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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 章 出鞘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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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出鞘一刀 秋。秋色染红了枫林,枫林在群山深处。 三十四匹马,二十六个人。人在马上欢呼,欢呼着驰入枫林。马是快马,人更剽悍。他 们的脸上却带着风霜,有的甚至已受了伤,可是他们不在乎,因为这一次出猎的收获很丰 富。他们猎的是别人的血汗。他们的收获就在马背上,是四十个沉重的银箱子。 别人骂他们是土匪,是马贼,是强盗,可是他们一点也不在乎。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是好 汉――绿林好汉。 绿林好汉喝酒当然要用大碗,吃肉当然要切大块。 大碗的酒,大块的肉,和银箱子一起摆在桌上,等着他们的老大分配。他们的老大是个 独眼龙,所以他的名字就叫做独眼龙。他喜欢用一块黑布蒙着这只瞎了的眼睛,因为他觉得 这样子看起来很有威严。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个很有威严的人,因为他虽然残忍,却很公 平。只有公平的人,才能做个绿林好汉的老大。 何况他还有两个随时都肯为他拼命的好兄弟,一个勇敢,一个机智。 勇敢的叫屠老虎。 机智的叫白面郎中。 绿林好汉若没有一个响亮的外号,那还成什么绿林好汉,他们几乎已将自己本来名字忘 了。 屠老虎的头脑本来就比一只老虎聪明不了多少,尤其在喝酒之后,他简直比老虎还笨, 也比老虎还要凶。 他最凶的是拳头。据说他一拳可以打死只活老虎,这虽然没人真的看过,却没有人敢怀 疑。因为他一拳打死的人已不少。这次他们出猎时,镇远镖局的二镖头“铁金刚”,就是被 他一拳打死的。所以这次他分的银子最多,被人恭维的也最多。 “那个铁金刚到了我们二寨主拳头下,那简直就像是草纸扎的。” 屠老虎大笑,觉得开心极了。 可是他忽然发现人们的笑声都已停顿,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大门。他跟着看过去,笑声 也便停顿。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人正从大门外慢慢地走进来,一个本来绝不可能在这里出现的人。 一个女人,美丽得令人连呼吸都随时会停顿的那种女人。 这地方叫龙虎寨,就在枫林后,四面群山环抱,奇峰矗立,看来就像是一只野兽,正张 大了嘴在等着择人而噬。 mpanel(1); 他们这些人,也正像是一群野兽。 谁也不愿意被野兽吞下去,所以这地方非但很少看得见陌生人,连飞鸟都已几乎绝迹。 但现在这地方竟来了个陌生的女人。 她身上穿的是质量极高贵的墨绿百折裙,漆黑的长发,挽着当时最时麾的杨妃堕马发 髻,满头珠翠,衬得她的头发更黑,皮肤更白。她脸上带着甜蜜而成熟的微笑,莲步姗姗, 慢慢地走了进来,就像是一个盛装赴宴的贵妇,正步入一个特地为她举行的宴会里。 每个人的眼睛都直了。他们并不是没有见过女人的男人,却实在没见过这种女人。 他们的老大虽然清醒得最早,但老大是一向不轻易开口的。他沉着脸,向屠老虎打了个 眼色,屠老虎立刻一拍桌子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这绿裙丽人嫣然一笑,柔声道:“各位难道看不出我是个女人?” 她的确从头到脚都是个女人,连瞎子都能看得出她是个女人。 屠老虎板着脸,道:“你来干什么?” 绿裙而人笑得更甜:“我们想到这里来住三个月,好吗?” 