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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辑 跟穷人一起上路 冤 我调入公安机关之前,在一家广播电台工作。是那种飘浮在场面上无所不知又 一无所知的分子。由于某种遭遇,我来到省公安厅上班。每天走进大门时,几乎战 战兢兢,感觉走进了监狱。我知道这个比喻并不恰当,但潜意识中的确如此。在原 来的小城,包括政府,无一处机关有执枪的哨兵站岗。于是我佩服那些起先就在公 安厅上班的人,鱼贯出入大门,眼睛并不偷窥哨兵,多么坦然。 刚上班时,我总改不了与哨兵紧张对视的毛病。我知道这不对,只有坏分子或 上访者闯入公安厅大门时,注意力才在哨兵身上。于是我屡被哨兵盘问。掏工作证 时也不坦然,双手在上衣兜忙乎,以至把粮票散钞撒了一地。我不行,受不了专政 机关的威严。一位老同志开导我,你紧张什么?哨兵是保护咱们的,你要从心里这 么想。我想,“咱们”是谁?实际哨兵以保卫的姿态象征性地保卫这个大院和这个 大院所象征的权威,也就是“他们”。冷不丁,我进入“他们”而成“咱们”,这 需要一个过程。老同志开玩笑说,你又没干坏事,这么紧张干嘛?放松点。放松, 一个小地方来的人能在公安厅大门口放松?这得练什么程度的气功?我的确属于没 干过什么坏事的人,但契诃夫笔下的小公务员没干坏事不也吓死了吗? 后来,我在这个院呆了好多年直至现在,知道哨兵不过是武警战士,他们年轻 无知。上岗精神抖擞,下岗吊儿郎当。他们训练。卧倒,吃饭的时候排队唱“日落 西山红霞飞”。他们的青春无可拒挡,和杂货店小姑娘调情,想家而泪下,奴役新 兵等等。这些使我无视于他们的存在了,也就是他们作为政府化身的整体含义被我 无意的观察而分解了,变成了个体的人。 刚进公安厅上班时,我也吃了一惊。当走廊里满是警察时,我的手科起来,以 为出事了。我从未见过这么多警察聚在一起。在此之前,我连派出所也没有造访过。 渐渐地,我清醒过来。这就是公安厅,警察们上班的地方,什么也没有发生。 就在刚到公安厅上班那些日子,有一件事刺激了我,或者说像子弹击中了我。 有一天中午下班,我走到门口,见门侧有一中年女人跪在地上,身体挺直,即古人 所谓“长跪”。她身上披一块白布,中间掏洞如马甲般套在头上,前胸后背各写一 个斗大的“冤”字,墨迹淋漓。我腿软了,心里搅拌着一股难受的东西,向嗓子眼 涌。少顷,干警七手八脚把中年女人架进接待室里。 我怔住了,眼前仍然是石头大的“冤”字。这是多大的冤啊,让一个人千里迢 迢而来,跪在公安厅大门口。连着几天,我胸里绕着这个情景,推测这件事的前前 后后,越想越窒息。最后,我希望把这种思想停止下来,坚信这桩冤已经被伸了。 所谓“伸”,也就是张,筋骨舒展了。那么冤必是被桎梏锁住的蜷曲的心灵和 身体。在这里,伸张的不仅是事件还包括正义。这如同“雪”在阳光下消融使真相 显露,即所谓“昭”的道理一样。 站在警察的立场上,用理性眼光看,这件事如同许多拦车告状的事一样,属于 上访一类。可能是冤,也可能不是冤。可能已经解决了,也可能尚未伸张正义。这 都有待于了解事情本身才能作出评论。 我的工作涉及宣传,所以在采访中,譬如在法医鉴定机构,监狱等处,常常向 对方请教,在打击处理案件中,冤案比例是多少?对方答,由于司法程序的严密化 和科学化,在刑事犯罪中很少有冤案。在性犯罪案件中,也许有极少的冤案出现。 