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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大门打开了,门口站着一个矮矮胖胖的人。她的脸庞和头发被一块与她穿的素
黑长袍同样颜色的蕾丝纱布遮掩了起来, “事务所关门了,”这个女人以一种尖
声尖气、唱歌般的语调说, “迪夫奇先生过世了。”
“您是迪夫奇太太? ”我问道,同时伸出脚堵住门――女人正要当着我们的面
把门关上。
突然,门又开了,女人头上的面纱左右晃动,终于歪向了一边,而女人则咯咯
笑着发出一声惊叹:“噢! 不是的! 您想要见我的女主人吗? 来表示慰问,是吗? ”
她边说边把面纱往脑袋后面甩去,她突出的下颚向外挺着,两颗黄色的尖牙从干瘪
的齿龈里突了出来,仿佛一只龇牙咧嘴的年迈野兔。同时,她还颇有几分怒气地上
下打量着我和考赫。
“这可不是社交性拜访,太太,”我纠正她,“我的名字是哈诺・斯蒂芬尼斯,
我是调查这宗案子的行政官,想和你的女主人谈谈她已故的丈夫。”
女人又咯咯笑了,只是说了一句: “你在这儿是交不上什么好运的。”
她看起来并不因自己的主人被杀、她的女主人成了寡妇这一事实而感到烦恼。
尽管穿着丧服,她对此事的态度却几乎是漠不关心的:“您见她有何贵干? ”
“我必须检查迪夫奇先生的遗物。”我说。
“请便吧,”她耸了耸肩,“谁拦着您啦? ”
“我想先征得你女主人的同意。”
她往后退了一步,挥手示意我们进去,并朝门厅右侧一扇紧密的房门点了点头
:“贵夫人好好地在那里! 尽管问她问题吧。”
我被这含义模糊的词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贵夫人? 迪夫奇太太难道是一
名容克贵族吗? 显然,她婚后所从的夫姓同贵族丝毫扯不上关系。我还没来得及发
问,女仆已经关上了大门,并一言不发径直朝左边一条幽暗的长廊里走去,脚下的
木鞋在地板上“噔瞪”
作响。
“我家可没有这样的女仆。”我喃喃自语着,想起我父亲那些被吓唬得服服帖
帖的家仆和我们家那柔顺的洛蒂。我抬起指关节轻轻敲了敲客厅的门。
“进去吧! ”女仆从长廊尽头朝我们喊道,“她不会应门的,等到天黑也没用。”
考赫推开门,我跟着他进了房间。屋里又黑又阴沉,与其说是郊区房屋内的会
客厅,不如说是间殡仪馆。所有烛台上都缠绕着又宽又长的黑绸子,烛光摇曳,到
处都有黑色的布料发着微光,罩住了所有家具和饰品,连墙上的画像都被罩住了,
只有远处角落一张桌上一尊几乎有三英尺高的石膏像没有被黑布盖上。那是一尊基
督像,如同圣坛般居高临下地立在那儿。红色的供灯在他被刺穿的裸露的双脚边燃
烧着,救世主本人则拉开法衣,露出心脏供世人观瞻,这个姿势极为罕见,他的心
旁边还装饰着金黄鲜红的火舌,正随着汩汩鲜血的涌出而跳动。我看了看考赫军士,
他也回看了我一眼:我们进入了罗马天主教的领地。屋子中央的高背椅子上坐着一
位女士,和刚才的女仆一样,她从头到脚都穿着黑色,她的衣饰是上一代人的风格,
昂贵的丝绸上镶着荷叶边和斜条棉布饰边,显得更为雍容富丽。她戴着一条美丽的
黑玉项链,贴在她的胸脯上,而配套的黑玉手镯则从她纤细的手腕上坠了下来。看
起来,死亡对这个女人的一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迪夫奇太太? ”我问道,同时朝房间那边走去, “请允许我对您的不幸表