这女人奠非疯了,竞想到强盗窝里住三个月? “我希望你们能把这里最好的屋子让给我们住,床上的被子最好每天换两次。” “我们一向是很喜欢干净的人,但吃得倒很随便,每天三餐只要有牛肉就够了,但却要 最嫩的小牛腰肉,别的地方的肉都吃不得的。” “我们白天不大喝酒,但晚上却希望你们准备几种好酒,其中最好能有波斯来的葡萄 酒,和三十年陈的竹叶青。” “……” “我们睡觉的时候,希望你们能派三班人轮流在外面守夜,但却千万不可发出声音来, 因为我们很容易被惊醒,一醒就很难再睡着。” “至于别的地方,我们就可以马虎一点了,我知道你们本都是个粗人,所以并不想太苛 求。” 大家面面相觑,听着她一个人在自说自话,就好像在听着疯子唱歌似的,但她却说的很 自然,似乎要求的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人能拒绝。 等她说完了,屠老虎才忍不住大笑,道:“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个客栈?是个饭 馆?” 绿裙丽人嫣然笑道:“但是我们也并没有准备付钱。” 屠老虎忍住笑道:“要不要我们付钱给你?” 绿裙丽人笑道:“你若不提醒,我倒差点忘了,这桌上的银子,我们当然也要分一 份。” 屠老虎道:“分多少?” 绿裙丽人道:“只要分一半就行了。” 屠老虎道:“一半不嫌太少么?” 绿裙丽人道:“我刚才说过,我们并不是十分苛求的人。” 屠老虎仰面大笑,就像是从来也没听见过这么可笑的事。 每个人都在笑,只有独眼龙和白面郎中的神色还是很严肃。 白面郎中的脸看来比纸还白,突然道:“你刚才说你们要来,你们有多少人?” 绿裙丽人道:“只有两个人。” 白面郎中道:“还有一个是谁?” 绿裙丽人笑道:“当然是我丈夫,我难道还能跟别的男人住在一起么?” 白面郎中道:“他的人呢?” 绿裙丽人笑道:“就在外面。” 白面郎中忽然笑了笑,道:“为什么不请他一起进来?” 绿裙丽人道:“他的脾气一向不好,我怕他出手伤了你们。” 白面郎中微笑道:“你不是怕我们伤了他吧?” 绿裙丽人也笑了,嫣然道:“不管怎么样,我总是来作客的,不是来打架。” 白面郎中道:“这样你就来对了,我们这里的人本来就从来不喜欢打架的。” 他忽然沉下了脸,冷冷道:“我们这里的人,一向只杀人!” 从院子里面还可以看见那片枫林。 这个人就站在院子里,面对着枫林外的远山。 暮色苍茫,远山是青灰色的,青灰中带着墨绿,在这秋日的黄昏里,天地间仿佛总是充 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惆怅萧索之意。 这人的眼睛也和远山一样,苍凉、迷茫、萧索。 他背负着双手,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眺望着远山。他的人却似比远山更遥远,似已 脱离了这世界。 最后的一抹夕阳,淡淡的照在他脸上。他脸上的皱纹又多又深,每一条皱纹中,都仿佛 藏着有数不清的辛酸往事,痛苦经验。也许他已太老了,可是他的腰仍然笔挺,身子里仍然 潜伏着一种可怕的力量。 他虽然并不高,也不魁伟,但有股力量使得他看来显得很严肃,令人不由自主会对他生 出尊敬之意。 只可惜这里的绿林好汉们,从来也不懂得尊敬任何人。 屠老虎仰天狂笑道:“我一拳若打不死他,我就拿你们当祖宗一样养三年。” 绿裙丽人淡淡道:“你为何不去试试?” 屠老虎大笑道:“你不怕做寡妇?” 他大笑着冲过去。他的身材魁伟,笑声如洪钟。 但这老人却像是完全没有看见,完全没有听见。他神情看来更萧索,更疲倦,这地方看 来又很宁静…… 屠老虎狞笑道:“你若真的想找个地方睡觉,就找错地方了,这里没有床,只有棺 材。” 老人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淡淡道:“你们若不答应,我们可以走。” 屠老虎狞笑道:“既然已来了,你还想走?” 老人嘴角忽然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道:“那么我只好在这里等了。” 屠老虎道:“等什么?”老人道:“等你的拳头。” 屠老虎狞笑道:“你也用不着再等了。” 他突然出手,迎面一拳向老人痛击过去。 这的确是致命的一拳,迅速、准确、有力,非常有力。