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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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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在彩霞的光辉照射到吐丝口焦墙破瓦上的时候,宣传弹从四面八方射击出去,彩色的纸
片,花蝴蝶样地飞舞在敌人的地堡附近,壕沟的上空。由于灰黄色弹烟的浮漾和傍晚的微风
旋荡,它们有的飘扬了好久才落到地上,有的竟然飞钻到敌人的地堡洞眼里面去。
敌人对于这些纸片儿似乎特别害怕、惊慌,仿佛这些纸片确实具有他们意想不到的无穷
的威力,最大限度的破坏性。敌人的炮弹一串一串地放射出来,机关枪、步枪的火力同时地
集中射击,虽然他们看到的尽是那些彩色的纸片,并没有发现解放军一个人的形影。
一场激烈的“空”战过去,战地上沉寂起来。沉寂到使人想象到战斗已经结束,许久许
久听不到一响枪声。
天色突然黑下来,彩霞消失以后,从东南角上的崖谷里飘卷来一片迷蒙的云雾,笼罩了
整个的吐丝口镇。
不久,便落起牛毛细雨来。
战场上的景象完全变了,吐丝口镇象沉入到海里,又象浮游在半空里,不住地打着旋转。
战地的雨夜,黑得伸出手来自己也看不清五指,黑得叫人发愁、可怕,空气沉闷而又浑
浊。炮烟混和着湿气,沾粘在地面上、墙壁上、人的身上,久久地不肯散发开去。
脚下水湿泥滑,战士们的身体渐渐地沉重起来,前进一步,要比平时多用一倍到两倍的
气力。认不清道路,找不到目标,真是瞎子摸鱼一般,只能伏在地面上缓缓爬行。
对于久经战斗的战士,在这样细雨绵绵的黑夜向敌人的胸腹阵地摸进,是苦恼的事情,
也是难得的良机。
敌人的探照灯失去了照明的效力,敌人射击出来的子弹盲目乱飞。战士们可以放胆前
进,接近到敌人的身边,展开面对面的痛快淋漓的战斗。
“什么人?口令!”
“开枪!”
敌人诡诈地吆喝着。向左边打一阵枪,又向右边打一阵枪,时而打得很低,时而又打得
很高。
“瞎眼枪,神经战!不理它!”秦守本低声地对王茂生说。
在总攻击开始以后,突入到敌人阵地的缝隙里的秦守本小组,经过约摸两个钟头的光
景,艰难地但是安全地前进了一百米左右,在接近到预定攻击目标――敌军指挥部前面屋顶
上的机枪阵地――的时候,秦守本的膝盖撞上一根焦黑的木桩,感到猛烈的疼痛,停止了浑
身疲累的爬行,他急速地喘了几口粗气,揉揉隐隐疼痛的膝盖骨,忍不住地咕噜道:
“天也跟老子捣蛋!”
和他并头伏在冰冷的泥水里的王茂生,拍拍他,套在他的耳朵上说:
“快啦!”
