身形微动,两 指向林冲双目点去。   林冲见对方招式快若闪电,双指已近自已面门,不由大骇,只得松下右手之剑, 向后一窜。   凌风弯身拾剑,忽闻背后风声,一转身举剑相架。原来风云剑林骧见自己儿子 一出手便被仇人把剑夺去,心中又惊又急,顾不得江湖道义,突施偷袭。   凌风与对方硬接一剑,觉得风云剑内力充沛,不敢轻敌,立即展开“断魂剑法”, 右手连施绝招,左手施出“开山三式”破玉拳,连绵不绝。   林骧凝神接招,眼见对方攻势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比起当年吴诏云有过之 而无不及,不由心内大骇,微一疏神,右肩闪动略慢,对方长剑向肋下刺来,连忙 后退。惊魂甫定,但见眼前寒星点点,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招架,只得举剑护住 门面,忽觉右手一麻,长剑再也把持不住,脱手飞去。   原来吴凌风见他路出破绽,立即乘势直上,运起内力,把一招“点点磷星”施 得顾盼生姿,直如满天剑幕,那风云剑果然不知所措,凌风剑锋一挺,刺中他右臂 肩肿穴。   风云剑举目看看四周绿林好汉,一个个似笑非笑的望着他,想到当年就是败在 这两招上,自己精研几十年,仍然无法破去,不由羞愧难当,真欲横剑自刎。   凌风回头一拉高战,向群豪挥挥手,几个起落,越墙而去,群豪见他不数招就 将风云剑父子击败,不由相顾骇然,再也没有人敢出手相拦了。   且说凌风带着高战跳过墙头,高战见他拉着自己毫不费力一跃而翻过三丈的高 墙,心中真是佩服极了,便道:“吴大叔,您轻功真好,您真了不起。”   凌风见他满脸羡慕之色,笑道:“难道武功好就了不起么?”   高战点点头,忽又摇头道:“如果只是武功好,那么当然没有什么了不得,可 是像大叔这样,功夫既高,又处处让人一步,那才叫真正了不起哩!”   凌风心头一震,想道:“这孩子心地慈祥,是非善恶分得极是清楚,瞧他小小 年纪,功力已是不凡,日后必成大器。”就正色道:“小弟弟,一个人并不一定要 以武力压服别人才算威风,像刚才的事,我给他们机会……我给他们机会可以不必 动武,而大家都保持尊严,可是……可是他们却逼着我。小弟弟,真正的尊严并不 靠武力来保持。”   高战心中大是感动,他天性和平淡泊,这番话自是极为爱听,叫道:“吴大叔, 战儿听你的话。”   抬头一看,只见吴大叔两眼望向远处,夕阳余辉正照着他的脸,神色非常庄严, 高战心中忽然一个念头闪过,问道:“吴大叔。你认不认得那济南大豪。”   凌风一怔,答道:“听说他是一个千里独行盗。”   高战又问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凌风摇头道:“听说此人劫富济贫,倒也不失是条汉子,你问这个干吗?”   高战脸上微红,他不善撤谎,讷讷不知所对。   凌风瞧了他一眼,见他忽然满脸忸怩,也不知他心中想些什么。   两人一路上相处极是融洽,高战见吴大叔总是郁郁寡欢,就想尽方法来替他解 闷。   这日早上两人进了长安城,高战见吴大叔愈来愈是凄苦,心中也感到如大石压 在胸头,很不快活。两人落了后,吃过早饭,凌风忽道:“小弟弟我教你一套功夫, 明儿咱们就要分手啦。”   高战又喜又惊,脱口问道:“吴大叔,你到哪儿去?”   凌风黯然不语,良久才说道:“我……我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看看老朋友。”   高战道:“你还回来瞧我吗?”   凌风见他对自己情深如斯,也不觉有些凄然,笑道:“你行走江湖,我们日后 当然有再见的机会,好,咱们先来练功。”   当下凌风就把太极门震门之宝开山三式破玉拳传给高战,高战天资颖悟,内力 深湛,又吃了“千年参王”,是以练功夫都是事半功倍,凌风见他在短短半天内, 能把这套拳法精义,全然领略,也不由心中暗赞。   高战在室中练了几遍,便坐在床上思想其中奥妙,当他想到精微之处。不觉心 神俱醉,跳下床来,双手左右向空各画半圈,蓦然一合,平推出去。   