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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章 巅 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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巅 峰 一 二月二十五。 长安。 有灯。 淡紫色的水晶灯罩,黄金灯,灯下有一口箱子,一口陈旧平凡的箱子。 灯下也有人,却不是那个沉默平凡提着这口箱子的人。 灯下的人是卓东来。 天还没有亮,所以灯是燃着的,灯光正好照在他看起来比较柔和的左面半边脸 上。 今天他这半边脸看来简直就像是仁慈的父亲。 一个人在对自己心满意足的时候,对别人也会比较仁慈些的。 现在朱猛已经在他掌握中,雄狮堂已完全瓦解崩溃,高渐飞也已死了。至少, 他认为高渐飞已经死了,每一件事都已完全在他的控制下。 强敌已除,大权在握,江湖中再也没有什么人能和他一争长短,这种情况就算 最不知足的人也不能不满意了。 他的一生事业,无疑已到达巅峰。 所以他没有杀萧泪血。 现在萧泪血的情况几乎已经和那老人完全一样,功力已完全消失,也被卓东来 安排在那个幽静的小院里,等着卓东来去榨取他脑中的智慧和他那一笔秘密的财富。 这些事都可以等到以后慢慢去做,卓东来一点也不着急。 一个功力已完全消失了的杀人者,就好像一个无人理睬的垂暮妓女,是没有什 么路可以走的,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他们做的行业都是人类最古老的行业,他们的悲哀也是人类最古老的悲剧。 萧泪血的箱子现在也已落入卓东来手里了。 他也知道这口箱子是世上最神秘最可怕的武器,在雄狮堂的叛徒杨坚被刺杀的 那一天,他已经知道这件武器的可怕。 他相信江湖中一定有很多人愿意出卖自己的灵魂来换取这件武器。 mpanel(1); 幸好他不是那些人,他和这个世界上其他那些人都是完全不同的。 现在箱子就摆在他面前,他连动都懒得去动它。 因为他有另一种更可怕的武器,他的智慧就是他的武器。 他运用他的智慧时,远比世上任何人使用任何武器都可怕。 ――萧泪血虽然是天下无双的高手,可是在他面前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朱猛虽然勇猛骠悍,雄狮堂虽然势力强大,可他还是在举手间就把他们击 溃了。 他能做到这些事,因为他不但能把握着每一个机会,还能制造机会。 在别人认为他已失败了的时候,在最危急的情况下,他非但不会心慌意乱,反 而适时制造良机击溃强敌,反败为胜。 只有这种人,才是真正的强者。 长枪大斧钢刀宝剑都只不过是匹夫的利器而已,甚至连这口箱子都一样。 卓青已经站在他面前等了许久,胜利的滋味就像是橄榄一样,要细细阻嚼才能 享受到它的甘美,所以卓青已经准备悄悄的退出去。 卓东来却忽然叫住了他,用一种很温和的声音说:“你也辛苦了一个晚上了, 为什么不坐下未喝杯酒?” “我不会喝酒。” “你可以学。”卓东来微笑:“要学喝酒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 “可是现在还不到我要学喝酒的时候。” “要等到什么时候你才开始学?”卓东来的笑容已隐没在阴影里,“是不是要 等到你能够……”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忽然改变了话题问卓青:“你是不是已经把萧先生安顿好 了?” “是。” “你走的时候,他的情况如何?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卓青道:“他还是和刚才一样,好像对任何事都已经完全不在乎了。” “很好。”卓东来又露出微笑:“能够听天由命,尽量使自己安于现况的人, 才是真正的聪明人,这种人才能活得长。” 卓东来的微笑中仿佛也有种尖锐如锥的思想:“有时候我觉得他有很多地方都 跟我一样,自己做不到的事,他非但不会去做,连想都不会去想。” 他淡淡的接着道:“一个人如果总喜欢去做一些自己做不到的事。