示最诚挚的哀悼。”
女人看了看我――就是说,她因为听到声音而抬起面孔。她的面纱后面似乎有
闪亮的针芒掠过我的眼睛,然而她没有说任何表示欢迎或感谢的话。
“您丈夫,太太。”我暗示道,同时顿了顿,想听听她的声音。
迪夫奇太太没有动,她简直停止了呼吸。
“我负责调查这宗谋杀案,”我只好继续说, “我必须问您一些有关您丈夫
的问题。我对他被杀时可能正从事的任何工作都感兴趣,他是天黑后出门的,看起
来……”
女人伸出一只手。她从身边的一只小桌子上拿起一块黑手帕,手镯丁丁作响,
她拿着手帕伸进面纱里,哭了起来。
“迪夫奇太太? ”我柔声催促道。
没有回答。
“迪夫奇太太? ”我又问了一遍。
考赫踮着脚走过房间,站到这位女士背后。他往前弯下身子,在她耳旁低语道
:“迪夫奇太太? ”
他直起身子,抬起食指,两次碰了碰自己的太阳穴,接着摇摇头。
“把女仆叫来。”我说,接着便一语不发地等着,一分钟后,这个女佣拖着步
子大声走进房间,考赫跟在她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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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怎么样? ”她低声问。她那恼人的态度一点都没比刚才收敛。
“你的女主人身体不好吗? ”我问。
“可以这么说,”她说,“丧失理智了,我宁可这么说。迪夫奇太太活在自己
的世界里啦,总是一句话都不说。”
“她是怎么了? ”
女佣耸了耸肩:“我不知道。没人告诉我呀! 我只是个佣人。我相信这种情
况是四五年前开始的,当时我还不在这儿做事,是邻居告诉我的。这完全是场意外。
她从前身体好得很,人也活跃,”她指指她的女主人,摇着头说,“一定发生了可
怕的事儿,我就知道这些。”
我皱起了眉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
她又耸了耸肩, “人不会无缘无故变成一棵甘蓝菜的,对不对? ”
我听到这话不禁浑身僵硬,竭力赶走脑海中突然重叠起来的印象:我看见我自
己的母亲坐在那个戴着厚面纱的寡妇的位置上,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同时问了一个
难以简单回答的问题: “你怎么能这么做,哈诺? ”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神志清
楚的话。她身子一阵痉挛,倒在我的脚下,显然是失去了知觉。她那宛如坟茔的沉
默持续了好多天。医生被叫来,却开不出任何处方。教区神父前来祈祷,并留下来
诵读了临终祈祷。整个过程中我父亲一句话都没对我说,然而在他的凝视中,我看
到了和母亲同样的问题:“你怎么能这么做,哈诺? 你为什么这么做? ”
我闭上眼睛,竭力逃避那些痛苦的回忆,当我再次睁眼时,看到的却是女佣那
起伏不定的突下巴。
“你叫什么名字? ”我问。
“阿格涅塔・聚斯特里希。”
“你在这儿工作多久了,阿格涅塔? ”
“太久了。”
这个老女人一点都没有佣人的味道。“先生”这样的词,“蒙您允许”这样的
短语,在她那已经寥寥可数的词汇中是找不到的。她的坦率态度简直到了粗鲁的地
步。难道迪夫奇律师从没有采取过严厉的手段来纠正她没教养的举止吗? “说明白