这正是开山三式中的最后一招“愚公移山”,也是威力最大的一招,如果练到 顶点,端的天坚不摧,高战双掌推出去一半,突然想起这是室内,这一招施出,只 怕连房子也要击垮,慌忙一懈功,下盘运功,身子滴溜溜转了一个圈子,总算没有 前倾跌倒。   他想:“我何不到野外去练练。”看看吴大叔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只道他出外 散心,也不在意,信步就往城郊走去,出得城门,走了半晌,只见前面一处丘陵, 就在山脚下驻足反复练习,刹时掌风呼呼,高战自觉招式愈来愈熟,力道也愈来愈 沉,不由大喜。   练了很久,额角见汗,就坐下来休息一会,忽然一条火影从他身旁晃过,高战 定神一看,正是吴大叔,手中提着一对香烛,低着头如飞而去。   他正想出言招呼,但是吴大叔脚程太快,竟来不及叫喊,高战也赶忙翻身站起 来,向吴大叔去路追去。   追了一会,也不见吴大叔影子,心中正感奇怪,蓦的一阵低沉如梦的声音随风 飘来,高战循声向左跑去。只见吴大叔背向着他,坐在前面不远一处坟前,口中喃 喃低语,高战凝神去听。也听不清楚说些什么。   高战心想:”吴大叔说要去会老朋友,原来他的朋友已经死去,难怪吴大叔那 么不愉快。”   山风籁籁,景色很是凄凉。   渐渐的,吴大叔声音微高,似乎是在与人争辩,高战不由又走近些,只呀见他 道:“阿兰,阿兰,我心中只有你一个人,你难追还不明白吗?我天天晚上作梦梦 到你,你总是一句话不说就走开,阿兰,你还气你大哥吗?”   声音凄凉,像是从心底倾诉而出,高战想道,“吴大叔和谁在讲话呀?”   吴凌风又道:“阿兰,十年了,大哥有哪一天不在想你,又有挪一天是快活的? 我天天都在想你为什么忍心离开我,可是,可是阿兰,你大哥真笨,怎么样也想不 出来……大哥要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你打我,骂我,甚至于杀我,我也是甘心情 愿,可是你这么一走,剩下的无边痛苦,要你大哥一个人承担,阿兰啊,大哥的心 都碎了……”   高战听他如怨如诉,心中一寒,咐道:“原来吴大叔是和墓中人说话。”   接着凌风反反复复诉说自己的寂寞痛苦,高战听了甚是同情,心想:“这世上 的人快活的倒是少,痛苦的可是多得很,要是我能够尽解天下人的痛苦,那么就是 要我死掉,我也是愿意的。”   高战突见吴大叔抬起头来,呆呆的看着暗淡地天际,那月光中是绝望,阴暗和 刻骨的苦痛,高战望了两眼,只觉他一切都显得那么深刻,那表情只要看上一眼就 足以使人终身刻划在脑海中。高战忽然觉得自己很是浅薄。   吴凌风忽然转身道:“小弟弟,出来吧。”   高战依言跳下,心中暗佩吴大叔功力深厚,即使在悲哀中,却也能顾及四周。   凌风也不言语,高战一看那幕碑上写着:“兰姑娘之墓”墓旁有一对石狮,在 这荒山中显得十分威猛。也可以看出这筑墓人的苦心。   高战劝道:“吴大叔,咱们回去吧。”   吴凌风一呆,口中茫然喃喃道:“归何处,归何处,天涯无际,何处是乐土……”, 于是对高战一挥手,漠然的瞥了四周一眼,施展上乘轻功,飞快的走远了。   高战一时之间,不知所措,呆呆望着凌风背形消失在山林间,但觉天地悠悠, 不如意的事都陡然涌上心头,父母亲爱的音容和永别时的惨景也浮在眼底,直欲放 声一哭……   且说高战望着吴大叔背影消失,心内百感交集,他想:“吴大叔是情深义重的 人,这坟里的姑娘一定是他心中最爱的,唉!吴大叔那么英俊正直,老天爷却惨酷 的把痛苦降在他身上。真是不公平,不公平。”   他感到有些激动,坐在墓旁想,非常飘忽,突然一对明亮的大眼晴仿佛在他眼 前浮走,高战心中蓦然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关心和亲切。   “她现在不知在哪里,那天我匆匆忙忙随吴大权跑掉,也没有多瞧……多瞧她 一眼。”他想到此,脸上微红。   “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可是她父亲却是一个绿林大盗,如果她父亲 是个人人敬仰的大侠,那可有多好呀!”