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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在我来到这座城市之前,卫戍士兵们便接到命令,要将任何暴死事件报告卢肯 检察官。此时我已经把双脚伸入了卢肯检察官的鞋中,也就是说,我现在要直接决 定在此类情况下采取什么措施。哥尼斯堡市内有个冷血杀手,这一事实并不意味着 家庭暴力或是其他可能导致死亡的犯罪行为会自动消失。我并没有条件反射地将每 一起新出现的死亡与连环杀人案联系在一起。事实上,从报信员的话看来,我有充 足的理由认为这起死亡同“魔鬼之爪”一案无关。 在我的一连串推断中,凶手对谋杀时间的掐算是个重要的因素。 除了保拉・安妮・布伦纳的死亡时间始终没有被精确地确定下来之外,其他被 害人都是在夜间被杀的。我没有理由认为自己的对手会如此戏剧化地更改作案习惯。 这具新近的尸体是在钟敲下午三点的时候被发现的,也就是说,他是在光天化日之 下死去的。另外,还要考虑尸体被发现的地点。即使是像我这样不了解哥尼斯堡城 区地理方位的人也明白,施图顿大街是一条通向鱼市的繁忙街道。其他几宗谋杀则 都是在偏远的地方发生的――同样地,除了保拉・安妮・布伦纳,她是在无人的公 园里被发现的。我正在追缉的凶犯难道敢于冒着被人在施图顿大街看见并识破身份 的风险而作案吗? “你知道被害人是谁吗? ”我转向身边的那个士兵,问道:“死 因是什么? ” 他摇了摇头。“是个男人,长官,但我们没有走近尸体。我们得到过命令,假 如撞上了一具尸体,什么都不能碰。” 我转回身子,心里很满意。 “你在回家的路上要经过施图顿大街附近,对吗,约拿? ” “千真万确,先生。”他回答道。 “如您允许,”我对康德教授说: “我想和您一起坐马车过去,约拿可以在 我的目的地让我下车。” 康德没有回答,尽管在离开房间时,他接受了我扶住他的臂膀。 可是在户外的庭院里,却发生了非常古怪的事。我正要帮助他登上马车,他却 一把抓住我的袖子,把我拉近他身边,他的帽尖不偏不倚地击中了我的前额正中。 “你不明白吗? ”他嘴里发出嘶嘶声,低声道:“我……我正在失去控制。” “控制,先生? ”这话叫我不安,“您的意思是……? ” 然而他已经陷入了坟茔般的死寂。约拿跳了上来,用一块旅行用羊毛毯子盖住 了他主人的膝盖,而康德本人却似乎迷失在自己涣散的精神内部,像见了鬼似的瞪 着我看。看来,我至今未能理解某件在他看来早该明白的事,这一事实将他掷入了 抑郁的深渊。 “有什么东西吓着他了,先生。”约拿低声道。 “我们赶快送他回家,约拿,”我说,此时男仆正准备跳出车厢,去驾驭马匹。 “我走路去施图顿大街。” 马车出发了,我坐在康德教授对面的座椅上,不知道是该说些话来抚慰他,还 是应该保持沉默。我简直是在一间涂香油专用的工作室里,身边躺着等待被制成木 乃伊的埃及法老。他看起来像是患了紧张性精神症,一句话也不说,一点儿声音都 不发,我们就这么默默地驶往他家。约拿在大门前跳了下来,拴好马,接着便和我 一起扶着康德教授走到了地面上。我们一路扶着他走,沿着花园小径一直到前门处。 “他发烧了。”约拿隔着他主人耷拉着的脑袋冲我低语着。康德似乎已经丧失 了使用双腿的力量,两条腿在身后无精打采地拖拉着;踩在铺路石上,他靴子上的 脚尖呈内翻状。 “我们送他上床吧。”我说。 康德病了,他的脸孔惨白,呼吸紊乱;看起来他像是被人剥夺了所有的气力, 生命迅速地溶解了。 我们扶着他走过门厅,把他的手臂架在肩膀上,接着直接把他送到了楼上他的 卧室里。约拿真是一座力量之塔,一路上比我做的事多得多,还一直举着一盏灯笼。 情况不那么糟糕的话,有幸进入康德教授的圣地――我指的是他的私人书房和卧室 ――一定会叫我亢奋不已。 此刻尽管我一心担忧着他的健康状况,却依然情不自禁地四下环顾着。