就难免会死 于非命,高渐飞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卓青忽然说:“高渐飞不是个很好的例子。” “他不是?”卓东来间:“为什么不是?” “因为他还没有死。” “你知道他还没有死?” “我知道。”卓青说:“郑诚在昨天黄昏时还亲眼看见他提看到出城去。” “郑诚?”卓东来仿佛在记忆中搜索这个名字:“你怎么知道他真的看见了高 渐飞?” “他一发现高渐飞的行踪,就立刻赶回来告诉我了。” “你相信他的话?” “我相信。” 卓东来的笑容又隐没,声音却更温和,“对!你应该相信他。如果你想要别人 信任你,就一定要先让他知道你很信任他。” 他好像忽然发觉这句话是不该说的,立刻又改变话题问卓青。 “你有没有想到高渐飞会到什么地方去?” “我想他一定是到红花集那妓院去找朱猛了。”卓青说:“朱猛既然不在那里, 高渐飞一定还会回去找的,所以我并没有叫郑诚去盯他,只要他在长安,就在我们 的掌握中。” 卓东来又笑了,笑得更愉快。 “现在你已经可以开始学喝酒了。”卓东来说:“你已经有资格喝酒。而且比 大多数人都有资格喝酒。” 他忽然站起来,将他一直拿着的一杯酒送到卓青面前。 卓青立刻接过去,一饮而尽。 酒甘甜,可是他嘴里却又酸又苦。 他已经发现自己话说得大多,如果能把他刚才说的活全部收回去。他情愿砍断 自己一只手。 卓东来却好像完全没有觉察到他的反应,接过他的空杯,又倒了杯酒,坐下去 浅啜一口。 “萧泪血明明知道高渐飞是他宿命中的灾祸,萧泪血这一生从未悔约过一次, 现在他已接到了契约,他为什么不杀高渐飞?卓东来陷入沉思:“是不是因为他们 之间有什么特别的关系?那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忽然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定 只有那个老人才能确定。萧泪血要问老人的,一定就是这件事,这件事对他一定很 重要,所以老人一死,他就动了杀机,因为老人死后世上就再也没有人知道高渐飞 究竟是不是他的儿子。” “他的儿子?” 卓青本来已决心不开口的,此刻还是忍不住大声问:“高渐飞怎么会是萧泪血 的儿子?” “你认为不可能?” 卓东来冷笑:“高渐飞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年轻人而已,一向冷酷无情的莆 泪血为什么要救他?如果他们之间根本不可能有这种关系存在,就算有十万个高渐 飞死在萧泪血面前,他也不会动一根手指的。” 他看青卓青,声音又变得很温和。 “你一定要相信我,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卓东来说:“像朱猛这样一条铁 铮铮的好汉,怎么可能败在一个女人手里?可是他败了,败得很惨,萧泪血也一样, 谁能想得到他有今日?” 他忽然长长叹息:“其实我也一样,我又何尝能想到将来我会败在谁的手里?” 这句话也许并不是实活,可是其中却有些值得深思的哲理。 卓青忽然退了出去。 他知道现在已经到了他应该退下去的时候,因为他知道司马超群已经来了。 他已经听见司马超群在说:“是的,这种事本来就是谁都想不到的。” 二 门是开着的,司马超群站在门口,外面是一片接近乳白色的浓雾。 他已经是个中年人,衣服和头发都很凌乱,经过长途奔波后,也显得很疲倦。 可是他站在这里的时候,看起来还是那么高大英俊强壮,而且远比他实际年龄 年轻得多,在门外的浓雾和屋里的灯光衬托下,他看来简直就像是图画中的天神一 样。 这一点无疑是江湖中任何人都比不上的。 就算他的武功只有现在一半好,他也必将成为一位受人赞佩尊敬的英雄。 因为他天生就是这种人。 卓东来看着他的时候,眼中也不禁露出赞赏之鱼。很快的站起来,为他倒了杯 酒。 ――你为什么要到洛阳去?为什么要装病骗我? 这些事卓东来连一个字都没有提。 在他能感觉到司马超群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总是会小心避免提起这一类不愉快 的事。 “你一定很累了,一定急着在赶路。”卓东来说:“我本来预计你要到明后天 才会回来的。” 他带着微笑问:“洛阳那边的天气怎么样?” 