他胡思乱想,一块树叶落在他脸上,打断 了遐思,微惊之下,不觉失笑:“我真好没由来,她父亲是什么人关我什么事。”   他抬头一看天色,依然是阴沉沉的,山里一片寂静,高战有些索然,不再逗留, 下山返店。   且说吴凌风祭过阿兰后,徘徊在墓边,悲不可抑,他这十年来陪着他师叔祖东 岳书生灵冰若在泰山幽谷中,除了练武,就是精研佛理,他天资颖悟淡泊,对于一 些大乘佛理都能领略,可是对于阿兰志死却是不能释然,每一念及。心伤欲断,每 年到了阿兰自杀的日子,他都偷偷地下泰山,到长安城外阿兰墓上回忆昔日的温馨, 陪伴一下永远活在心中的旧侣。   这日他在墓上向阿兰倾诉自己的痛苦,明知高战在旁偷听,但他一心一意沉醉 于往事,是以起初并未叫破。后来叫出高战,听到高战柔声安慰,他此时情感之弦 已经脆弱到一触可断,闻言眼泪几乎流出,知道此处不宜再留,为免被高战看见自 己的流泪,就飞奔而去。   他跑了一阵,心情略略平静,忖道:“我这十年苦修真是白费了,每年下半年 我读佛经进境甚快,并无滞凝,可是一到冬末春初,我虽身在泰山,可是心却老早 跑到长安来,读起经来,滞而不通,而且这情形愈来愈是显著,看来再过几年,我 得搬下泰山,到此卧夜相陪了。”   他转念又想道:“云爷爷说过真的痛苦是永远不会忘掉的,永远无法比较的, 我这一生既然忘不了过去的痛苦,在未来的日子何以自虑呢?念经并不能减轻我心 灵的担负,时间并不能冲淡我的记忆,佛劝人把生死哀乐都视做飘浮的轻烟,可是 我却办不到,佛门虽广,看来也渡不了我这无缘的人。”   他思潮起伏,不想走错路头,进入丛山中,他见路途愈来愈是险峻,也不在意, 放开脚步,往高处窜去,翻过一处山坡,只见地势豁然开朗,一位茅屋依坡而立, 景色真如图画一般。   凌风心中大奇,暗忖道等地方也有人家,多半是高人隐士,就走上前去,只听 到一阵阵琴声随风从屋中取出,音调铿锵,充满了欢乐之情,凌风听了一刻,知道 在弹一曲“之子于归”。心想:“这人心中的感觉,完全从琴声中表露出来,少男 少女于归之喜真是人间之大乐。我何必打扰别人的欢乐!”   他正想离开,忽闻琴声一变,宛如秋尽冬来,一片肃杀,又如天涯孤客,对月 杯乡,戛然长叹。   突然琴声一止,一个苍老的声音叹道:“无情最是有情,……若说相思,佛也 眉儿聚,若说相思,佛也眉儿聚。”   凌风听得一震,想到情爱缠绵之乐,生死离别之苦,不由得痴了,心中只是反 复嚼味着那句话,十多年来耿耿于胸中的事似乎辖然而通,再无疑义,口中喃喃道: “情是何物,情是何物,佛祖并没有叫人们忘情,他自己就是怜众生之苦而牺牲一 己之安乐,难道这不是有情的表示?我,我到东海大戢岛去找那平凡大师剃度归依 吧。”   但他随即想道:“平凡上人无拘无束,何等自在,他老人家天性恢谐,久居海 外,只怕连剃度规矩都忘光了。我此去找他,一定不得要领,倒不如到少林寺去。”   他盘算已定,胸中顿觉开朗,往嵩山而去。  且说高战在长安游览了几日, 长安自古以来就是历代群王建都之地,文物气势自是不凡,高战足迹遍踏名胜古迹, 兴致极高。   这日他从郊外归来,已是夕阳西下,威阳古道来往之人如梭,高战想超元人曲 中“古道、西风、瘦马”。心想此情此景,倒是十分相似。   忽然两匹骏马迎面缓步而来,高战但觉眼前一亮,原来马上是一男一女,那男 的三旬左右,挺身骑在马上,英俊非凡,眼中露出一种高傲神色,身旁另骑上是位 全身雪白罗衣的姑娘,体形纤弱,眉目如画,不时指指点点找话和那青年男子谈笑。   高战见这对男女品貌俊雅,不由多望了两眼,那男的似乎觉了,眉头一皱,待 到走近高战,右手马鞭漫不经意一挥,直向高战劈面抽来,高战万万料不到对方突 然发难,头一偏伸手去抓马鞭,哪知马鞭突然方向一改,朝高战右手卷去,高战不 及躲避,右手吃他马鞭卷了几圈,那青年一用劲原想把高战带到场中,让他摔一个 跟斗,想不到对方稳稳立在地上,并未被自己卷起分毫,不由大怒,运起内劲,只 听见卡察一声,马鞭齐中而断。   