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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海棠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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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海棠夫人 三更未到,俞佩玉已到了花神祠外。 他依约而来,既非为了那绝代之名花、更非为了百年之佳酿,而是为了那迷雾 般的乌纱,乌纱里一双清澈的眼波。 月光下,只见凄凉的花神祠前,不知何时已移来了一片花海,百花丛中,白玉 几畔,斜倚着一个身披轻纱的美人。 花光月色,映着她的如梦双眸,冰肌玉肤,几令人浑然忘却今夕何夕,更不知 是置身於人间,还是天上? 但俞佩玉却只觉有些失望,纵有天上的仙子殷相待,却又怎及得他思念中的人 眼波一瞬。 只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自百花间传了过来,道:「你既已来了,为何还不过来?」 俞佩玉大步走了过去,淡淡笑道:「刘伶尚未醉,怎敢闯天台?」 海棠夫人嫣然笑道:「如此名花,尚不足以令你未饮而醉?」 俞佩玉道:「在下未知夫人为何相召之前,还不敢醉。」 海棠夫人笑道:「如此明月,如此良夕,能和你这样的美少年共谋一醉,岂非 人生一快……这原因难道还不够!你难道还要问我是为了什麽?」 俞佩玉微微一笑,走到海棠夫人对面坐下,自斟自饮,连喝了三杯,举杯对月, 大笑道:「不错,人生几何,对酒当歌,能和夫人共醉与月下,正是人生莫大快事, 我还要多问什麽?」 他本非豪迈不羁的人,但一个人数次自生死关头闯回来後,对世上一切事部不 禁要看得淡多了。 人生不过如此而已,他又为何要苦苦束缚自己,别人看来很严重的事,在他的 眼中看来,却已是毫无所谓的。 海棠夫人凝眸瞧着他,突然笑道:「你知道麽,我对你的兴趣,已越大了。」 俞佩玉笑道:「兴趣?」 海棠夫人眼波流动,道:「有关你的一切,我都觉得很有兴趣,譬如说……你 是什麽人?从那里来的?武功是出自什麽门派?」 俞佩玉叹道:「一个四海为家的流浪者,只怕连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夫人的 这些问题,夫人你说是麽?」 海棠夫人嫣然道:「你年纪轻轻,又能经历过多少事?怎地说话却像是已饱经 沧桑,早已瞧破了世情似的。」 mpanel(1); 俞佩玉悠悠道:「有些人一个月经历过的事,已比别人一生都多了。」 海棠夫人银铃般娇笑起来,道:「你说得很好,但至少你也该说出你的名字, 是麽?」 俞佩玉微一沉吟,道:「在下俞佩玉?」 海棠夫人笑声骤然顿住,道:「俞佩玉?」 俞佩玉道:「夫人难道觉得这是个不祥的名字?」 海棠夫人展颜一笑,道:「我只是觉得有趣……俞佩玉自己参加俞佩玉的丧事, 你难道不觉得这很有趣麽?」 她明星般的目光紧盯俞佩玉。 俞佩玉神色不变,淡淡笑道:「司马相如,蔺相如,名相如,实不相如,虽然 有个俞佩玉死了,但却还有个俞佩玉是活着的。」 海棠夫人一字字道:「你能确定自己不是那死了的俞佩玉?」 俞佩玉大笑道:「夫人难道以为我是鬼魂不成?」 海棠夫人微笑道:「我第一眼瞧见你,便觉得你有些鬼气。」 俞佩玉道:「哦?」 海棠夫人道:「你像是突然一下子自幽冥中跃入红尘的,在你出现之前,没有 人瞧见过你,也没有人知道你的来历。」 俞佩玉道:「夫人莫非已调查过在下?」 海棠夫人嫣然笑道:「世上没有一个女人会对你这样的男人不感兴趣的,我究 竟也是一个女人,是麽?」 俞佩玉笑道:「夫人岂只是女人而已,夫人乃是女人中的女人,仙子中的仙子。」 海棠夫人道:「但你却对我全不感兴趣,我走过你面前时,你甚至连瞧都未瞧 我一眼,这岂非有些奇怪麽?」 她笑容虽是那麽妩媚,语声虽是那麽温柔,但在这动人的外貌下,却似乎有种 刺人的锋芒,足以刺穿人世间一切秘密。 俞佩玉暗中吃了一惊,强笑道:「夫人艳光照人,在下怎敢作刘桢之平视?」 海棠夫人柔声道:「你眼睛只是盯着我身後的一个人,但她脸蒙黑纱,你根本 瞧不见她的面目,你那样瞧她,莫非你和她早已认识?」 俞佩玉道:「她……她是谁?」 海棠夫人娇笑道:「你莫想瞒我,我早已觉得你就是死了的那俞佩玉,你可知 道,到目前为止,世上还没有一个人能瞒得过我的。」 这名动天下的海棠夫人,眸子里的确似乎有一种足以洞悉一切的魔力,俞佩玉 勉强控制着心里的激动,淡淡笑道:「世上只怕也没有什麽人能忍心欺骗夫人。」 海棠夫人道:「你呢?」 俞佩玉道:「在下究竟也是个人,是麽?」 海棠夫人咯咯笑道:「好,你很好。」 她突然拍了拍手,花丛间便走出个人来。 梦一般的月光下,只见她深沉的眼睛里,凝聚着叔不尽的悲哀,苍白的面靥上, 带着种说不出的忧郁,这深沉的悲哀与忧郁,并未能损伤她的美丽,却更使她有种 动人心魄的魅力,她看来已非人间的绝色,她看来竟似天上的花神,将玫瑰的艳丽, 兰花的清幽,菊花的高雅,牡丹的端淑,全都聚集在一身。 刹那间俞佩玉只觉天旋地转,几乎连呼吸俱都停止。 