正说着,屋顶上的机枪“咯叭咯叭”地叫了起来,红色的小火花,在雨雾里闪闪灼灼地
跳跃着。
在机枪响叫的时候,秦守本借着火花的点点微光,向背后看看,没有人也没有动静。于
是用舌头在上颚上弹了几下,那声音恰象檐口的水点滴到石板上似的。大概在离他两米远的
地方,以同样的“哒哒”的声响回答了他。
在他们继续向前爬行的时候,一排紫红色的曳光弹从他们背后穿过雨雾,急速地飞扬到
敌人屋顶机枪阵地的上空。他和王茂生停止下来,仰脸向上,又一排紫红色的曳光弹从同样
的方向穿射过来。
他意识到营部对他们的迫切要求,当营部指挥阵地上发射出来的紫红色的信号弹,又一
次地飞扬过来的时候,他和王茂生躬起腰来,小松鼠似的向前猛跳了七、八步,到达一道烧
焦了的黑墙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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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应该向敌人猛烈攻击的时候了。秦守本心里度量着,从口袋里摸出临出发的时候罗光
给他的夜明表,揉去睫毛上的雨水看看,时针驮着分针,指在表的正中。
“呀!十二点钟了!”秦守本惊讶着,他觉得自己的进展太缓慢了。
在他们背后远远的地方,枪声、榴弹声突然猛烈地响起来,他清楚地判断得出,那是连
长、指导员带领的突击队集结的大石桥附近。
秦守本的心里焦急起来,他想象到连长和指导员带领的突击队,正在石桥两侧,遭受到
敌人的猛烈攻击。他的两脚踩着一堆砖瓦,仰起头来朝大石桥方向定睛一望,一团一团的火
光和黑烟,在那里连续腾起,榴弹的炸裂声,连续地迸发出来。汤姆枪和卡宾枪的子弹射击
声,象连串的爆竹一样炸响着。
石东根和罗光各自带着一个突击队,在石桥两侧,等候楔入敌人腹地的突击小组的接
应,向敌人的纵深突进,已经三个多钟头。因为雨已停歇,敌人的探照灯的舌头,舔着了石
桥两侧的石东根他们的阵地,枪、炮的火力,倾盆疾雨一般,朝石桥两侧猛泼下来,接着,
一个排的敌人,从壕沟和地堡里跳出来,不顾死活地朝石桥上冲撞攻击。
石东根和罗光的两个突击队处在十分艰苦的境地,在自己展开火力出击以前,不得不对
敌人的进攻举行反击。
“冲!把敌人杀回去!”石东根举起汤姆枪,大声地喝令道。
石桥两侧的突击队冲击出去,汤姆枪、卡宾枪的短促火力,一齐向迎面而来的敌人猛扫
了一阵。
敌人的进攻被击退,石桥前面的泥水里,倒下一堆敌人的尸体和嗷嗷哭叫的伤兵。
石东根乘着反击敌人的时机,喝令队伍冲过了石桥,试图就此突入到敌人的阵地中心
去,但是没有奏效,给敌人的强大火力迎头阻住,又退回到石桥两侧的阵地。
“两个多钟头,一点动静没有!都死光啦?”石东根恼怒地骂着,伏在一块泥湿的石头
上。
秦守本小组的六个突击队员聚集在黑墙下面,正在计议着怎样消灭屋顶上敌人的机枪阵
地,左翼三十米远的地方,发生了轰然巨响,一座敌人的母堡翻了身,在火光下面,秦守本
他们认定那是张华峰小组向敌人举行攻击。敌人的各处火力立时转移方向,朝张华峰他们那
边猛打,探照灯的惨光在地堡炸裂的附近游来窜去。接着,他们右翼不远的地方,也响起了
对击的枪声,另一个突击小组也和敌人接上火了。
秦守本和他的小组的突击队员激动起来。
身体壮实的张德来拍拍自己的大腿,站在一堵瓦屋墙根,嘎着嗓子说:
“上吧!”