屋子比 我想象的要小得多。“好像在修道院里”――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一张狭窄的帆 布床紧靠着一面墙,一个满是抽屉的立柜靠着另一面墙,一张小小的写字台和一把 椅子抵着第三面墙,第四面墙则嵌着一扇狭长的玻璃窗,窗外恰好是后花园。每一 件物品看起来都是那么庄重,整洁,实用,一想到伊曼纽尔・康德就是在这张小书 桌上写下了一部分最重要的著作――包括最近那篇无人知晓的论文一就觉得十分感 动。 同时,我的敬畏又被屋里的一股奇怪的气味给压了下去。无论是谁,都不会对 这种味道充耳不闻的。我左侧的那扇正对后花园的窗子,显然从来都没有被打开过。 房间里弥漫着腐烂的霉味,就好像天花板、地板和家具都被木蛀虫侵袭过一样,或 者干脆都得了干腐病。 mpanel(1); 空气中充满着年迈的气味,以及使用太久并且从没有好好晒过的床单的气味。 我无法对这种干腐的辛辣味道视而不见。约拿对他的主人照顾得很周到,这是毫无 疑问的,而我却在暗下里希望他能多关心一下衣物洗涤和打扫卫生方面的事。更古 怪的是,这座房子里所有其他的房间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我已经打好了腹稿,打 算在离开之前提醒约拿注意这些重要的事,不过,我们得先把康德在床上安顿好。 当灯笼的光线落在他的枕套上时,我仿佛看见了一块摇曳着、分解着的灰色云朵。 “床上那是什么? ”我低声问道。攀爬上这狭窄的楼梯后我的身体越发倦怠了, 只好粗粗地喘了几口。 “跳蚤,先生。”约拿冷静地回答着。 我的怒火被煽着了。“必须对床垫进行杀虫! ” “噢,这他是不会答应的,先生,”男仆坦率地回答道:“康德教授有自己的 一套驱虫法。那根本不管用,但他怎么也不愿意改变。" 两年前的夏天,我们家也 遇到过类似的问题。跳蚤侵入了各个卧室,把我们的生活变得凄惨无比,后来,洛 蒂想到了一个解决方法。 一连好几天,她把一条床单平铺在楼梯平台上不去动它,然后把它卷起来,在 离屋子很远的花园里把它烧了。她和孩子们兴奋地看着那些可怜的跳蚤在火焰中跳 上跃下,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无力反抗被屠宰的命运。 “我和教授只在这一个问题上发生过争执,”约拿继续说道: tt他说,房里 缺氧,光线也不足,它们很快会自生自灭,并命令我塞住窗子。马丁。朗普坚决赞 同这一做法。那个男人在这儿阴魂不散,有时候,您会觉得他好像从来就没有离开 过! 康德教授有多少次用他的名字来唤我,我早就数不清了。” 突然,他猛地将注意力转向了他的主人,他早已习惯了用软硬兼施的方法把主 人弄上床。“来啊,来,教授先生! ”他唤道。 在约拿脱去他的外套,给他换上睡袍的过程中,康德教授始终神情僵硬地坐在 床沿,简直像一个无助的婴儿,等着奶妈走上前来,替他盖上床单,催促他快些进 入梦的国度。与小孩子不同的是,他呆若木鸡――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似乎根本不 知道我在场。约拿把床罩向后拉开,把枕头拍得又松又软,准备送他上床。 康德躺在了床垫上,男仆把鸭绒被拉向他的下巴,而他看起来依然沦陷在一种 深不可测的迷狂中。尽管看着他平安回到家里很是让我快慰,可他现在的状态如此 被动消沉,我不禁有种不祥的预感。从约拿皱起的眉头可以看出,他也和我有一样 的担忧。 “我的作品……必须被完成……” 这低沉的喃喃声是从床上发出的。约拿正站在床边,向下凝视着他的主人。 “康德教授? ”他叫道,在这间死寂的卧室里,他的声音是太大了。 “康德教授,”我重复道,并走向那张满是跳蚤的窗。“您没事吧,先生? ” 康德的左眼睁开了,他瞪着我看了一会儿。 “一个冷血杀手,”他嘟哝道,“他不屈从于任何人……” 他反复嘀咕着最后三个字。 “他在说什么啊,检察官先生? ”约拿在床的另一头低声问道。 我摇了摇头,只想保持安静,好让康德停止胡思乱想。我的脑海中充满漩涡。 难道他将我没能抓住凶手一事看作理性与分析科学的败北吗? 难道凶手成功逾越了 只有康德才看得见的某种障碍? 这将会威胁到整个世界,他是这么想的吗? 他是因 此才情绪大起大落的吗? 突然,康德教授发出一声刺耳的呜咽。 “哦,上帝! ”约拿失声道,‘他需要帮助,先生。叫个医生过来! ” “负责照管他健康状况的医生是谁? ”我问。 “他自己照管自己,一向如此。他的医术知识比哥尼斯堡大多数医生的技艺都 高呢……” “现在这种状况下,”我坚持道,“他照管不了自己。需要放血,还要替他敷 药,我们需要专职医生。” “这附近住着一位医生。他有时会同我主人一起喝茶。可能他会……”约拿看 起来犹豫不决,似乎被这意外强加在他身上的重担压垮了。“可是,那又……” 我又瞥了康德教授一眼,立刻知道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他的眼睛闭上了,脸 孔惨白,表情全无,呼吸又微弱又困难。 “医生住在哪里? ”我问。 “在街尾,先生。左边的第一栋房子。” 我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跑下了楼,约拿的声音从楼梯上传了下来。 “但那个男人是意大利人,先生。而且他年纪很轻啊! ” 五分钟后,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了多特・达尼罗.基奥齐尼.梅迪科’齐鲁 古的门前――他家的门牌上写着这个名字。在门外,我似乎听到了压抑的哭声,几 乎害怕贸然进入后会撞见一宗家庭纠纷。 房屋的护墙楔形板已经开始风化了,原先的蓝色褪成了一种可怜兮兮的灰色。 这栋房子被挤在两边牢固的砖墙之间,给人一种温文却又贫陋不堪的感觉,我不禁 自忖,这是否就是屋子的主人一家困窘生活的写照。他们就是为此而哭的吗? 意大 利人要在哥尼斯堡立足绝不是件容易的事,哪怕有伊曼纽尔・康德的援助也是如此。 外国人总是得不到人们的尊敬,尤其是异教徒。不光阿格涅塔.苏斯特里奇和约拿 .欧登看不起外国人,所有虔诚派教徒都看不起他们。 可我还能怎么办? 我抓起铁门环――这个门环被塑成了攥紧的拳- 头――并让 其落下。过了几秒,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个女人清秀的脸和她满头的乌发。 一 个两三岁大、刚够得着她膝盖的小姑娘正紧紧地扯着她的裙子,同时仰起头来,一 脸严肃地看着我。 “我找医生,”我小心地措着辞,生怕她听不懂我的话。要是她是医生的妻子, 可能也是从意大利来的。“是康德教授。” 听到康德这个名字,这位年轻主妇的嘴角掠过一丝微笑。 “达尼罗! ”她喊到,并走入屋内,为我敞开了大门,伸出手招呼我进去。 过了一会儿,医生本人也站在了门厅里。他的确非常年轻,至多不超过三十五 岁,尽管他那长长的淡金色头发已经开始稀拉了。他身材高挑瘦削,穿着一件时髦 的黑色天鹅绒高领夹克。他面带温暖的微笑招呼了我,一双棕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他两手分别抱一个婴儿,两个婴儿长得一模一样,可能出生还不满一周。婴儿正用 尽了小小的肺中所有的力气,大声哭叫着。 “双胞胎! ”他喊道。从他骤然皱起的眉头中,我无法猜出他是在为这对小宝 贝感到骄傲,还是在为他们的哭叫声道歉。 “打扰了你,很抱歉,”我说,“康德教授需要帮助。” 他没让我说完。 “我去拿包。”他的德语无懈可击。