海棠夫人凝视着他,绝不肯放过他面上表情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指着花丛中 走出的林黛羽,一字字道:「你再瞧瞧,认不认得她?」 俞佩玉举杯一饮而尽,道:「不认得。」 『不认得』这虽然是简简单单三个字,但俞佩玉却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说出 来的,这三个字就像是三柄刀,刺破了他的咽喉,这三个字就像是三团灼热的火焰, 滚过了他的舌头,烧焦了他的心。 明明是他最亲切,最心爱的人,但他却偏偏只有咬紧牙关说『不认得』,世上 又有什麽比这更令人痛心的事。 明明是他世上剩下的唯一亲人,但他却偏偏只能视之为陌路,世上又有什麽比 这更残酷的事。 酒入咽喉,芬芳的美酒,也变得说不出的苦涩,人生本是杯苦酒,这杯苦酒他 只有喝下去。 海棠夫人转向林黛羽,道:「你可认得他?」 林黛羽苍白的脸,没有丝毫的表情,冷冷道:「不认得。」 明明是他未来的妻子,但却当着他的面说不认得他,这三个字也像是三支箭, 刺入了俞佩玉的心。 海棠夫人终於轻轻的叹了口气,道:「若连她都不认得你,你想必就不会是那 死了的俞佩玉了,再说……一个人若连他未来的妻子都不愿相认,他纵然活着也等 於死了。」 俞佩玉的心的确已死了,仰首大笑道:「夫人说的好,容在下敬夫人三杯。」 他自斟自饮,转眼间已喝下了数十杯,甚至连林黛羽的转身走回去时,他都未 回头去瞧她一眼。 海棠夫人笑道:「你醉了。」 俞佩玉举杯道:「人生难得几回醉?」 海棠夫人幽然道:「不错,一醉解千愁,你醉吧。」 俞佩玉喃喃道:「只可惜这几杯酒还醉不倒我。」 他却不知他酒量虽好,这百花佳酿的酒力却更异乎寻常,他全身飘飘然似已凌 风,竟真的醉了。 只听海棠夫人柔声道:「醉吧,醉吧……置身在此险恶的江湖中,若连醉也不 能醉时,人生就真的太悲惨了,下次你若还想醉,不妨再来寻我。」 醺醉中,他彷佛觉得眼前突然出现了许多高高矮矮的人影,每一个人的面目都 是那麽狰狞可恶。 他又彷佛听见海棠夫人道:「这俞佩玉只是个初入江湖的少年,各位总该相信 了吧。」 江湖原来竟真是如此险恶,对每个陌生人的来历都不肯放过,若不是海棠夫人, 俞佩玉的麻烦只怕还多着哩。 俞佩玉心里只觉对海棠夫人说不出有多麽感激,他努力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却 含含糊糊连自己都不知说了些什麽? 他只听得海棠夫人又道:「这少年今日既是我的客人,终生便都是我百花宫的 佳宾,今後若是没有什麽必要各位最好莫要麻烦他,现在也让他好好睡吧。」 俞佩玉醒来时,花香,月色,什麽都没有了,熹微的暑光,已笼罩着大地,远 处不住有啁啾鸟语。 接着,他便瞧见一条婀娜的人影,自乳白色的晨雾中,踏着残落的花瓣,飘飘 走了过来。 她的来临,彷佛为大地带来阵清新的气息,她目光闪动着的光亮,也是明朗而 纯真的,既不是海棠夫人那样的锋芒,那样的媚艳,也没有林黛羽那样的悲哀和忧 郁,这复杂的世界在她眼中看来,似乎也是单纯的。 她瞧着俞佩玉,曼声道:「迷途的燕子呀,你终於醒来了麽,这世上有那麽多 甜美的泉水,你为什麽偏要喝酒?」 这甜美的话声,听来真有如歌曲。 俞佩玉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人生的烦恼,云雀姑娘自然是不会懂的。」 姬灵燕垂下头,突也轻轻叹息了一声,幽幽道:「你可知道昔日那无虑无忧的 云雀,如今也有了烦恼?」 俞佩玉苦笑道:「姑娘你又会有什麽烦恼?」 姬灵燕目中竟流下泪来道:「云雀的窝里,已流满了鲜血,她已不能再耽下去 了,可怜的云雀,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 她突然拉住俞佩玉的手,颤声道:「求求你,带我走吧,无论到什麽它方,我 都跟着你。」 俞佩王心念一动,大声道:「你怎知道我是谁?为什麽要跟我走?」 姬灵燕道:「我认得你这双眼睛,你的眼睛是那麽善良,又那麽勇敢,就好像 燕子一样,和任何人都不同,我又怎会忘记?」 这痴迷的少女,竟不觉有种出奇敏锐的观察力,人人都能瞧出的事,她也许瞧 不出,但人们全都瞧不出的事,她反而可以瞧出来的,这也就是她为什麽总是听不 懂人类的话语却反而懂得鸟语。 俞佩玉默然半晌,苦笑道:「你知道,你是不能跟我走的,我要去的地方,到 处都充满了凶险,每个人都可能伤害到你。」 姬灵燕道:「有你保护着我,我什麽都不怕了。」 她痴痴的瞧着俞佩玉,目光中充满了哀求,也充满了对俞佩玉的信任,面对着 这麽双眼睛,又有谁能忍得下心? 俞佩玉终於长叹道:「你若要跟着我,我实在也无法拒绝你,只是……我连自 己都不知是否能保护自己,又怎知是否能保护你?」 姬灵燕嫣然一笑,道:「我知道你一定肯答应我的……」 俞佩玉在前面走,她就在後面跟着,也不管俞佩玉要去那里,其实俞佩玉自己 又何尝知道自己要去那里? 他茫然走着,心里正在盘算着去向,突听衣袂带风之声响动,四个人自晨雾间 掠出,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四个人身手矫健,来势迫急,无一是弱者。 俞佩玉瞧得清楚,这四人赫然竟是那恶霸化身的王雨楼、林瘦鹃、宝马神枪, 以及茅山西门无骨。 