夏春生站上张德来稳稳实实的肩膀,周凤山一脚踩着张德来的大腿,一脚踩着蹲着身子
的秦守本的肩头,爬上了夏春生的肩膀,王茂生举起汤姆枪梢,夏春生用力一拉,王茂生乘
势扒了上去,一直扒到两脚踩在周凤山的头上,然后抓着屋瓦,窜上了和敌人屋顶机枪阵地
对面平行的屋顶。接着周凤山上了屋顶,夏春生也上了屋顶,三支填饱子弹的汤姆枪,并排
地架在屋脊上,朝着对面屋顶上的敌人机枪阵地,“哗啦哗啦”地倾泻出火辣辣的子弹。
敌人的机枪和机枪射手给打得摔滚到地上去了,秦守本、张德来、安兆丰三个人抢步上
去,缴得了机枪,随即攀着檐口的敌人用的梯子,登上屋顶,把敌人的阵地夺到了自己的两
手里。
敌人师指挥所的门口发生了战斗,敌人前沿的火力掉转头来,朝着秦守本他们这边射击
起来。
“冲出去!”石东根跳到石桥上面,激奋地高声喊叫道。
石桥两侧的突击队应声勇猛出动,向前冲击,几乎是毫无阻挡地冲到了敌人师指挥所的
附近。
整个吐丝口镇激烈地动摇起来,枪弹和炮声的凶猛、密集,恰象是疾雷狂雨卷带着暴风
倾盖下来。地堡炸翻,房屋倒塌,土地、砖头、石块、树木、牲畜和人……一切地面上的万
物,都颠簸、颤抖起来。红的绿的曳光弹流星般地狂飞乱舞,烟雾连着烟雾,火焰接着火
焰,飞腾在雨后的寒风里,障蔽了人们的眼睛。整个吐丝口镇发着红黑间拌的紫黑色,硝药
味、焦糊味、尸臭、难闻的浑浊的各种气味,向人们的口腔、鼻孔袭入,使人们不住地呛
咳、打喷嚏。
吐丝口战斗的热度,达到了沸点。
秦守本和王茂生在面对面的屋顶上说起话来:
“王茂生!下来!消灭地下的!”秦守本大声叫喊着。
“你们下面屋子里有人!注意!”王茂生从秦守本伏着的屋子的墙洞发现了敌人,对秦
守本警告着说。
话刚说完,屋子里的敌人就向屋顶上射击起来,屋顶上的瓦片纷纷地崩毁倒塌,张德来
猛地一惊,腿脚一滑,滚了下来,幸好地上有两具敌人的尸体垫住了他,使他没有跌到坚硬
的砖头堆上。
他没有死,伤也不重,只是臂膀给跟着他滚下来的瓦片重重地打了一下。但是,他吓坏
了。当他发觉自己是躺倒在敌人尸体上的时候,他就昏晕过去,好久呼不出一口气来。
从屋子上赶紧下来的安兆丰,把张德来扶坐起来,摸摸他的头,头是热的,摸摸他的胸
口,胸口“啪啪”地跳着,便把他拖移到墙根去,拍拍他的身子说:
“老张!没有关系!”
安兆丰正要离开,张德来象给大水淹得半死的人遇到了救生者,死命地拖住了安兆丰。
“不要紧!在这里不要动,等一会我来背你下去!”
安兆丰挣脱张德来的手,迅速地攀上梯子,揭开屋檐口的砖瓦,向下一看,一大群敌人
拥挤在他脚下的屋子里面。在一个敌人举枪刚要向他射击的时候,他手里的汤姆枪已经伸进
屋子,先开了火,摇头摆脑地扫射了一阵。
敌人在屋子里胡挤乱撞,“哇哇”地嚎叫着。
“班长!敌人给我消灭啦!”安兆丰又向屋子里扫射了一阵以后,屋子里的敌人一点声
响没有了,他便大声地向屋顶上的秦守本叫喊起来。
秦守本、王茂生他们下了屋顶,看到大呼大喊的连长石东根端着汤姆枪,穿过刘七胡
同,直奔敌人师指挥所门口的战壕跑了过去。
“同志们!趁热打铁!杀过去!”
他们跟着石东根的喊杀声,跳下了壕沟。
二六
连续不断的报捷的电话,战斗的顺利发展,激动了团长刘胜。他摔下身上夹绒大衣,束
紧腰皮带,在晓光透进团指挥所的矮屋子里来的时候,他沿着电话线,大步急走地奔向战斗
的前沿阵地去。
在三营指挥阵地的地堡跟前,他立定脚步,向枪声密集的方向探望着。
“团长!团长!”地堡里传出来大声的喊叫。
“敌人反击!在敌人的师部门口!”