拳头还未到,拳风已将老人花白 的头发震得飞舞而起。 老人却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眨。他看着这只拳头,嘴角又露出了那种讥诮的笑意,然 后他的拳也送了出去。 他的人比较矮,出拳也比较慢,可是是屠老虎的拳头距离他的脸还有三寸时,他的拳头 已打在屠老虎的鼻梁上。 每人都听到一声痛苦的骨头折碎声。 声音刚响起,屠老虎那一百多斤重的身子,也已被打得飞了出去。飞出去四丈外,重重 的撞在墙上,再沿着墙滑下来。 他倒下去的时候,鼻梁已歪到眼睛下,一张脸已完全扭曲变形。 老人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慢慢地取出一块丝中,擦于了拳上的血迹,目光凝视在 远山外。他的眼睛也和远山一样,是青灰色的。 独眼龙的脸色已变了。他手下的弟兄们在震惊之后,已在怒喝着,想扑上去,但白面郎 中却阻止了他们,在独眼龙耳畔,悄悄说了几句话。 独眼龙迟疑着,终于点了点头,忽然挑起大拇指,仰面笑道:“好,好身手,这样的客 人我们兄弟请都请不到,哪有拒绝之理。” 白面郎中笑道:“小弟老早就知道大哥一定很欢迎他们的。” 独眼龙大步走到老人面前,抱拳笑道:“不知朋友高姓大名?” 老人淡淡道:“你用不着知道我是谁,我们也不是朋友。” 独眼龙居然面不改色,还是笑着道:“却不知阁下想在这里逗留多久?” 绿裙而人抢着道:“你放心,我们说过只住三个月的。” 她嫣然一笑,接着道:“三个月后我们就走,你就算要求我们多留一天都不行。” 其实她当然也知道,绝对没有人会留他们的。 “三个月后呢?那时再到哪里去?” “无论如何,那已是三个月以后的事了,现在又何必想得大多呢?” 他慢慢地在前面走着,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脚跟着慢馒地拖过去。 他手里紧紧握着一柄刀。漆黑的刀! 他的眼睛也是漆黑的,又黑又深,就跟这已逐渐来临的夜色一样。 秋夜,窄巷。就这样走着,在无数个有月无月的晚上,他已走过无数条大街小巷。走到 什么时候为止? 他一定要找到的人,还是完全没有消息。他也问过无数次。 “你有没有看见过一个老头子?” “每个人都看见过很多老头子,这世上的老头子本就很多。” “但是这老头子不同,他有一只手上的四根指头都削断了。” “没有看过,也没有人知道这老人的消息。” 他只有继续走下去。 她垂着头,慢慢地跟在他身后,这并不是因为她不想走在他身旁,而是她总觉得他不愿 让她走在身旁。 虽然他从来没有说出来过,可是他对她好像总有些轻视。 也许他轻视的并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她也从来没有劝过他,叫他不要再找了,只是默默地跟着他走。也许她心里早已知道他 是永远找不到那个人的。 空巷外的大街上,灯火通明。 也不知为了什么?若不是因为要向人打听消息,他总是宁愿留在黑暗的窄巷里。现在他 们总算已走了出来。 她眼睛立刻亮了,美丽的嘴角也露出了笑意,整个人都有了生气。她跟他不同。她喜欢 热闹,喜欢享受,喜欢被人赞美,有时也会拒绝别人,但那只不过是在抬高自己的身价而 已。 她一向都懂得要怎样才能使男人喜欢她,男人绝不会喜欢一个他看不起的女人。 这时正是酒楼饭铺生意最好的时候,你若想打听消息,也没有比酒楼饭铺更好的地方。 这条街正是酒楼饭铺最多的一条街。他们从窄巷里走出来,走上这条街,忽然听到有人大 呼:“翠浓!” 两个人刚从旁边的酒楼下来,两个衣着很华丽的大汉,一个人身上佩着刀,一个人腰畔 佩着剑。 佩刀的人拉住了她的手。 “翠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我早就劝过你,不要耽在那种穷地方,像你这样的人才,到了大城里来,用不着两 年,我保证你就可以把金元宝一车车装回去。”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们是老交情了,你难道会忘了我!” 这佩刀的大汉显然喝了几杯,在街上大喊大叫,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跟这美丽的人有 交情。 