点。”我追问。
“两年了,”她口气勉强地答道,“愿上帝诅咒我来这儿的日子! 这边的事儿
一完,我就要走了。我本来应该把这些留给他……”
“你的女主人没有其他可依靠的人了吗? 儿子或是女儿? ”我问。
“没有,”女人回答道, “没有任何亲戚。从我来这儿起就没见过人,没有
任何人来过,没有人……”
她意味深长地停住了,仿佛要我来替她完成这个句子一样。
“除了谁以外? ”我问。
“神父啊! ”她怒气冲冲地说,“天主教神父! 亵神的寄生虫! 现在警察又来
管东管西……”
“这是不是说,你本人不信天主教? ”
女佣的眼睛眯了起来,仿佛我刚才指责她犯下了阳光底下最不可饶恕的罪恶。
“我是虔敬派教徒! ”她抗议道, “哥尼斯堡的所有居民都信虔敬教派。每晚我
都得靠阅读《圣经》来涤清在这座房子里我被迫呼吸的腐臭的天主教气息。我就是
这么告诉主人的,我就是这么说的。 ‘我要去参加《圣经》诵读会了,迪夫奇先
生。’我是这么说的。
但是现在没有人来照顾她了,叫我怎么办? ”
“是你把这些蜡烛都点亮的吗? ”我打断她,免得她的愤怒如山洪般爆发。
“我只能这么做,对吧? ”她喃喃道,“只有这样才能叫她安静下来。她喜欢
蜡烛,所有的天主教徒都喜欢。简直是些异教垃圾! ”
“你在这儿干些什么活? ”我调动起所有的耐心问道。
“一切,”她一边说,一边掰手指头细数,“给她洗澡,给她擦身子,给她穿
衣服梳头,喂她吃东西。我给她穿上黑衣,免得那些吸血鬼上这儿来。”
“用过吸血的‘水蛭’吗? ”我问道。
“那些天主教徒! ”她抢口道,“至今为止还没插手过。”
“你的主人三天前被杀了,”我追根究底道: “是深夜被杀的。出门前他有
没有告诉你他要去哪儿? ”
女人抬起眼睛,正了正下巴,咧开嘴笑了:“主人从不把他的事告诉别人。我
一点都不知道他脑子里想些什么。他就是这么匹黑马。”
“他是从家里出发去办事的,”我追问,“那天有哪些客户来找过他? ”
“我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那扇前门一直是关着的,星期一到星期六,从上
午七点到下午五点。他们都是来了又去。”
我试图换一种问话方式: “你有没有听到任何人叫喊或是和迪夫奇先生争吵
?”
“我一直在厨房里,”她答道,“那里很暖和。”
“你知道你的主人有什么仇家吗? ”我问。
阿格涅塔・聚斯特里希对这个问题考虑了一会儿,然后面带笑容看着我,我心
中升起一丝希望。
“只有他妻子,”她宣称,“过去她只要一见到他的脸就要尖叫。
这样您满意了吗? ”
我显然不满意。在迪夫奇律师身体上的那些青紫的切口和伤疤显然不可能是他
妻子的杰作: “他死的那天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吗? ”
我继续催问。
阿格涅塔大声叹了口气,我每问一个问题,她的愤怒就增加一分。
“他上午工作,跟往常一样。中午和妻子一起吃饭,也跟往常一样。然后在办
公室里坐到五点钟。我照常去了格鲁斯特大街……”
“那是什么地方? ”
“虔敬派教堂。我为他们留下了一顿冷了的晚饭。跟往常一样,我七点半回到
家,把女主人送上床,根本就没看到主人。但这并不新鲜,他每天晚上都出去……”
“他去哪儿了? ”我打断问。
女人丑陋的脸因厌恶而扭曲了起来:“我只能凭空猜测了。有好多次,我早上
看到他表情痛苦地下楼来,脸上满是痛苦,好像屁股上刚挨了马蹬似的。有几天几