高战心中想:“这样的人品,怎么脾气风度这么坏,无缘无故就打人。”   那青年似乎还想发威,马上的姑娘连忙摇手,低声埋怨道:“你一路上惹事还 不够多么?咱们快赶一程,否则你师父又要怪你迟到啦。”   声音温柔悦耳之极,高战突然觉得在这么柔顺的姑娘面前争强斗狠,真是十分 不恰当的事,便把右手所执半截马鞭掷回马上青年,转身离去。   那青年对于姑娘的话并不听从,口中粗暴道:“那小子一双贼眼清溜溜的乱瞧 人,你当他是好人么?你别护着他,让我好好教训他一顿。”   少女柔声道:“这是大路土,你要大家围上来看彩吗?好啦,好啦,听我话, 待会我唱歌给你听。”   高战本已离去,听他一再恶言相对,而且是当着少女面前骂自己,他一向心平 气和的心田,突然愤怒起来,立步怒目而视。那青年一向是在师父百依百顺下过日 子,从来没有吃过半丝苦头,想不到初出江湖,就连一个毛头少年也奈不何,而且 马鞭给他拉断,真时奇耻大辱,他本想大肆发作,但那少女一再相劝,只得快快息 怒。此时一见高战竟敢怒目以待,不由正中下怀,侧身对少女道:“师妹,这小子 分明是来找麻烦的,你别拦阻我,让我试试师父的新招。”   高战上前一步,凝神便欲接招,忽然一个亲切的声音喊道:“娃儿,别和这种 不知好歹的人一般见识。”   高战一回头,只见身后站着一个须发皆目的高大老者,庄严中透出和睦,令人 肃然起敬,高战觉得甚是面熟,但一时之间,竟想不出他究竟是何人。   老人眼光突然移到马上青年,脸上表情不威而怒,那青年虽则狂妄异常,但似 乎被老人目光所慑,不由自主低下头来。老人忽道:“你去告诉你师父,方家牧场 十条人命,丐帮护法金老被打成重伤,这两笔帐我风柏杨自会找他清算。”   那青年抗声道:“家师就是要见识见识风大侠百步神拳和先天功,是以出此下 策。”   老人喝道:“小子无礼!”喝声方毕,也不见他用劲,身形暴然拔起,拍拍打 了马上青年两记耳光。   那青年自觉对答得体,正在洋洋得意,忽然眼前一掌打来,飘忽已极,他连忙 东闪西躲,竟然没有躲过,还是挨了两下,脸上立即红肿,牙根也被打松。   他身旁少女大感伤心,从怀中取出一块丝巾,小心替他拭抹血迹柔声安慰,他 用手一格,粗声道:“你别管我,我和这老贼拼命。”   老人沉声道:“就凭你一路上横行无礼,欺凌弱小,就该好好给你吃点苦头, 还不快给我走。”   那青年口中虽然强硬,心中却是畏惧,自忖如果再不走开,真的惹怒对方,苦 头吃得更大,但是这番受辱,胸中一口恶气万万忍将不下,骂道:“你有种就去找 我师父去,在我们后辈面前显威风,算哪一间好汉?”   风柏杨哈哈笑道:“骂得好,骂得好。算你有种,我老人家是何等人物,岂能 披上以大欺小之名,好啦,你快走吧!”   那青年原是不顾性命的骂将出来,此时一听对方口气,并未发怒,心中如释负 重,再也不敢逗留,一拍马和少女如飞驰去。   高战心中蓦然记起老者,感情大为激动,抱着老人欢声道:“老伯伯,原来是 您,战儿天天想你想得苦啦,爹爹临终时还叫我找您去学武功,老伯伯,你这十多 年在哪儿去了,老伯伯你!你头发更白啦,战儿几乎认不得你了。”   高战自从父亲死后,万里孤身回到家乡,虽则人人都待他好,但到底没有骨肉 至亲的温暖,这时一见老者竟是幼年传授自己内功的人,真如浪子在他至突逢亲人, 抱着老者语无伦次的说个不休。   老者(风柏杨)伸手抚着高战的头道:“娃儿,你真长大啦。”   高战只是讲着这十多年来自己的经历,老者听他说到遇着“天煞星君”,并且 学了一套“透骨打穴”的手法,不由大吃一惊,问道:“娃儿,你可知此人是个杀 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吗?”   高战点点头道:“我知道大家都怕他得很,可是,可是他对战儿倒是不坏,我 骂他胡乱杀人,他不但没有打我,反而教了我一套功夫。”   风柏杨道:“你的命真不小,卅多年前我在关外就听说北方有这么一个人,生 平不分善恶,功夫又高,只要稍不如意动手就要杀人,那时我就想会会他。可是一 直没有机会,哼,想不到这厮竟我上门来,将我生平好友金老大打成重伤,又将关 外最大的方家牧场主白山剑客方平全家十口杀了。”   