翠浓却只是低着头,用眼角瞟着傅红雪。 傅红雪并没有回头,却已停下脚,握刀的手背上已现出青筋。 佩刀的大汉回头看了看,又看了看翠浓,终于明白了。 “难怪你不敢开口,原来你已有了个男人,但是你什么人不好找,为什么要找个跛 子?”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发现翠浓美丽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恐惧之色。 他跟着翠浓的目光一起看过去,就看见了另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并不太大,也并不锐利,但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冷酷之意。 佩刀的大汉并不是个懦夫,而且刚喝了几杯酒,但这双眼睛看着他时,他竟不由自主忽 然觉得手足冰冷。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看着他身上的刀,忽然道:“你姓彭?” 佩刀的大汉厉声道:“是又怎么样?” 傅红雪道:“你是山西五虎断门刀彭家的人?” 佩刀的大汉道:“你认得我?” 傅红雪冷冷道:“我虽然不认得你,但却认得你的刀!” 这柄刀就和他身上的衣着一样,装饰华丽得已接近奢侈。 刀的形状很奇特,刀头特别宽,刀身特别窄,刀柄上缠着五色彩缎。 佩刀的大汉挺起胸,神气十足地大声道:“不错,我就是彭烈!”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听说过。” 彭烈面有得色,冷笑道:“你应该听说过。” 傅红雪道:“我也听说过彭家跟马空群是朋友。” 彭烈道:“我们是世交。” 傅红雪道:“你到万马堂去过?” 彭烈当然去过,否则他怎么会认得翠浓。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马空群的下落?” 彭烈道:“他不在万马堂?” 他觉得很诧异,显然连万马堂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 傅红雪轻轻叹息了一声,觉得很失望。 彭烈道:“你也认得三老板?” 傅红雪冷冷地笑了笑,目光又落在他的刀上,道:“你这柄刀的确很好看。” 彭烈面上又露出得意之色,他的刀实在比傅红雪的刀好看得多。 傅红雪道:“只可惜刀并不是看的。” 彭烈道:“是干什么的?” 傅红雪道:“你不知道刀是杀人的?” 彭烈冷笑道:“你以为这柄刀杀不死人?” 傅红雪冷冷道:“至少我没有看见它杀过人。” 彭烈变色道:“你想看看?” 傅红雪道:“的确很想。” 他的脸色也变了,变得更苍白,苍白得已接近透明。 彭烈看着他的脸,竟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忽然大笑道:“你这柄刀呢?难道也能杀 人?” 他心里越恐惧,笑声越大。 傅红雪没有再说话。现在他再说话时,就不是用嘴说了,而是用他的刀!用刀来说话, 通常都比用嘴说有效。 那佩剑的是个很英俊的少年,身材很高,双眉微微上挑,脸上总带着种轻蔑之色,好像 很难得将别人看在眼里。 他一直在旁边冷冷地看着,这时竟忽然叹了口气,道:“以前也有人说过这句话。” 彭烈道:“说过么话?” 佩剑的少年道:“说他这柄刀不能杀人。” 彭烈道:“是什么人说的?” 佩剑的少年道:“是个现在已经死了的人。” 彭烈道:“是谁?” 佩剑的少年道:“公孙断!” 彭烈陡然失色道:“公孙断已死了?” 佩剑的少年道:“就是死在这柄刀下的。” 彭烈额上忽然沁出了冷汗。 佩剑的少年道:“而且三老板也已经被逼出了万马堂。” 彭烈道:“你……你怎么知道?” 佩剑的少年道:“我刚从西北回来。” 傅红雪的眼睛已在盯着他,忽然问道:“去干什么的?” 佩剑的少年道:“去找你。” 这次傅红雪也不禁觉得很意外。 佩剑的少年又道:“我想去看看你。” 傅红雪道:“特地去看我?” 佩剑的少年道:“不是去看你的人,而是去看你的刀!