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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考赫军士脚底一滑,好不容易在我面前停住了。他面容苍白,拉长着脸,气喘 吁吁,竭力想要缓过劲来,口中不断呵出白气。 “发生什么事了? ”我喘着粗气,心脏像一只陷入危险的兔子那样狂跳不已。 我的神经快受不了了。康德花园里的神秘脚印,城市里随着夜幕降临而变得切实可 感的危险,每一种新的恐惧都比上一种有过之而无不及。 “出乱子了,长官。” “发生了什么事? ”我叫喊道,同时抓住考赫上衣的翻领,不断摇晃着他。 他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出乎我意料,接着他拿开我的手。“我们没法救下 他们,长官。”他说。 “没法救下谁? ”我大叫。 “托兹和他妻子,先生。半小时前,他们自杀了。” 这一消息所暗示的事实立刻在我脑际闪过。两个被我指控犯下谋杀罪、阴谋罪 和煽动罪的人,两个被我投入大牢的人――我甚至打算对他们进行拷问--现在一 了百了地亲手解决了问题。 “我命令你们把他们俩分开监禁的。”我勉强挤出这句话。 考赫拉起我的手臂,扶我向大门走去。“他们是被分开监禁的,长官。我和斯 多岑谈过了,他发誓说,您的命令每字每句都得到了落实。托兹被带下去时,他势 必要经过他妻子的牢房,他们一定交换了某种讯息或是信号。一切都是瞬间发生的。” 考赫重重敲响了入口处的门,大门打开了,我们走进了以火炬照亮的内庭院。 “我已经指示卫兵们在其他囚犯发现之前把尸体抬上来,”他说:“下面那伙人都 有第六感,对死亡更是有着饿狼般的嗅觉。我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避免暴乱。卡托 瓦斯将军决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他会叫他们一一上绞架的。幸好,要载他们去西 伯利亚的船已经起航了,检察官先生,大约明天就会进港,具体时间要看天气了。 斯多岑正在安排D 区的囚犯为去皮劳码头做准备,他们今晚会在那里过夜。这可比 把他们关在这边城堡里要安全多了,长官。” 我点了点头,一时说不上话来。 “我们很幸运,真的,长官,请容许我这么说,”他继续道,“托兹被关在单 人牢房里,他妻子和另两个女人关在一起――她们俩在她自杀时都睡着了。她一点 声音都没弄出来。先是一个卫兵发现丈夫死了,然后就去查看……”他突然打住, 朝我身后看去。“不过,他们来了。” 几个士兵正穿越庭院而来,一起抓着两根负有重物的灰色毯子。 “他们早上就会把他们给埋了。” 葛塔’托兹脸上那一成不变的表情又掠过我的头脑。在她主动告别自己生命的 那一刻,她是否依然展露着谄媚逢迎的微笑? 我无法抗拒内心一探究竟的欲望,于 是迈步朝庭院那边走去。 “把他们放下! ”我命令道,“把毯子掀开。” 两具尸体上残留着清晰的曾遭受毒打的痕迹。葛塔・托兹的脸部发黑,几乎要 涨破了,眼珠子凸了出来,就好像什么人刚对她出言不逊一样。她为了自缢而从裙 子上扯下的布条现在正紧紧地绑在脖子上,士兵们把她从牢房的格栅上放下来时, 扯断了布条打结处以上的部分。她的鼻孔周围依然残存着被我打出的血。除此之外, 死神的魔爪已经从她的五官上抹去了我所熟悉的一切特征。那可憎的笑容也永远消 失了。 乌里西・托兹的脸变成了一张血糊糊的面具。 “他使出吃奶的劲儿,用脑袋去撞牢房的墙壁。”考赫解释道。 “他一手酿出这类惨剧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加了一句,自己情不自禁地打 了个寒战。 从他粉碎了的鼻子里涌出一股鲜血的瀑布,浸透了他的白色亚麻衬衫,如今血 迹已经干涸。他准是撞碎了脑袋,或是跌断了脖子,他做到了。