司马超群沉默着,神色好像有点奇怪,过了半天才开口:“那边的天气很好, 比这里好,流在街上的血也干得很快,比这里快得多。” 他的声音好像也有点怪怪的,卓东来却好像没有感觉到。 “只要血流了出来,迟早总会干的。”司马说:“早一点干,晚一点干。其实 都没有什么关系。“ “是的。”卓东来说:“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子的。” “世上也有很多事不是这样子的。” “哦?” “人活着, 迟早总要死。 可是早死和晚死的分别就很大了。”司马超群说: “如果你要杀一个人,能不能等到他死了之后才动手?” “不能。”卓东来说:“杀人要及时,时机一过,物移人换,情况就不对了。” 他微笑举杯:“就像喝酒一样,喝酒也要及时,如果你把这杯酒留到以后再喝, 它就会变酸的。” “对。”司马超群同意:“你说得对极了。你说的活好像永远不会错。” 他举杯一饮而尽:“这一杯我要敬你,因为你又替我们的大镖局打了次漂漂亮 亮的胜仗。” “你已经知道这里的事?” “我知道。”司马说:“我已经回来很久,也想了很久。” “想什么?” “想你。” 司马超群的表情更奇怪:“我把这三十年来你替我做的每件事都仔细想过一遍。 我越想越觉得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我实在比不上你。” 卓东来的笑容仍在脸上,却已变得很生硬:“你为什么要想这些事?” 司马没有回答这句话,却转过身。 “你跟我来。”他说:“我带你去看几个人,你看过之后就会明白的。” 三 晨曦初露,雾色更浓。 这个小园中没有种花,却种着些黄芽白、豌豆青、萝卜、莴苣、胡瓜和韭菜。 这些蔬菜都是吴婉种的,司马超群一向喜欢吃刚摘下的新鲜蔬菜。 所以园里不种花,只种菜。 吴婉做的每件事都是为她的丈夫而做的,她的丈夫和他们的两个孩子。 他们的孩子一向很乖巧,很听话,因为吴婉从小就把他们教养得很好,从来不 让他们接触到大人的事,也不让他们随便溜到外面去。 外面就是大镖局的范围了,那些人和那些事都不是孩子应该看到的。 这个小园和后面的一座小楼,就是吴婉和孩子生活的天地。 走到这里,卓东来才想起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过他们了。 这是他的疏忽。 为了他和司马之间的交情,为了大镖局的前途,他决心以后不再提起郭庄那件 事,而且对吴婉和孩子们好一点。 四 小楼下面是厅,一间正厅和一间喝酒的花厅,这里虽然很少有客人来,吴婉还 是把这两个厅布置得很幽静舒服。 楼上才是她和孩子的卧房,从她娘家陪嫁来的一个奶奶和两个丫头也跟她住在 一起。 她的丈夫却不住在家里。 司马对她很好,对孩子们也好,可是晚上却从来不住在这里。 天色还没有亮。楼上并没有燃灯,吴婉和孩子们想必还在沉睡。 ――司马超群为什么要带他到这里来看他们? 卓东来想不通。 卧房的窗子居然是开着的,乳白色的浓雾被风吹进来之后,就变成一种淡淡的 死灰色,使得这间本来很幽雅的屋子变得好像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之意,而且 非常冷,奇冷彻骨。 因为火盆早已灭了。 一向细心的女主人,为什么不为她的孩子在火盆里添一点火? 没有灯,没有火。可是有风。 从阴森森灰蒙蒙的雾中看过去,屋子里仿佛有个人在随风摇动。 吊在半空中随风摇动。 一怎么会吊在半空中,这个人是什么人? 卓东来的心忽然沉了下去,瞳孔忽然收缩。 他有双经过多年刻苦训练后面变得兀鹰般锐利的眼睛。 他已经看出了这个悬在半空中的人,而且看出这个人是用一根绳于悬在半空中 的。 这个人是吴婉。 她把一根绳子打了一个死结,把这根绳子悬在梁上,再把自己的脖子套进去, 把她自己打的那个死结套在自己的咽喉。 等她的两条腿离地时,这个死结就嵌入了她的咽喉。 这就是死。 千古艰难唯一死,这本来是件多么困难的事,可是有时候却又偏偏这么容易。 除了吴婉外,屋子里还有个人,一个白发如霜的老奶妈,两个年华已如花一般 凋落的丫头,一对可爱的孩子,有着无限远大前程的可爱孩子,让人看见就会从心 里欢喜。 可是现在,奶妈的头发已经不再发白了,丫头们也不会再自伤年华老去。 孩子也不会再让人一看见就从心里欢喜,只会让人一看见就会觉得心里有种刀 割般的悲伤和痛苦。 ――多么可爱的孩子,多么可怜。 “我对不起你,所以我死了,我该死,我只有死。孩子们却不该死的。 可是我也只有让他们陪我死。 我不要让他们做一个没有娘的孩子,我也不要让他们长大后变成了一个像你的 好朋友卓东来那样的人。 崔妈是我的奶妈,我从小就是吃她的奶长大的,她一直把我当做她的女儿一样。 小芬和小芳就像是我的姐妹。 我死了,她们也不想活下去。 所以我们都死了。 我不要你原谅我,只要你好好的活下去,我也知道没有我们你一定也会一样活 得很好的。” 好冷、好冷、好冷,卓东来从未觉得这么冷过。 这间精雅的卧房竟是个坟墓,而他自己也在这个坟墓里。 他的身体肌肉血脉骨髓都仿佛已冷得结冰。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吴腕为什么要死?”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卓东来说:“我真的不知道。” “他们死了至少已经有三四天, 你居然还不知道。 ”司马超群的声音冰冷: “你实在把他们照顾得很好,我实在应该感激你。” 这些话就好像一根冰冷的长针从卓东来的头顶一直插到他脚底。 他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释。 ――这几天他一直全力在对付雄狮堂,这地方是属于吴婉和孩子们的,他和大 镖局的人都很少到这里来。 他没有解释。 这种事根本就无法解释,无论怎么样解释都是多余的。 司马超群始终没有看过他一眼,他也看不见司马脸上的表情。 “你问我,吴婉为什么要死?我本来也想不通的。”司马超群说:“她的年纪 并不大,身体一向很好,一向很喜欢孩子,她对我虽然并不十分忠实,却一直都能 尽到做妻子的责任。” 他的声音出奇平静:“可是我却没有尽到做丈大的责任,所以错的是我,不是 她。” “你也知道那件事?” “我知道,早已知道,做丈夫的并不一定是最后知道的一个。”司马超群说: “我也知道那件事很快就会过去的。她还是会做我的好妻子,还是会好好照顾我的 孩子。” 他淡淡的接着说:“我既然决心要依照你的意思做一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就必 需付出代价。” “所以你就故意装做不知道?” “是的。”司马超群说:“因为我若知道,就一定要杀了她,一个英雄的家里 是绝对不允许这种事发生的,我当然非杀她不可。” 司马说:“所以我只有装做不知道。因为这是我的家,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我都 不能把这个家毁掉。我不但要装作不知道,而且还要她认为我完全不知道,这个家 才能保存。” 卓东来显得很惊讶。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以前根本没有完全了解司马超群。他从不知道司马超群 的性格中还有这样的一面。居然是个这么重感情的人,遇到这种事,居然还能特别 人着想。 “这种事本来是任何男人都不能忍受的,可是我已经想通了。”司马说:“等 到这件事过去,等到孩子们长大,我们还是像别的恩爱夫妇一样,互相厮守,共度 余年。” 他忽然转身,面对卓东来:“如果不是你逼死了她,我们一定会这样子的。” “我逼死了她?”卓东来声音已嘶哑:“你认为是我逼死了她?” “你不但逼死了她,逼死了郭庄,而且迟早会把我也逼死的。”司马说:“因 为你永远都要别人依照你安排的方式活下去。” 他凝视着卓东来:“因为你的心里有病,你外表虽然自高自大,其实心里却看 不起自己,所以你要我代表你去做那些本来应该是你自己去做的事情,你要把我造 成一个英雄偶像,因为你心里已经把我当作你的化身,所以你若认为有人会阻碍你 的计划,就会不择手段把他逼死。” 司马超群说:“吴婉就是这么样死的。因为你觉得她已经阻碍了你。” 卓东来沉默,沉默了很久很久。 “你刚才告诉我,你已经想了很久,想了很多事。”他问司马:”这是不是因 为你觉得现在已经到了要下决心的时候?” “是的。” “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决定?” “是的。” “你决定以后要怎么样做?” “不是以后要怎么样做,是现在。”