刘胜进入了地堡。
地堡里的黄弼,头上和臂膀上缠着渗透血迹的纱布,身子斜靠在水湿淋淋的土墙上,手
里抓住电话筒,正在叫着:
“陈政委吗?我正在重新组织火力,扑灭敌人的反击!”
“你怎么啦?”刘胜向打电话的黄弼轻声问道。
黄弼竭力地坐起身来,张着血红的眼睛望着刘胜。刘胜按着黄弼的身子,使黄弼仍旧斜
靠在土墙上。
“两翼接应不上,……队伍在壕沟里……上不去!”黄弼艰难地说。
“你下去吧!”刘胜对黄弼说。
“教导员的伤比我重,他还在前面。”黄弼摆摆手说。
突然一阵枪声,在地堡外头不远的地方响起来,刘胜入神地听了听,接着,地堡外头传
来奔跑的脚步声。
“敌人朝这边攻击!”警卫员邓海伸进头来,有些惊慌地说。
刘胜爬起身来,黄弼拉着他的衣服急促地说:
“团长!注意一点!”
刘胜没有作声,咬着牙齿愤怒地走出地堡。
敌人的飞机活跃起来,不住地俯冲下来,打着机枪。
他伏在地堡旁边小土堆的斜坡上,通过望远镜,观察着前面的动静。
右前方和左前方两个三丈多高的碉堡上,敌人以交叉的火力,向在壕沟里前进的我军猛
烈地射击着。
壕沟里的队伍正要出动的时候,敌人的枪声突然停歇下去。
稍隔一些时候。
从右前方的碉堡射击孔里,伸出了一块白布,摇晃着。
刘胜仔细一看,那是挑在刺刀上的一件白衣服。
左前方的碉堡顶上出现了同样的情形,那是一条白毛巾,在碉堡上面摆动。
“敌人投降了吗?”刘胜暗自地疑问着。
“白旗!敌人投降!”战士们在战壕里喊叫着。
连长石东根跳出了战壕,他看到敌人急速地摇晃着白衣、白布,碉堡上接连地扔出好几
支枪来;他隐约地听到敌人的叫喊声。
“我们缴枪!缴枪!”
石东根兴奋起来,挺直身子站立在战壕边的土堆顶上,指着敌人的碉堡,挥着臂膀,自
豪地高声地说:
“早该缴枪!省得老子操心烦神!”
罗光伏在战壕边望了一阵,用疑问的口气说:
“真的投降了吗?”
敌人的白衣、白布还在摇晃着,又扔了两支枪下来,接着又扔下来一挺轻机关枪。
“连机关枪都扔下来了!”石东根大声叫着。
战士们纷纷地爬上战壕,同声地叫着:
“机关枪!机关枪!”
“二排长!二排长!带队伍上去!缴枪,捉俘虏!”石东根发出了命令。
二排长林平有些犹疑,望望石东根,又望望罗光。“听见没有?命令!赶快上去缴枪,
捉俘虏!怕什么?”石东根暴怒地喝令着,睁大眼睛瞪着林平。
两个排的战士们一齐冲了出去,奔向两个摇着白旗的碉堡。
碉堡里又扔出了几支枪,战士们以更迅速的脚步冲了上去,大声地叫喊着:
“敌人缴枪了!”
敌人的碉堡里没有再扔出枪来,扔出来的是一大串手榴弹,手榴弹在冲锋前进的战士们
的身边爆炸开来,紧接着是集中的机枪射击。
战士们有的躺倒在碉堡下面的开阔地上,有的返回了原来的阵地。
刘胜的眼睛气得火红,脸上堆满了愤怒,牙齿用力地咬着嘴唇,他摸摸手里出了壳的驳
壳枪,好象就要立刻冲上火线,去亲身跟敌人进行搏斗似的。他站起身来,不顾顶上的飞机
疯狂扫射,在望远镜里向战场的四周敏捷地扫视了一番。
石东根跌跌撞撞地跑向营部的碉堡来,迎头听到站立在小土堆上的刘胜对他大声吼叫道:
“你怎么搞的?”