王雨楼当先一步,目光知炬,道:「是俞佩玉麽?」 俞佩玉淡淡道:「在下正是俞佩玉,各位是谁,有何见教?」 八只恶毒的眼睛,都在瞧他神情的变化,但他却完全声色不动,只因他已经过 了太多可惊可怖的事。 世上实在已没有什麽事能吓得倒他。 王雨楼哈哈一笑,道:「俞公子初入江湖,便能蒙海棠夫人有眼,自然是大有 来历,在下等不揣冒昧,乃是想来请教请教公子的武功的。」 俞佩玉突然仰天大笑道:「原来海棠夫人昨夜对各位说的话,还是不能令各位 相信,原来各位竟要逼我施展本门武功,来瞧瞧我究竟是否那位死了的俞佩玉!」 他故意说破他们的来意,王雨楼居然也是面不改色,微微笑道:「近来江湖中 易容术颇为盛行,公子想必也是知道的。」 俞佩玉道:「在下是否经过易容,各位难道瞧不出麽?」 王雨楼含笑道:「易容之术,千变万化,在下等正是因为瞧不出,所以才不能 不分外仔细,但公子只要略施武功,在下等立刻告退。」 俞佩玉目光灼灼,说道:「却不知死去的那位俞公子怎会令各位如此不安。他 死了各位竟还不放心。」 王雨楼面色果然变了变,厉声道:「公子赐招之後,就会知道的。」 语声中他掌中剑已平刺而出,剑法老练,四平八稳,一招『龙抬头』,竟真的 是王雨楼本门剑法。 但俞佩玉却又怎能将本门武功露出,『先天无极』之武功独创一格,招招式式, 俱都与众不同。 他只要使出一招,别人立刻就可瞧破他的来历。 突听『呛』的一声龙吟,王雨楼一剑方刺出,竟被击歪,以他的功力,竟觉得 手腕有些发麻。 只见一个白衣如雪的美丽少女,手持两柄精钢短剑,拦在俞佩玉面前,面上带 着种飘忽的微笑道:「他是个好人,你们可不许欺负他。」 王雨楼变色道:「姑娘是什麽人?为何要替他出头?」 姬灵燕笑道:「我爹爹很会杀人,我姐姐也很会杀人,我虽然不会杀人,但也 不能眼瞧着别人欺负我的朋友。」 她一面说话,掌中两柄短剑已旋舞而起。 她身法虽是那麽轻柔而婀娜,但剑法却是出奇的快捷而毒辣,俞佩玉实也未想 到这善良的女子竟有如此毒辣的剑法。 她几句话说完,已刺出七七四十九剑,双剑连晃,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林 瘦鹃纵是剑法名家,也不禁瞧得变了颜色。 姬灵燕已收住剑势,笑道:「别人都说我学的这剑法很毒辣,你们说呢?」 王雨楼咯咯乾笑道:「好!好剑法!」 姬灵燕道:「我这剑法虽毒辣,但却不是用来对付人的,只要不用来杀人,剑 法毒辣些也没关系,你们说是麽?」 王雨楼瞧了她半晌,又瞧了瞧俞佩玉,突然一言不发,转头而去,别的人自然 也都跟着走了。 姬灵燕将两柄短剑又藏了起来,好像什麽事都没有发生似的,瞧着俞佩玉痴痴 一笑,道:「咱们也走吧。」 俞佩玉叹道:「你要我保护你,谁知却反要你来保护我了!我一向真是小看了 你,竟不知你有这麽高明的剑法。」 姬灵燕眨着眼睛,笑道:「你也说我剑法好麽?我的鸟儿朋友也是这麽说的, 它们说,云雀学会剑法,就不怕老鹰来欺负了,你说那些人是不是老鹰?」 一路上,她就这样絮絮的叙说着她和鸟儿们的故事,叙说着喜鹊的阿谀、乌鸦 的忠直,和黄莺儿的惹人相思。 俞佩玉听得有趣,倒也不觉路途寂寞。 他本来还在为自己出路发愁,但後来一想,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去?随遇而安, 流浪天下,岂非正可四下探查那些恶魔的秘密,一念至此,他心事顿解,打尖时竟 叫了两壶酒,像是要庆祝他自己的新生。 姬灵燕居然也陪着他喝了两杯,这美丽的云雀看来就更活泼了,不住说东问西, 不住为他盛饭倒酒。 俞佩玉不让她做,她就嘟着嘴生气,他们的小小争执,却不知引来路人们多少 羡慕,多少妒嫉。 到了晚上,这吱嚓个不停的云雀,总算睡下了,俞佩玉却辗转不能成眠,披衣 而起,悄悄走了出去。 这是城外的小小客栈,月色下照着山坡下的小小池塘,池墉里有繁星点点,夜 风中有虫鸣蛙语。 许多日子以来,俞佩玉第一次觉得心情宁静了些,也第一次能欣赏这夜的神秘 与美丽。 他信步踏月而行,静静的领略着月色的迷蒙,荷叶的芬香……突然,两道恶毒 的剑光,向他咽喉直刺了过去。 他再也未想到如此美丽的夜色中,竟也隐藏着杀机,大惊下就地一滚,堪堪避 过了这两柄冷剑。 四个劲装蒙面的黑衣人,已自暗影中掠出,一言不发,四道比毒蛇还毒,比闪 电还快的剑光已交击而下。 俞佩玉身形不停,自剑网中闪了出去,剑光『嗤嗤』不绝,他身上衣衫已被划 得片片飞舞! 黑衣人显然并不想一剑致命,只是逼他施展武功。 剑光,始终毒蛇般纠缠着他,他不但衣裳被划破,身上也被划破了三四道血口, 但却仍是不敢还手。 他越不还手,黑衣人的疑心越大。 突有一人笑道:「无论是真为假,杀了吧。」 另一人道:「不错,宁可错杀一万,也不能放走一个。」 俞佩玉虽然明知这些人是谁,却故意大声:「你们若要我出手,为何不敢露出 本来面目,我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怎能与你们这种藏头露尾的鼠辈动手。那黑衣人 冷声道:「你不动手,就死。」 『死』字出口,四柄剑再不留情,急刺而出!这次俞佩玉若再不还手,就真的 就要毙命於剑下了! 就在这时,一条淡红色的烟雾,似有质,似无质,似慢实快,随风飘了过来, 卷入了剑网。 黑衣人只觉掌中剑势竟一缓,剑锋竟似被这烟雾胶住,俞佩玉已乘他们剑势缓 间窜了出去。 