当冤案的利刃刺破无辜者,鲜血流下来的时候,还意味着凶犯安然无恙。冤案 只能由司法机关实施,这就意味着惩治犯罪者在犯罪。这的确是最恐怖的一件事情。 应该说,中国一天天好起来的理由之一,也曾在于冤案一天天少了。 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中国人把所有的爱都无吝惜地倾注在包拯身上。包青天 的戏可以代代演下去。 在合肥的包公祠,有一日用木栏围起的井。据说,在井边可以窥见水波的人有 福。我与友人张成功、赵昂诸君同游此处。扶栏欲窥前,路人说井水下降,看不到 什么了。有几个女人匆匆一探,亦说啥也看不见。我几乎憋足了劲,定神向里面看, 在虚无之中;竟有水深缓涌动。我想起一位诗人的句子:“这是比黑包公还黑的眼 睛”。看到了包公的眸子,福与非福于我不是大事。我想,包青天的眼神仍然这样 警觉,世上的冤自然应该越来越少了。 mpanel(1); 冤,这个汉字看来看去,确如一个倔强的人单腿而跪,举着青石磨盘。他能举 多长时间呢? 遥远的信仰 1996年的日本应该说发生了两次地震:阪神的房倒屋塌是大自然的一场躁怒, 而奥姆真理教的出现及侵扰则属于“精神地震”。 奥姆真理教出现于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日本,耐人寻味之处颇多。从明治维新 以来,这个岛国就孜孜于科学教育的昌达,而在战后,科技立国已经成为他们的国 策。畅销于世界各地的日本汽车与电器无不证明这个国家及其国民成为以科学尤其 是技术为本的种族。但就在这样一个国度,仍然出现了信徒众多的奥姆真理教。 这样,我们不得已得出一个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启示并不完全相同的结论:科 技昌明,也不意味着蒙昧的绝迹――包括残害人类的蒙昧的大行其道。 日本人是学历最高的国民之一,即使农民与渔夫也与科学技术有关,但并没妨 碍一种邪教在其中流行。 关键的问题在于信仰。 作为精神层面的信仰,是人类处境无论发展到如何发达程度之后都无法规避甚 至必须依存的生活支柱。即使科学也替代不了信仰,人类享受层面上的声色犬马更 代替不了信仰。日本人其勤奋和巨大的工作压力被世人讥为“经济动物”。作为有 灵性的人奔波至此,其精神上的迷失就不难体味。包括产生与盲从一种邪教。 说到信仰不能不提到宗教。日本与多数东亚国家一样,缺少完整意义上的宗教 背景, 即由神学教义到世俗规范的每人每日的功课, 所谓“儒”在中日两国只是 “学”而无法成其“教”。而他们的“日照大神”也如蒙古人的“苍狼”一样,属 于图腾式的崇拜物,与人们在世俗生活中可以遵守力行的信仰教义无关。在宗教上, 日本人的心灵属于真空状态。 宗教一事,无论把它归于鸦片或福音,总可以成为信仰范畴的精神籍慰和行为 准则。当然另一些人也可能利用宗教造反或谋私。它是人类漫长的精神旅途的一段 策杖。即使不能救世,也不见得害人。譬如佛门弟子不杀生,当然也不会用沙林毒 气荼毒生灵。拿伊斯兰教来说,其最重要的教义是“除安拉外,没有其他的神。穆 罕默德是安拉的使者。”这是穆斯林从出生到辞世必须念诵的诗词,即表明信仰的 宣誓。这意味着,在伊斯兰国家无法确定另一种样式的偶像,无论“文革”式的个 人崇拜或奥姆真理教及几年前集体自杀的人民圣殿教现象。而人与神也被截然分开 ――穆罕默德只是安拉的使者,因而不会出现洪秀全式的由人变神的闹剧,这种闹 剧对老百姓则可能变成悲剧。 