石东根站立下来,气喘吁吁地望着刘胜。
“你的脑袋是干什么的?”刘胜愤怒地叱责着。
“你处罚我吧!”石东根脸色惨白,低着头说。
“你轻敌!敌人会乖乖地缴枪给你?回到阵地上去!整理队伍,候我的命令!”
石东根匆匆地跑回了壕沟。
刘胜跳下土堆,气愤愤地回到地堡里。
刘胜的面前,不是平坦的道路,而是陡崖绝壁一般的危险的局面,怎样攀上陡崖绝壁,
转变这个危险的局面,是他面临的一个严重的急迫需要解决的问题。他看看表,表针走的那
么急迫,已经是七点多钟。正在这个时候,电话铃急响起来,和他通电话的是副军长梁波,
梁波告诉他,莱芜的敌人决定向吐丝口突围,梁波的话说得清楚明确:
“要求吐丝口战斗提早解决,不能等到十二点钟,要提前到九点钟,至迟到十点钟解
决。”
在刘胜、陈坚团的攻击范围以内,剩下没有解决的,还有敌人一个师部指挥所和指挥所
东西两边的两个大碉堡。
刘胜的心,加速地跳动着。
倚靠在土墙上的受了伤的黄弼,冲血的眼睛一直望着刘胜的铁青的脸。
团政治委员陈坚在电话里听到刘胜叙说了战况,赶到了刘胜的身边。
“怎么办?你打算!”陈坚问道。
“把三个营的力量集中起来,攻两个大碉堡!”刘胜决然地说。
陈坚摇摇头。问道:
“强攻?”
“我不相信敌人是铁的!”刘胜拍着膝盖,愤恨地说。
陈坚又轻轻地摇摇头。
“高粱秸子烧火油,攻上去,烧死这些狗熊!”他的眼里喷着愤怒的火焰,气呼呼地说。
几年以前和日本鬼子作战的时候,曾经采用过火攻的胜利经验,在刘胜的脑子里闪动起
来。
“左边房子里缴了七、八桶汽油,是敌人汽车上用的!”黄弼忍着头痛,坐起身来说。
“我看就这样干!”刘胜坚持地说。他望着陈坚,等候着陈坚的同意。
陈坚没有表示什么,沉默一下,走出了地堡,向两个敌人据守的大碉堡和附近的阵地观
看着。两个碉堡上的敌人正在打着冷枪。
罗光走向他的面前来。
罗光的头上裹着纱布,半截腿沾满了淤泥,上衣有许多泥斑血迹,撕扯得稀花破烂,手
里的卡宾枪沾污得象是一根泥棒子。
“前头怎么样?”陈坚问道。
“这个敌人真坏!假投降!骗我们!”罗光跺着泥脚说。“谁叫你受骗的?没有受骗的
人,世界上还会有骗子?”陈坚走到罗光跟前,冷笑着说。
罗光的头低了下去。他的头痛得厉害,背着陈坚咬紧牙根忍受着。
“程教导员牺牲了!”罗光在陈坚身边低声地说。
陈坚静默了一下,愤然地说:
“敌人假投降,等一会叫他们真投降!”
“战士们打红了眼,吵着要朝上攻!”
“说服他们,敌人最欢迎的是我们硬拚、蛮干!我们既要勇敢,又要冷静!”
罗光回向阵地,陈坚拉住了他,说:
“你下去吧!”
“我行!不要紧!敌人不消灭,我不下去!”
