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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夏季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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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夏季战记 刘白羽 一、公主岭入城记 公主岭于5月19日重获解放。自黑林镇方向猛追残敌之民主联军一部于下午2时, 一路从公路、一路从飞机场开入城区时,车站上还是一片乌烟瘴气,火车头还在车 站上哀鸣,但经我军射击后,车头仓惶逃逸,不得不把最后一列车丢弃在站台上。 我冒飞机往复扫射进抵近郊时,市内还传出密集的枪声。但旋即停止。民主联军某 将领骑着白马亲率骑兵行列,自车站经天桥正式进驻公主岭。 去年四平保卫战时,我曾抵此地,现在重睹车站、房舍花木。街道……更加感 奋,尤其是千百群众高举两臂欢呼着:“一年不见了。”部队中不少战士也向群众 示敬,慰问着:“你们好吗?”最感动的是一个白发老人说:“你们再不来,我们 就饿死了。”此间粮价奇昂,而车站上粮食囤积如山。尤其最近七日,商店全部停 业。成万市民被驱逐去挖掘工事,可是工事还没有挖完,民主联军已经进入市内了。 据说最后开走一列车中蒋记军官装满自己家属财物,还带走一个女学生,把溃 逃下来的士兵却从开动了的车门上纷纷推下来,我巡视所见,果然月台上遗弃无数 绣花鞋与化妆品,而血迹斑然的士兵,则一步一拐,顺着铁路线走去。 我们的队伍停在市中心,骑兵队分成若干小组往各街巷慰问,立刻一群小孩子 来报告:“这里有美国枪,新的,还不去拿。”又有人来报告仓库地址的。立刻一 群青年,把敌人隐藏的一辆中型吉普车推到我们面前来,军民喜笑颜开地互相问讯, 一位老人家倾诉:“一年零一天,你们走了以后,我们受了多少罪呀!” 公主岭市面立刻热闹起来,一幅人民城市的真情实景,展开在这个快乐的日子 里。 进入公主岭后,我获得一种印象,即蒋介石出卖民族利益严重后果之一,是中 国素称富庶产粮区之东北蒋管区,业已变成饥饿世界。公主岭市民纷纷向解放军控 诉说:“你们再不来,我们就要饿死了。”当我询问“粮食哪里去了”时,一位长 者指着车站仓库和站台上堆聚成山的粮袋说:“都送到美国去了。”自解放之日起, 市郊内外不少贫民和工人在车站上露宿等候分粮,民主联军政治机关从5月22到24日 三天内,即将囤积在车站上的300余万斤粮食,全部无代价地分给了3万余群众。虽 然在这3天内,蒋机不时在头上盘旋,但分粮的人们却不顾扫射的危险,兴奋地扶老 携幼赶车拉马或徒手提袋形成欢悦的人流前来分粮。 二、战场里的生活 6月10日 今天有60里地行军,接近了四平。 黄昏出发,穿过树林、沙沟,走向田野,突然落起雨来。东北方向电闪很急, 空中一片片黑云弥漫着、投掷着,雨后的风是凉爽的,但一会又是雨。我准备着更 大更大的雨,我估计今夜雨会淋湿我衣服,灌进到脊背上来。