乎站都站不稳! 他们天主教徒喜欢犯罪,很好,反正只要给一两个塔勒,神父就会
宽恕他们啦! ”
“那天晚上,你有没有跟往常一样听到他回来? ”我问,同时佯装咳嗽来掩饰
自己的笑――她对信其他宗教的人的描述竟是这么夸张。
“我做完祈祷就去睡觉了。坐着静候魔鬼是没什么好处的,尤其是晚上。因为
他向来夜不归宿,对吧? 值夜班的警卫会在第一声鸡叫前敲门叫醒我们。”
“那他的办公室在哪儿? ”
“那条走廊里有四间屋,一间是我的,一间是女主人的,一间是他的。还有一
间通往楼上的卧室。”
“带我看看你主人的工作问。”我说。
离开客厅之前,我再次转向窗子。她自始至终都同角落里的石膏像一样沉寂,
自从我们进入房间起,她就没有显现出任何生命的迹象,在我们离开时也一样。
・阿格涅塔・聚斯特里希指着门厅另一边一扇关闭的门。
“这就是他的工作间,”她说,“被锁上了。”
“你有钥匙吗? ”
“钥匙在主人那儿。”她答道。
“不过,显然是你为迪夫奇先生打扫房间的? ”
“他自己打扫房间。迪夫奇先生不让任何人进工作间,除非他本人也在那儿。
对所有的主顾都是这样。来,把锁砸了,”她挑衅道:“您不是警察吗? ”
考赫手握折刀走上前说: “要我试试运气吗,先生? ”
我点了点头,军士单膝跪下,把刀刃插进古旧的锁孔里。他后退一点,用力转
动刀柄,与此同时,女佣站在一边看着他,厌恶地摇着头,仿佛考赫是个贼,而她
的厌恶是代表全世界流露的。随着嘎啦啦一声响,门带着铰链向后滑,打开了。
“你干这活儿真有一套,考赫! ”我惊叹。
“我只希望他还能关上它。”女佣低声说,仿佛迪夫奇先生还会回来,为了锁
被弄坏的事朝她大发雷霆一般。
这间屋比我们刚才离开的客厅更大,只在屋中央摆了一张桌子。
两把直背椅子放在桌旁。据女佣说,这位公证人没有雇用任何职员,凡事亲力
亲为。玻璃罩书橱立在墙边,里面放着一扎扎用彩色丝带捆得紧紧的公文。文件是
按照字母顺序排列的,给人以勤勉工作的印象。
“女主人需要更衣了。”女佣站在门口说,双眼凝视着办公室内部,仿佛这是
片禁地。还不等我准许,她就消失了,很快,我们就听到她在门厅那头的房间里发
出尖叫声,接着,屋子的女主人也开始了尖叫。这种高声尖叫持续了好一会儿。
“迪夫奇先生的日子可真不好过啊。”考赫说。
“点些蜡烛吧,考赫,”我说,“我希望在结束前能更多地了解他。”
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我们对房间里积满灰尘的文件进行了筛选,接着又把
它们卷起,把没用的或是不相干的公文放回原处。一些文件已经放了三十多年了,
纸张由于长时间放置而泛黄发脆,有你能够想象得到的各种法律类公文:婚姻合同,
购物清单,买卖货运的收据,继承权文件以及有争议的案件。我想,那些文件中的
任何内容都有可能意义重大,然而我却没发现任何直接同律师的死亡有关的东西,
没有一字一句表明他的被杀同近期其他谋杀案有关。
迪夫奇着手解决的最后一件案子的卷宗整齐地放在桌上。一名富有的市民阿诺
夫・冯・路易斯特斯把所有的动产都留给了他的管家,一个叫做路德维希・弗罗恩
蒂森的男人。显然,前者的亲戚试图改变遗嘱,然而迪夫奇在死者手中发现一张立
了誓的遗嘱,上面决定把财产留给这个仆人,这才把争端平息了。我在迪夫奇的书
桌边坐下,开始读这些文件;考赫则在房间另一头忙着筛选最后一扎文件。
“斯蒂芬尼斯长官,”考赫说:“这儿有一个上了锁的壁橱。”