司马超群说:“现在我就要你走,永远不 要让我再见到你,永远不要再管我的事。” 卓东来忽然变得好像站都站不稳了,好像忽然被人一棍子打在头顶上。 “不管你要把什么带走都可以,但是你一定要走。”司马超群说得截钉断铁: “今天日落之前,你一定要远离长安城。” 卓东来忽然笑了。 “我知道这些活并不是你真心要说出来的。,他柔声说:“你受了打击,又太 累,只要好好休息一阵子,就会把这些话忘记的。, 司马超群冷冷的看着他。 “这次你错了,现在你就要走,非走不可。”司马说:“你记不记得我们刚才 说过的话了杀人要及时,绝对不能让时机错过,这件事也一样。” 卓东来的瞳孔又开始收缩。 “如果我不走呢广他一个字一个字的问司马:“如果我不走,你是不是会杀了 我?” “是的。” 司马超群也用他同样的口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如果你不走,我就要杀了 你。” 五 天色已渐渐亮了,屋子里却反而更显得阴森诡秘可怖。 因为屋里的光线已经让人可以看清楚那些惨死的人。 活着时越可爱的人,死后看来越悲惨可怕。 卓东来和司马超群面对面的站着,冷风从窗外吹进来,刀锋般砍在他们之间。 “我本来可以走的,像我这样的人,无论哪里都可以去。”卓东来说:“但是 我不能走。” 他的声音也变得出奇冷静。 “因为我花了一生心血才造成你这么样一个人,我不能让你毁在别人手里,” 卓东来又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知道我的为人,有很多事我都宁愿自己做。” “是的,我知道。” “我们是不是一向都能彼此了解?” “是。”司马超群说:“所以我早已准备好了。” “你准备在什么时候?” “准备就在此时此刻。”司马说:“杀人要及时,这句活我一定会永远牢记在 心。” “你准备在什么地方?” “就在此地。” 司马环视屋里的尸体,每一个尸体活着时都是他最亲近的人,都有一段令他永 难忘怀的感情,每一个人的死都必将令他悲痛悔恨终生。 甚至连卓东来都一样。 如果卓东来也死在这里,那么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也就全都死在这里了。 “就在此地。”司马超群说:“天下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好?” “没有了。”卓东来长长叹息:“确实没有了。” 六 这个世界上有种很特别的人,平时你也许到处都找不到他,可是你需要他的时 候,他一定会在你附近,绝下会让你失望。 卓青就是这种人。 “卓青,你进来。” 卓东来好像知道卓青一定会在他附近的,只要轻轻一唤,就会出现。 卓青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卓青从来都没有让任何人失望过。 从他很小的时候就没有让人失望过。可是今天他看来却显得有些疲倦,身上还 穿着昨天的衣服,连靴子上的泥污都没有擦干净。 平时他不是这样子的。 平时他不管多么忙,都会抽出时间去整理修饰他的仪表,因为他知道卓东来和 司马超群都是非常讲究这些事的人。 幸好今天卓东来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只是简单的吩咐: “跪下去,向司马大爷叩头。” 卓青跪下去,司马超群并没有阻止他,眼睛却在直视着卓东来。 “你用不着要他叩头的。”司马说:“我知道他是你的义子,你没有儿子,我 会让他承继卓家的香火,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会好好的照顾他。” 他忍不住去看肉己的儿子,眼中立刻充满悲伤和愤怒……“我至少不会像你照 顾我的儿子这样照顾他。” “我相信,”卓东来说:“我绝对相信。” 他看着卓青叩完头站起来,道:“你已经听到司马大爷说的活,你也应该知道 司马大爷对任何人都没有失信过,他照顾你一定比我照顾得更好。” “我知道。”卓青的声音也已因感激而顺哑:“可是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姓别人 的姓。” “你也一定要记住,如果我死了,你对司马大爷也要像对我一样。”