但闻一人曼声低喝着道:「花非花,雾非雾,断人肠後无觉处,只留暗香一度 ……」 歌声方起,黑衣人目中已露出惊恐之色,四人不约而同纵身而起,向黑暗中窜 了过去,去得比来时还快。 俞佩玉躬身道:「可是君夫人前来相救?」 黑暗中毫无应声。 俞佩玉抬起头来,眼前却已多了条人影,微颦着的双眉,苍白的面容,以及那 双充满忧郁的眼睛。 来的竟非海棠夫人,而是林黛羽。 俞佩玉只觉一颗心立被收紧了起来,道:「原来是姑娘,多谢。」 林黛羽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你为何要叫俞佩玉?」 俞佩玉怔了怔呐呐道:「这……只怕……」 林黛羽道:「你最好改个名字,这是个不祥的名字,无论谁若叫这名字,就要 惹来不幸,甚至死,我虽然奉了夫人之命,最多也不过只能救你这一次而已。」 俞佩玉默然半晌,苦笑道:「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原因麽?」 林黛羽嗄声道:「不错!还有别的原因。」 她突然扭转身,走了几步,接着道:「他既已死了,我不愿听得有人再叫做这 名字。」 俞佩玉道:「但是我……」 林黛羽冷冷道:「你也不配叫这名字。」 俞佩玉怔在那里,目送着她身影消失,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他眼瞧着心上的 人对他如此冷漠,本该伤心。 但她对他如此冷漠,却又正表示她对『俞佩玉』的多情,他又该欢喜,这无情 还是有情,他竟不知该如何区处。 一时之间,他心中忽忧忽喜,正也不知是甜是苦? 星渐稀,月更冷,天边已有曙意。 俞佩玉仍在痴痴的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晨雾终於自树叶间升起,突然有个 人踉跄的向他走了过来,这人身材瘦小,须发皆白,面上带着诡秘的笑容,俞佩玉 不竟觉得他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曾在那里见过。 只见他手里拿着幅图画,突然举到俞佩玉面前,笑道:「你瞧瞧,可瞧得出我 画的是什麽?」图画上一片混沌,似山非山,似云非云,仔细看来,倒有几分像是 倒翻了的一孟水墨。 俞佩玉摇头道:「瞧不出。」 那老人道:「我画的就是你眼前的山,你真的瞧不出?」 俞佩玉瞧了瞧晨雾间的云山,再瞧瞧老人手中的图画,竟居然觉得有些相似了, 不禁失笑道:「现在瞧出来了。」 那老人突然疯狂般大笑了起来。 俞佩玉见他笑得手舞足蹈,眉目俱动,虽然似是开心已极,却又有种说不出的 诡异疯狂之意,忍不住道:「你笑什麽?」 那老人拍手笑道:「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俞佩玉又忍不住问道:「你什麽成功了?」 那老人道:「我的画成功了,我终於得着了画中的神髓。」 俞佩玉瞧着那一片混沌,苦笑道:「这样的画,也能算是得着画中神髓麽?」 那老人道:「明明是山,我画来却可令它不似山,我画来明明不似山,但却叫 你仔细一看後,又似山了,这只因我虽未画出山的形态,却已画出山的神髓。」 俞佩玉想了想,喃喃道:「这画中的神髓,只怕是很少有人看得懂的。」 那老人拍手道:「别人正是看不懂的,但只要画的是山,这画便在我眼中是山, 心中也是山,我看得懂而别人看不懂,岂非更是妙极,妙极。」 他拍手大笑而去,俞佩玉却仍在痴痴的想着。 『……明明是山,我画来却可令它不似山……我虽未画出山的形态,却已画出 了山的神髓。』 他耳旁似又响起放鹤老人苍老的语声:「拘於形式的剑法,无论多麽精妙鄱非 本门的精华,『先天无极』的神髓,乃是在於有意而无形,脱出有限的形式之外, 进入无边无极的混沌世界,也就是返璞而归真,你若能参透这其中的奥妙,学剑便 已有成了。」 俞佩玉反反覆覆,仔细咀嚼着这几句话中的滋味,突觉如有醍糊灌顶:心中顿 时光明。 他折下根树枝,以枝为剑,飘飘一剑刺了出去。 他心里全心全意,都在想着『先天无极剑』中的一招『天地无边』,但剑刺出 时却绝不依照『天地无边』的剑势。 这一剑明明是一招『天地无边』 , 但他刺出後却完全不似,这一剑明明不似 『天地无边』,但天地无边中的精髓,却已尽在其中,两人交手,能窥出对方剑势 中的破绽,所克制对方剑势之变化者则胜,但这一剑有意而无形,却叫对方如何捉 摸?如何击破?如何闪避! 俞佩玉喜极之下,也不觉大笑狂呼道:「我想通了,我想通了。」 只听一人银铃般笑道:「你想通了什麽?」 林中鸟语啁啾,姬灵燕竟像是早已来了。 俞佩玉笑道:「我想通了什麽,你的鸟儿朋友难道没有告诉你?」 姬灵燕果然凝神倾听了半晌,眨着眼笑道:「它们也不懂你想通了什麽,只说 你有些像疯子。」 俞佩玉大笑道:「它们自然是不会懂的,但你不妨告诉它们,只要它们能懂得 这道理,非但再也用不着去怕老鹰,简直连人都不必怕了。」 姬灵燕微笑着,缓缓道:「你听,它们都在说你的话不错,它们都说老鹰没什 麽可怕的,世上最可怕的就是人!」 俞佩玉笑声渐渐顿住,望着清晨雾林中穿梭来去的鸟们,他不禁又发出一声感 慨的叹息,喃喃道:「不错,人的确是最可怕的,想不到你们竟已懂得这道理,而 人们自己,却反而始终不懂……」 姬灵燕幽幽道:「你瞧那边有个刚自城市中飞来的麻雀,它说:人们就算懂得 这道理,也是永远不肯承认的。」 