我注意到某个书桌抽屉里有一串钥匙,便把它们拿了出来,扔给了考赫:“看
看是不是有一把能开锁。”
我听着他试钥匙时发出徒劳的叮当声,同时继续阅读一系列关于冯・路易斯特
斯的亲戚和管家之间争吵的信件和声明。死者的儿女向柏林的某位大臣求助,那位
大臣给迪夫奇写了信,了解事情始末。迪夫奇坚持说,法律绝对是站在那个幸运管
家这边的。冯・路易斯特斯的一位远亲,阿什布莱纳大人同意迪夫奇的看法,然而
提出一种意在解决争端的和解方案。迪夫奇听从了他的意见,提出将遗产的一半交
给死者的亲属,而另一半则是管家有权继承的。其中一些文件的签署
日期是几年前的,迪夫奇最近才解决这一争端,并取得了使双方都比
较满意、符合彼此利益的结果。这里面绝对看不出什么信息能够解释迪夫奇的
死亡。
“没有用,长官,”考赫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维, “这里面没有一把钥匙是
匹配的。”
“那好吧,”我回答道,“就照女佣说的那样去做。”
“长官? ”
“把锁撬开,军士。如果他把钥匙藏起来,很可能说明里面放了现金或是值钱
的东西。”
考赫点了点头,开始撬锁。过了几分钟,他发出一声胜利的低喊,其中透出满
足感,接着,他忽然安静下来。
“考赫? ”我不耐烦地问道,同时从我正读着的文件里抬起头来,“你发现什
么啦? ”
“长官,您最好还是自己过来看看吧。”他答道。
我拍去手上的灰尘,向房间另一头走去。考赫在椅子上放了一支蜡烛来为壁橱
照明。壁橱又深又黑,在顶层的架子上站着一个拿破仑・波拿巴的烧瓷胸像,这个
瓷娃娃正冲我们咧嘴笑呢。我伸出手,想把它拿起来,然而当我的手触到胸像底座
时却差点把它给摔了――我拇指的压力使得拿破仑“毛发耸立”――这位皇帝的帽
子弹了上去,两只如撒旦般的犄角从他扁平的头发里径直竖了起来。
“多棒的玩具啊! ”我笑着惊叹道: “这里头还有什么东西? ”
在下一层的架子上放着一叠小册子和单面印刷的大幅纸张,考赫和我怀着越来
越强烈的好奇心仔细把它们看了一遍。这些文件的内容十分下流,简直可以说是淫
秽,用人们所能想象的最难听的词语来描述上面提到的那位法国皇帝。如果里面这
些匿名漫画家的说法可信的话,波拿巴对动物有性嗜好。他尤其偏爱驴子――尽管
在某一幅画中,他是以同母象性交的形象出现的。考赫很快便指出,这些漫画下面
的讽刺性批语是用德文写的,而那些淫秽的图画看起来则像是使用木制印模手工印
刷的,这种印刷方法很久以前就已不再用于商业制作。
“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买来这些玩意儿的。”我一边说,一边浏览着文件。
“长官,您觉得他会不会是某个政治团体的成员? ”考赫问道。
“这更像是一座不干不净的流动图书馆――不过,可能你是对的。
看起来,迪夫奇先生的秘密生活可忙活得很呐! ”
我暗自思量:这些煽动性的文件有没有可能是造成他家庭悲剧的祸首呢? 他的
妻子是否无意中发现了这些令人作呕的图片,由于震惊过度而丧失了健康? 毫无防
备地发现自己外表光鲜、备受尊敬的丈夫实质上竟是个头脑激进的变态狂,这种事,
很容易击垮一位宗教观念高度理想化的妇女,把她变成一座活体雕塑。
活体雕塑……
我母亲的形象再次映入我的脑海中。我的前额泌出汗珠,喉咙里一阵紧张的肌
肉收缩使得我咳嗽不止。
“这儿灰尘太大,是吧,长官? ”考赫殷勤地问道:“要不要我去给您倒杯水
?”
