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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屋 作者:吴伯箫 屋是挂在山坡上的。门窗开处便都是山。不叫它别墅,因为不是旁宅支院颐养 避暑的地方;唤作什么楼也不妥,因为一底一顶,顶上就正对着天空。无以名之, 就姑且直呼为山屋吧,那是很有点老实相的。 搬来山屋,已非一朝一夕了;刚来记得是初夏,现在已慢慢到了春天呢。忆昔 入山时候,常常感到一种莫名的寂寞,原来地方太偏僻,离街市太远啊。可是习惯 自然了,浸假又爱了它的幽静;何况市镇边缘上的山,山坡上的房屋,终究还具备 着市廛与山林两面的佳胜呢。想热闹,就跑去繁嚣的市内;爱清闲,就索性锁在山 里,是两得其便左右逢源的。倘若你来,于山屋,你也会喜欢它的吧?傍山人家, 是颇有情趣的。 譬如说,在阳春三月,微微煦暖的天气,使你干什么都感到几分慵倦;再加整 天的忙碌,到晚上你不会疲惫得像一只晒腻了太阳的猫么?打打舒身都嫌烦。一头 栽到床上,怕就蜷伏着昏昏入睡了。活像一条死猪。熟睡中,踢来拌去的乱梦,梦 味儿都是淡淡的。心同躯壳是同样的懒啊。几乎可以说是泥醉着,糊涂着,乏不可 耐。可是大大的睡了一场,寅卯时分,你的梦境不是忽然透出了一丝绿莹莹的微光 么,像东风吹过经冬的衰草似的,展眼就青到了天边。恍恍惚惚的,屋前屋后有一 片啾唧哳哳的闹声,像是姑娘们吵嘴,又像一群活泼泼的孩子在嘈杂乱唱;兀的不 知怎么一来,那里“支幽”一响,你就醒了。立刻你听到了满山满谷的鸟叫。缥缥 渺遥的那里的钟声;也嗡嗡的传了过来。你睁开了眼,窗帘后一缕明亮,给了你一 个透底的清醒。靠左边一点,石工们在丁咚的凿石声中,说着呜呜噜噜的话;稍偏 右边,得得的马蹄声又仿佛一路轻的撒上了山去。一切带来的是个满心的欢笑啊。 那时你还能躺在床上么?不,你会霍然一跃就起来的。衣裳都来不及披一件,先就 跳下床来打开窗子。那窗外像笑着似的处女的阳光,一扑就扑了你个满怀。 “呵,新的灵魂,我们在平静而清冷的早晨找到我们自己了。” ----惠特曼《草叶集》 那阳光洒下一屋的愉快,你自己不是都几乎笑了么?通身的轻松。那山上一抹 嫩绿的颜色,使你深深的吸一口气,清爽是透到脚底的。瞧着那窗外的一丛迎春花, 你自己也仿佛变作了它的一枝。 我知道你是不暇妆梳的,随便穿了穿衣裳,就跑上山去了。一路,鸟儿们飞着 叫着的赶着问“早啊?早啊?”的话,闹得简直不像样子。戴了朝露的那山草野花, 遍山弥漫着,也懂事不懂事似的直对你颔首微笑,受宠若惊,你忽然骄蹇,迈着昂 藏的脚步三跨就跨上了山巅。你挺直了腰板,要大声嚷出什么来,可是怕喊破了那 清朝静穆的美景,你又没嚷,只高高的伸出了你粗壮的两臂,像要拥抱那个温都的 娇阳似的,很久很久,你忘掉了你自己。自然融化了你,你也将自然融化了。等到 你有空再眺望一下那山根尽头的大海的时候,看它展开着万顷碧浪。翻掀着千种金 波灵机一动,你主宰了山,海,宇宙全在你的掌握中了。 下山,路那边邻家的小孩子,苹果脸映着旭阳,正向你闪闪招手,烂漫的笑; 不会赶着问她,“宝宝起这样早哇?姐姐呢?” 再一会,山屋里的人就是满口的歌声了。 