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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与爱情
抗日战争末期,我才考进了×大研究所,半年的时光,研读着史学史,摩挲着
出土石雕,生锈古币,终于为了我参加地下爱国工作,在敌骑侦缉下,和两个女伴,
间关人蜀,直到胜利后才回到我的第二故乡──古城。
回来后,我很高兴的看到旧日湖山,别来无恙。只是故宫殷红的女墙,斑驳剥
落,益呈老态。归后第三周,我接到母校聘书,要我每周担任六小时的课程。于是,
我又登上那重重石阶,踏进那嵯峨的灰楼。
母校的门外,一带如烟的垂柳,掩映着白漆的圆窗,一切依然如昔,只是校园
中蒙茸碧草上,新建立了一座白石碑碣,用以纪念那些爱国抗敌而壮烈成仁的师生。
另外与这悲壮事迹相比照的一个喜剧,便是美术系的李眉,在两年前结了婚。这件
事并不足为奇,奇怪的是和她结婚的人,却是当年为我们讲授艺术思潮,那个发誓
终身不娶,近乎叔本华的人物──白发的年逾六旬的法籍老教授米龙。
当我听到同事薇讲起他们这件婚事时,我感到异常的惊讶。
李眉和我是同班不同系,她研究美术,我读历史。她的外表,并不美丽,却楚
楚动人,乍看起来,她很像个西班牙的女子,有浅棕的肤色,黑大深邃的眼睛,俏
丽的鼻旁,微有几点雀斑,却更增加她的妩媚。她身材纤巧,举止洒脱而大方,天
分极高,是系中杰出的学生。她和我的友情并不深厚,但我们的宿室紧相毗邻,上
下课时出入之间,每每相遇,她以浅浅的笑容,轻轻的颔首,给我留了一个不能磨
灭的美好印象。
米龙先生是法国西部人,身材修长,白发如银,一双深灰色的眼睛闪动着智慧
的光采,对人间像是在赞叹,也像是在讽刺。他主持校中的美术系,他所讲授的一
门艺术思潮,我也曾选读过两学期。这个白发灰睛的老人,对于各家的作品,都有
独特的看法,透辟的见解。他曾以“魔鬼在地狱中的呼唤。”来描述柴克夫斯基的
音乐,以“坠落的天使”来形容塞尚的图画。课余之暇,他每以极纯熟的希腊语来
为我们读荷马的依利亚特,他最喜欢读海克特在出征前与其妻安朱玛蒂话别的一幕,
读更是声泪俱下,非常传神而动人。因此,我们怀疑他并非无情,但他在谈话中却
绝口不谈女人,偶而我们问到他的太太时,他便笑指着壁上一张仇十洲的仕女图:
“看啊,我理想的美人便在这纸上。”使得我们无法再问下去。
如今他竟和比他年轻四十岁的李眉结了婚,我觉得这真像个传奇。
一天课后,我沿着校门前那一条小河走去,时为初秋黄昏,空气里充满了槐花
了浓郁香味。为了欣赏那美丽的秋暮,我更特意绕过那一片芦塘。偶而一抬头,见
一座小楼,亭亭的临水而筑,楼窗前低垂着疏帘,数株袅娜的秋柳轻拂着门前几块
清净的白石。浅绿色的西式栅门边,钉着一块烁亮的铜牌,上面写着“米龙”,旁
边注着西文全名。
我只听说米龙教授婚后便辞去教职,和李眉终日流连于艺术之宫,却想不到他
们原来卜居于此,真是个幽静的神仙居处。一方面为了拜望久别的教师,也为了探
视昔日的窗友,我便上前轻叩门上铜环,一个衣履整洁的管家妇走了出来,引我穿
过了那月亮门,绕到后院,缓步登楼。
隔着那玻璃楼窗,我看到房中已经燃亮法国式的玻璃灯盏,通明如一泓秋水,
放散着淡淡清光。辉映出西壁的山水巨幅,临窗一张精致的乌木长几,摆了一只红
光潋艳的三尺多高的朱砂瓶,里面插着几茎白头的芦花,似乎在轻轻的散摇着盎然
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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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桌子前面,白发的米龙教授,正和李眉并肩欣赏着一只极玲珑的瓷瓶。那
瓶釉作“雨过天青”的翠明蓝色,因为距窗极近,我模糊可以猜出大约是宋窑出品。
那澄明如水的灯光,流照着米龙教授的白发同李眉的红靥,他们四目凝视着那件艺
术品,李眉黑大的眸子,与米龙教授光烁的灰睛里,似乎同时闪烁着一种深邃、缥
渺、神秘而遥远的东西,我想,也许就是这对艺术刻骨镂心的爱好与倾慕,造成下