这里没有推广宗教的用意,促进人类进步的前景只能由经济的进步与精神上的 完善。需要强调的是,奥姆真理教之类的东西并不属于宗教,而是反社会同时反宗 教的邪说与犯罪团伙。人们注意到,这种邪说大约可以在两种情形下发生:经济匮 乏、科学蒙昧和民不聊生的时刻,或者包括“声光化电”极其发达,物质生活优裕 但人心空虚的时刻。邪说的盛行正好利用缺少完整宗教背景的人文状态,它利用的 是俗众的信仰真空(包括高学历的俗众)。而奥姆真理教信徒中,大量的博士和硕 士们在研制生化武器的时候,我们不仅为科学的尊严受到贬损而沮丧,也对科技与 信仰之间的关系产生新的反思。 有人说日本是“技术大国”,而非“科学大国”,这话大抵不错,虽然科学与 技术密不可分。但技术只是“术”,而科学是“道”。术不过是生存方法,而道是 集合了全人类共同的利益并使个体有充分理由活下去的依据和理想。正像人称武术、 纵横术与医道、孝道有区别一样。技术可以使人类走向便捷与舒适化,但导致不了 人性的完善――而只是器具的完善,它使人类面临如克尔凯郭尔所称“进入一种没 有困难的生活”。科学产生技术,也产生更符合人性的民主,以及对现在与未来更 富于理性的高标。如果科学不能完全代表信仰,但能够导向信仰,而一个有信仰的 个体或种族,大约永远也不至于陷入可悲甚至可耻的“精神地震”。 因此当我们重视审视信仰的时候,也是隐忧心灵之泉枯涸的时候,因而可以说, 信仰不止是爬雪山过草地生存极限受到挑战的支撑,也是奔走于汽车洋房之间精神 落寞的发达国民白领阶层的心灵定盘星。在发展中的中国,在繁荣的同时,物欲已 从周遭逼进。人们在默念已经拥有或期冀拥有的东西时,不妨同时在心里抚摸擦拭 自己的信仰。倘若没有信仰,就把自己做过的所有善事聚成一束光,置身其下。 信仰不遥远,把公家日夜淌水的龙头拧紧,对怀有敌意的人抱以微笑,每年读 一本好书,给失学的儿童捐一点钱,拒绝虚伪,从平庸的日子中感受到自己的生命 力,相信真诚比欺骗更有力量。这样,我们已经从微小中占有了崇高的信仰,就像 巴颜喀拉山的小溪最后形成黄河一样。 简单富足 一 赚钱以及把钱花出去所获得的,有时只是一种方便,而非幸福。 譬如买车与备手机,好处是代步与吸纳传播资讯,把一个人很快地从甲地运到 乙地及至庚地辛地,还能及时和很多人谈话并听取他们的意见。简言之,可以多办 事,但不一定和幸福有关。坐车幸福吗?如果不论效率,与坐在家中沙发无甚差别。 打手机更谈不上幸福,它不是抽大烟与吃饺子。虽然有人站在马路上欣欣然以手机 通话、仿佛幸福。 有人不想多办事,也不想到哪里去以及跟别人谈话。这样会妨碍他们宁静(实 际是幸福)的生活,如庄子与梭罗。汽车手机对他们属于累赘,不如书与琴棋有用。 毛主席做了许多事情,但必定不是拼命打手机以及开车游走所成。乾坤在手岂不比 爱立信在手更好?就是羊毫在手糖块在手乃至小人书在手也比方向盘在手更愉快包 括安全。因为前者乃享受,后者是劳役或伪享受,与幸福无关。 有人说国外流行这样的口号“少赚―点、少花―点、少病一点”。 二 人有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 如果把一个人的消费愿望摊开,广告导引占三成,名牌之类。模仿他人占三成、 譬如对中产阶级生活方式自觉不自地模仿。还有三成是实践童年以及青少年时期未 遂之愿,在此,潜意识发生作用。人本能的满足只占一成,饮食男女而已。 于是,日日杯觥并不幸福。