我吸了一支纸烟。果 然,雨在黄昏之后骤然狂妄起来,立刻帽子上的水顺着脸颊流,地上变成泥泞。公 路上的桥都破毁了,每过一次河沟都给淤塞着的大车所阻止。天空一片漆黑,只听 见前面急甩马鞭,人们饥渴似地呼叫,……工兵们跑上来,扛木板搭桥。往前走, 一处深沟,又是人马淤集、喊叫,两岸高头都烧了木柴,火焰劈劈巴巴燃烧着,爆 跳着金色火星,从这面岸上看那火光中,一个一个战士弯着腰迅急跑过的幢幢黑影, ――我们也从工兵们支架的木板上过去,马奋力地爬上泥滑的陡坡,有一个年青战 士披了一条红色被子在那鲜红火光中烤火,那是极其动人的情景,吸引我注视。人 们都淋湿透了,我发觉从黑夜里发现火光的时候,不少人高兴得欢呼起来,可是都 急急过去,谁也毫未停留地前进了。 mpanel(1); 7点半钟醒来,向东行。 6月11日 空中有两架银灰色美国运输机慢腾腾向北飞。 我们渐渐走入东岭,谷中树丛茂密,入山梁后,完全在丛莽中行走。这里大树 和小树错综罗列,蝈蝈叫着,红色土岩下流着浅蓝的小河,草地上开着夏夜繁星似 的金黄小花儿。穿树林中小路向梨树坝(密林中一小村)前进,――渐渐看到林下 有步哨,林中有战马,人们在树荫空隙掘着掩体,有的拿干黄谷草在搭露营的小棚 子。鹧鸪鸽在悠然地鸣叫,灰色的野鸽飞落在树上――电话线往各处牵引着――路 上就埋在浅浅浮土里,骑马的人在路上来往奔跑,充满战争前的紧张,我跑进司令 部(那一所农民房屋)里去,――几个师长和政委都在这里,在农民张贴香烟公司 美人画图的墙壁上现在张贴了一幅详细的四平地图。从侦察部门不断送来有的是捕 捉,有的是自动由火线上逃跑过来的逃兵――苏德战争中苏联管这叫“舌头”,因 为他能把敌方情况告给我们。我跟一个穿美国卡叽的上士谈话,他告诉我一段有趣 的新闻:城里报纸刊载蒋介石3日8时飞到沈阳,仅接见熊式辉(传杜聿明因病未见), 留一手函发出哀鸣给四平城里的陈明仁说:“四平乃东北要地,如失守则东北难保 矣!斯时为吾弟成功成仁之际,望砥砺三军,严行防御。”于是陈明仁就召集军官 宣誓死守四平,每晚强迫士兵高喊“拥护蒋主席”以壮胆,可是喊完后,夜幕一垂, 就有成批成批逃兵悄悄向外逃跑…… 我们在一排树下开始露营,电话线接通了,和通信员一齐掘了个避弹室,搭上 树枝、泥土。 山岗那面,清脆的步枪声和炮声,前哨战已经开始了。 夕阳把树林照得明晃晃的,――林外吹着警报号,林边掘战壕的战士们喊: ‘小飞机来了!”战士们最厌恶这家伙,这家伙一来就突突乱扫,人们就得隐蔽; 大飞机(战士叫“老母机”的那种运输机)来了谁也不理睬它,战斗机斜着翅膀向 下低旋两次,从我们头顶上往东南去了。 6月14日 早起,飞机在村庄上空低飞扫射,――昨夜炮车彻夜未停,在暴雨下、泥泞里, 辘辘响着从路上过去,顽强地向指定地点前进,预备进入阵地。现在还丢下有几辆 弹药车停在那棵树下,也许就是目标吧!我拿冷水洗了脸,在村庄后面走着,我忽 然想起两句诗: 我从泥泞小路上归来, 炸弹片落在我的身旁,…… 我穿过临时马厩,看看马。一看大路已经变成泥塘,洼地则变成水池,――我 走向我们树林中的工事去看看,也可以预测前哨上战士们是站在什么样工事里。昨 天一夜雨,他们是够受的,幸亏今天出了太阳。 