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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了四年的冷板凳终于结束了   四年后。   2003年3 月25日。   上午八时,一架波音747 客机带着巨大的轰鸣声,像一只矫健的雄鹰,朝着一 座江南城市的上空俯冲下来,稳稳地落在了东海省越都市国际机场的停机坪上。随 后,乘客们排着队,秩序井然地从飞机上鱼贯而下。   这时,一个青年警官走了下来,他头戴庄严的警徽,一张刚毅而又疲惫的脸庞, 一身藏蓝色警装,里面穿着铁灰色衬衣,系着黑色领带,胸前别着白色的领花、胸 徽、警号,肩上扛着两枚四角星花的警衔,就像一片黑色的天空中缀着两颗闪亮的 星星。   他就是豫中市公安局一级警员楚风雨。   楚风雨是乘客中最后一个走下舷梯的,这个28岁的青年警官感到自己好一阵眩 晕,嘴一张,就又不由自主地在停机坪上吐了起来,可惜此时,整个胃里空空如也, 今天清晨上飞机前,他就没有吃过东西,刚才在飞机上的两个多小时里,他对着塑 料袋都吐过好几回了,连胃里那些隔夜的来不及消化的饭菜都吐得一干二净了,因 此,此刻的胃里,早已是“囊中羞涩”。   说来也许不信,这还是楚风雨出娘胎肚以来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来江南呢,是 啊,他虽然是一个思想和行为都很现代的年轻警官,但他来自中原农村,是一个地 地道道的农民的儿子。他的学业是在村里、乡里、县里和地区市警校里完成的,而 且,参加工作这么些年来,足迹一直停留在故乡脚下那么一小块土地上,对他来说, 走得最远的地儿,就是办案外调时到过的几百里之外的省城了。   也因此,对于坐飞机,对于几千里之外的江南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是一 种什么样的感受,他始终是孤陋寡闻、一无所知的,因为――直到昨天上午为止, 这陌生而遥远的一切,与他一个中原警察来说,毫无关联、毫不相干。   然而,这个世界一切事物的变化说慢也慢,说快也快, 就像他自己, 昨天下午 之前,一切都是慢吞吞的,按部就班、一成不变,昨天下午以后,一切都改变了, 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千里之外的江南,是他变得需要重新熟悉并努力认知的地方。   昨天下午刚上班,局长就亲自打电话把他叫去了。   在他长达五年的印像中,局长这个干瘦的小老头子,威严有余,亲和力不足, 无论何时何地,他跟大家见面,都是铁青着脸,不苟言笑,摆出一副十足的举高临 下的姿态,好象全局上下每一个人都欠他三百元似的。   因此,许多年轻警员心里对这个老家伙还是敬畏至之的,楚风雨每次在局里碰 见他,都是一本正经地给他敬个礼,说声“局长好”就匆匆而过,他做不到单位的 某些个“老油子”、“马屁精”那样,见了局头,故意停下来,赔着笑脸,装出毕 恭毕敬的样子,局长长局长短地“请示”、“汇报”上半天。   哼,我才不这样呢,我又不想当副局长。他在心里为自己找了一个不必巴结领 导的理由。   至于局长大人亲自找他谈话,那还算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就算四年前“3 、25” 抓捕行动中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件,局长也没有出面找他谈,找他谈话的还是分管刑 侦的副局长和局政治部调查组的同志。   可是,就在这个下午,局长却要找他谈话了,是什么事,值得让我们这位身处 市委常委、日理万机的局长大人,舍得牺牲宝贵的办公时间,亲自召见我。他在心 里琢磨着。   为了去见局长,他专门带上了本子和笔,在市局政治部宣传科混了四年,替人 打了这差不多四年的杂,他到底还是学得世故了一点,听领导讲话,就是再不愿做 记录,也要拿着笔和本子,装装样子,以显示自己对领导应有的尊重。   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局长与他的这第一次单独谈话,却显得很爽朗,这 个小眼睛炯炯有神的老头,在独自与一个晚辈,一个下级干警对话时,却并没有吝 啬他的笑容,而是充分表现出了一个上级和长辈应有的豁达和亲切。