因为广告导引与追随潮流所满足的只是转瞬即逝的 虚荣心,证明他已经成了某种人,譬如富人。证明完了也就完了,无它。而满足童 年的愿望属于今天多吃几个包子填充去年某日的饥饿。满足的只是一种幻像。而本 能的满足。只需一草食、一瓢饮,一位贤惠的女人和一张竹榻。 但人们不甘心于简朴,虽然简朴离真理近而离虚荣远。人用力证明自己是重要 的,于是以十分的努力去满足一分的愿望,然而这与幸福无关。 三 如果有钱并有闲,想从食色层面提升并扩展自己的幸福,需要文化的介入。或 者说,文化限制着人的幸福。尼采说“我发现了一种幸福――歌剧!”对与古典音 乐无缘的人,歌剧则不是幸福,你无法领受《图兰朵》之中“今夜无人入睡”带来 的视听圣餐。明仁天皇迷恋海洋微生物,丘吉尔迷恋油画,爱因斯坦迷恋小提琴, 是大幸福,也是文化上的幸福。他们也是有钱的人,倘无文化,也只能蹈人口腹餍 厌之途,否则怎么办? 一些有钱人易烦恼,因为他们的消费与性格有关,与文化无关;与面子有关、 与愉快无关;与时尚有关,与需要无关。 四 不久前,我假道太行山区远游,见到那里的农人希望到年底能添一头驴或牛, 帮助运输或种地。到了县城,酒桌上争说当科长或两室一厅的住房。在北京,听朋 友交流打高尔夫球的体会,上果岭与入洞等等。而到了深圳,几位巨富比较各自的 健康状况, 甘油三脂,高密度脂蛋白胆固醇(HDL)。后者在每分升血液中多一毫 克。心肌梗塞的发生率会下降百分之三。 我想到,太行山农人的甘油三脂和 HDL一定好让深圳的富豪倾心。目前,在深 圳这座人均年龄最年轻的城市,高血压、高血脂和高血糖的发病率居全国第一。 这样,又想起海因里希・伯尔那篇小说,一个渔夫在海边晒太阳,有游客劝他 工作等等。此文为人熟知,内容我不重复了。总之人的努力常常会使目标回到原地, 换句话说,人也许不知自己的幸福在哪里。 有时,人只为温饱而工作,却没有办法去为幸福而谋划。谋划的结果大多是财 富或满足,离幸福仍然很远。 因为幸福太简单,简单到我们承担不了。 五 财富积累的速度如果和人的品味修养速度不成正比的话,人就成了“享受盲”。 说实话, 在静夜暗室, 谁知道茅台醇厚何在?宋版书雅洁何在?更别说深窥 “杨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这种精微的妙谛,包括体味不出某伟人说过的“长沙 城隍庙的臭豆腐就是好吃”这样本真的滋味。没时间、没心情,也没鉴赏力。当今 缺少像王世襄、金受申、老舍一班集雅玩、游戏与享受于一身的生活大师。他们才 是生活的主人。 有人的钱只有两样用途:吃饭和吃药。或者说盛年吃饭、暮年吃药。 财富来得太快了,使许多人准备不足。他们背着财富的重负,跋涉于前往幸福 的道路上。 幸福离他们还很远。 六 为什么穷人离幸福很近? 如同朴素离美很近那样,穷人的愿望低而单纯。人在风雪路上疾走,倘通暖屋 烤火,是一种幸福。把汗湿的鞋垫伸出来,手脚并感炉火的甜美,与封候何异?这 时,倘有一杯热茶与点心、已让人喜出望外。这样的例子太多,如避雨之乐,推重 载之车上坡幸无顶风之乐,在街头拣一张旧报纸读到精妙故事之乐,在快餐店吃饭 忽闻老板宣布啤酒免费之乐,走夜路无狼尾随之乐。穷人太容易快乐了,因为愿望 低,“望外”之喜于是多多。有钱人所以享受不到这些货真价实的幸福,是因为此 类幸福需要风雪,推车,拣报纸以及走夜路这些条件。 穷人的幸福差不多是以温饱不逮为前提的,它在那时翩翩光临。满足了温饱、 幸福却变得悭吝,它的阀值升高了。 