我只想看看你的刀究竟有多 快!” 傅红雪握刀的手突然握紧,苍白的脸几乎已完全透明。 佩剑的少年道:“我姓袁,叫袁青枫,袁家和万马堂也是世交。” 傅红雪又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袁青枫道:“你应该明白的。” 傅红雪道:“你现在是不是还想看看我的刀?” 袁青枫道:“是。” 傅红雪垂下头,凝视着自己握刀的手。 袁青枫道:“你还不拨刀?” 傅红雪道:“好,先拔你的剑!” 袁青枫道:“天山剑派的门下,从来还未向人先拔过剑!” 傅红雪脸上忽然出现了种奇怪的表情,喃喃道:“天山……天山!”他目光已在眺望远 方,眼睛里仿佛已充满了思念和悲哀。 袁青枫道:“拔你的刀!” 傅红雪握刀的手更用力。他左手握刀,右手忽然握住了刀柄。 彭烈竟又不自主后退了半步,翠浓美丽的眼睛似已因兴奋而燃烧起来。 袁青枫的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但他的手也不禁握住了剑柄。 “天山……天山……” 忽然间,刀光一闪1只一闪! 等到人的眼睛看见这比闪电还快的刀光时,刀已又回到刀鞘里。 有风吹过,一根根红丝飞起。 袁青枫剑上的红丝却已赫然断了。 傅红雪还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握刀的手,道:“现在你已看过了。” 袁青枫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但额上却已有冷汗流下来了。 傅红雪道:“我这柄刀本不是看的,但却为你破例了一次。” 袁青枫什么话都没有再说,慢慢地转过身,走入酒楼旁的窄巷里。 他还没有看见傅红雪的刀,只不过看见了刀光。 但这已足够。 人已去了,血红的丝绦却还有一两条留在风中。 彭烈握刀的手已湿透。 傅红雪转过头来,凝视着他,道:“我的刀你已看过?” 彭烈点点头。 傅红雪道:“现在我想看看你的刀。” 彭烈咬着牙,咬牙的声音,听来就像是刀锋磨擦一样。 突听一人道:“这把刀不好看。” 路上刚有顶轿子经过,现在已停下,这声音就是从轿子里发出来的。 是女人的声音,很好听的女人声音,但却看不见她的人。 轿上的帘子是垂着的。 傅红霄冷冷道:“这柄刀不好看,什么好看?” 轿子里的人笑道:“我就比这柄刀好看。” 她不但笑声如银铃,而且真的好像有铃裆“叮铃铃”的响。 清脆的铃声中,轿子里已有个人走下来,就仿佛一朵白莲开放。她穿的是件月白衫子, 颈子上,腕子上,甚至足踝上都挂满了带着金圈子的铃铛。 丁灵琳。 傅红雪眉尖已皱起,道:“是你?” 丁灵琳眼波流动,嫣然道:“想不到你居然还认得我。” 其实傅红雪根本不认得她,只不过看见过她跟叶开在一起。 丁灵琳笑道:“我说这把刀不好看,因为这并不是真正的五虎断门刀。” 傅红雪道:“不是?” 丁灵琳道:“你若要看真正的五虎断门刀,就该到关中的五度庄去。” 她忽又转身向彭烈一笑,道:“现在他一定不想再看你的刀,你还是快去喝酒吧,小叶 一定已经等得急死了。” 傅红雪道:“小叶?” 丁灵琳道:“今天晚上小叶请客,我们都是他的客人。” 她娇笑着,接着道:“他不喜欢死客人,也不喜欢客人死。” 傅红雪道:“叶开?” 了灵琳道:“除了他还有谁?” 傅红雪道:“他也在这里?” 丁灵琳道:“就在那边的天福楼,看见你去了,他一定开心得要命!” 傅红雪冷冷道:“他看不见我的。” 丁灵琳道:“你不去?” 傅红雪道:“我不是他的客人。”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你若不去,也没有人能勉强你,只不过……” 她用眼角瞟着傅红雪,悠然道:“他今天请的客人,消息全都灵通得很,若要打听什么 消息,到那里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傅红雪没有再说什么。 他已转向天福楼走了过去,似已忘记了还有个人在等他。 丁灵琳看了翠浓一眼,又叹了口气,道:“他好像已忘记你了。” 翠浓笑了笑,道:“但是我并没有忘记他。” 了灵琳眨了眨眼,道:“他为什么不带你去?” 