这使他对这个 一本正经的小老头的看法,稍稍有了些改变。他想,也许是多年的公安工作养成了 这位身处豫中市公安一把手的老同志行动果敢、雷厉风行、不苟言笑的风格吧。   局长在简单地询问了楚风雨目前的工作、生活情况后,就亲切地安慰他说: “小楚啊,四年前那个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局政治部也早已对你的事有了结论, 你就不要再背包袱了,年轻人嘛,允许犯错误,也允许改正错误,你应该轻装上阵 啊,我听机关里许多同志反映,都这么长时间了,你的精神面貌还是很压抑啊……”   局长的话,让他低下头去感到一阵深深地自责。   是啊,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在四年前那个抓捕贺空军的夜里――那个漫长的两 小时的蹲守时间里,自己所做出的错误的无耻的行为,他始终认为正是他的这个举 动惊动了犯罪嫌疑人,直接导致了赵队的牺牲和自己的受伤……尽管后来,局里调 查后作出结论,证明赵队的死与他在那个晚上所犯的错误,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 可他在心里还是坚持自己的认为,毕竟,赵队死了――他一直敬仰的心目中的英雄 赵队死了,就凭这,别说是让他背处分,就是将他扫地出门,开除出公安队伍或者 判刑坐牢也不为过啊……   局长那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似乎已捕到了眼前这个小伙子眼里所划过的一缕阴 影,局长没容他多想,就直截了当地转入了正题――“今天找你来,是有一件十分 重要的任务,要派你去完成,不知道你有没有信心啊?”   “什么任务?”楚风雨内心一阵激动。任务,终于可以有任务要分给他了,四 年了,他等的就是这一天,他突然从坐椅上站了起来,像一个士兵听到了军号的召 唤。他把头抬得高高的,等待着局长的下文。 mpanel(1);   “别急嘛,坐下坐下。”局长连忙摆摆手,“噢,是这样,你知道,我市是全 省劳动力输出大市,全市600 多万人口中,有近100 多万在外地务工。前一阵子, 南方的东海省越都市党政代表团来我市考察,其中,就谈到了我市外出务工人员在 那里管理较为混乱的状况,给那里的社会治安带来了一定的压力……他们希望得到 我市公安部门的支持――他们提出一个方案,希望在越都市的桃花镇搞一个试点, 方法是由我市派出一名公安干警,到那里去做豫中籍务工人员的管理工作,他们认 为,由老乡来管理老乡,即亲切,又人性化,或许更会得到在那里的务工人员的欢 迎,对那里的社会治安的稳定会带来积极的效果,他们把这种尝试叫‘外警管外口’ ……至于我方派出人员的一切福利报酬嘛全由他们负担……”   局长喝了一口茶,停顿了一下,他似乎在观察楚风雨的反应。这一次,楚风雨 没有站起来,他拘谨地坐在那里,等待着局长的下文,但他的心里早已像瞬间煮沸 了的水一样热血沸腾。   “……为此,市里领导很重视,指示我们局选派一位业务能力强、政治觉悟高、 会做具体宣传工作的同志去那里蹲点,配合当地政府和公安部门搞好豫中籍务工人 员的社会治安工作……”局长的话语很坚决,并不时地大幅度地打着手势,就像坐 在几百人大会的主席台上做报告,“……局党委经过慎重研究,认为你是最合适的 人选,你有五年的工作经历,既在刑警队工作过,又在政治部干了四年的宣传工作, 因此,决定派你去东海省越都市桃花镇蹲点……今天算是正式找你谈话,怎么样, 你有什么意见吗?”   “我……没有,没有……”楚风雨支支吾吾地说着,尽管他一开始已经有了一 些心理准备,但还是被局党委的这个决定吓了一跳。   太突然了!一个被从警队撤下来,坐了四年冷板凳,在宣传科跑了四年龙套的 人,今天却要被派出去到千里之外的江南独挡一面地开展工作了,他不知道局里对 派他去,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是把他像甩包袱那样甩出去,擤鼻涕那样擤出去的呢, 还是作为局里的一员真正的骨干,像好钢用在刀刃上一样派出去的呢?   他不得而知。   