接着他飞快地用意大利语对他的妻子说了 一通,后者立刻走上前来,从他怀里抱走了两个哭叫的婴儿。一分钟后,我们就离 开了医生家。 又过了五分钟,我们在康德教授门前停住了脚步。一路上,我一边在白雪覆盖 的街道上飞奔,一边尽我所能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并试着描述病人的情况。 “要我和你一起进去吗? ”我问。 “你进来什么忙都帮不上。”医生答道,他的外国口音几乎是听不出来的。 “我想,他的男仆和他在一起吧? ” “约拿在等你,我现在必须赶去施图顿大街,”我突然想起被自己忘记了的职 责,便向医生道了声歉。“我会尽快回来的。” 我听见前门被打开了,接着又被关上了。我飞快地走过越来越暗的、空荡荡的 大街小巷,朝鱼市的方向赶去,十分钟后,我气喘吁吁地到了目的地,浑身已经被 汗水湿透了。一个士兵正孤零零地在街角处站岗。他简直像是冰块凿出来的雕像, 他手中握着火把,橘红色的火光把他的皮帽子和黑色防水披风映射得闪闪发光。在 那一刻之前,我一点儿都没想过死在这里的人是什么身份,我脑中只想着康德突然 垮掉的身子。 那个卫兵走上前来,腋下挟着毛瑟枪,不让我走近。 “我是哈诺‘斯蒂芬尼斯,”我说, “负责调查案子的行政官。尸体在哪儿 ?” “一直向前走,长官,”他答道,并回头看了看。“尸体那儿还站着一个士兵。” “但愿没什么东西被拿走吧? ” “没有,长官。我们接到命令,要等您过来。” 他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的,好像在这种冰冷的天气不得不等了那么久,使 他憎恨起我本人来了。 “别让任何人过去。”我口气尖锐地说,“除了考赫军士以外,他是我的助手。 他应该很快就到。” 我全然不知道考赫找到那个缝纫用品商人卢特巴兹先生以后人在哪里,但我肯 定,一旦他听到出事的消息后,他就会赶来的。我希望他能够伴在我身边。他的经 验和健全的理智会对我将要进行的检查起到帮助。当我一眼看见蜷缩在地上的那团 黑影,以及冰地里的一个鞋印时,我的心跳顿时慢了一拍――那是只男鞋,鞋印上 有一个明显的十字。 自那天起,我经常自问,埃马纽尔・斯威登伯格在谈到死者的秘密语言时,是 否当真触到了某种真相。现在,我已能肯定这种语言的存在。可当时,我根本无法 把那些冰冷的、无声的呓语译成语词。斯威登伯格说,每一个逝去的灵魂都会传话 给生者,那一晚,我清楚地我向尸体走近了一些。突然,一阵强烈的焦虑感攫住了 我,使我差点绊倒。我再也无法抑住这感觉。 年轻的卫戍士兵向我敬了个礼,后退了一步。 “检察官先生? 太好了,您来了,长官。”他显然松了一口气。 他左手提着的灯笼摇曳不定,在路面坚实的月白色冰块上投下耀眼的亮光。 “把灯光举高,”我说,“我要看看尸体。” 随着一声尖锐的金属碰撞声,遮光板被移开了,他把狭窄的黄色光束投向街边 高大的砖墙。死者跪在地上,头垂在胸前,右肩耸起,紧贴着墙壁。我骤然停下, 之前那如锤子般不断猛击着我大脑的问题,如今剧烈地击打起我的耳朵来。 “靠近点! ”我高声叫道。 士兵的牙齿磨得咯咯作响。他还是个小伙子,已经被吓坏了。他在这儿独自等 了多久呢? 在此期间,他都不敢看紧贴墙壁的那个暗影,生怕凶手从影子中一跃而 出,再次行凶。 我再走近了点,以前听过的一个旅行家故事突然闪过我的脑际。 故事是关于一个亚洲密宗的,其成员相信,死者的灵魂在火化前都会在尸体附 近徘徊。我简直是在跪着的尸体上方来回摆荡了,死者裹着一件微光闪闪的披风, 就像那件…… 我在冻结的石头路上跪了下来,绝望地瞪着阿玛都斯- 考赫那张没有生命的脸。 他的嘴张开了,仿佛他曾试图呼救,他的眼睛圆睁着,仿佛骤然意识到了什么并被 吓呆了一样。我知道,他的头颅底部一定有一根小小的针。