卓东来无 疑也动了感情:“我和司马大爷之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是我和他之间的私事, 你非但不能有一点怀恨的心,而且绝不能把今天你看到的事告诉任何人。” “我知道。”卓青黯然道:“我一定会照你的意思去做,就算要我去死,我也 会去。” 卓东来长长叹息! “你一向是个好孩子,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他看着卓青:“你过来,有样 东西我要留给你,不管我死活,你都要好好保存。” “是。” 卓青走过去,慢慢的走过去,眼中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悲伤,好像已经预见到 有一件极悲惨可怕的事要发生了。 他没有逃避,因为他知道这是无法逃避的。 司马超群转过头不再去看他们。 他已下了决心,绝不能被任何人感动,绝不能因为任何事改变主意。 然后他就听见了一声非常奇怪的声音,就好像皮革刺破时发出的那种声音。 等他再转头去看时,就发现卓东来已经在这一瞬间把一把刀刺入卓青的心脏。 卓青后退了半步就慢慢的倒了下去。 他没有喊叫。 他苍白的脸上也没有一点惊讶痛苦的表情,就好像早已预料到这件事会发生。 ――并不是因为卓东来这一刀出手太抉,而是因为他早有准备,在他走过去的 时候,就好像已经准备好了。 司马超群的脸色却已因惊讶而改变。 “你为什么要杀他,”司马历声问卓东来:“你是不是怕我在你死后折磨他?” “不是的。”卓东来说:“你的心胸一向比我宽大仁慈,绝不会做这种事。” 他的声音很平静:“我杀他,只不过因为我不能把他留给你。”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非常危险的人,阴沉、冷酷而危险。”卓东来说,“现在他的年 纪还轻,我还可以杀他,再过几年,恐怕连我都不是他的对手了。” 他解下身上的紫貂裘,轻轻的盖住了卓青的尸体,他的动作就好像慈父在为爱 子盖被一样。 可是他的声音里却全无感情。 “现在他已经在培植自己的力量,我活着,还可以控制他,如果我死了,两三 年之间他就会取代我现在的地位,然后他就会杀了你。”卓东来淡淡的说:“如果 我把这么样一个人留在你身边,我死也不能安心。” 他说得很平淡,平淡得就好像他只不过为司马超群拍死了一只蚊子而已。 他好像并不想让司马超群知道,不管他对别人多么阴险、狠毒、冷酷,他对司 马超群的情感还是真实的。 这一点确实不容任何人否认。 司马超群的双拳紧握,身体里每一根血管中的血液都似已沸腾。 可是他一定要控制住自己,他绝不能再像以前那么样活下去。 他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不是个傀儡。 他妻子的尸体还悬在梁上,他的两个活泼可爱聪明听话的孩子,已经再也不会 叫他爸爸了。 司马超群的身子忽然飞跃而起,燕子般掠过屋顶下的横梁。 他的剑在梁上。 剑光一闪,宝剑闪电般击下。 七 江湖中人都知道司马超群用的剑是一柄“千锤大铁剑”。 千锤百炼,炼成此剑。 这柄剑下击时的力量,也像是有一千柄大铁锤同时击下一祥,凌厉威猛,万夫 不挡。 这柄剑长四尺三寸,重三十九斤,铸剑时用的铁来自九府十三州,集九府十三 州的铁中精英,千锤百炼才铸成了这柄大铁剑。 可是这柄剑实在太重了。 剑法以轻灵流动变幻莫测为胜,用这么一柄剑,在招式变化间无疑会损失很多 可以在一瞬间制敌伤人的机会。 高手相搏,这种机会无疑是稍纵即逝、永不再来的。 可是司马超群一定要用这么样一柄剑,因为他是司马超群。 只有他才配用这么样一柄剑,也只有他才能用这么样一柄剑。 江湖中都知道,司马超群天生神力,举千钩如举草芥。 如果他用的不是这么样一柄剑,大家都会觉得很失望的。 英雄无敌的司马超群,怎么能让江湖豪杰失望? 现在他从染上取下的剑却不是这柄可以力敌万大的千锤大铁剑。 万夫可敌,卓东来不可。 多年来他们一直并肩作战,一直是生死与共的朋友,不是仇敌。 司马超群每一次辉煌的胜利,卓东来都是在幕后策划的功臣。 现在的情况不同了。 司马超群虽然从未与卓东来交手,可是他知道卓东来比他这一生中所遇到的任 何一个对手都要强得多,甚至比他还要强。 他也知道有很多人都认为卓东来比他强,他准备和卓东来决一死战时,已经准 备死在卓东来的刀下了。 