老实说,他很想感激地冲局长这老头子笑一下,却一下子笑不出来,他发觉这 四年自己好像没有真正发自内心地笑过几回,都不会笑了。   “怎么样,有什么困难没有?”局长还在鼓励他发表自己的意见。   “没有!”他又站了起来,“谢谢组织上对我的信任,给了我这么一个……” 他想说“将功赎罪的机会”,但一想觉得不妥,就说,“给了我这么一个锻炼的机 会,我会保证完成组织分配的任务。什么时候出发?”   四年前“3 、25”行动中的错误,像磨盘一样时时压着他,他知道自己根本没 有资格跟组织上谈条件,再说,远方的工作也是工作啊,只要不让他脱这一身心爱 的警服,他什么都愿意干。   “哦――,看来你跟我一样,也是个急性子,小伙子,我这个老头子啊就喜欢 你们年轻人这样的性格。”局长眯缝起小眼笑呵呵地说着,便从桌上的烟盒里掏出 一支烟来点燃,猛吸了一口,才说,“是啊,得赶紧出发啊,人家那边是求佛心切 啊,今天又发传真来催了。他们希望你乘飞机去,越快越好,所以,上午我已经让 办公室为你订了明天的飞机票,你明天上午就出发,在那里的工作期限嘛,暂时定 为一年,一年后视情况而定吧。下午还有半天时间,你去准备准备吧,还要跟家里 人告个别嘛。”   “是!”   ……   走出局长办公室时,楚风雨像一个喝了足足一斤糟烧的醉汉,虽然闻不到酒气, 但小脸儿通红,他回到宣传科自己的办公室时,同科室的人都诧异地问他,你干什 么呢,去了一趟局长办公室,脸烧成这样?   他只好不置可否的掩饰着:“嗨,我们局长办公室的暖气也太热了点,这老头 子……”   他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他感到自己很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像个女人似地痛 痛快快哭一场。   当天晚上九点,在市区一个叫“快乐老家”的饭店里,有四男一女围坐在一起 尽情地举杯畅饮着,这四个男士的身份都是警察,他们是楚风雨、裘大丰、陈阳、 王建江,唯一的一位女性是一个女孩,叫王晶,是楚风雨去年秋天新结识的女朋友, 只有二十三岁,她看上去性格开朗、活泼大方,是一个敢爱敢恨又带着几分青春稚 气的女孩子,瘦小个子的她在外人看来好象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一截,乍一看, 像一 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她就紧挨着坐在楚风雨旁边的位子上,本来,这个位子应该是一个叫夏星月的 姑娘坐的,她是楚风雨的初恋情人呀,可是,她现在又在哪里呢?自从四年前楚风 雨在“3 、25”抓捕行动中受伤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此时,聚餐已经进入尾声,几个人的脸上也都飘起了不同程度的红云,连王晶 这个小女孩都不例外,他们四个大男人喝的是白酒,她一个小姑娘却敢拿啤酒一杯 不拉地跟他们拼酒量,那架式,看上去毫不逊色。   这几个哥们当中,裘大丰可能有点喝高了,他显得很兴奋,拉着陈阳和王建江 的手说:“来,咱哥仨做为警队里的师兄,再敬师弟小楚一杯,为了那次行动,他 可是被挂起来晾了整整四年了,四年啊,连黄花菜都凉了……”他又拍拍楚风雨的 肩膀:“兄弟,坐冷板凳滋味不好受啊,好了,今天总算熬出头了,我们一起祝贺 你,也祝贺你身边这位漂亮的未来的小弟妹!”   “好,说得好!”一向做事很有分寸的陈阳一边用手在下面拉拉裘大丰的衣襟, 一边凑过去在他耳边小声地提醒他,“喝完这一杯,咱们三个一起撤吧。”   “嗯――,别呀,干什么?为什么要撤,咱哥们还没喝够呢!”裘大丰带着几 分醉意嘟弄着说。   “你呀,真是个死脑子。你说,临别依依,人家小楚和他的小鸟依人的女友, 总还有一些悄悄话要说道说道,咱哥仨得给他们留足卿卿我我的时间啊,是不是。” 陈阳拍拍大丰的脑门说。   王建江也站起来附和着说:“对对对,干,干完这一杯,咱哥仨就撤!”   楚风雨也跟着站起来: “还是我敬大家吧,我先喝了。”   他一仰脖子喝光了酒,把酒杯倒过来,却没有放下,等大伙都喝完了,他才轻 轻地说:“谢谢三位师兄来为我送行……”   “客气啥,应该的,咱师兄弟一场,说那干吗?”还没等楚风雨说完,裘大丰 连忙接上话头说。   “我走后,那几个监控点,还得麻烦三位师兄帮我盯紧点。”   此言一出,三个人一下子又陷入了难堪的沉默。他们都知道那三个监控点指的 是哪几个。   “小楚,姓贺那小子的案子都搁了四年了,你还不死心吗?”陈阳小心地提醒 着。   楚风雨还是顾自慢慢地往下说:“今天下午,我去赵队的墓地了,我陪赵队坐 了一个下午,赵队的血不能白流,你们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今天是赵队牺牲四 周年的忌日……”楚风雨说不下去了,他哽咽着说,“你们知道我碰见谁了吗?”   “谁?”三双眼睛都对着他问。   “是小亚姐……”   餐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像要凝固了,大家知道,苏小亚也是警队里的同事,她一 直暗恋着赵队,赵队牺牲四年了,她至今没有另找对象。   好久,裘大丰拍拍楚风雨的肩膀,动情地说:“难为你了,兄弟,你放心吧, 不管有没有用,那几个点我们哥仨一定盯死了!”   “你放心,我们包了!”陈阳和王建江也同时点着头说。   “谢谢!”楚风雨动情地伸出手来,“谢谢啦!”   四个男子汉八只粗壮有力的大手握到了一起。   三个昔日的警队战友走了,走时,“幽默大师”裘大丰还不忘醉汹汹地俯在楚 风雨的耳边幽上一默:“你小子,真有福气,找女朋友一个比一个年轻漂亮,哎, 这回去桃花镇,可得给我悠着点,可别再惹上什么桃花运了,我听说,人家江南的 女孩子细皮嫩肉的,你呀――小心被‘电’到哦。”说着,他还故意拿眼角的余光 瞟了王晶一眼。   这话,到底还是让耳尖的王晶听见了,她半真半假地撇撇嘴说:“哼,他敢!”   “哈哈哈……”三个警队老战友就这样笑着远去了。   楚风雨和王晶从酒店出来后,就漫无目的地并排走在城市的街道上,谁也没有 先开口,任凭北风舞动着光秃秃的行道树,也把他们的衣襟高高掀起。最后,还是 一向藏不住话头的王晶,首先打破了这一路沉默――“为什么那么急,就不能多耽 搁一天?”这个调皮的女孩这时候显得很沉稳,语气里流露出依依不舍的情怀。   “不行,局里作出的决定是不能轻易改变的!”   “那你走了,我怎么办啊?”   楚风雨停了下来,他转过身,面对着王晶,看着镶嵌在这张白皙、小巧的粉脸 上那一对晶莹纯真、饱含深情的大眼睛,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伸出双手,爱 怜地为她竖起外衣的领子,又小心翼翼地帮她把散落的围巾裹紧,缓缓地说:“其 实,小晶,我早跟你说过,我不适合你,你还是应该再考虑考虑我的话吧,你应该 离开我。”   “又来了,又来了,我不听,我不听!”王晶一下子撒娇似地扭动着身子,她 闭上眼睛,撅起嘴巴,像一个在父亲面前肆无忌惮地耍娇的小女孩,尔后,她又笑 逐颜开地掂起脚尖,把两只手箍到楚风雨的脖子上,带着一丝调皮的口气说,“你 呀休想甩了我,我说合适就合适!不就是去南方一年吗,你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也 等着你!再说了,想你了我不还可以照样坐着飞机去看你嘛,就权当是旅游了呗。”   她见楚风雨没回答,就收住了笑,放开了手,一副很难过的样子,她背过身去 站在了一边,一会儿,她压低声音认真地问:“哎,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心里还一 直想着她?”   她?她是谁?   王晶没有点明,楚风雨当然知道王晶说的那个“她”是谁,楚风雨的脑海里很 快就闪现出夏星月那张温柔端庄、丰满恬静的笑脸,那浓浓的眼眉下长长的黑睫毛 曾经是那双美丽眼睛最好的点缀……但他马上苦笑了一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王晶没有再追问,她慢慢地小鸟依人地把头靠在楚风雨的肩上,低低地说: “回去吧,让我帮你收拾行李,行吗?”   --------   红袖添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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