罗光挣脱陈坚的手,颠颠簸簸地跑向前去。跑了不上几步,因为头痛得厉害,晕倒在地
上,陈坚的警卫员金东跑上去扶起了他。他又挣脱了金东的手,冒着碉堡上射来的子弹,奔
向阵地上去。
陈坚的眼睛跟着罗光的背影望了许久。他站在那里思索了一下,觉得这样的强攻硬拚不
是办法,营长负伤,教导员牺牲,罗光也负了伤,战士们打红了眼睛,……这些情况迫使他
更加坚定地不能同意刘胜火攻碉堡的决心。他回到地堡里,心里感到痛苦、不安,默默地望
着刘胜。
“要干就得快!刚才师长又来电话催过。”刘胜冷着脸说。
对于他来到这个部队里的第一次战斗,陈坚采取持重的态度。当前的敌人应当怎样迅速
而又有效地解决,他还没有比刘胜的办法更好的办法,但他总觉得刘胜要采取硬拚硬打的火
攻,是冒险的,解决了敌人,自己的队伍也要受到很大的伤亡,消耗。
对于陈坚的默不作声,刘胜很不乐意。刘胜觉得这位新来的政治委员,毕竟是个战斗经
验不足的人,犹豫、软弱,甚至觉得这是懦怯,是在严重关头的束手无策。
“再考虑考虑!看有没有别的办法。”陈坚皱着眉头说。一个什么念头,正在他的脑子
里酝酿着。
“我没有,我想不出来!”刘胜烦躁地说。
“攻一个!先解决一个好不好?把火力集中一下,调整一下,光是短促火力怎么行!”
陈坚建议说。
躺在那里的黄弼,也一直在思考着。当陈坚提出先攻一个碉堡的意见以后,他表示同
意,喃喃地说:
“东边的一个,敌人一○七团团部在里面,先解决敌人的团部也好,团部解决了,就不
怕西边的一个不好解决!”
陈坚听了黄弼的话,望着刘胜。
“攻一个怎么攻?不用火攻?”刘胜问道。
听了黄弼的话,陈坚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从几天来的战斗,情况来考察,他觉得这个敌
人虽然相当顽强,但绝不可能死不投降。现在,敌人已经处在最后灭亡的关头,抵抗,假投
降,无非是绝望的挣扎,垂死的苟延残喘。他用坚定的语调说:
“不到不得已的时候,不能用过大的代价,换取敌人的毁灭。”
“这个敌人,太可恶!假投降,欺骗!杀伤我们的干部、战士!还不应当毁灭他们?应
当彻底毁灭他们!把他们统统烧死!”刘胜暴躁起来,怒气冲冲地叫着。
“不要急躁!”陈坚望着地面,冷静地说。
“我不是急躁!”
刘胜的情绪转不过弯子来,气愤地歪扭着脖子。
“请你考虑一下,老刘!如果你觉得火攻的办法好,就用火攻。”陈坚恳切地低声说。
刘胜没有作声,气闷着。
这时候的陈坚,感到遇到了重大的困难。他真切地看到了刘胜这个人的这个方面,顽强
地固执己见,在战斗里表现感情冲动。他沉默了一阵以后,用恳切的低沉和缓的声调说:
“是你跟我谈过的,这一仗,我们要打好。你也同我谈过,我们的干部、战士是勇敢多于机
智。这个部队打过许许多多胜仗,但是,在许多胜仗里,我们的伤亡、消耗总是过大,消灭
了敌人,同时又损伤了自己的元气。……我刚才在外面遇到罗光,他负了伤,他说战士们打
红了眼,吵着要朝上硬攻,他说三营程教导员已经牺牲。……我想,你在这个部队里工作了
好多年,你比我更了解部队的历史情况,更会珍惜我们部队的战斗力。”
刘胜本来就很痛楚,他愤怒,他要采取火攻的手段,一半是由于对敌人的高度憎恨和部
队遭受损伤给予他的痛楚而来。听了陈坚真挚恳切的话,他的情绪渐渐地安定下来,但心头
的沉痛却更加深刻了。
刘胜冷静下来思考一番以后,否定了他对陈坚的看法,并且终于同意了陈坚的意见,放
弃了自己的方案,决定集中火力攻击敌人团部所在的碉堡,请求师部派一个迫击炮连来掩护
步兵的攻击。
半个小时以后,新的攻击开始。
在迫击炮和机关枪的火力掩护之下,爆炸手突到了碉堡脚下,碉堡接连地中了迫击炮
弹,接着,炸药的烟火就在碉堡的底层腾起,碉堡动摇震抖,砖土、石块纷纷地倒塌下来。
石东根夹在战士群里,躬着腰身,端着汤姆枪,“咯咯叭叭”地射击着,向前奔跑冲
击,咬着牙根喊叫着:
“消灭这些混蛋!杀到碉堡里面去!”