翠浓柔声道:“因为他知道我自己会跟着去的。” 她果然跟着去了。 丁灵琳看着她苗条的背影,婀娜的风姿,喃喃道:“看来这才是对付男人最好的法 子。” 她说话的声音并不高,翠浓的耳朵很尖,忽又回眸一笑,道:“你为什么不学学我 呢?” 丁灵琳嫣然一笑道:“因为这种人盯人的法子本是我创出来的。” 天福楼上的客人很多,每个人的衣着都很考究,气派都很大,丁灵琳替叶开吹牛,真正 消息灵通的人,当然都是有地位、有办法的人。 能请到这种人并不容易,何况一下子就请了这么多人。 两个多月不见,叶开好像也突然变成个很有办法的人了。 他身上穿的是五十两银子一件的袍子,脚上着的是粉底官靴,头发梳得又黑又亮,还戴 着花花大少们最喜欢戴的那种珍珠冠。 这人以前本来不是这样子的,傅红雪几乎已不认得他了,但叶开却还认得他。他一上 楼,叶开就一眼看见了他。 灯火辉煌。 傅红雪的脸在灯下看来却更黑。 已经有很多人看见了这柄刀,先看见这柄刀,再看见他的人,傅红雪眼睛里却像连一个 人都没有看见。 叶开已到了他面前,也带着笑在看他。 只有这笑容还没有变,还笑得那么开朗,那么亲切。 也许就因为这一点,傅红雪才看了他一跟,冷冷的一眼。 叶开笑道:“真想不到你会来。” 傅红雪道:“我也想不到。” 叶开道:“请坐。” 傅红雪道:“不坐。” 傅红雪道:“站着也一样可以说话。” 叶开又笑了,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傅红雪道:“你知道?” 叶开点点头,又叹道:“只可惜我也没有听过那人的消息。”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突然道:“再见。” 叶开道:“不喝杯酒?” 傅红雪道:“不喝。” 叶开笑道:“一杯绝不会害人的。” 傅红雪道:“但我却绝不会请你喝酒。” 叶开苦笑道:“我碰过你的钉子。” 傅红雪道:“我也绝不会喝你的酒。” 叶开道:“我们不是朋友?” 傅红雪道:“我没有朋友。” 他忽然转过身,走出去,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腿再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叶开看着他的背影,笑容已变得有些苦涩。 可是,傅红雪并没有走下楼,因为这时丁灵琳正和翠浓从楼梯走上来。 楼梯很窄。翠浓站在楼梯口,似已怔住,她又看见了叶开,叶开正在看着她。 傅红雪也在看着她,丁灵琳却在看着叶开。 四双眼睛里的表情全都不同,没有人能形容他们此刻的表情。 幸好翠浓很快就垂下了头。 但叶开还是在盯着她。 丁灵琳走上来,傅红雪走下去。 翠浓也无言的转过身,跟着他走下去,没有再看叶开一眼。 但叶开却还是在盯着那空了的楼梯口,痴痴的出了神。 丁灵琳忍不住拍他的肩,冷冷道:“人家已走了。”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跟着你的朋友走了。” 叶开道:“哦。” 丁灵琳冷冷道:“你若想横刀夺爱,可得小心些,因为那个人的刀也很快。” 叶开笑了。 丁灵琳也在笑,却是冷笑,冷笑着道:“只不过那个女人的确不难看,听说她以前就是 靠这张脸赚钱,你的钱大概也被她赚了不少。” 叶开道:“你以为我在看她?” 丁灵琳道:“你难道没有?” 叶开道:“我只不过在想……” 丁灵琳道:“在心里想比用眼睛更坏。”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你永远不会相信的。” 丁灵琳眼珠子一转,道:“我相信,只要你告诉我,我就相信。” 叶开叹道:“我只希望她真的喜欢傅红雪,真的愿意一辈子跟着他,否则……” 丁灵琳道:“否则怎么样?” 叶开目中似乎有些忧郁之色,缓缓道:“否则也许我就不得不杀了她!” 丁灵琳道:“你舍得?” 叶开淡淡道:“我本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 了灵琳咬着嘴唇,用眼角瞟着他,轻轻道:“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你是个口是心非的小色鬼,所以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叶开又笑了,却是苦笑。 