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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后花园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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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后花园点灯 其一 香港阴雨,台北晴朗。飞到台北,公事包上的水渍还没有全干。心中有点感伤, 也有点文绉绉。公事包不重,记忆的背囊却越背越重,沉甸甸的:二十多年前的波 罗面包、绿豆汤、西瓜、排骨菜饭、牛肉干、长寿牌香烟、大一国文、英文散文选、 三民主义、篮球、乌梅酒、《文星》杂志、《在春风里》、黑领带、咋叽裤原来都 给二十多年烈阳风霜又晒又吹又烤的,全成了干巴巴的标本了,现在竞纷纷科幻起 来,眨眼间复活的复活,还原的还原,再版的再版,把中年风湿的背脊压得隐隐酸 痛:止痛片止不住这样舒服的酸痛。 其二 感伤的文学。文绉绉的乡愁。薄暮中漫步敦化南路附近的长街短巷,深深庭院 变成摘星的高楼,但是,琼瑶的窗外依稀辨认出琼瑶的窗里;于右任的行草舞出 “为万世开太平”的线装文化;金里描红的风铃摇晃出唐诗宋词元曲;仿古红木书 桌上的一盆幽兰错错落落勾出墨色太新的笺谱;墙上木架花格里摆着拙朴的陶土茶 罐花瓶:“心中有道茶即有道”、“和气致祥喜神多瑞”。大厦一扇铁门一开,走 出两位小说里的少女:扁扁的黑鞋,扁扁的胸部,扁扁的国语,扁扁的《爱眉小札》, 扁扁的初恋,像夹在书里的一片扁扁的枯叶。台北是中国文学的后花园:商业大厦 里电脑键盘的劈啪声掩不住中文系荷塘残叶丛中的蛙鸣;裕隆汽车的废气喷不死满 树痴情的知了。这里是望乡人的故乡: 松涛涌满八加拉谷 苍苔爬上小筑黄昏 如一袭僧衣那么披着 醒时一灯一卷一茶盏 睡时枕下芬芳的泥土 其三 郑愁予诗中的诗人于右任死了,郑愁予却在武昌街化做童话里的老人: 武昌街斜斜斜上夕阳的山岗 一街胭脂的流水可得小心,莫把 火艳的木棉灌溉成 清粉的茱萸了 就在这样古典的气氛里,林文月的十六岁儿子问妈妈说:“这个暑假,我想读《唐 诗三百首》好不好?”妈妈打着哈欠说:“当然好啊,但是千万别存心读完。” “哦?”“因为那样子会把兴致变成了负担。”那个深夜,儿子还问妈妈说:“你 觉得进入理工的世界再兼修人文,跟从事人文研究再兼修理工,哪一种可能性较大?” 妈妈说:“研究理工而兼及人文的可能性是比较大。”“那种心情应该是感伤的”, 读来“却反而觉得非常非常温暖”,像林文月到温州街巷子里薄暮的书房中看台静 农先生那样温馨:“那时,台先生也刚失去了一位多年知交。我没有多说话,静静 听他回忆他和亡友在大陆及台北的一些琐细往事。仿佛还记得他把桌面的花生应拨 开,画出北平故居的图形给我看。冬阳吝啬,天很快就暗下来。台先生把桌灯点亮, 又同我谈了一些话。后来,我说要回家,他也没有留我,却走下玄关送我到门口, 并看我发动引擎开车子走。我慢速开出温州街巷口,右转弯到和平东路与新生南路 的交叉处,正赶上红灯,便煞车等候信号志指示,一时无所事事,泪水竟控制不住 地突然沿着双颊流下来。” 其四 不会怀旧的社会注定沉闷、堕落。没有文化乡愁的心并注定是一口桔井。经济 起飞科技发达纵然不是皇帝的新衣,到底只能御寒。“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的境界还是应该试试去领会的。聪明人太多,世间自然没有“信”之可言了。方瑜 说:“有小偷光顾台大教授宿舍,教授们灯下开会商量对策,议论半天,最后达成 协议。不久,宿舍大门口挂起书法秀丽的一块告示:“闲人莫进”!多么无奈的讽 刺。多么有力的抗议。经济、科技的大堂固然是中国人必须努力建造的圣殿,可是, 在这座大堂的后面,还应该经营出一处后花园:让台静农先生抽烟、喝酒、写字、 著述、聊天的后花园。 其五 鬼节那天,计程车司机说:“该到基隆去看。那儿最热闹,善男信女在水上放 纸厝,有好多灯!”灯是传下来了,暖暖的,最相思,最怀旧,像红豆,点在后花 园里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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