我在树林精湿的草地上酣睡了一下,醒来听到谈话声,原来郭和李跟两个不知 什么人坐在林中隙地的一堆枯树枝(露营烧水用的)上谈话,我走去,才知道是从 四平城里逃出来的国民党士兵。一个是八八师二六四团的华中武,可以说是火线上 的光荣起义。前天晌午,他和一个组长在壕边放哨,他劝说那组长逃跑,那人不干, 他就一枪把那家伙打死,拼命地跑;听见枪声,后面地堡里钻出两个班来,追赶了 二里地。他最后把手里那支美国步枪摔断在石头上,跑进一个树林,曲曲折折才跑 到我们火线上来。另一个是八八师二六二团的赵鸿生,他第一次企图逃跑几乎被枪 决,第二次他放哨就跑了。跑没多远,在一块菜园里,一下从障子后面跳出一个人 来,衔着烟斗,拿着手枪对准他,原来是我们的侦察员。我们侦察员在火线上常常 冒险,英武,做出比侦探电影还紧张、惊人的场面,可是从此他就被解放过来了。 现在坐在枯树枝上。他们谈话都万分兴奋,特别是华中武把头上的军帽一摸说: “一个同志说看你们这倒霉帽子(指船形帽)!我就一把抓下摔在地上,原来我们 也叫它做亡国帽的。一个同志说我有两顶军帽给你一顶吧!”这两天,在火线上他 们成为被欢迎的人物。他们到各个连队去讲话,讲四平市内国民党罪恶行为,作了 一次很好的活的动员。赵鸿生,去年(1946)分过七亩地,国民党来了被富户控告 为穷党,吊在房梁上毒打,押了两个月零十天;出来又给抓了国兵,现在他打算回 去把家搬到解放区来,――他右眼红肿得像桃子,原来他们在城里常常聚在一齐哭 泣…… 下午,飞机在我们小树林上来回扫射。 我带了毯子睡在战壕里,――树影在壕口上细碎地摇动,我一支一支地吸着香 烟。 从两个火线上逃跑过来的人那里,我知道在敌人占领的城市里,群众的心如同 向日葵之朝向太阳一样朝向我们,这就是这一伟大战争的政治因素,――我还记得 去年四平保卫战里的英雄的人民,经过这一年忍辱生活,该恨的恨,该爱的爱,这 认识更加清楚了。在这爱与恨中间交织着说不尽的思念,说不尽的苦痛、灾难,说 不尽的血与泪。今天,他们又动手,毫不颤悸,毫不屈辱地在去年曾经是避弹室的 地方,掘下避弹室,然后听见一声声炮响,坚信着自己的兄弟不久就出现在他们面 前了,――血与泪的一年,这时会一页页从每人脑际掠过,……这就是战士们流血 的意义。 在战壕里,突然收到收复安东的消息。 美丽的安东,美丽的绿色鸭绿江,你又复活了,而四平的敌人,法西斯的孽种 们,你们在世界上所占有的时间,在我表面上仅仅剩下2点03分钟了,那时,人民炮 兵就要开火了。我的心在跳跃,我期待着我们自己的炮的啸声,因此我愿意飞机把 目标集中在我们这里,――你在我这里盘旋吧!可不要去损害我们的前线,那掩体 里战士们活跃的血液,炮手们的眼睛,是在时间一寸一寸移动中,向上昂扬着,向 上昂扬着,……当我想的时候,12架飞机从云端飞来,6时30分,我们在树枝搭的棚 下进行晚餐,――6架飞机一齐低头朝下扫射,立刻四周充满轰轰声响,……我从战 壕口上望出去,从我面前树根与树根空隙间望出去,一批一批像水里的游鱼似地掠 过树林,这种空袭一直延长到8点钟,我们从洞穴中出来,顺着田野和林间小路到了 司令部。司令员、政委都到火线上去了。这沟前丢过炸弹,一个哨兵炸死了。