我盯着这两具尸体 凝视了好一会儿才走开。该怎么去理解这事? 该把他们算作哥尼斯堡杀人魔王的第 五和第六个牺牲者吗? 还是,像莫里克那样,他们是我自己糟糕表现的牺牲品? “把他们带走。”我喃喃说道。我眼瞧着士兵们穿越庭院把尸体抬走,同时竭尽全 力摆脱低落的心情。“这就派一支巡逻队去麦奇斯特大街,军士,”我命令道, “有人在康德教授的花园里鬼鬼祟祟,很有可能就是凶手。” 考赫皱起了眉头: “我希望,康德没有受伤吧? ” “他很好,但是处境并不安全。这件案子一刻不了结,他就一刻脱离不了险境,” 我声音含混,事实上,我已经开始咬牙切齿了, “看起来,凶手的胆子越来越大 了。” “您真的认为他会杀死康德教授吗,长官? 这个魔头向来都是随机挑选猎物的, 那正是他可怕的原因。没人知道他下一次会在什么时刻,什么地点重开杀戒。他又 为什么会突然决定攻击某个特定的目标呢? ” mpanel(1); “可能他改变了策略,”我无助地回答道,“这个杀手面目含糊,我们不知道 他的名字,他却很清楚我们的身份。很显然,他知道康德插手了这一事件,也知道 该去哪里找他――无论在白天还是晚上。康德几乎足不出户。” “我会向有关官员传达命令的,检察官先生。”考赫说着便跑过庭院,过了几 分钟,一支全副武装的巡逻队就小跑着从正门出发了。 一阵轻松感如巨浪般在我心间涌过,然而浪潮一退,我又开始忧心忡忡。那天 在哥尼斯堡发生的一切,即将在哥尼斯堡发生的一切,都如花岗岩墓石般重重向我 压来,我的心里一片漆黑――暗无天日的感觉,还有沉重的负罪感――三个人死了, 而过错在我。我闭上了眼睛,想把这可怕的念头挡在外面。 “长官,您的脸色好苍白啊。” 考赫正站在我面前,脸上流露出关切的神情。 “您必须振作。今天真是漫长的一天,长官,部队的厨房里有食物,您从早餐 后就什么都没吃过。” “谢谢你,考赫,”我努力给他一个微笑, “你比奶妈都周到呢。” 他那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少许轻松的神情: “跟我来,长官。” 我不禁想到,不管怎么说,这两天中我至少做了一个明智的选择――尽管起先 我们处得并不好,考赫军士后来却表现出种种良好的品质。他用力打开一扇门,把 我引入一间有拱顶的大房间,一只陶瓷火炉把房间烘得炙热无比―_i塞炉子是这么 大,恐怕只有拉伯雷《巨人传》里的庞大固埃才消受得起。 “这就是卫戍部队的餐厅。”考赫解释着。 汗臭味和烂羊肉的腥臊弥漫在空气中,我却没有感觉不适――闻过了康德实验 室里甲醇的味道,腐烂人体的味道,眼下这股味儿实在健康得很。这种气味是从做 着要紧事儿的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这些人工作,进食,喝水,并且保护这座城市 以及市内的居民。 考赫请我就座,接着又走了出去,回来的时候,身边走着一个穿围裙的年轻士 兵,士兵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放下一只托盘,里头盛着一碗羊肉汤,汤里还浮着一块 块油腻腻的软骨,盘子里还有黑面包和红酒。这就是部队里的大餐。我不禁胃口大 开,狼吞虎咽地享用着这迟来的美味。考赫站在旁边看着,简直像个自豪的餐馆老 板。 这一餐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我的精神振作了许多。 “嘴刁的人可能受不了这个,考赫,”我边吃边说, “但这是我这辈子吃过 的最滋补的菜肴啦。现在,关于那个找到第一具尸体的女人,以及同他谈过话的卫 戍部队的士兵,你有什么要报告的吗? ” 我咽下了一大勺肉汤,接着问:“他叫什么名字? ” “鲁伯林斯基,长官。” “你同他谈过话了吗? ” 他点了点头,回答道:“一个极其诡异的人,检察官先生。” 我不再往嘴里塞东西了,抬起头看着他: “你是什么意思? ” “你最好亲自去看看,长官,”他尴尬地微笑了: “就我个人看来,把这么 微妙的任务交给兵老爷们儿似乎是犯了错误。