两人回到那小小的客栈,姬灵燕已一觉睡醒,俞佩玉却有些想睡了,他推开自 己的房门,脚步又顿住。 他那小小的竹床上竟盘膝端坐着个人。 初升的阳光,从窗户里斜斜照了进来,照着他的脸,只见他头顶虽已全秃,却 是红光满面,鹤发童颜,生来的异样,俞佩玉认得他竟是天下第一暗器名家,蜀中 唐门的当代掌门唐无双。 他垂眉敛目,端坐床上,身子周围竟排着二十多件乌光闪闪的小刀小叉,正是 天下武林中人闻名丧胆的唐门毒药暗器。 还有两人,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虽是黑衣劲装,蒙面的黑巾都已取下,却 不是王雨楼与西门无骨是谁? 俞佩玉深深呼了口气,将姬灵燕挡在门外,微笑道:「斗室之中,不想也有佳 宾光降,宰会『幸会?』唐无双张开眼来瞧了俞佩玉一眼,目中似有电光一闪,沉 声道:「你们说的就是他吗?」 王雨楼恭声道:「正是此人。」 唐无双道:「好,老夫就来试试他。」 『他』字出口,这老人左手五指轻轻一弹,排列在那面前的暗器,已有五件啸 着飞出。 他右手接着一挥,双足轻轻一扫,又是十多件暗器飞出,剩下还有七八件,竟 被他一口气吹得飞了起来。 这老人全身上下,竟无一处不能发暗器,床上的二十多件暗器,眨眼之间,竟 全都被他发了出来。 这些暗器形状不同,体积各异,他或似指弹,或似腿,或似气驭,击出时的力 道与手法也各有巧妙。 二十多件暗器,有的快,有的慢,有的直击,有的曲行,还有的盘旋飞舞,竟 绕了个弯从後面击向俞佩玉。 这二十多件暗器,竟似已非暗器,简直就像是二十多个武林高手,手持不同的 兵刃,从四方八面杀了过来。 俞佩玉出道以来,也会过不少名家强敌,但这样的暗器,他实是见所未见,闻 所未闻。 他手里仍拿着那枝树枝,竟闭起眼来全心全意,一招『天地无极』正击而出, 跟着又是一招反挥而出。 正反相生,浑圆无极。 别人只见他掌中树枝圈了两个圆圈,也瞧不出是何招式,只听得夺!夺!一连 串声响,二十多件暗器,也不知怎地竟全都钉到那树枝上。 一根光秃秃的树枝,竟似平空生出了无数金花。 王雨楼、西门无骨都不禁瞧得变了颜色。 唐无双也呆了呆,终於失声赞道:「好剑法。」 他用力拍了拍王雨楼的肩头,道:「他既已出手,你们可瞧出他剑法来历了麽?」 王雨楼神色俱丧,叹道:「瞧不出。」 唐无双大笑道:「岂只你瞧不出,就连老夫闯汤江湖数十年,也从未瞧过这样 的剑法,但老夫却可断定,『先天无极』门中,绝没有如此高明的剑法。」 王雨楼道:「的确没有。」 唐无双笑道:「老夫早已知道他绝不会是死了的那俞佩玉,试问他若是那俞佩 玉诈死改扮的难道就不会换个名字吗?为何还要叫俞佩玉?」 王雨楼抱拳强笑道:「在下等失礼之处,还望俞公子多多包涵。」 俞佩玉微微一笑,道:「那也没什麽,只是以後……」 话犹未了,突听姬灵燕一声惊呼,一个人『砰』的闯了进来,粗布衣服,圆顶 帽子,竟是这店里的店小二。 这和气生财的店小二,此刻神态竟完全变了,竟是两眼赤红,龇牙咧嘴,满脸 杀气,满面凶光。 姬灵燕惊呼声中已将俞佩玉拉了开来。 这店小一直闯过去,西门无骨伸脚一勾,将床边一张小桌子勾得飞起,向他直 打了过去。 谁知这店小二伸手一拳,便将桌子打得粉碎,俞佩玉暗中一惊道:「店小二又 是什麽人?怎地如此神力?」 一念还未转完,王雨楼掌中剑已直刺而出。 这店小二竟不闪避,反而挺胸扑上,利剑立刻穿胸而过,王雨楼一脚开他,鲜 血飞激而出,溅了王雨楼一手。 王雨褛皱眉道:「这岂非是疯了?怎会……」 一句话未说完,唐无双突然抽出腰畔短刀,刷的一刀劈下,刀光如电,竟将王 雨楼一条手臂硬生生砍了下来。王雨楼疼极惨呼,立刻晕了过去。 西门无骨大道:「前辈你……你这是做什麽?」 唐无双红润的面色,竟已变为苍白道:「这店小二已中了苗疆『天蚕教』的剧 毒,不但神智疯狂,变得力大无穷,而且全身的血也俱都变成了毒血,常人只要沾 着一点,片刻间蔓延全身,老夫若不砍断他这只手臂,他便已全身腐烂而死。」 西门无骨满头已俱是冷汗,颤声道:「这……这岂非便是『天蚕教』中的七大 魔功之一,『魔血煞大法』,天蚕教莫非已有人来了!」他语声中的惊怖之意,就 连俞佩玉听了也不觉寒毛悚栗,再瞧那只被砍断的手臂,竟赫然已化为一堆污血。 俞佩玉竟也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全身立刻如弓弦般绷紧,那唐无双竟已 冷汗涔涔而落,嗄声道:「外面来的人,莫非是琼花三娘子?」 窗外立刻响起了一阵娇笑声。 笑声如银铃,如黄莺,清柔婉转,说不出的甜蜜悦耳,无论任何人听了这样的 笑声,都要心神摇汤失魂落魄。 但唐无双听了这笑声,竟连面上的肌肉都已扭曲。 只听那娇笑的声音甜甜笑道:「到底是唐老爷子好眼力,一瞧就知道是我姐妹 们来了。」 唐无双厉声道:「你们无端来到中原则甚?」 那声娇笑道:「咱们自然是赶来拜访你唐老爷子的,咱们先到老爷子家里去, 谁知老爷子竟已到黄池,於是咱们也就跟着来了,虽然来迟了一步,没赶上黄池大 会的热闹,但能见着你老爷子,总算也不虚此行了。」 她嘀嘀咕咕,边笑边说,就像是在和亲戚尊长叙说着家常,谁也想不到在这笑 语家常中,也会隐藏着杀机。 但这名震天下的武林巨匠唐无双,却听得连双手都颤抖起来,手掌紧握着那精 钢短刀,颤声道:「你……你们竟已到老夫家里去了吗?」 