我急 急往后樟罗林子前进,我正在半路上,8时――这个总攻的时间到了。突然之间,一 片排炮,分不出一颗一颗,只觉得天地都在浑然一片震颤之中,百门大炮,轰然齐 鸣,――从炮兵阵地旁经过,隐隐听见喊放射口令的声音,射击在继续,深蓝色丛 林里闪着火花。 后(木孛)罗林子,村边筑有无数步兵工事,弹药车,马匹,堆集在防空壕口上 的弹药箱,粗大的绳子,――一排排树林是深黑色的,四平方向白色的烟雾冲天, 敌人企图施放烟幕来掩盖目标,不过我们炮弹的烟雾,已在爆炸声中混成一片,火 光中红色信号弹横着飞掠而去,也有的直向天心。……黑地里,在后(木孛)罗林子 农民房门上看见指挥所的一面红旗,通信兵在拉着电线走,我顺着一条泥泞的小路 插向田地中间,走到柳树茅子的行列里去。――许多工兵摸着黑在弯着身子挖工事, 不少战士很安宁地围着木桶吃饭,他们偶然抬头寻找带着啸声飞去的炮弹,――指 挥部就在这条战壕的一端,那像一间小小的地下室,壁上小洞穴里插一支蜡烛,在 黄色光辉里,我看到战线指挥部的政治委员、炮兵司令员、炮兵政治委员几位将军 都在这里。他们坐在草堆上,身上加了一件绿呢军大衣以御夏夜寒冷。 在火线指挥所里,电话铃一会响,一会响,――一会电话线给炮火打断了,…… 现在让我记录人民炮手的成绩吧!昨天,预定炮兵进入阵地的夜晚,大雨滂沱。 驭手引着马通过泥泞洼地,一仆一继,运动受了阻碍。在困难关头就表现了人民炮 兵的素质,是和人民部队其他兵种一样,不会向困难低头,于是拉着巨大榴弹炮、 山炮、野炮和弹药,从飞溅泥海中冲过。前线部二大队冒着大雨,只有一门炮因为 压断小桥翻在河沟中,其余均按照计划进入阵地,今天天亮了,这一门炮也拉了上 去了。前线部一大队的第三炮也冒着炮击、空袭,飞马直奔进入阵地,把牵车、马 匹又拉回原来的隐蔽处,只用了10分钟时间。指导员在后面瞪着两眼,看敌人炮弹 不断朝他们直打。他喊了卫生员等在身边,好给他们缚伤,可是卫生员还没赶来, 我们神勇的驭手王洪林、丁吉龙、刘福、高治国,已经笑着站在他眼前了。敌人不 断往我们炮兵阵地上抛着爆破的钢铁。我们的炮手从落雨的夜晚到白天,构筑着工 事。8时一到,――立刻大炮跃动着,同时齐发,火光烟影,轰然一片,炮弹如同千 万只白鸽闪跃着,突然向敌人阵地飞去。只打了7分钟时间,从前线二部阵地向前看, ――他们所担负的400公尺宽敌阵前沿,三座灰碉堡,一处电话局改筑的据点,一处 碉堡群,联结着无数工事、铁丝网,在一片烟火闪烁下,变作残废肢体了。这一阵 子,平均一平方米土地爆炸了×颗炮弹,信号弹从前哨阵地上空发出灿然绿色,步 兵发起冲锋了。炮兵们赶紧一步步延伸射程,向敌人阵地作纵深发射,排除步兵前 进障碍。在这个温暖的夏夜,我站在战壕前头,怀着从未体验过的兴奋心情,两眼 盯着前面,心中只重复着这一句话:“这是我们的炮,人民的炮啊!”(我不会忘 记,去年在这同一地方,敌人怎样拿炮打过我们,炮兵不会忘记,步兵不会忘记, 我也不会忘记,)10时30分,指挥所的电话铃响了:“8时30分(即炮兵摧毁敌人工 事后十分钟)我英勇步兵突入四平市内。” 这突破口,是从西南联接海丰屯方向上打开的,火线上产生了十分钟突破四平 的文得红的英雄事迹。史得红是昨天晚晌才担任排长职务的。