所以这一次他用的并不是那柄千锤大铁剑,因为他绝不能损失任何一个可以在 一瞬间制敌伤人的机会。 所以这一次他用的也是一把短剑,和卓东来的刀一样短、一样锋利。 他们用的刀剑也像是他们两个人一样,也是从同一个炉中锻炼出来的。 炉中燃烧着的也是同一种火:能把铁炼成钢,也能使人由软弱变为坚强。 同一个炉,同一个釜,同一种火。 谁是豆?谁是箕? 八 剑光一闪,如闪电般击下。 这是司马超群威震天下的“霹雳九式”中最威猛霸道的一着“大霹雳”,江湖 中已不知有多少高手败在他这一剑下。 现在他用的虽然不是他的大铁剑,这一剑击下时的威力虽然要差一些,可是这 柄短剑的锋利,已可弥补它力量的不足,在运用时的变化也更灵活。 但是现在司马超群还是不该使出这一剑的。 这一剑是以强击弱的剑法,是在算准对方心已怯、力已竭,绝非自己对手时才 能使出的剑法。 因为这一剑击出,力已放尽,如果一击不中,就必定会被对方所伤。其间几乎 完全没有一点选择的余地。 对卓东来这么样一个人,他怎么能使出这一剑来?是因为他低估了卓东来?还 是因为他对自己大有把握! 高手相争,无论是低估了对方,还是高估了自己,都同样是不可原谅的错误。 司马超群应该明白这一点。 他既不会低估卓东来,也不会高估自己,他一向是个很不容易犯错的人。 他使出这一剑,只不过因为他太了解卓东来了。 卓东来人谨慎,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如果没有必胜的把握,都下会出手,出手 时所用的招式,也一定是万无一失的招式。 只要对方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能伤害他,他就不会使出那一招来。 司马超群是他自己造成的不败的英雄,他曾经眼看过无数高手被斩杀在这一剑 下。 司马超祥这个人和“大霹雳”这一剑,在他心里都无疑会有种巨大的压力。 这就是他的弱点。 他的弱点,就是司马超群的机会。 司马超群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机会,只要卓东来在他的压力下有一点迟疑畏缩, 他这一剑枕必将洞穿卓东来的心脏。 高手相争,生死胜负往往只不过是一招间的事。 因为他们在一招击出时,就已将每一种情况都算好了。 ――天时,地利,对手的情绪和体力,都已在他们的计算中。 可是每个人都难免有点错的时候,只要他的计算有分毫之差,他犯下的错误就 必将令他遗恨终生。 九 剑光一闪,闪电般击下。 卓东来没有犹疑,没有畏缩,也没有被闪电般的眩目的剑光所迷惑。 他已经在光芒闪动中找出了这一剑的尖锋。 剑的尖,就是剑的心。 剑势随着尖锋而变化,这种变化就是这一剑的命脉。 他一刀断了这一剑的命脉。 满天闪动的剑光骤然消失,卓东来的刀锋已经在司马左颈后。 他已经完全没有闪避招架反击的余力,削铁如泥的刀锋在一瞬间就可以割下他 的头颅。 他没有闭上眼睛等着挨这一刀。他的眼睛里也没有丝毫悲痛怨仇恐惧之意。 在这一瞬间,司马超群居然显得远比刚才平静得多。 如果他刚才一剑刺杀了卓东来,也许反而没有此时这么平静。 卓东来冷冷的看着他,眼中也没有丝毫感情。 “你错了。”卓东来说:“所以你败了。” “是的,我败了。” “你是不是一直都很想知道,如果我们两个人交手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可是我却不想知道,”卓东来说:“我一直都不相知道。” 他的声音里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哀伤,可是他手里的刀已经砍在司马超群的脖 子上。 只有刀光一闪,没有鲜血溅出。 这一刀是用刀背砍下去的。 然后他就走,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再看司马超群一眼。 司马忍不住嘶声问:“你为什么不杀我?” 卓东来还是没有回头,只淡淡的说:“因为现在你已经是个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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