论打仗,他们一个个都是老手;论同 女人打交道――您简直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儿。” “他住在这里吗? ”我啜着红酒问道。 “他在医院里,长官。” “他病了? ” “不是病了,倒不是这样,就是受了点伤,”考赫用手指戳了戳面颊,“差不 多在这里,长官。看起来他好像是被刺了。” “他不是去参加了什么决斗吧? ” “鲁伯林斯基可能不会承认这点。士兵们总是来这一招。” “我现在就想同他说话。” 考赫指了指托盘: “您不想先吃完饭吗? ” “他是参与调查的人之一,考赫。我越早见他越好。” “我这就过去,把他从医院带过来,长官。” 考赫转身离开了,我把盘子里剩余的食物吃完。当他和鲁伯林斯基军官一起走 回来时,我觉得自己简直经过了一场脱胎换骨。 鲁伯林斯基走进餐厅时,我并没有马上注意到他。我给自己又斟了一些酒,一 股脑儿喝了下去,温热的液体下喉,融去了一个糟糕的上午和一个更加糟糕的下午 注入我骨髓的寒意。 “站在那儿。”我听见考赫说,他接着便如守护天使般绕过桌子,站在我身边。 鲁伯林斯基并了并脚跟然后立定,那时我才抬起头来,刹那间,我的胃里便翻 江倒海。一声嫌恶的惊叫已经到了嘴边,又被我竭力抑制住了。我一生中还从来没 见过比他更恐怖的人。他那又红又粗的皮肤上,每一寸都坑坑洼洼地布满了囊肿, 凹陷的孔或是肿块,凡是瘟热可以造成的一切赘疣,都一一在他身上得到了体现。 从前额到下巴,他已经完全不成人形了。我父亲土地上有好些农民,我从他们身上 窥见过天花的邪恶力量,然而,天花在鲁伯林斯基身上造成的变化常人根本无从描 述。 他的制服领口开得很高,遮住了遍布他脖子和喉咙的铅色的痘痕和溃烂的疖子。 他左边脸颊上有一块乌黑的,边缘渗着血的伤口,为了盖住自己的脸,他故意戴了 一顶比正常尺寸大出两倍的军便帽。 “在检察官先生面前把帽子脱了。”考赫生硬地命令道。鲁伯林斯基顺从了, 露出了他寸发不生的脑袋――他的秃顶为“残废”一词下了个最详尽最辛酸的注解 ――他的头顶和脸一样凹凸不平,满是溃烂的疹子、脓疮和疤痕。要不是他长得人 高马大,体格健壮,并能胜任国王的士兵一职,这样的人恐怕只能加入一支流动的 惊悚表演团,而不会在其他任何地方找到工作。他的视线越过了我,挑衅似的直视 着考赫。那是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眸,他正目光如炬地四下扫视。要是命运没有对他 如此残酷,他原本可能是很英俊的。若不是生于乱世,他那高高的颧骨,挺拔的鹰 鼻,方方正正的颚和坚毅的下巴很可能是艺术家倾心描摹的对象,他甚至可以做男 爵夫人的情人。 “要我把盘子收走吗,长官? ”考赫问。 “放着吧,”我可不想考赫被眼前这个男人看低: “你在康德教授的直接监 督下参与了对这些谋杀案的调查,对吗? ”我对鲁伯林斯基说。 他的目光离开了我,向考赫扫去,又停在我脸上,他开口说话了。如果说,他 的面容曾叫我目瞪口呆的话,现在他的声音简直令我毛骨悚然。仿佛有一只叽叽咕 咕的野狒狒――只他难以驯服的野兽――从他口腔里窜了出来,他大概是猜到了我 的心思,因为他突兀地停了下来,当他再开口时,语速放慢了一些,那些叫听者丈 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鼻音和喉音便消失了。 “什么教授? ”他的声音像哭一样,说出的话仿佛是吹口哨吹出来的,他的上 腭一定开裂得十分严重: “我照命令行事。他们要报告,我就给他们报告。” “但是,康德教授也为你画的那些草图而付你酬金吧? ” “噢,他! ”他大吃一惊:“他是个教授? ” “你以为他是谁? ”我问。 鲁伯林斯基耸了耸肩: “我开动脑子想事情并不会得到钱,长官。我不在乎, 他要什么,我就给他什么。这世上稀奇古怪的老头多着呢。” 