他俩的相知相契?总之,那老者与少妇的神情,是异样感人的,那是极美丽,美丽
得有点悲剧意味的画面,使我内心有一种异样的感触,以致忘却了来意,而趑趄不
前。我当时感到非常的窘促,幸而窗里的人们只注意把玩艺术品,并末注意到我,
我默默的向那女管家摆了摆手,请她不必入内通报,悄悄的退了出来。
过了些天,李眉在古城里举行了一次画展。报纸上,尤其是西文报纸,更极力
宣扬这位女艺人的造诣。那天我也去参观。只见会场中的李眉着了件藕灰色的西式
衣裙,丰多的黑发,高高的堆在头顶,仿古代贵妇的装束。操着流利的英语。周旋
于众多的西人当中,像―只美丽轻盈的天鹅。会场入口处,徘徊着满面含笑的米龙
教授,我想,他内心的快乐,该胜过李眉。她的画,都是模仿宋人的作品,线条神
韵,一勾一勒,不但逼肖神似,简直可以乱真。并且所用的纸张颜料都是上品,非
在坊间可以购得,据探悉才知都是米龙教授多年来收藏的。中外观客同声赞美,全
部作品,在两日之间,被订一空。
这次画展举行以后,李眉在艺坛成名了。以后一年间,她以米龙夫人的名义,
又在纽约、洛杉矶、巴黎,继续举行了几次画展,成为艺坛盛事,轰动一时。
一日我课后回家又走过那一带芦塘,看到黄昏的水塘边,徘徊着一个女子。天
气已寒,她披了一件貂皮短外衣,着了高统的马靴,手执一条枯枝做的长鞭,追逐
的踱步。那俏丽身影,给黄昏做了极动人的装饰,我认出那是李眉,自从那次在画
展相遇,我们已经很久未见了。
她看见我也很高兴。她说米龙教授今晨和她一同到郊外去打猎。他因事尚未赶
返,她尽有空闲与我畅谈别后情况。我们闲步于那水边铺满落叶的长堤,谈话自然
而然的由别后情况谈到她的婚姻。
我很惊讶的说:
“对你的结婚我并不觉得奇怪,奇怪的是米龙教授结了婚。这是我料想不到的
事!”
她扬起玲珑的下颏,轻笑起来:
“筠,这个我当初又何曾想到!自从毕业以后,我―直在美术系做助教。自然
主要的工作是帮系主任米龙教授的忙,渐渐的,他常常请我到他家去欣赏―些名画,
你知道,他是国际有名的古物收藏家、鉴赏家,同时又是艺术家。他的艺术品的收
藏量与他的鉴别力同样的惊人。在欣赏那些古雕刻的真品及图片,宋瓷和元明大家
的真迹时,我完全浸润在那艺术气氛里了。那对我是如此的富有魅力,何况再加上
他那生动的讲解,温存而有礼的款待……。这以外,更有他那得体的赞美──赞美
我的眼睛里储藏着东方的智慧。赞美我的画里富有生动气韵……这种种。形成了一
道神秘的线索。扯动着我的心灵趋向于他。这是渐进的,一切在不知不觉中发展,
及至理会,而已身陷其中,无以自拔。我那时相信,除了在年龄上的差别而外,我
们的灵魂,在艺术搭成的桥梁上邂逅了,我那时深信,艺术就是我的生命,是我的
第二个自我,如果有人倾心于我的艺术,我以为就是倾心于我本身了,但我到现在
才觉得这说法是不正确的。我直到现在还不曾理解清楚。结合我们在―起的倒底是
爱情还是艺术?你知道早在六年以前我就和×大的李伟订过婚,他年轻,英俊,对
我极其诚恳真挚。
至于米龙教授呢,除了艺术之神似乎对他格外偏袒而外,在一切方面,我都应
该接纳李伟而拒绝米龙教授的。但我终做了相反的决定。经了很多的周折才和李伟
解除了婚约,而由于艺术的介引,做了米龙太太。“
我凝望着她那消瘦薄媚的面孔,不禁发生了一个疑问:
“你过得幸福吗?”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这一问,真问得我不知所答了。他对我,如同父亲对女儿般的爱着,信徒
对神般的崇拜着。自结婚以来,我在名义上是他的妻子,但我们一直过着精神上的
生活。他说不愿以人间的爱欲来褒渎了我,以及我的才分。他不愿使我做一个平凡
的人之妻,人之母。他说他只愿在垂老之年,将全部的爱,全部的热情,来滋养我
的艺术,我的天才。”
我仔细的谛听着,这委婉的叙述,终于在我心上画了更大的问号:
“那么,李眉,这种生活,崇高诚然崇高,伟大诚然传大,但是,这使我联想
到一个问题,就是:艺术应该附属于人生,还是人生应该附属于艺术?我们应该藉
艺术来渲染人生,还是应该牺牲人生来完成艺术?你们的生活,可以纳入那一个原
则,我还不能断定,……只让我直截了当的来问你一句,目前这生活,你觉得快乐
吗?”