他的鞋带散了,索性摔掉了鞋子,光赤着两只脚,穿到了队伍的最前头。在跳过一堆烟
火腾腾的砖头、木棒的时候,他跌了一跤,栽倒在火堆旁边;随即又爬起身来,踩踏着火
舌,钻进敌人的碉堡里去,汤姆枪弹在碉堡里横七竖八地扫射着。
“不缴枪,就宰了他!”石东根向战士们大声地喝令着。
战士们汹涌地进入了敌人的碉堡,在碉堡的角落里、楼梯上和敌人拚斗。当一个敌人迎
面扑来的时候,石东根甩起一只泥脚,朝着敌人的肚子上死命一踢,敌人便踉踉跄跄地倒栽
到楼梯下面去;紧接着,石东根对准这个敌人的脑袋,射击了两颗枪弹,狠狠地说:
“想死!还不好办?”
经过一阵冲杀,敌人终于真的投降了,白衣、白布又从碉堡的枪洞里伸出来,拚命地摇
荡着,因为他们进行过欺骗的勾当,战士们仍旧枪炮不停地猛打强攻。
“老子还会再受你的骗?同志们,打!把他们彻底消灭!”
石东根高声大喊着。
碉堡里接连不断地扔出了步枪、卡宾枪、汤姆枪、机关枪。
“我们投降!真的投降!”敌人们喊叫着。
碉堡里的敌人举着手,成串地躬着腰走了出来,他们的团长走在最前面,手也举得最高。
在刘胜和陈坚的责令之下,敌人的一○七团团长站到西边碉堡下面,向碉堡里面哆嗦着
嗓音喊叫道:
“我是团长!不要打了!缴枪吧!”
二七
吐丝口最后的战斗,在敌人师指挥所的门口进行着。
石东根、罗光他们,在两个大碉堡里的敌人被消灭以后,火速地回过头来,扑到敌人师
指挥所正面最后的一道防御工事――两米高的双砖夹土的墙壁和齿爪狰狞的铁丝网前面,展
开短促火力的攻击。
这场战斗陈坚同意刘胜采取了火攻的办法,因为莱芜敌人已经开始突围,时间十分急
迫,同时这里有地下室,攻不进去,在这里用这种办法,又不会损伤自己的兵力。汽油浇湿
了的高粱秸子、小米秸子,送到了敌人的工事附近,用手榴弹的炸裂,把它们烧了起来,紫
火黑烟随着风势,象乌龙一样扑向敌人工事后面的师长何莽的巢穴――地下室。
刘胜和陈坚并排地坐在地堡前面,指挥这个最后战斗。
“非叫他投降不可!不投降,烧死他!”刘胜挥着手里的驳壳枪,愤怒地说。
“捉活的!捉住何莽!”陈坚大声地向阵地上喊叫着。
一切都已完结了的何莽,在黑烟弥漫的地下室里,坚持着最后的几分钟,他没有忘记他
作为磁铁和象鼻子的作用。
他的喉咙完全嘎哑了,几乎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可是,他还在喊叫、怒骂,喝令着
地下室门口的卫兵:
“跟我守住!守住!要死,我同你们一块死!”