我的思绪汇作汹涌的漩 涡,内疚与后悔潮涌般向我袭来,血液在我的耳朵里哗哗倒流,又在我的太阳穴处 令人痛苦地跳动着。 考赫的披风。我的披风。我借给考赫的披风…… 凶手的目标究竟是谁? 伊曼纽尔・康德教授? 我? 或者他是碰巧撞见考赫的? 我不得不靠住墙,生怕自己会昏厥,或是因恐惧而瘫痪,我手臂和腿部的肌肉都僵 硬了,失去了一切力气。凶手搞错了人吗? 寒气穿透了我的膝盖,而康德教授早些 时候说过的话如瘟疫般向我袭来:“我给你的那件披风呢? ”难道他竟然预知了即 将发生的事吗? 难道他放弃了逻辑的高地,转而踏上了占卜的黑暗之路吗? 难道科 学指引康德得到了某个我做梦都想象不到的结论? 他突然不适的原因又是什么? 我 在助手的尸体旁跪了好一会儿,始终处于一种失神的状态。考赫的眼珠向左上方扭 转着,仿佛在被击前一秒突然有了预感一般。失去视力的眼球的液体表面已经凝上 了一层薄冰。灯光蛊惑地闪烁了一下,如同生命的幻觉。 “您没事吧,长官? ”我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年轻的士兵提着灯向前倾过身子,光与影在考赫的面孔上残忍地交错跳跃着。 军士仿佛又活了过来,重新开始呼吸。 “检察官先生,”他说, “这个男人拳头里握着一样东西呢。” 我用最轻柔的动作把食指探入考赫捏紧的拳头,把他冰冷的手指向后掰开。一 只青铜戒指叮地落到了地上,滚开了。诱饵。考赫在施图顿大街上捡起这件小玩意 时,把脖子露给了凶手。我喃喃祈祷了一声,请求他的宽恕,接着便翻动他的口袋, 掏出一个谨慎的人会随身携带的所有物件:一条细致的亚麻手帕,一把房门钥匙, 几张一元纸币,一张被小心地折了又折、几乎不比一个鼻烟盒大的纸条。我展开纸 条时也是小心翼翼,生怕撕坏它。我把它凑到了灯光下。 在我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笔录中,我都竭力只陈述事实,避免对某个细节纠缠 不休。这似乎是描述这场调查的缓慢进展的最客观的方法,同时又提供了哥尼斯堡 一系列事端发生的真实顺序,从开始到我能写下真实记录的那一刻为止。但现在, 我不得不让我的心说一次话,我必须这么做。因为我的头脑已经不起作用。 我一边读着那张纸上的内容,一边感到有某种东西正在心中死去。在长得无限 的一段静止的时间里,我都没有呼气,心脏在胸腔里猛撞一气。我查看着字条,发 现了一个只有考赫军士才写得出的星号,其余的字是别人写的。 这张单子记录着所有购买过编制和刺绣用针线的店家与个人的名字。这一定是 那个男人写的,考赫病逝的妻子过去常向他买这类用品。在施图顿大街上,我边读, 边把那些字一一抄了下来。 六卷褐色丝线――雅戈尔太太十束未染色的羊毛――同上六对绒线针――安珀 丽娅・鲁特林根十团浅蓝色绒线――同上十五团白色绒线――同上四码布拉诺刺绣 布料――弗拉莱・埃加斯列出的内容并不止这些,然而,我却在纸张中央一个大大 的、如皇家印戳一般的星号边停了下来。星号边的物项是这样的:六根八号鲸骨针, 用于为上了油的羊毛挂毯勾边。旁边则是购买者的名字,那是整张单子上惟一的男 性名字。 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这一项,犹如第一天上学的孩子学认字母表那样,逐一拼 读着那几个字母。如同那个满心迷惑的小孩一样,我不得不得出结论,那字母的确 是K ,接着是字母A ,旁边的,字母N ,T 则是这个名字的末字母,这个字母因而 成了整张字母表上最可憎的字母。我把这些字母连起来,便得到了向罗兰・卢特巴 兹先生购买致命象牙色棒针的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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