高战突然一个念头闪起,心中一痛,急问道:“老伯伯,你说的是真的么?那 方……方老伯是很好很好的人呀,我……我还答应过将来回关外去看他父女的。”   风柏杨柔声道:“娃儿,你认得方平么?”   高战想到自己在绝境中蒙他父女赠送干粮的往事,方老伯慈祥关切的话,那小 女孩两只晃动的小辫子,一时之间都浮在眼前,他本是个情深义重的人,想起方氏 父女的恩惠,只觉热血沸腾,不能自己。   风柏杨见他不言语,脸上恩怨表情一闪而过,双颊苍白,两眼喷出火花,整个 人都变了,温雅天真都被仇怨所代替,风柏杨看了两眼,心中极不愿意见他发狠的 表情,忖道:“瞧他痛心这个样子,一定是和方家关系很深,这孩子天性极为厚道, 人又聪明绝顶,异日必成大器。他胸中尽是美好的心思,如果他发觉世界上的罪恶 是这么多,那么他十定会伤心失望,甚至会政变善良的天性,我要开导他一番。”   风柏杨正想开口,忽见高战脸上愤怒之色尽褪,两眼黯淡的望着远处,神色很 是颓丧。口中反复说道:“天煞星君,你骗我,你骗了我,你干吗要杀死我方伯伯。”   风柏杨见他失望已极,知道他善良天性战胜了汹涌的狠恶念头,不由松了口气, 正色道:“娃儿,是非善恶之间原是极难分清,那天煞星君天性本极偏激,又加上 当年一段伤心往事,是以养成他痛怨天下人的变态心理,娃儿,正邪自古不能并存, 除恶即是行善,你除去一个恶人,也许就是拯教了千百个善人。”   他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高战心中大大通悟,原来高战天真无邪,心中一直以 为天煞星君那夜在古庙中接受了自己的劝告,想不到天煞星君竟然变本加厉,杀害 了自己的恩人,他有如被人当头重击一棒,又如受人欺骗玩弄,胸中先是怒火燃烧, 接着是痛苦失望。   高战道:“老伯伯。战儿听你的话,我跟你去学功夫,等到武功练好,便去打 天下坏人,逼他们都学好,如果他们还要坏下去,我就把他们杀……杀掉。”   风柏杨哈哈笑道:“好孩子,说得好,咱们先找个地方歇歇,我还有事要告诉 你。”   高故就和风柏杨走进城内,到了高战投宿的小店,两人吃完晚饭,高战替风柏 杨倒了一杯茶,这一老一小就在室中闲聊。   高战忽然问道:“老伯伯,方家牧场被老魔给毁了,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进出吗?”   风柏杨沉重地道:“只有方场主的独生女儿因为回她外婆家,事变之日不在场 内,得以幸免,这事我老人家即已包揽下来,迟早要还他一个明白。”   高战想到十年前在途中新遇的小女孩,那时是多么娇憨幸福,如今却成为孤女, 那小女孩嘱咐自已有空去看她,言犹在耳,可是如今她却已是家庭破碎,父母双亡, 世事的变幻,真是太快了呀。   高战道:“方伯伯的女儿心肠真好,她现在在哪儿,我答应过要去看她的。”   风伯杨道:“她现在还在外婆家,她外祖父是山东金刀老大,昔年饱是威挺北 方的武师,娃儿,你知道我入关来干吗?”   高战摇头,风柏杨又道:“娃儿,那年你在雪地里误食千年参王,要知道这种 天地间灵药,正是武林中人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如果是内功高明的人,吃下去足可 抵上一甲子苦修之功。”   高战插口道:“老伯伯,我从小就天天照着您给我的图上所载去练,您说那千 年参王可抵一甲子功力,我怎么被济南大豪一伸手就打败呢?”   风柏杨道:“娃儿,你性子温厚,心无旁念,正是学习内功上上人材,你今日 成就已然绝不在江湖高手之下,只是你对武功招式一概不懂,所以会被人一出手就 制住。”   风柏杨接着道:“我当时一见到你,真是大吃一惊,我走遍关外也不见有和你 根骨一样好的人,我生平收了两个徒儿,却都是中上之质,后来又教不一个记名弟 子。此人天分虽然较高,可是与你一比,却是大大不如。”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