她望着头上的凉云暮叶,打了一个舒伸,继续以柔美的声音述说下去:
“这就很难说了,我坦白的告诉你,我沉酣于他那充满艺术气氛的环境里,我
对他怀着无限的感激,我只有这末下去。如果他那垂暮的情爱,似将尽的炉火,不
能给我理想的光和热,这缺陷,我还可以自艺术取得补偿。我代表着他的艺术理想,
我委实不愿轻轻的伤了他的心,我一想起他,想起那自银白须髯间吐发出的爱慕,
我便忍不住要流泪,我不知道这是由于受他深情的感动,还是一种变态的自伤自惜?
但无论如何,我觉得他可他可怜,我不能离开他,我不忍使他的偶像破碎,而受到
致命的一击!”
“是的,李眉,你说得很对。只是我也要以旁观的身份,说我对这事的看法,
米龙先生华卅年,他酷爱我们这古国的文明,东方的艺术。靠了他的丰厚财力以及
超越的鉴赏力,他搜集了许多珍品,东方的雕刻、绘画、瓷器……,最后,他更为
了餍足一个收藏家最大的欲望,他寻觅并且获得了一个代表东方智慧与美丽的女孩
子,一件活的艺术品,那便是你了。置身于那些拓片、残石、碎铜、古画之中,你
当然是他最欣赏的艺术品了。你想,他对你怀着的该是什么样的感情。”
在我的语声里,那浅棕色的椭圆面孔低垂了下来,我看到那双黑大的眸子,滚
转着晶莹的清泪。
“是的,我一日日更明白,他所给予我的,欣赏多于恋慕,占有欲胜过热情,
这不是人对人的,而是人对艺术品的。……但我只希望我是他收集的最后一件艺术
品罢了。”
暮色渐深,墨蓝的天边,缀上了苍白的星点。远处传来了橐橐的履声,对岸阴
影朦胧的树叶里,出现了米龙教授的修长的身影,缓缓前移,如同一个显现的幽灵。
在我和李眉这一席话后,我不知向米龙教授说些什么才好。遂招招手和李眉悄然作
别,沿着长堤,默默的走上了来时的道路。
归途我眼前一直浮现着银发米龙教授,及清癯秀丽李眉的面容。我思付着,自
问着:到底什么叫爱,什么叫被爱?像李眉他们这情形,他们所爱的是爱情,还是
艺术?一个人应该为艺术而殉情,还是应该为了情感而舍弃艺术?在骄傲的爱神维
纳斯,与艺术之神缪斯姊妹二者中间,有着什么样微妙的关联?二者应该谁来屈服
谁?像李眉目前这生活,是幸福的婚姻,抑是悲剧的艺术?如果她嫁给一个不懂艺
术而热爱她的年轻人,她的心情生活,又该如何?这些问题一直在我脑中盘旋,这
未得到―确切的答案。
第二年春天,我因事赴×地,消息传来,李眉以患贫血及心脏病,于青春正盛
的廿五岁芳龄,遽焉谢世。而年老的米龙教授,也因受了这过份打击而病倒,在古
城郊外的疗养院中,消度他的残年。
是年秋末,我重返古城,一次又经过那座临水而筑的小楼,怀着哀惋的心情。
我又重叩那绿栅门上的铜环,仍然是当年那位中年的管家妇为我开门,我再度登临
那秋柳荫覆的艺术之宫。只见满壁仍是琳琅的山水巨幅。昔日李眉的画案上,仍然
铺着宣纸,摆着丹青。
只是梁间屋角,尽是燕泥蛛网,到处是浮尘寸积,令人感到无限的凄清。
“艺术,艺术,谁知你是苦人的还是慰人的?”当我举步走下那座宫楼时,我
不禁轻轻叹息。如果我能够梦中邂逅艺术之神。我一定要诘问她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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