发起冲锋的时候,他 与连的指挥失去了联络,在敌人炮火猛烈封锁下,他毫不犹豫,单独率领一个排, 踏碎铁丝网、鹿砦,通过地雷、陷附、交通沟,无数艰难困苦的障碍,炸毁地堡, 第一个跳上围墙把敌人宣传已久之“永久工事体系”打开缺口,我军立刻像箭头一 样前进,枪声已在四平市区里面了。去年蒋介石匪帮违犯停战协定,以号称“天下 第一军”之新一军向四平进攻,也从这同一方向选择主攻点,40日未能有丝毫进展; 而今天,我们十分钟粉碎了蒋介石匪帮一切凭依坚固工事的神话。深夜12时10分钟 从×师来电话: “入城部队发展很快,架电话都赶不上。” 不久以后,敌人第二度猛烈地向我们所在的战壕一带发炮,二十几颗炮弹爆炸。 天变了,一次又一次地落着微雨,――我坐在树底泥土上,大衣的皮领淋得湿漉漉 的。和工兵一起掘好一间地下室,这像是一间狭长的火车车厢,如火车坐椅般的土 坎,可容纳四人平列坐着。这时,已经3点钟,晨曦从壕顶露出,榴弹炮弹呼啸着从 高空飞过,我裹了大衣和雨衣在地下室潮湿泥土上睡着。 6月15日 饭送不到火线上来,战士们挖工事挖了一夜。 ×说:“人要是有一个驼峰,打仗就方便了”。大家在战壕里笑起来。 一个战士厌恶地从树下望着飞机一面飞一面扫射,他说:“这像撒尿一样!” 大家又笑起来。 经过夜晚激战以后,展在我眼前的四平,水塔、车站、路灯。绿色天主教堂、 公园、市政府,已经陷在一片漫天的浓烟大火中,敌人采取了法西斯惨无人道的暴 行,凡是我们前进的地方都被残暴地施放燃烧弹,现在那里在燃烧中。 从指挥所我得到今夜作战计划,――火线上情况是这样的:打开突破口后,我 们的几支尖刀连正向纵深发展,战士们在火焰里面,逐屋争夺,一步步摧毁着敌人 钢骨水泥的永久性工事。今夜一切箭头都指向――敌人七十一军军部,核心工事。 我等待着这准备好了的激烈的夜战。现在四平市西北方向上枪声激烈,我估计是我 们×纵在向市内突入。 在指挥所地下室里,几个将军同志在进晚餐。×政委几天几夜没睡眠了,眼珠 有点发红,他痛恨地讲: “他们把法西斯一切恐怖手段都运用上了,督战队疯狂扫射朝后退的士兵,还 采取连坐法。” 火线上,打开突破口的战士,看见一个敌兵被他们督战队击毙,带着捆绑他的 绳索卧倒地上。在前进中又发现一个敌方下级军官被绑在电线杆上打死了的死尸, 在战士们夺下的一处房屋里,一个厌战的敌兵悬在房梁上自缢死了,他的全身都变 成可怕的黑色。 夜晚,落着星星细雨。 我站在我的地下室外面,忽然听到×政委高兴的声音,他朝我的邻居,――火 线炮兵指挥所里面喊: “×纵已从西北突破。” 我立刻跳出战壕,×政委站在潮湿的黑暗中,炮兵沁副司令也从他的战壕里跳 出来。不知什么缘故,他竟然递了一支香烟给×政委,我正在怀疑:“在这里能吸 烟吗?”我想象敌人炮弹会立刻送过几颗来响一阵吧!他第二支烟即已塞在我手里, 他似乎发现我的迟疑,他说:“老兵了,总是有办法。”结果我们三人紧紧把大衣 张开,抱在一起,这个活泼有趣、从江西红军时代当炮兵当到现在的人,把头伸到 下面划着洋火抽起烟来。――不久,一架冒夜飞来的敌机在我们背后投下照明弹, 闪闪发光。我们听到四平市内空前猛烈的自动武器响声。