那语声笑道:「你老爷子放心,咱们虽然去过一趟,但瞧在大姐夫的面前,连 你老爷子家里的蚂蚁都没踏死半只。」 唐无双虽然松了口气,却又突然暴怒道:「谁是你的大姐夫!」 那语声道:「唐公子虽然是貌比潘安,才如美玉,但我大姐可也是文武双全的 绝代佳人,两人郎才女貌,不正是一对天成佳偶麽?」 唐无双怒骂道:「放屁!满嘴放屁!」 那语声也不生气,仍然娇笑着接道:「何况两人旱已情投意合,才子佳人,早 已在後花园里私订终身,你老爷子又何苦定要将鸳鸯拆散?」 唐无双喝道:「我那逆子本不知道那妖女的来历,才会被她所感,如今早已觉 醒,再也不会要那妖女为妻。」 那语声银铃般笑道:「只怕未必吧,唐公子也是个多情种子,绝不会对我大姐 变心的,何况像我大姐这样的美人,世上若有男子不喜欢她,那人必定是个白痴。」 唐无双厉声道:「老夫之意已决,你们多说无益,若念在首日与我那逆子多少 有些香火之情,不如早些回去,免得彼此难堪。」 那语声道:「如此说来,你老爷子是定然不肯答应的了。」 唐无双道:「绝无变更。」 那语声道:「你老爷子不会後悔麽?」 唐无双怒喝道:「唐门中人纵然死尽死绝,也绝不会将那妖女娶进门的。」 那语声默然半晌,又笑道:「我既然说不动你老爷子,看来只好请个媒人来了。」 听到这里,俞佩玉早已知道这『琼花三娘子』竟是来向唐无双求亲的,而且三 娘子中的大姐,也似早已和唐公子有了私情,这样看来,她们的逼婚手段虽然几近 无赖,唐无双的执意不允也未免太以无情。 俞佩玉正想瞧瞧她们请来的媒人是谁?是否能说得动唐无双,只听窗户啪的一 响,窗外已掠入个人来。 这人双睛怒凸,面色已成黑紫,双肩之上,前胸後背,竟插着七柄珠玉镶柄, 光芒闪闪的金刀。 这人死鱼般凸出来的眼睛,直勾勾的瞧着唐无双,眼角鲜血泊泊,那神情也不 知有多麽诡秘可怖。 姬灵燕紧握着俞佩玉的手,抖个不停,西门无骨一张脸如被水洗,如被雨淋, 冷汗连珠滚落。 唐无双却已一跃而起,厉声道:「天蚕教『魔血煞大法』中的金刀化血!」 语音未了,金光闪动,七柄金刀竟一条线飞出了窗外,原来镶珠的刀柄上,竟 系着根乌金细线。 金刀腾空飞去,刀孔里箭一般射出了七股鲜血。 鲜血凌空飞溅,几乎已将斗室怖满。 唐无双早已抱起王雨搂,掷出门外,他自己也藉着这一掷之力,飞掠到这斗室 中的横梁之上。 俞佩玉一股掌风拍出,将血点逼在身前两尺外。 只有西门无骨应变较迟,虽也跃到梁上,但身上已溅几滴毒血,他咬了咬牙, 竟将这几块肉生生削下。 毒血雨点般溅到灰黄的土墙上,立刻变成了黑紫色,这斗室四壁,立刻像是画 满了无数泼墨悔花。 这『琼花三娘子』使出的每一件功夫,竟都带着鬼意森森的邪气,她每使一件 功夫竟都要害死一条无辜的人命。 她们行事是非曲直,且不去说它,但她们的武功,却委赏太过恶毒,俞佩玉皱 了皱眉,竟突然跃出窗外,唐无双大骇道:「俞公子,你千万小心了。」 姬灵燕却痴痴笑道:「没关系,世上绝不会有女子忍心害死他的。」 窗外处两丈,有株白杨树,树干上绑着四五人,一个个俱是晕迷不醒,显然早 已被药物迷失了知觉。 白杨树前,并站着三个面靥如花的绝世少女,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长可及地, 掩盖了她们窈窕的胴体。 她们头上黑发高高挽起,鬓角各各插着朵琼花,一朵花金光闪闪,一朵花银光 灿烂,还有朵花却发着乌光。 头戴金花的少女,柳眉微颦,一双秋水如神的眼波里,泪光莹莹,似乎有满怀 忧郁难解的心事。 这自然便是那为情颠倒的大姐了。 头戴银花的少女,面如桃花,双目间带着种说不出的媚态,眼波一瞬间,已足 以命男子其意也消。 第三个少女眼波最妩媚,笑容最甜,说起话来,未语先笑,谁瞧了她一眼,只 怕都要神魂颠倒。 这三个绝世的美女,难道就是当今天下邪教中最着名的高手,天下武林中人闻 名色变的『琼花三娘子』。 这三双纤若无肉,柔若无骨的春葱玉手,难道竟也能使出那麽诡秘恶毒的武功? 将天下人的人命都视如儿戏。 俞佩玉若非亲眼瞧见了她们的手段,简直不敢相信。 琼花三娘子三双明媚的眼波,也全都凝集在他身上,似乎要看穿他的心,看到 他骨子里去那最是动人的铁花娘突然娇笑,道:「是那里来的美男子,到这里来, 莫非是要勾引咱们良家妇女麽?」 俞佩玉淡淡道:「在下此来,只是想领教领教姑娘们杀人的手段。」 铁花娘走了过来,娇笑道:「杀人,你说的好可怕呀,杀人总是有损女子们的 美丽,咱们可从来不敢杀人的,难道你时常杀人麽?」 她笑语温柔,眼睛无邪的瞧着俞佩玉,说来真像是个从来没杀过人的,甚至不 知杀人为何事的小姑娘。 俞佩玉虽然知道她非但杀人,而且简直将人命视为粪土,但瞧见她这样的神情, 竟有些不相信自己了,不禁自己对自己皱了皱眉,道:「方才那两个人,难道不是 你杀的?」 铁花娘子瞪大了眼睛,像是觉得不胜惊讶,道:「你是说方才走进屋的那两个 人?」 俞佩玉道:「正是!」 铁花娘道:「那两人不是被你杀的吗?」 俞佩玉怔了怔,道:「我?」 铁花娘道:「那两人活生生的走进屋,被你们杀死,你们想来赖我。」 她居然反打俞佩玉一耙,居然说得振振有词,俞佩玉虽然明知她说的是歪理, 一时竟驳她不倒。 铁花娘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杀了人後,心情不好,但你也不必太难受, 只要知过能改下次莫要再胡乱杀人,也就是了。」 