除非你有意过一种简单的生活。 七 贫穷离幸福很远,财富离幸福仍然很远。臻此,前者需要机遇及韧力,藉之外 境者多。后者则需要仰仗心灵的纯净和情操的醇厚,靠内力实现,没有其他道路。 本份 当一个孩子降生的消息传到亲友那里时,他们的问话永远是这样的: “闺女,还是儿子?” 皇子出生的时候,皇帝这样问。而樵夫之妻分娩,樵夫也如此。 没有人问:“生了个县长还是商人?”尽管这个孩子在未来有可能成为县长或 商人。 这是说,每人出生的时候,仅仅是一个人。省长当年出生,邻人也不曾高喊: “省长出生了!” 这还表明,一个人在短暂的几十年中,无论风光、荣耀、威严。奢侈,好到以 及坏到什么程度,他也不过仅仅是一个人。人在世上获得的各种称号,会像墙上的 油漆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剥落。 而在人生的另一极――辞世时的称谓上,人又露出了本原的指向,像海水退下 冰山浮现一样。在火葬场,所有的人都变成了“这个,那个”,甚至连“人”字都 被免了。的确,从生物学意义上,遗体已经不能叫作人了。当然,更不会被称为各 种“长、委员、标兵”及其它。 人是人的时候,不过是人。而连人都不是的时候,什么都不是了。 记住自己是人,有很多的好处。 用甘蔗譬喻,社会的角色是外皮,可以千差万别。而人是蔗肉。被嚼成渣滓的 蔗肉是人的与生俱来的弱点,但不管多么拙劣的人都应该有一些“甜水”,即优点。 譬如:隐忍、尊重他人、自爱。互助。其中最宝贵的因素,恰如中央电视台经济频 道片头展示的三个词:劳动、创造、交流。这三项再加一项:爱(即孔子之谓仁), 已经画出人类作为物种值得赞美值得延续下去的本质特征。 所有这些,在老百姓嘴里早有简洁的概括:本份。 本份对内说,是人格构成支柱,对外是社会的人文架构。 一个人仅仅记住自己的职业具体说是权力与地位,对别人来说已经是一件可怕 的事。因为他有可能做出非人性的事来。人如果远离了人性之后,不会升华为神性, 只能下降为兽性。人不是人了,还能是什么?只能下降为动物。但愿这样说没有侮 辱动物。或者说,他变成一堆甘蔗皮与渣滓。 当年人们问刚刚诞生的婴儿是“闺女,还是儿子?”时,所问内涵并非性别问 题,这句问话隐含的是“一个人降生了”的喜悦。而不关系后来的社会角色。 人不过是人。这一种本份使我们在天地和五谷面前谦逊起来,在草木和儿童面 前善良起来,在歌声和微笑面前勤勉起来。在自己的本份面前变成一个好人。 人越本份就越美与可爱,我相信这个道理。 心烛 你有没有注意过盲人的表情?在车水马龙的通衢广道、在危机四伏的大千世界, 盲人的脸却安详而宁静。眉头紧锁的,恰是那些明眼人。 迫急的,是那些疾走者;恼怒的,是妄自尊大的人。胆怯的人满怀心事。他们 的中间没有盲人。 盲人对生活不抱奢望,此刻只办此刻的事情。譬如走路,心无旁骛,步步踏实, 直至目的地。他们做一件事时只想这件事;因此心里清明。 当别人绞尽脑汁思考功名利禄的时候,盲人的心专注在路面上――有没有车、 砖石、敞开的下水井、栏杆和电柱。他们一步步走过来时,其实每一步都在感谢。 感谢生活,感谢路面的平坦。当一个人把许多的感谢浮于眉头之时,就出现盲人那 种表情:安然而且恬静。 所谓幸福,全由小小的细节积累而来。如果你用庆幸的目光回顾这种积累时, 就产生富翁的感受。如果你对当下的处境不满,则说明心已离开了脚步栖居于远远 的目标之上――不管它是地位、金钱或房子――这时脚下怎样疾走都觉得慢,会因 此烦恼,此地最容易受伤。 