……我们立刻由树丛里跃 过战壕,跑向阵地前沿,立刻眼前展开我平生未见过的奇景,――炮火、白烟,在 照明弹下盖满全城,机枪声如同鼎沸的水,红光子弹流星似地往来穿梭不停,―― 一阵火光闪烁,接着轰然一声如同掀天覆地一般夺慑人心,那是黄色炸药在英勇无 敌的爆炸手行动下,一包接着一包炸响,爆炸手来往如梭,爆炸火光直成一串,…… 我站在这里,我感到伟大的历史的火焰,正熊熊燃烧,我将熔化在这火里而一 齐昂扬,鼓舞,……我眼望着这样激烈战争,不能一瞬眼,不能一喘息,我默默站 在夜空下,默想着那些在火中,枪弹声里,为了全世界的和平、光明,奔走呼号, 奋勇直前,浴血而战的英雄的身影…… 6月16日 昨夜,敌人五次反冲锋均被我方击退。 ×师前进,占领中山公园敌人榴弹炮阵地,歼敌400余,毙俘营长各一人,前哨 阵地距陈明仁(指挥部)核心工事500米。 今天,我开始从俘虏里面得到有趣的敌情消息: 据说昨晚,敌重要电台和机务人员给他们自己的飞机炸毁了――并炸死一个团 长。敌人在无线电里向沈阳的杜聿明悲鸣: “我们决定死守长官街。” 长官街大概是纪念杜聿明的街,是核心工事所在的街。 两点多钟,敌机正在头上扫射,我弯着腰从指挥所地下室里出来,看见战壕边 的柳树下面蹲着――三下江南首先攻入城子街的××师××团三营营长王连恩同志, 他是一个结实精悍的人,他是一个攻坚战的名手,他参加过去年春季攻守长春之战。 他告诉我,我在城子街战场上给他照的照片他收到了,他的到来以及地下室里的军 事会议使我十分兴奋。 6月17日 我记录下炮兵指挥所的一段谈话: “2时50分,”炮兵副司令在打电话,“拿一个连准备300发炮弹,添加炮战, ――他打我也打,他不打我也打,往铁路东撂呀!他炮兵阵地往东移我就往东打, 往西移我就往西打,――不怕他发现,不怕空袭,就是要揍他――揍得他满天飞,…… 告诉我们的战士,不打的时候隐蔽好像老鼠一样,打起来就像老虎,――不怕牺牲, 完成任务,告诉你呀今天晚上五个团发动总攻呀!” 6月18日 3时50分,美国深灰色运输机往四平市内投掷物资,降落伞像一朵朵白色水莲花 一样萎缩着,落在铁路东红绿瓦顶的天主教堂附近。我在北平执行部时代,不少次 搭乘这样飞机。当我发现那些帝国主义的美国人虚伪与恶劣的本质的时候,那时我 已经十分厌恶他们,而今天它飞掠战地上空,它的阴影是压在每个中国人心上的, 它完全是一条橡皮管,向战争灾火上浇油,――嵌在我们人身上的每一颗子弹都标 记着“USA”“USA”――杀人的罪证。我愤怒地从战壕里跳出来,――在我的桌子 (那是横架在壕口的一条枕木,上面搭着伪装的绿树叶,我每天在那上面写字)旁 站了一下。空中日光微敛,风萧萧然有如初秋。炮兵司令部里,几个战士和一个胖 子军官在玩扑克牌,胖子同志把用过了的一张黑桃A又拿上来,被别人发现,大家嬉 笑起来,这是我在战壕生活中第一次看到人们在娱乐。我从这里想到新中国人的性 格是这样的:他们从困苦中来,他们十分坚定,他们知道斗争为了谁,他们十分勇 敢,同时他们也知道胜利是谁的,因此他们愉快胜任,……这样的人是能把天捣个 窟窿再把它堵起来的!我弯下腰,斜侧身体,像蛇一样爬回我的地下室,在干树叶 上睡着了。 给枪声惊醒。 面前有白烟、烧焦的气息弥漫着。 