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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堡的伤感
俄罗斯之行的最后一站是彼得堡――这是个让人怦然心动的地方――有贯穿这
个城市的涅瓦河,还有珍藏着这个城市辉煌历史的冬宫。
到彼得堡的第二天中午,我们坐上游船,沿涅瓦河支流喷泉河绕过了整个彼得
堡城。涅瓦河是彼得堡的血脉,而横跨涅瓦河的一千多座大大小小的木桥、铁桥,
又似排列有序的骨架,支撑着彼得堡那一幢幢用巨石筑垒的古老、雄伟的建筑。在
彼得堡,几乎不见一幢现代的、玻璃幕墙的摩天大楼,也不见一座高速的高架与立
交,你感受不到新兴的、世纪之交的气息。虽然,一个世纪过去了,两个世纪过去
了,这些目击着岁月流逝、见证着时代变迁却岿然不动、依然如故的楼群,如同默
默的山峦。而这些山石般厚重的建筑,历尽数百年风霜雨雪,经久失修,到处可见
沧桑的陈迹,于是,时间和空间仿佛是凝固的,你会感到,从任何一扇斑驳的大门
里好像都会走出那个裙裾曳地、最后卧轨离世的安娜。我想,安娜优雅的姿态、如
火如荼的内心与这些坚如磐石的建筑,既是对立的,却又是那样地契合,就是这种
又对立又契合的困惑与忧伤,构成了安娜的悲剧。
可来到今天的彼得堡,时时处处我仍能感受到安娜式的忧伤和困惑。虽说,我
接触的彼得堡太有限了,只是和一些作家座谈或共进午餐。我知道,是这些作家忧
伤和困惑的眼光,感染了我,影响了我。
和彼得堡作家们粗浅地座谈或交谈,我们了解到,整个俄罗斯作家都在陆续分
化,一些倾向于西化的作家,从思想观念到写作方式,都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当然,
还有相当一部分“保守”的作家,就像彼得堡这些陈旧却坚实的老建筑,想固守一
些不愿改变的、俄罗斯自己的东西。这样的“固守”无疑是悲壮的、困难的,“固
守”的结果,只能是受穷、受冷落。我们在彼得堡收到一些作家的赠书,他们说,
出版这些书,他们基本拿不到稿费。年青的女诗人列娜给我的一本童话诗,就是自
费出版的,尽管,她已经很出名了。列娜告诉我,她的工作是律师,她只能用工作
挣来的钱给自己出书,但在俄罗斯,当律师也不是个很能挣钱的职业,她又主办民
事案,所得有限,她独自还要抚养女儿。我不便打听她的个人生活,但我还是问她
:“为什么不利用职业之便,写一些与案子有关的通俗作品?”也许,这样的作品
不用自费出版。她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她热爱诗歌。我哑口,我惭愧。列娜忧伤和
困惑的眼光,分明还透着一种轻易不减的沉着与从容。
这样的忧伤、困惑和这样的沉着、从容,矛盾却又统一地合成一种氛围,如同
空气笼罩着彼得堡,只要你用心体会,随时都能感受这种气氛的存在。在彼得堡大
学的“汉语中心”有个小型见面会,在一间不大的教室里,会场的布置有礼仪又简
朴,只是拼拢课桌,但还是讲究地摆上几盘饼干。彼得堡大学来了两三位教汉语的
教师和五六个学中文的学生,这是来俄罗斯后第一次不用翻译的活动,但要求我们
说话尽量放慢语速。主持会议的是一位中年教师,他主要讲了“汉语中心”目前的
困难,他们是在无资金的情况下维持着“汉语中心”的研究科目。郑教授在发言中
介绍说,上海的“俄语研究中心”和彼得堡的“汉语研究中心”是中俄教育部一项
重点的交流项目,合同有约,双方政府每年投资200万,我们教育部承诺的资金,
按时到位,可彼得堡的“汉语中心”没拿到一分钱,因为财政紧缺,国家无力支付。
那位教师倾诉了困难,可他的结束语仍然是那样的沉着与从容:“我们只有想方设
法。我们会坚持的!”我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那位俄罗斯教师,心里充满感慨和尊敬。
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大学生,交谈时,她小声对我说,她研究沈从
文先生的作品,她曾向几个中国留学生提起沈从文,他们都不知道沈从文是谁,她
疑惑地问我:“沈从文在中国不是很有名、不是一位很重要的作家么?”我马上鼓
励她:“你不要有任何疑虑,你要坚持自己的选择,沈从文先生是一位很有研究价
值的作家!”可当我脱口说出“坚持”两字时,我突然觉得,“坚持”两字犹如两
块结结实实的砖,猛地压迫我的心。面对没有分文经费的困难,却要坚持治学,研
究的是一些中国人都不甚了解、不感兴趣的中国文学、中国作家,说真的,我已掂
量不出,这“坚持”两字究竟含有多么沉重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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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到我发言了,我却不知从何说起,太多的感触好像突然烟消云散,沉淀在心
里的,只有一种感觉:伤感。我如实表达,只说了两句话:“来到向往已久的俄罗
斯、彼得堡,我好像只有一种心情:伤感,我真的不知道,我的伤感是因为变还是
因为不变。”彼得堡大学的那位教师很欣赏我的话,认为我的发言充满诗意,很了
不起,他说,他没想到中国作家能有这样的体验和理解。我想,中国和俄罗斯有过
太多相近的东西。在过去的十年中,我们曾经也有很多的伤感,即使是今天,我们
已渐渐适应了很多的改变,但有些时候,我们仍不免伤感,为变与不变。
离开彼得堡又是傍晚,天空飘起一阵小雨,空气湿漉漉的,大片颇有气势的灰
色云团堆砌在天边,远看,仿佛海市蜃楼把彼得堡那些宏伟建筑的奇观显示在天空。
我们的车再一次绕过涅瓦河,在乌云的映照下,涅瓦河也是一片深灰。不知为什么,
我喜欢傍晚将暗不暗的灰色,会有很多沉静的遐想,不很乐观,也不悲观,而是带
着一点伤感的思考,还有一点苍凉的启示。
在彼得堡两天所收获的,好像就是这样的一点伤感和这样一点苍凉了。
2002年5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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