盲人的心始终伏在脚下,它静静地和双足缓行在无尽的路上。而在休息的时候, 心在怀想着炉火和热汤,而不是没见过的其它。因此,盲人的表情中除去宁静,竟 还有许多满足。 如果说,幸福是一种经过节制的满足,盲人已经接近它了。 在风雪里,在大雨中,盲人要吃更多的苦,这时,上班或回家成为艰难的事情。 即使如此,却很少听说盲人遭遇交通事故的惨剧。如果他们有祸,恐怕老天爷也不 忍。更主要的,是盲人比明眼人更警觉车更注意车,他们谨慎。 从古至今,其实谨慎给人带来的福份最多。 如果明日上街,不妨多多注意盲人,也许他们正是我们生活的教师。 培植善念 过去,西藏有一位高僧叫潘公杰,每天打坐,在面前放黑白两堆小石子,来辩 识善念恶念。善念出现时,拿一颗白石子放在一边;恶念出现时,取黑石子。 佛法中的善念是利益大众,恶念则不简单指杀人越货。在脑中转瞬即逝的享乐 之念以及贪慕、嫉妒、嗔恼等都可称之恶念。而欺诈偷盗已是罪不容赦了。 以现今的角度阐述,善念即仁爱,而恶念不过是欲望。欲望是什么?“是我们 保持生存的主要工具”(卢梭)。由于欲望的指引,人生克服种种困难走向满足。 “因此,为了保持我们的生存,我们必须爱自己,爱自己要胜过爱其他一切东西” (卢梭)。可见自私的本性已经深植人性之中,所谓欲望实为生存之道,不应有善 恶之分。然而,爱自己须有一个限度,超过了此限,就可能变成恶,甚至罪。而人 的欲望恰恰是永无止境的。因此,为了共同的利益,爱自己还应该爱我们生存的环 境,注意到别人也需要爱。不能推及他人与环境的爱,叫作冷酷,这就是恶的生成。 一个人把爱兼及他人与环境,包括植物、动物。佛法称此为“慈”。如果目睹 苦寒之中的贫儿老妇,心里生出一点点同情心,则是另一种大善。这种情怀,即所 谓“悲”。慈悲两字,听起来有些苍老。有人甚至会觉得它陈腐,实际它穿越时代, 是凝注苍生的大境界。今天流行的“关怀”以及“温馨”,不过是它的现代版,内 涵如一。 善念其实是小小的火苗,倘若不精心护佑,它在心中也就旋生旋灭了。并非说, 只有造福万代才叫善。譬如有人建议削平喜马拉雅山,让印度洋的暖流涌入,使干 旱的西北大地变成热带雨林。此善大则大矣,却要我们等待太久。古人有诗:“为 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虽然琐细,读后感觉心中暖暖的,大过印度洋的暖流。 潘公杰大师在黑白石子中辨识善恶二念,到晚上检点。开始时黑石子多。他掴 自己的耳光,甚至痛哭、自责,你在苦海里轮回,还不知悔过么?30多年之后,他 手下全变成白石子了,大师修成菩提道。 我们达不到高僧那种至纯之境。爱自己原本也没有错,我们是凡人。然而无论 “利己心”走得多远,有善念相伴,你都会是一个好人。 惭愧 惭愧是一个人在事实的镜子里照见面容的丑陋之后的赧然。 惭愧者势必在某一段时间内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然后为能力不逮而开始恨自己。 惭愧的前身一般叫作冲动。冲动是那种不计后果与不了解规则的竞技。它在满 足了热血沸腾之后,立刻就宣告失败。 惭愧的人眼界不是太宽,判断事物太过绝对。为什么老年人不容易惭愧?因为 他们尽管弱骨支离,但见闻广博。并不能说只有渊博的人才不惭愧,其实比学识更 重要的是襟怀。一个人即使不断学习,仍然会有知识盲区,但谦虚的态度可使人免 遭惭愧。 惭愧的人还是有良知的人,尽管他一时可憎。