我强迫自己看着他,竭力揣度他的想法。看起来,哥尼斯堡市内的一切都在日 光下被玷污,扭曲,遗弃了――一切都偏离了正轨。那一刻,我感到自己也不得不 成为其中的一份子,并被这个念头压得喘不过气来。康德教授究竟在这个不可理喻 的人身上发现了什么天赋? “说说你自己吧。”我说,过了没多久,我就为之后悔 了。 我费了大量耐心才弄明白他这堆呓语的意思。他的名字是安东.西奥多・鲁伯 林斯基。他是但泽人,十年前加入了轻步兵团,在波兰打过仗。他被派来哥尼斯堡 已经三年了,他强调道,他在这里一直过得挺舒畅――直到最近。 “你在这里不满意吗,鲁伯林斯基? 你为什么改变主意了? ”我问他,心里却 暗自思忖,无论他碰巧去了哪里,他都有充足的理由感到不满。 “我宁肯去打仗,长官,”他简直是在发脾气,接着他又生硬地加了一句: “在战场上,敌人就站在你前面。” 他那煤炭般乌黑的双眼咄咄逼人地闪烁着,接着他又移开了视线。 他究竟看到了什么,居然使他宁肯冒着战死沙场的危险去打仗? 我倾过身子, 拳头重重砸在桌上,愤怒地直视他的双眼。他身上浓重的体味同弥漫在房间里的异 味混在一起,我不得不把头调开。 “我读了你的报告文件,鲁伯林斯基,”我说:“里面实在有太多纰漏。把你 在‘波罗的海捕鲸人’客栈附近的谋杀现场看到的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你是第一个 看见尸体的人,没错吧? ” 他摇了摇头。 “那倒不是,长官。我和另一个卫戍部队军官在一起。再说,还有那个女人… …” “一年前,”我再次打断了他,“你被派往案发现场。你和发现尸体的女人交 谈过,是这样吗? 我想准确地弄清你们当时谈话的内容。” 鲁伯林斯基又开始了他那含义不清的嘟哝。要是我闭上眼睛,我简直会以为自 己在倾听某种神秘的希腊颂歌,或是在听某个被维吉郎提亚斯从坟墓里召唤出来的 人讲话。我仔细观察着他翕动的双唇,希望能听懂只言片语。这时,考赫走上来纠 正他的发音,并替我“翻译” 了他说的话。 那天早上,他说,海面上刮来一阵刺骨的寒风。他四点钟便起床去站岗。当他 正要接替值夜班的军官时,传来消息,说是有人在码头附近发现一具尸体。他和副 指挥员科普卡就让夜班军官继续留守,两个人一起出发去勘察现场。比起在城堡里 无所事事地闲逛,他们都很愿意出门四处走走。在案发现场,他们发现一具死尸和 一个女人,没有其他人在场。太阳还没有升起,大街依然一片沉寂。 “你在那儿看见了什么,鲁伯林斯基? ” 他沉默了一会儿。 “我同死神面对面打了上千次的交道,长官,”他突然目光如炬地盯着我,开 口道,“汇成汪洋的血啊,可怕的伤口啊,葡萄弹的威力啊……麦奇斯特大街上根 本没有这些,但是我的感觉却一点都没好到哪去。” 他和科普卡没有发现任何暴力袭击的痕迹,无从判断凶手是如何完成这致命一 击的。即便如此,有一点却很清楚:被害人绝不是自然死亡。 “怎么个清楚法,鲁伯林斯基? ” 扬’康南的尸体双膝着地,脑袋靠在光秃秃的石块上。这正是穆斯林向真主祈 祷时采取的姿势。鲁伯林斯基接着又说,由于从尸体本身什么都看不出来,他们把 注意力转向了那个女人,她是个助产婆,正在赶去接生的路上。女人拒绝开口,她 浑身上下都因为害怕而颤抖不已。然后,科普卡有了个好主意,他跑去附近的一家 客栈,要了一品脱杜松子酒。 鲁伯林斯基停了下来,似乎在苦苦思考,过了很久才继续说道:“她不是凶手, 长官。这是明白无误的。” “明白无误? 有什么明白的? ” 他张大嘴猛吸了一口气,像一只快要窒息的野兽: “她被吓坏了。” “她叫什么名字? ” 鲁伯林斯基又露出犹豫的神色。 “我要知道这个助产婆的名字,”我口气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你没有在报 告文书里提到她的名字。” 情感的疾云涌上了他的脸和嘴。 “隐瞒事实是犯罪。”我警告他。 “安娜,长官,”他默默思考了很久,才开口道, “安娜・鲁斯托娃。” “她是在科普卡走开的这段时间里告诉你名字的吗? ”我问。 