“不用。”我答道,的确,没有这个必要――一听到考赫的声音,我母亲那一
刻不停地向我发出指责的孤魂就销声匿迹了。
“我们是不是还需要把所有这些小册子都看一遍呢,检察官先生? ”考赫的声
音里透露出对这项任务的厌烦。
“恐怕只能这样,考赫,”我说:“要是漏过什么线索,我们的损失可就大了。”
“我明白了,长官。”考赫答道,很快便着手去做他不到一分钟前还想竭力避
免的事。
我还是尽可能减轻了他的负担。我们前前后后地察看这些小册子,想要找到人
名。不出意料,除了一些显然是杜撰的、具有法语词源的笔名外,我们什么都没找
到。这些笔名包括:库尔・德先生,杜克’德・波克领主,蒙特・德・迈尔德老爷,
等等。我们把材料放回架子上,朝壁橱下部看去。下面的架子上放着一只硕大的棕
色天鹅绒盒子,盒子是上了锁的,一把小巧的挂锁。考赫又用刚才那串钥匙叮叮当
当地忙活了一阵子――没有用,于是他听从我的吩咐,用刀子把锁撬开。里面是一
座栩栩如生的家庭组像,是用蜡和木料制成的:波拿巴和他的情人――约瑟芬・博
阿尔内。皇帝站着,皇后坐在软凳上,两个人是面对面的。皇后美丽的脸庞上呈现
一种古怪的神情:她张着嘴,瞪着眼,好像刚遭受了打击或是恐怖的事。模型底座
上有一根横杆,手一拉,拿破仑的裤子便滑到了脚踝处,他的“第三条腿儿”僵直
地挺了起来――几乎和两条真正的腿一样长――并且摇摇颤颤地送到那位贵妇人的
嘴边。这套自动装置另一侧的一根控制杆压了下来,迫使她向前伸出头,不断地做
着任何自尊尚存的法国皇后都不会公开做出的淫秽而兽性的动作。
“这种幽默倒真是……举世无双呢。”考赫犹疑地喃喃自语。
不用看他的脸,我就知道他脸红了。
迪夫奇先生会不会是被哥尼斯堡市内拿破仑的同情者杀害的? 男人们很可能把
这类玩具藏起来,不让妻子或女仆发现,然而他显然会拿给朋友们分享。在我们所
处的这个危机四伏的年代,朋友是最需要小心对付的。自从法国爆发大革命以来,
普鲁士境内并非所有人都像人们期望中的那般爱国。
“军士,这座城市内法国同情派的力量有多大? ”
考赫摸了摸下巴,才回答道:“过去几个月内发生的政治变动已经使普鲁士处
于孤立了,长官。我们的同盟太少了,而波拿巴则希望我们完全孤立无援。那样,
他就可以展开攻势了。然而他在哥尼斯堡市内的确是有追随者的――全欧洲都有他
的追随者……”他停了下来,看着我,“不过,长官,您真的认为是某个激进分子
杀害了迪夫奇先生――就因为他粗鄙地嘲弄法国皇帝? 那他身上的那些伤疤呢? 那
些伤疤又该怎么解释呢? ”
“我不知道,”我叹了口气说,“我看不出这之间有什么联系。卢肯的报告完
全没有提到其他尸体上也有鞭痕。不过,看起来他相信这些谋杀案之间的联系是政
治性的。他怀疑在所有这些死亡背后存在某种阴谋,尽管他也说不清那是何种阴谋,”
我指着壁橱里的那些收藏品,“这些东西看起来把我们领向了同一个大致的方向。”
就在那时,一道阳光射入房间,如同一道穿透了照相机暗箱黑暗区域的光束一
般,那光线在一束卷起的深紫色丝绸上逗留了一会儿――那捆丝绸是堆在壁橱底层
架子内侧的。我双手拿起那捆绸子给考赫看,心想,这不知道又是迪夫奇先生身后
留下的什么把戏。那卷东西足有一根丹麦干腊肠那么长,那么硬。
我把它放在公证人的书桌上,小心地把卷轴展开。考赫和我死死盯着里面的东
西,过了好久都没有说话。
“这大约可以解释迪夫奇下楼吃早餐时脸色为什么那么痛苦。”
我说。
“我从没见过这种东西。”考赫压低了嗓门说。
我捡起这根深色的皮棒子,把它举在空中摇了摇。三条长长的、尖端打着结的
尾巴在空中大幅度地摆动,像条丑陋的小瀑布:“至少我们已经知道是什么造成了
迪夫奇身体上的那些创口,考赫,那些旧痕新伤……”
考赫竭力清了清嗓子,说:“您认为那是他自己所为,长官? ”
“这简直是无疑的,”我说:“然而他的目的究竟在于自我惩罚,还是获得性
快感,关于这点我们就毫无头绪了。可能两者兼有? ”