一个卫兵退回到地下室里来,他举起手里的左轮枪,击倒了那个卫兵,卫兵哇哇地哭叫
着,向他的面前爬滚过去,他又打了一枪,铅头枪弹落在卫兵的脑盖上,卫兵的脑浆和血喷
溅出来。他提起穿着大方头黑皮鞋的脚,使力一踢,卫兵的尸体便裹着血和泥土,翻滚到墙
边去。
他的手里抓着报话机上的话筒,虽然他已经喊不出声音来,却仍旧拚命喊叫。他呷了一
口啤酒,希望啤酒能够使他的喉咙发出声音。但是,他没有如意,重重地摔了话筒,他没有
喊出声音,他的司令长官李仙洲也没有回答他一点声音。
何莽的指头不住地抓着又痛又痒的喉头,喉头的皮肉给他抓得发紫,他还是抓着,扭
着,好象要把它扭断似的。
在他的眼里,一切都是他的仇敌,他已经近乎疯癫了。
他在烟雾腾腾的地下室里乱蹦乱跳,破藤椅子给他踩得稀烂,深陷在泥土里的四条椅
腿,折断了三条。墙壁上的地图,本来就因为落掉了许多钉子大部分翻卷下来,现在给他猛
地一把全部撕扯下来,揉成纸团,扔掷在地上。
何莽汹汹地走到报话机旁边,报话员早已藏躲到报话机背后的桌子底下,他浑身发抖,
两只丧魂失魄的眼睛,放射着恐惧的死光,望着何莽,但他还是被何莽拖了出来。他拚命地
哀叫、哭泣,希望得到何莽的怜悯,何莽却好象没有看到听到似的,气狠狠地用力一推,他
的矮小的身子便摔倒在死了的那个卫兵身上。
何莽毕竟意识到死亡逼近了自己的身边。他也实在筋疲力竭,他的两条腿再也支持不了
他那肥胖的笨重的身体,终于倒在墙根一堆子弹箱子上。他的嘴巴呼呼地喘着粗气,唇边淌
着一条一条连绵的气味难闻的粘液,泛着白色的泡沫,就象刚打开的啤酒瓶子一样。
一阵黑烟猛地窜进了地下室,手榴弹在地下室的门口轰然炸响,好象是工事墙壁遭了爆
炸,一堆什么东西,“轰通”
一声倒塌下来。
何莽把身子朝他的勤务兵的背后移动一下,勤务兵连忙把歪斜要倒的地下室门口的沙袋
堆好,伏在沙袋下面,把上了架的驳壳枪架在沙袋上,向地下室外面准备射击。
何莽惶惧得全身打抖。他的失神的眼在地下室里扫视了一下,那个被他击毙的卫兵,翻
仰着的破藤椅子,空罐头盒子,撕下来的地图,早已无声无息的报话机,报话员的没有血色
的枯瘦的死人一样的脸,……使他增长了对于死亡的恐怖情绪,他叹了一声长气,低下头
去,他仿佛作了决定:就把这个地下室作为葬身的坟墓吧!
何莽全身瘫软,不是不想挣扎,而是真的挣扎不动了。
弹烟又翻滚进来,子弹射进了地下室门口的沙包,沙包里喷出烟样的沙灰。
在外面指挥战斗的参谋长跟着弹烟滚跌进来,满头血水,默默地栽倒在何莽的脚下。
何莽明白,他的命运临到了最后一分钟的关头。
就在这最后一分钟里,何莽摔掉了身上的皮领大衣,现出他早已着好了的士兵服装,脱
去脚上的黑皮鞋,从死了的卫兵的脚上扒下了力士鞋,套在自己脚上,随手在地上抓起一块
血迹斑斑的纱布,横七竖八地从头上缠到脖子里,举起左轮枪喝令仅有的一个勤务兵,走在
他的前头,和他一同冒着弹雨,顶着一阵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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