鲁伯林斯基的大手开始紧张地揉搓着军服,一会儿摆弄摆弄纽扣,一会儿拉拉 领子,一会儿又把帽子紧紧地向上卷成管状。最后,他终于看着我,点了点头。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是如何赢得她信任的? ” 鲁伯林斯基的脸孔顿时涨得通红。“我不知道,长官,”他说,“我……就是 说,我觉得她好像喜欢上我了。” 如果有什么女人慷慨到对丑成这样的男人投怀送抱,那后者接受她可谓一点都 不离奇。我简直有点同情他们了。 “没有其他原因了吗? ” 鲁伯林斯基的脸上闪过痛苦的神情,在这件事所有频频被我忆起的可怕细节中, 鲁伯林斯基那张破相的脸是扰乱我睡眠和美梦的魁首。他的眼睛四下打量着房间, 嘴唇一翕一张,像一条被毒钩子挂住了的鲤鱼。 “她很可怜,长官。她告诉我,她惟一的小孩得天花死了,她能明白我受的苦。 她是这么跟我解释的。” 我长久地、专注地观察着鲁伯林斯基,房间里惟一能听到的声音就是他费力的 呼吸。 “这个女人到底向你提出了什么? ”我一边问,一边心里做好了听到淫乱故事 的准备。 在开口回答前,鲁伯林斯基用指甲抠弄着脸颊上的凹洞,把血都抠了出来。接 着,他的愤恨之情突然喷涌而出,仿佛有一处隐秘的水坝在刹那问决堤。 “她告诉我,魔鬼杀了那个男人。” “魔鬼。”我机械地重复道。 “她看见了魔鬼的爪子,长官。” “你也看见了那爪子吗? ”我费尽心思地问道。 “没有,长官。已经没什么可以看的了。我检查过尸体,那儿什么都没有。没 有伤口,现场没有凶器。她说,只有撒旦会做出这种事。” “那么,你就是什么都没看见了,你却相信她。你为什么不把这些细节写进报 告里去? ”我质问道。 鲁伯林斯基没有回答,四肢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我没法理解他脑中正在进行 的思想斗争,没法看见那个掐住了他脖子的隐身敌人。 “她说……她……她会帮我,长官。”他终于含混地嘀咕道。 “一个助产婆,鲁伯林斯基? 助产婆能帮你什么呢? ” 他举起一只手,放到他那伤痕累累,脓肿遍布的脸上:“她发誓治好我的病。 我在波兰染上了瘟热,本该一命呜呼,然而我却活了下来。我要是死了就好了。我 和一位来自切尔默的少女已有婚约,而她看见我的脸后就把我给甩了。这只不过是 起个头儿罢了。我在部队里的战友都躲着我,管我叫撒旦之子――他们就是这么叫 的。已经过了五年了,五年啊,长官! 安娜说,她会救我。她起誓说我的皮肤会变 得和婴儿的屁股一样白嫩,我相信了。她是第一个……”他喘了口粗气,“……这 些年来第一个正眼看我的女人。科普卡回来之前,我把她放走了,并要了她的地址 ……” “你还有一件事没说――确切地说,是两件,”我截断了他的话头, “安娜 ・鲁斯托娃究竟看见了什么你没有看见的东西? 她又怎么会想要给你治病? 你这么 做是玩忽职守,是有可能被投进监狱的,请你记住这点。” 他并不需要我的警告:“我现在和一年前一样糟糕,”他愤愤地把脸抬了起来, 直面着灯光,看起来简直像是在大自然造成的废墟中熠熠生辉。“安娜说,魔鬼会 结束我的苦痛。那就是他把爪子留下来的原因。” 我竭力保持镇定: “你还是看见了,不是吗? ” 鲁伯林斯基又陷入了沉默。 “别把事情弄得更糟,”我警告,“描述一下那个……爪子。” “是个长长的玩意,像一根尖尖的骨头,”他终于说, “魔鬼的爪子。它有 着巨大的威力,所以她才把它从尸体上取了下来。” “威力,鲁伯林斯基? 你说的是哪种威力? ” “治疗的威力……谋杀的威力,长官。她说,她会用那个来自地狱的东西治好 我的脸。被害人的生命力已经依附在这个爪子上,被害人会成为祭品。他的生命就 是治疗我的良药。” 鲁伯林斯基朝桌子这边靠了过来,脸上的凄惨已经化为激愤。我向后挪了挪。 “看看我,长官。看看我他妈的这张脸! ”他大叫,“换作你,你难道不会这 么干? ” 我死死盯着他被蹂躏得不成人样的脸,竭力把内心的同情感驱散开。 “你的脸的确伤得很重,”我冷冷地说, “我是不是该认为,你从此再也没 见到这个好心的女人? ” 鲁伯林斯基垂下了眼睛。 “这你很清楚,检察官先生。” “她向你提供了什么帮助? ” “这个,长官,这就是她干的好事。”他触碰了自己左脸颊上黑糊糊的陷坑, 嗓音里充满了悲愤:“她用魔鬼的爪子戳了我的脸。” “这伤口不是决斗留下的吗? ”我问,同时朝考赫那儿扫了一眼。 “刀器是不可能弄出这种洞来的。只有巫婆才办得到。”他近乎耳语地回答道。 他无力地瘫在凳子上,想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高大威猛。 “这都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 “从第一起谋杀发生时开始,长官。” “那么,爪子还在那个女人手里哕? ” “是的,长官。”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 他转过脸去,凝视着墙壁。 “昨天,先生。”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前天,又发生了一起谋杀,每当出现一个无辜的受 害者,你就同她会面,是不是? ” 鲁伯林斯基攥紧了拳头,转过头来面对我: “那玩意的威力随着每一起凶案 的发生递增,而我也就越来越接近痊愈了。她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我直视他的双眼,毫不掩饰我对他感到的憎恶。天花不但彻底毁了他那曾经俊 美的脸蛋,也彻底毁了他的头脑。 “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我问。 他尴尬地挪了挪身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长官? ”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在那份报告里,你对这一切只字未提。 你对卢肯检察官或是康德教授也只字未提。而现在,你却下决心把这些告诉了 我,直到现在! 你明明知道她在撒谎,不是吗?她帮不了你,无论死多少人,结果 都是一样。你现在对她的揭发是一种报复,你希望安娜・鲁斯托娃被捕,被严惩, 因为她愚弄了你。我说得没错吧? ” 鲁伯林斯基没有回答。 “科普卡呢? ”我催促道,“其他的尸体被发现时,他去哪了? ” 鲁伯林斯基用袖口抹了抹鼻子。 “他逃走了,长官。”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惊异地问。 “我不知道,长官。他跑了。我就知道这个。”他边说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 一张脸就同大斋期(大斋期是基督教复活节前的四十天。教徒在此期间素食)上演 的道德剧里的魔鬼面具一样阴沉,充满了复仇的意味。 “很好。”我倏地站起来说,“现在,你就带我们去见那个女人,一分钟都不 要耽搁! 考赫,我们走。” 马车车厢里一片死寂,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而驾车人挥动着皮鞭, 直奔鲁伯林斯基给出的那个地址。看着坐在我面前的这个阴郁的男人,他的长相总 令我有忍不住想吐的感觉。在所有哥尼斯堡事件已知和未知的受害者中,安东・西 奥多・鲁伯林斯基最令我同情。 而现在,这种同情心中又夹杂着一丝道德上的憎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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