“哥尼斯堡市内竟然有这种事! ”考赫坦诚的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显然他过
去从来没经历过这类困扰: “我是听说过,法国有人做这种事,在巴黎……可是,
在这里,普鲁士? ”
“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回原位。”我沉着地说,看着他把每样东西都在壁橱里放
好。他拿着这些东西的样子就好像怕它们会腐蚀他的指尖,把橱门关上时他显然高
兴得很。
我们离开时,阿格涅塔・聚斯特里希正准备给她的女主人喂饭。
迪夫奇太太坐在一把硬靠背椅子上,没戴面纱,一块白色的亚麻餐巾平铺在她
的衣服上。她圆圆的脸肿胀着,肤色白皙,面无表情,浅蓝色的眼睛空荡荡地盯着
面前桌上的一碗稀粥。
“我希望你们找到了证据,可以逮捕杀害迪夫奇先生的凶犯,”女仆回过头来,
声音尖锐地嘟哝了一句,这是自我们进屋以来惟一一次听到她对自己的主人表示同
情:“你们知道大门在哪儿。这稀粥可是夫人惟一感兴趣的圣物,她等不及要享用
了。”
在外面大街上,我觉得自己的精气神儿被一条灰色的沮丧的毯子盖住了似的。
迪夫奇太太没有了丈夫,过得究竟是怎样一种生活? 无亲无故,只有一个脾气暴躁
的女仆为伴,她在这座空房子里能有什么样的未来? 接着我又想到,阿格涅塔・聚
斯特里希的命运又会如何? 身为虔敬派信徒,却不得不生活在一座奉信她所痛恨的
天主教的屋子里,她迟早会发现她主人壁橱里的秘密。这一可怕发现是否会导致她
不愿再好好照料女主人,并且更加痛恨那有罪的男主人? 她还会留在迪夫奇太太身
边吗? 如果她不愿留下,那么还有谁愿意照料她的主人? 杀死雅罗尼米斯・迪夫奇
的凶手( 或是凶手们) 给这家人带来了深重的灾难。那么,扬・康南、保拉・安妮
・布伦纳、约翰・戈特弗里德・哈瑟的死亡又造成了怎样的灾难,永远无法挽回地
夺走了多少东西呢? 通过我本人的亲身经历,我很清楚:一个偶发事件往往就能给
周围的人带来无尽的苦痛,甚至酿成家庭惨剧。
“先生? ”
我抬起头,观察了一下周边环境。冬日的太阳挂在那些几乎高可触天的屋顶上
方,从狭长的蓝天中发出虚弱的光芒。蓝如钢铁的冰块在鹅卵石上闪光。寒风吹着
口哨从海面上呼啸而来,凛冽如尖刀。
“您得出了什么结论,斯蒂芬尼斯长官? ”我们走向大街尽头,考赫问道。
“我们在壁橱里发现了一条鞭子,”我说, “但我们还是不知道迪夫奇先生
究竟是怎么死的,为什么而死。我们也没能在他和其他被害人之间建立什么联系。
我简直没法下结论。”
我们走过街道,来到一个狭小的、覆满白雪的广场上,广场中央站着几棵片叶
不存的树。我陷入了烦闷的沉默中――此行所得比原先预期的少太多了。
“长官,您认为与法国的战争是在所难免的吗? ”考赫突然问道。
“我当然希望不是,”我很快回答道,“然而,这点上你我做不了什么。俄国
在我们右翼虎视眈眈,法国则占据了左翼,还有这些关于波拿巴的七嘴八舌! ―谁
站在他那边啦,谁反对他啦,国王腓特烈.威廉能否带领普鲁士全身而退啦,法国
人是否会允许他这么做啦……这些争论简直没完没了。在现在这种怀疑和阴谋日夜
升级的气氛中,偏又发生了这些谋杀案,可以说是火上浇油了。”
卡托瓦斯将军警告过我,国家是否会被卷入战争,可能就取决于我对这些凶案
的调查和处理。我心情紧张地解下怀表,看了看时间:十一点五十分还差一点。
“克劳普大街离这儿远吗? ”我快速问道。
我可不愿意迟到。雅赫曼对守时的态度简直是不屈不挠的,这一点上,他同他
最亲密的、交往最久的朋友如出一辙。
“就在广场对面,长官。”
“太好了! ”我叫道。
考赫还没来得及回答,我就已经迈开步子,穿过了白雪覆盖的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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