俞佩玉本是要来教训她的,不想倒反被她教训起来了,心里当真有些哭笑不得, 怒气竟偏偏发作不出。 面对着这样聪明美丽,又刁蛮,又活泼的少女,若是叱喝怒骂,抡拳动脚,岂 非太煞风景。 铁花娘嫣然一笑,将手里的罗巾轻轻一扬,笑道:「你心里若难受,就跟我来 吧,说不定我能让你开心些的。」 她转身走了几步,回头一瞧,俞佩玉居然没有跟来,竟还是神色安详的站在那 里,没有丝毫变化。 铁花娘心里不禁吃了一惊,脸上却笑得更甜了。 原来她这罗巾之中,正藏着天蚕教中最厉害的迷药。 这『罗帕招魂』大法,看来虽轻易,但使用时非但手法、时机、风向,丝毫差 错不得,还得先令对方神魂痴迷,毫不防备,这自然还得要配合使用人的媚力和机 智,是以这罗帕轻轻一招间,学问正大得很,否则又怎能和『魔血煞』之类的功夫, 并列为天蚕教下的七大魔功之一? 江湖中也不知有多少人已栽在这『罗帕招魂大法』之下,铁花娘瞧俞佩玉年纪 轻轻,算定他是躲不了的。 谁知俞佩玉屡次出生入死,早已对仕何事都提防了一着,竟早已闭住了呼吸。 铁花娘暗中吃惊,口中却甜笑道:「哟,瞧不出他架子倒大得很,请都请不动 麽?」 只听远远一人笑道:「公子若肯跟着我姐妹走,绝不会失望。」 这语声低沉而微带嘶哑,但就有种说不出的销魂媚力,每个字像是都能挑逗得 男子心痒痒的。 就连这普普通通的一句话,自她口中说出来,都像是在向别人暗示着一件神秘 而销魂的事。 笑声中,银花娘也已走了过来,她眉梢在笑,眼角在笑,全身上下似乎都在对 俞佩玉媚笑着。 她人还未到,便已传来令人心跳的香气,那纤纤玉手抚着鬓边发丝,眼波流动, 媚笑道:「我知道公子绝不会拒绝咱们的,是麽?」 俞佩玉用简单的话答覆了她,他只是淡淡道:「不是。」 银花娘腰肢扭了扭,道:「公子难道真的这样狠心?」 她玉手轻抚,腰肢款摆,每一个动作,都似乎在引诱男人犯罪,每一个手式, 都足以挑起男人最原始的欲望。 但俞佩玉只是淡淡的瞧着她,就像是在瞧把戏似的。 他根本不必说话,这轻蔑的态度已比什麽话都锋利。 银花娘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既不肯来,又不肯走,站在这里是为什麽呢?」 俞佩玉笑道:「我只是想瞧瞧,琼花三娘子究竟还有些什麽手段。」 银花娘面色突然一变,咯咯笑道:「好!」 『好』字出口,姐妹三个人的身子突然都旋转了起来,那宽大的斗篷也飞舞而 起,露出了她们的身子。 她们竟几乎是赤裸着的。 那白玉般的胴体上,只穿着短短的绿裙,露出了一双修长、莹白,纤腴合度, 曲线柔和的玉腿。 她们的胸域玲珑而丰满,纤美的足踝毫无瑕疵,她们细腻滑嫩的皮肤,像丝缎 般闪着光。 黑色的斗蓬,蝴蝶般飞了出去,漆黑的长发,流云般落下,落在白玉般的胸膛 上,胸膛似乎正在颤抖。 她们的舞姿,也如丝绸般柔美而流利,舂葱般的玉手,晶莹修长的腿,似乎都 在向俞佩玉呼唤。 然後,她们的面颊渐如桃花般嫣红。星眸微扬,樱唇半张,胸膛起伏,发出了 一声声命人销魂的喘息。 这正是渴望的喘息,渴望的姿态。 这简直要令男人疯狂。 但俞佩玉还是淡淡的瞧,目光也不故意回避。 这时繁复的舞姿已变得简单而原始,她们似乎还在煎熬中挣扎着,扭曲着,颤 动着,祈求着。 俞佩玉突然叹了口气,道:「金花姑娘,你这样的舞姿若被唐公子见了,他又 当如何?」 金花娘身子一阵颤抖,就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 但舞姿仍未停,银花娘一声银铃般的娇笑,三个人突然头下脚上倒立而起,竟 以手为脚,狂舞起来。 修长的玉腿,在空中颤抖,伸展着,漆黑的头发,铺满了一地……这姿态不必 眼见,也可想像出是多麽疯狂,任何男人瞧了若不脸红心跳,还能自主,他想必是 有些毛病。 只听唐无双颤声道:「小心,销魂天魔舞!」 接着,『砰』的一声,窗户关起,竟是连看都不敢看了,魔舞销魂,谁也不敢 自认能把持得住的。 唐无双知道自己纵然远在数丈外,但只要稍为把持不住,立刻便有杀身之祸, 他实在不敢冒这个险。 大地静寂如此,只有那销魂的呻吟与喘息声,似乎带着种奇异的节奏,一声声 摧毁人的意志。 只听又是『砰』的一声,关起的窗户,竟被击破个大洞,唐无双竟受不了那喘 息声,还是忍不住要瞧。 这老人竟已目光赤红,全身颤抖,几次忍不住要冲出来,虽然拚命咬牙忍住, 却偏偏舍不得闭起眼睛。 这销魂魔舞,当真有不可思议的魔力。 俞佩玉在严父鞭策下,对这『养心』,『养性』的功夫,自幼便未尝有一日稍 懈,单以定力而论,环顾天下武林高手,实无几人比得上他,若非这超人的定力, 这些日子来他所遭遇的每一件事,都可令他发疯,但饶是如此,他此刻心跳竟也不 禁加速,已不能不出手了。 就在这时,阳光突盛,他眼前似乎有片灰蒙蒙的光芒闪了闪,凝目一瞧,他身 子四侧竟已结起一道丝网。 惨白色丝网,已将他身子笼罩在中央,一根根目力难见的银丝,还在不断的从 琼花三娘子指尖吐了出来。 俞佩玉目光也不禁被那魔舞所吸引,竟直到此刻才发现有三个曲线玲珑的绝代 佳人,赤裸着在面前狂舞,粉腿玉股,活色生香,在这种情况下,又有谁还能留意 到这比蚕丝还细的银丝。 铁花娘突然凌空一个翻身,直立起来,嗒咯笑道:「想不到你眼力竟不错,竟 瞧见了。」 俞佩玉叹道:「姑娘如此牺性色相,就为的是放这区区蛛丝麽?」 