就在这时,突然楼下有人在高呼:“叶开,叶开……” 一个紫衣笠帽的少年,刚纵马而来,停在天福楼外,用一只手勒缠绳,另一只手却在剥 着花生。一柄没有鞘的剑,薄而锋利。 有的人已在失声惊呼:“路小佳!” 路小佳这三个字竞似有种神秘的吸引力,听到这名字的人,都已赶到窗口。 叶开也赶过来,笑道:“不上来喝杯酒?” 路小佳仰起了脸,道:“你吃不到我的花生,为何要请我喝酒?” 叶开道:“那是两回事。” 他转身拿起桌上的一杯酒,抛过去。 这杯酒就平平稳稳地飞到路小佳面前,就像是有人在下面托着一样。 路小佳笑了笑,手指轻轻一弹,酒杯弹起,在空中翻了个身,杯中的酒就不偏不倚恰好 倒在路小佳嘴里,路小佳笑道:“好酒。” 叶开道:“再来一杯?” 路小佳摇摇头,道:“我只想来问问你,你是不是也接着了帖子?” 叶开道:“昨天才接到。” 路小佳道:“你去不去?” 叶开道:“你知道我是一向喜欢凑热闹的。” 路小佳道:“好,我们九月十五,白云庄再见。” 他捏开花生,抛起,正准备用嘴去接。 谁知叶开的人已飞了出去,一张嘴,接着了这颗花生,凌空倒翻,轻飘飘地又飞了回 来,大笑道:“我总算吃到了你的花生了。” 路小佳怔了怔,突也大奖,大笑着扬鞭而去,只听他笑声远远传来,道:“好小子,这 小子真他妈的是个好小子。” 面已经凉了。面汤是混浊的,上面飘着几根韭菜。 只有韭菜,最粗的面,最粗的菜,用一只缺了口的粗碗装着。 翠浓低着头,手里拿着双已不知被多少人用过的竹筷子,挑起了几根面,又放下去。 她虽然已经很饿,但这碗面却实在引不起她的食欲来。 平时她吃的面通常是鸡汤下的,装面的碗是景德镇来的瓷器。 看着面前的这碗面,她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放下筷子。 傅红雪碗里的面已吃光了,正在静静地看着她,忽然道:“你吃不下?” 翠浓勉强笑了笑道:“我……不饿。” 傅红雪冷冷道:“我知道你吃不惯这种东西,你应该到天福楼去的。” 翠浓垂着头,轻轻的道:“你知道我是不会去的,我…” 傅红雪道:“你是不是怕人不欢迎?” 翠浓摇摇头。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不去?” 翠浓慢慢地抬起了头,凝视着他,柔声道:“因为你在这里,所以我也在这里,别的无 论什么地方我都不会去。” 傅红雪不说话。翠浓悄悄地伸出手,轻抚着他的手――。 那只没有握刀的手。 她的手柔白纤美,她的抚摸也是温柔的,温柔中又带着种说不出的挑逗之意。她懂得怎 么样挑逗男人。 傅红雪忽然甩开了她的手,冷冷道:“你认得那个人?” 翠浓又垂下头,道:“只不过……只不过是个普通客人。” 傅红雪道:“什么叫普通的客人?” 翠浓轻轻道:“你知道我以前……在那种地方,总免不了要认得些无聊的男人。” 傅红雪目中已露出痛苦之色。 翠浓道:“你应该原谅我,也应该知道我根本不想理他。” 傅红雪的手握紧,道:“我只知道你一直都在死盯着他。” 翠浓道:“我什么时候盯着他了,只要看他一眼,我就恶心得要命。” 傅红雪道:“你恶心?” 翠浓道:“我简直恨不得1真的杀了他。” 傅红雪又冷笑,道:“你以为我说的是那个姓彭的?” 翠浓道:“你不是说他?” 傅红雪冷笑道:“我说的是叶开。”翠浓怔住。 傅红雪道:“你是不是也认得他?他是不是个普通的客人?” 翠浓脸上也露出痛苦之色,凄然道:“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你是在折磨我?还是在折 磨你自己?” 傅红雪苍白的脸已因激动而发红,他勉强控制着自己,一字字道:“我只不过想知道, 你是不是认得他而已。” 翠浓道:“就算我以前认得他,现在也已经不认得了。” 傅红雪道:“为什么?” 翠浓道:“因为现在我只认得你一个人,只是认得你。” 傅红雪看着她的手,神色更痛苦,道:“只可惜我不能让你过你以前过惯的那种日子, 你跟着我,只能吃这种面。” 翠浓柔声道:“这种面也没什么不好。” 