敌人绝望了,――在焚毁着车站上的粮食。 6月19日 下午我在战壕里,从干粮袋里抓着干黄豆吃,――我发现侧翼炮兵似乎在移入 新的阵地。我利用飞机向北面飞翔的机会,跑到指挥所去,只参谋长躺在那儿的草 堆上。这是一位从长期中国革命战争中锻炼出来的将军,非常年青,极其智慧,善 于总结经验,他的特征是一支软皮马鞭和一只小皮图囊,如果这两件东西挂在树上, 那他一定在这树林里工作。他看我来,第一句就说:“今天好消息不少。”从昨晚 到今天××师在西南方向上有重大而神速的发展,――占领女子学校、运动场、中 央公园,发展到中央大街即敌人所谓长官街上,和从北面切下来的那一把尖刀×纵 队会合,直下五道街,造成分割局势,西北五条街道上的敌人成为孤岛了。××师 又拿下了坚固的中央银行,用炸药爆炸后,敌二六四团200多人举手投降,敌方的军 部――核心工事两座红楼已被包围。四平市区的西南部已经没有一间好房、一块好 地,弹穴像筛子眼一样密,敌人疯狂地用吉普堵死房门,里面拿粮食袋当沙袋垒作 工事,――在我们攻击威力之下,哪一个退下就会无辜地被疯狂的督战队扫射打死。 敌人正在他们所有失利退却的地方烧毁房屋,把老百姓火葬在里面,……今天俘虏 说:敌人发电报埋怨起他们那位志大才疏的司令长官杜聿明来了,说他欺骗了他们, 苦守了一个星期没瞧见一个援兵影子。一会又发电报埋怨飞机也不多呀!远远蹲在 沈阳的司令官悲哀地说:“不是不派飞机,没有汽油呀!援军走了两天才走了20里, 路太不好走呀!……”陈明仁的核心工事真只剩了个核心了,他就愁眉不展坐在这 个核心的地下室里,一颗颗炮弹枪弹弄得他神情慌乱,眼睛像两盏红灯笼,――八 十八师副师长彭铎据说在他的炮兵指挥所楼上被我们炮火击伤了头部…… 6月20日 这是火线上逐屋争夺中几位孤胆英雄口述的事实: “在战壕里睡觉,下过雨,冷使我哆嗦得像跳大神似的。总攻击了,――我们 接近了敌人,敌人那面‘叭――咕’‘叭――咕’响三枪,我一听就知道这是指挥 枪。我得照顾我的战斗组,枪响了,我们散开一看组里两人带了轻花。‘嘭冬’一 颗炮弹落在我跟前把我埋在土里了,――我一挺,站起来跑了,躲在沟里,一炮一 震,炮一停我就跑到班长那里。他不让我乱跑,班里还剩下七个人,我就摸黑去找 副班长,副班长趴在那里,我叫他‘班长――班长!’他教我扶起他来,――‘叭 ――咕’‘叭――咕’,照明弹又“啪’的一声亮了。我把他背下来,他的血流了 我一身,弄得我满脸都是,――又上去背下巴彦县的一个大个子,上了药,找不到 担架,隐蔽到墙下;我听到副班长痛得叫,我哭了。 “打进城,我们打到核心工事打省政府大楼,敌人火力封锁得真是严丝密缝, 我火了骂: “‘操他娘!咱们接近!’ “班长喊叫:‘李兴旺!你干吗?不要忙。’ “炸药把门鼓弄开了。我冲过去,铁丝网把帽子挂丢了,也没来得及去摸,一 跳跳进了省政府。里面乌黑乌黑,对面看不见人,我的冲锋枪大钩早就叫上了。我 就连喊带摸,一摸摸着一个,摸摸帽子没遮檐――是个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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