铁花娘笑道:「这你就错了,我们姐妹的天魔神舞,本身就具有销魂蚀骨的力 量,你不信且瞧瞧那位唐老爷子,若不是我姐妹念在唐公子的份上,这位名扬天下 的暗器第一高手,现在只怕……只怕早已……」 她故意不说下去,银铃般娇笑了起来。 俞佩玉忍不住转头去望,只见唐无双竟已全身瘫在窗棂上,似已全没有半分力 气,这铁花娘说的竟非吹嘘,这天魔舞若是针对唐无双而发,唐无双此刻只怕早已 死在牡丹花下了,俞佩玉一眼瞧过,实也不禁暗暗吃惊。 铁花娘娇笑了一阵,突又叹道:「只可惜你竟是个木头人,全不憧得消受美人 之恩,所以我姐妹才只有将这银丝放出来,但这却也不是蛛丝。」 俞佩玉道:「不是蛛丝是什麽?」 铁花娘笑道:「告诉你,让你开开眼界也无妨,这就是本教的镇山神物,『天 蚕』所吐出来的『情丝』……」 俞佩玉微笑道:「情丝……这名字倒也风雅得很。」 铁花娘娇笑道:「情丝纠缠,缠绵入骨,那种销魂的滋味,你连做梦都想不到 的,只可惜你方才眼睛太快,否就可以尝试尝试了。」 俞佩玉知道这天蚕情丝,必定恶毒无比,自己方才若是被它缠住,立刻就要全 身被,再也休想挣脱,那时就只得仕凭她们摆布了,只怕求生不得,求死也不容易, 方才那刹那之间,看来虽无凶险,其实又无异去鬼门关来回了一次。 想到这里,俞佩玉掌心也不觉湿湿的沁出了冷汗,但面上却是完全不动声色, 微微笑道:「在下早已知道名字听来越是风雅之物,其实越是恶毒,销魂散、逃情 酒是如此,贵教的情丝也是如此。」 铁花娘撮了撮嘴,道:「本教的情丝,世上无物能比,那些销魂散、逃情酒又 算得了什麽?」 俞佩玉目光一转,道:「既是如此,方才姑娘们手吐情丝时,为何不迳自缠到 在下身上来?在下委实有些不解。」 铁花娘娇笑道:「说你是呆子,你当真是呆子,方才咱们若将情丝直接缠到你 身上去,你岂非立刻就觉察了?」两根情丝,又怎能缠住你这木头人?」 俞佩玉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 铁花娘瞧见他的笑容,立刻就发觉自己已被别人用话套出了『情丝』的虚实, 眨了眨眼睛,笑道:「但此刻你已被我姐妹的情网重重困住,已是再也休想逃得了, 不如快些拜倒在我姐妹的石榴裙下,包君满意。」 俞佩玉道:「姑娘们有情丝,难道在下便没有慧剑麽?」 语声中,他手腕一抖,本来钉在他掌中树枝上的唐门暗器,便有两件『嗤』的 飞了出去。 这暗器虽是藉着树枝一弹之力发出的,但暗器破空,风声尖锐,力道却比别人 用手发出的还要强劲。 那知如此强劲的暗器到了那若有若无的情网上,竟如飞蛾投入蛛网,挣也挣不 脱,冲也冲不破。 这两件尖锐的暗器竟也被粘在情网上,若是人被粘住,情丝入骨,越缠越深, 岂非永生也难以挣脱? 俞佩玉想到自己,岂非也是被林黛羽的情丝所缚,相思缠绵,不死不休,也不 知如何得了。 一念至此,他心中顿时百念俱生,不禁苦笑道:「姑娘这『情丝』两字,委实 是用得妙绝天下。」 铁花娘抿嘴一笑道:「你已甘愿俯首称臣了麽?」 俞佩玉痴痴的想着,竟似全未听见她的话。 铁花娘道:「你若再不答覆,我姐妹的网一收,你便要为情作鬼了。」 俞佩玉长叹一声,道:「为情作鬼,只怕也比一辈子相思难解的好。」 铁花娘道:「好!」 从情网间瞧出去,她如花的娇靥上竟似泛起了一层青气,道:「你既甘作鬼, 也只有由得你。」 她纤手轻轻一招,那层惨白色的丝网,便渐渐向中央收缩,渐渐向俞佩玉逼近, 只要情丝粘身,便是不死下休。 这『情网』正无殊『死网』。 俞佩玉心里也不知想着什麽,竟似全然不知道死之神已向他一步步逼了过来。 远远瞧去,只见他正站在三个天仙般的裸女间说笑,这情况天下的男人谁不羡 慕,又有谁知道他已陷入致命的危机。 金花娘痴痴的瞧着俞佩玉,幽幽道:「为情作鬼,的确比一辈子相思难解的好, 看来你已是过情的滋味,就算死也没什麽了。」 俞佩玉突然一笑,曼声长吟道:「欲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几番细思量,还 是相思好朗吟声中,他掌中树枝轻轻挥了个圆圈,钉在树枝上的暗器,全都暴射而 出,又全都粘在『情网』上,排成个圈子。铁花娘咯嗒笑道:「你凭这些破铜烂铁, 就想冲得破情网。」 话声中,俞佩玉以树枝作剑,已刺出了数十剑之多,每一剑都刺在粘在『情网』 上的暗器上。 他每一剑的力量,俱都大得惊人。 铁花娘只觉手腕一连串震动,『情网』非但无法收缩,更有向外扩张之势,不 禁失声道:「好聪明的法子,简直连我都有些佩服你了。」 要知那天蚕丝粘力极强,世上无论什麽东西,粘上便难以挣脱,那时空有力气, 也无法施展。 俞佩玉掌中的『剑』若是直接刺在『情网』上,剑被粘住,他就算天生神力, 可将『情网』刺破个洞,人还是要被缠住。 但他先将暗器粘上『情网』,再以『剑』击暗器,那些暗器自然是粘不住东西 的,这法子说来虽然简单,但若无极大智慧,又怎能想得出,他掌中这根小小的树 枝,此刻正已无殊一柄『慧剑』。 这正是智慧之剑,无坚不克,除了『慧剑』之外,世上还有什麽能击破『情网』。 只听一连串『叮咚』声音,如雨打芭蕉。 他一剑跟着一剑刺出,力道越来越大,但每一剑所用的力量,俱都丝毫不差, 丝网用力向内收缩,暗器受击向外突破,终於已透出丝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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