再一会,山屋右近的路上,就是逛山的人格格的笑语了。 要是夏天,晌午阳光正毒,在别处是热得汤煮似的了,山屋里却还保持着相当 的凉爽,坡上是通风的。四周的山松也有够浓的荫凉。敞着窗,躺在床上,噪耳的 蝉声中你睡着了,噪耳的蝉声中你又醒了。没人逛山。樵夫也正傍了山石打盹儿。 市声又远远的,只有三五个苍蝇,嗡飞到了这里,嗡又飞到了那里。老鼠都会瞅空 出来看看景的吧,“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心跳都听得见扑腾呢。你说,山 屋里的人,不该是无怀氏之民么? 夏夜,自是更好。天刚黑,星就悄悄的亮了。流萤点点,像小灯笼,像飞花。 檐边有吱吱叫的蝙蝠,张着膜翅凭了羞光的眼在摸索乱飞。远处有乡村味的犬吠, 也有都市味的火车的汽笛。几丈外谁在毕剥的拍得蒲扇响呢?突然你听见耳有边的 蚊子薨薨了。这样,不怕露冷,山屋门前坐到丙夜是无碍的。 可是,我得告诉你,秋来的山屋是不大好斗的啊。若然你不时时刻刻咬紫了牙, 记牢自己是个男子,并且想着“英国的孩子是不哭的”那句名言的话,你真挡不了 有时候要落泪呢。黄昏,正自无聊的当儿,阴沉沉的天却又淅淅沥沥的落起雨来。 不紧也不慢,不疏也不密,滴滴零零,抽丝似的,人的愁绪可就细细的长了。真愁 人啊!想来个朋友谈谈天吧,老长的山道上却连把雨伞的影子也没有;喝点酒解解 闷吧,又往那里去找个把牧童借问酒家何处呢?你听,偏偏墙角的秋虫又凄凄切切 唧唧而吟了。呜呼,山屋里的人其不但然蹙眉颓然告病者,怕极稀矣,极稀矣! 凑巧,就是那晚上,不,应当说是夜里,夜至中宵。没有闭紧的窗后,应着潇 潇的雨声冷冷的虫声,不远不近,袭来了一片野兽踏落叶的悉索声。呕吼呕吼,接 二连三的嗥叫,告诉你那是一只饿狼或是一匹讥狐的时候,喂,伙计,你的头皮不 会发胀么?好家伙!真得要蒙蒙头。 虽然,“采菊东篱下”,陶彭泽的逸兴还是不浅的。 最可爱,当然数冬深。山屋炉边围了几个要好的朋友,说着话,暖烘烘的。有 人吸着烟,有人就偎依在床上,唏嘘也好,争辩也好,锁口默然也好,态度却都是 那样谆朴诚恳的。回忆着华年旧梦的有,希冀着来日尊荣的有,发着牢骚,大夸其 企图与雄心的也有。怒来拍一顿桌子,三句话没完却又笑了。那怕当面骂人呢,该 骂的是不会见怪的, 山屋里没有“官话” 啊,要讲“官话”,他们指给你,说: “你瞧,那座亮堂堂的奏着军乐的,请移驾那楼上去吧。” 若有三五乡老,晚饭后咳嗽了一阵,拖着厚棉鞋提了长烟袋相将而来,该是欢 迎的吧?进屋随便坐下,便尔开始了那短短长长的闲话。八月十五云遮月,单等来 年雪打灯。说到了长毛,说到了红枪会,说到了税,捐,拿名粮食换不出钱,乡里 的灾害,兵匪的骚扰,希望中的太平丰年及怕着的天下行将大乱:说一阵,笑一阵, 就鞋底上磕磕烟灰,大声的打个呵欠,“天不早了。”“总快鸡叫了。”要走,却 不知门开处已落了满地的雪呢。 原来我已跑远了。急急收场:“雪夜闭户读禁书。”你瞧,这半支残烛,正是 一个好伴儿。 一九三四年四月六日,青岛万年兵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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