傅红雪道:“但你却吃不下去。” 翠浓道:“我吃。”她又拿起筷子,挑起了碗里的面,一根根的吃着,看她脸上勉强的 笑容,就像是在吃毒药似的。 傅红雪看着她,突然一把夺过她的筷子,大声道:“你既然吃不下,又何必吃?…我又 没有勉强你。” 他声音已因激动而嘶哑,手也开始发抖。 翠浓眼睛已红了,眼泪在眼睛里打着滚,终于忍不住道:“你何必这样对我?我……” 傅红雪道:“你怎么样?” 翠浓咬了咬牙,道:“我只不过觉得我们根本不必过这种日子的。” 她叹息着,柔声道:“你带出来的钱虽然已快用完了,但是我还有。” 傅红雪胸膛起伏着,嘎声道:“那是你的,跟我没有关系。” 翠浓道:“连我的人都已是你的,我们为什么还要分得这么清楚?” 傅红雪苍白的脸已通红,全身都已因激动而颤抖,一字字道:“但你为什么不想想,你 的钱有多脏?我只要一想起你那些钱是怎么来的,我就要吐。” 翠浓的脸色也变了,身子也开始发抖,用力咬着嘴唇道:“也许不但我的钱脏,我的人 也是脏的。” 傅红雪道:“不错。” 翠浓道:“你用不着叫我想,我已想过,我早已知道你看不起我。” 她嘴唇已咬出血来,嘶声接着道:“我只希望你自己也想想。” 傅红雪道:“我想什么?” 翠浓道:“你为什么不想想,我是怎么会做那种事的?我为了谁?我……我这又是何 苦?” 她虽然尽力控制着自己,还是已忍不住泪流满面,忽然站起来,流着泪道:“你既然看 不起我,我又何必定要缠着你,我……” 傅红雪道:“不错,你既然有一串串的银子可赚,为什么要跟着我,你早就该走了。” 翠浓道:“你真的不要我?” 傅红雪道:“是的。” 翠浓道:“好,好,好……你很好。” 她突然用手掩着脸,痛哭着奔出去。 傅红雪没有阻拦她,也没有看她。 她已冲出去,“砰”的,用力关上了门。 傅红雪还是动也不动地坐着。他身子也不再颤抖,但一双手却已有青筋凸出,额上已有 冷汗流下。可是他突然倒了下去,倒在地上不停抽搐,痉挛,嘴角吐出了白沫。然后他就开 始在地上打着滚,像野兽般低嘶着,喘息着……就像是一只在垂死挣扎着的野兽。 门又开了。 翠浓又慢慢地走了进来。地面上泪痕竟已干了,于得很快,眼睛里竟似在发着光。但是 她的手却又在颤抖。那绝不是因为痛苦而颤抖,而是因为兴奋!紧张!她眼睛盯着傅红雪, 一步步走过去……突然间,她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咀嚼的声音!一个人不知何时已从窗外 跳进来,正依在窗口,咀嚼着花生。 路小佳! 翠浓脸色变了,失声道:“你来干什么?” 路小佳道:“我不能来?” 翠浓道:“你想来杀他?” 路小佳笑了笑,淡淡道:“是我想杀他?还是你想杀他?” 翠浓脸色又变了变,冷笑道:“你疯了,我为什么想杀他?” 路小佳叹了口气,道:“女人若要杀男人,总是能找出很多理由来的。” 翠浓忽然挡在傅红雪前面,大声道:“不管你怎么说,我也不许你碰他。” 路小佳冷冷道:“就算你请我碰他,我也没兴趣,我从来不碰男人的。” 翠浓道:“你只杀男人?” 路小佳答道:“我也从来不杀一个已倒下的男人。” 翠浓道:“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路小佳道:“只不过来问问你们,有没有接到帖子而已。” 翠浓道:“帖子?什么帖子?” 路小佳又叹了口气,道:“看来你们的交游实在不够广阔。” 翠浓道:“我们用不着交游广阔。” 路小佳道:“不交游广阔怎么能找到人?” 他突然拔剑,眨眼间就在墙上留了八个字! “九月十五,白云山庄。” 翠浓道:“这是什么意思?” 路小佳笑了笑,道:“这意思就是,我希望你们能在九月十五日那天,活着到白云山庄 去,死人那里是不欢迎的。” 一阵风吹过,窗台上有样东西被吹了下来,是个花生壳。 路小佳的人却似已被吹走了。 风吹木叶,籁籁的响,傅红雪的喘息却已渐渐平静下来。 翠浓痴痴地站在那里,怔了许久,终于俯下身,抱起了他。 她的怀抱温暖而甜蜜。她一向懂得应该怎么样去抱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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