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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不听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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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不听电话 一 没有什么可写了;真的。吃了晚饭喝了咖啡抽过烟斗清理过书桌之后突然感到 小书房里那些书那些画那些笔那些纸都不是我的了。我不在这间小书房里。我还在 那艘日本货船上:浪很大,风很大,海上不是漆黑就是金黄;有人在甲板上唱歌, 有人在舱底里哭泣,一路唱到台湾、哭到台湾。我不在这间小书房里。我还在台南 那所大学里成功堂后面乱草地上等一个人:暮秋的晚风吹不动不爱说话的老树,石 阶的寒气透过牛仔裤沁入非常浪漫的内脏;鬼影中,一只萤火虫的飞舞就可以赶走 明天莎士比亚期中考试的压力。我不在这间小书房里。我在越战时期西贡一家大旅 馆的阳台咖啡座上喝下午茶:城外的战火烧不掉城里的法国殖民地情调,莎冈的微 笑夹在下午三十五度气温下的潮湿腋窝里期待今夜的销魂。大厅里的吊扇转得很慢 很慢,三五美军抱着几个越南女人喝啤酒:这是一块没有尊严的“The Killing Fi elds”:不是两种文化的买卖。我不在这间小书房里。我在新加坡市区邮政总局的 柜台窗前排队买邮票:前面是穿着衬衫的甘地,后面是穿短裤背心的邱吉尔,再后 面是不再写诗的郁达夫。邮政总局的大堂人声喧嚣,几个怀孕的英国女人站在服务 台边贴邮票,肚子挺大挺高:热带殖民地对英国男人很有好处;英国太冷了:这里 热。这是殖民政策的唯一收获。我不在这间小书房里。我在伦敦地下车站月台上苦 苦盼望黑洞里那一道炫目的车头灯:然后是走进午后的秋阳里;然后是穿过铜像四 周的树影;然后是空空荡荡的漫漫长夜。我不在这间小书房里。 二 我不知道写什么好,也不知道怎么写。不骗你,王尔德口气真大:“我的品味 最简单,”他说,“事事止于至善我就满意了。”事实是没有可能止于至善了。 “人活着真绝!”还能要什么?打电话给上帝告诉他说我怎么那么久没有收到他的 信?上帝是不会听电话的!即使听,他也会说:“你拨错号码!”然后把电话挂断。 年轻钢琴家Ivo Pogorelich十岁从贝尔格莱德到莫斯科音乐学院去学琴。十六岁那 年,有一位朋友带他到一位苏联科学家家里作客;他弹了一首曲子给大家听之后, 科学家的夫人突然对他说:“你没有好好发挥你的天才。”他当时只觉得很气,觉 得这位太太鲁莽得很。事后他才知道她是著名钢琴教师Aliza Kerzeradze。这位比 他年纪大两倍的女人从此悉心指导他练习,引导他无尽的才华,用最严格的要求, 把他的天赋化成技巧。三年后,他向她求婚;她离开那位科学家,带着她的十三岁 女儿嫁给他。此后,他造诣日深,名气日大,可是,同时代的音乐家中伤他;他在 贝尔格莱德的父母亲已经好几年不跟他讲话、通音讯了。他们不能原谅他。品味、 成功的代价很“贵”,像爱。 三 我的小书房不是我的了。弹琴要技巧,要感情;写作要技巧,要感情。飘到台 湾的风浪给了我感情,没有给我技巧;石阶的寒气、鬼影中的萤火虫给了我感情, 没有给我技巧;西贡旅馆阳台咖啡座、新加坡邮政总局的喧哗、伦敦的秋阳、树影、 长夜也给了我感情,没有教会我技巧。 没有什么可写的了。不骗你。我是不能打电话去求上帝的。他帮不了我这个忙, 像爱尔兰女小说家Edna O'Brien帮不了马龙白兰度的忙一样:马龙白兰度请艾德娜 吃晚饭,餐厅很堂皇,情调很浪漫,他们谈得很投机,可是艾德娜始终婉转表示饭 后不能跟他到别的地方去。马龙白兰度最后忍无可忍,用非常严肃的语调对她说: “我要你很快并且很老实的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不能先考虑再回答我。我要诚实。” 他来来去去重复这些话,她简直受不了,说:“你问吧!”于是,马龙白兰度盯着 她的眼睛问她:“你怕呵痒吗?” 晚饭在大笑声中散席。马龙白兰度只能这样自嘲,不能打电话给上帝:上帝是 不听电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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