一个人惭愧,证明他判别善恶的 机制还起作用。如果“原谅”作为宽厚的关怀可以经常使用的话,那么不妨去原谅 这些惭愧的人。“知耻近乎勇”,是就一个负疚的人表现出的承认错误的态度而言 的,知耻者还近于纯洁。如果占上风的人揪着惭愧者的过失不放手,恐怕日后也会 惭愧。 惭愧的人当中,有一种表现是得势时太过得意。不懂势满则亏的道理,展示小 人得志的风光。颐指气使,失道寡助。如王伦之于林冲,王明之于毛泽东。把豪杰 人物一时通仄的隐忍看作软弱可欺,这种人日后一定会遭到生活重创。他们的惭愧 无须怜悯。 一生从不惭愧的人少有。一般说,惭愧与时间有关,在时间的推移中,真理像 冰山一样浮出海面,一切不言自明。这时比雄辩更重要的是忍耐,让时间在一点一 滴中显示力量。 生之喜悦 美国西海岸的边境城市圣迭戈的一家医院里,长年住着因外伤全身瘫痪的威廉 ・马修。当阳光从朝南的窗口射入病房时,马修开始迎接来自身体不同部位的痛楚 的袭击――病痛总是早上光临。在将近一个小时的折磨中,马修不能翻身,不能擦 汗,甚至不能流泪,他的泪腺由于药物的副作用而萎缩。 年轻的女护士为马修所经受的痛苦以手掩面,不敢正视。马修说:“钻心的刺 痛固然难忍,但我还是感激它――痛楚让我感到我还活着。” 马修住院的头几年,身体没有任何感觉,没有舒适感也没有痛楚感。在医生的 精心治疗下,有一部分神经已经再生,每天早上向中枢神经发出“痛”的信号。 在痛楚中发现喜悦,这在一般人看来简直荒唐。但置身马修的处境,就知道这 种特定的痛楚不仅给他带来了喜悦,而且带来了希望。当然一个重要前提在于,马 修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过去,马修经历过无数没有任何知觉的日夜。如果说,痛 楚感是一处断壁残垣的话,无知觉则是死寂的沙漠。痛楚感使马修体验到了存在、 时间、身体的归属,从某种意义说,这甚至是一种价值体现――医疗价值与康复价 值。当然,马修不是病态的自虐狂,他把痛楚作为契机,进而康复,享受¥任常人 享有的所有感受。谁也不能保证可怜的马修能获得这一天,但他和医生一起朝这个 方向努力,因而他盼望痛楚会在第二天早晨如期到来。 马修的故事令我们震惊,它至少使人感到我们对拥有自己的太挥霍了。喜悦不 止于饮食男女,甚至藏在一阵钻。动的痛楚里。痛楚向你指出了生,难道生不是一 种喜悦吗?可见平时我们对幸福标准的制订,太苛刻与狭隘了,以至于使自己常常 享受不到幸福。在感官享受方面,人们强调它的优势体验,如愉悦;在人生建构上, 人们强调外物的作用,如金钱。这种认知方式无可非议,但也有一点点不宽容,妨 碍我们获得完整的人生。是不是在愉悦与金钱之外,人生就没有意义呢?何不建立 一种不须翘脚就够得着、能够全额享受的人生?除了愉悦与金钱之外,还包括信仰、 平静。发现、施予,拥有、悠闲等等平凡朴素的喜悦,即扩大喜悦的疆域,使自己 常常幸福。马修的喜悦实际是一种发现的喜悦,虽然仍要以忍受为代价。而拥有的 含义更宽广,除了物质因素外,拥有健全的肢体、自由的思想、新鲜空气、观察、 倾听和阅读。在这些见惯不惊状态的后面,事实上是由坚强有力的身心平衡来支撑 的。无痛楚证明了这种平衡的珍贵。马修告诉我们,所谓幸福决不是单一的东西。 你不能想象一种没有不适,全是愉悦的人生。并非只有糖果能够给人带来甜蜜,并 非只有甜蜜能够给人带来欢愉,并非只有欢愉才是人生的真谛。一个从来未经历痛 楚的人,必然会对幸福缺少判断力。 从常常忍受不了痛楚到在痛楚中发现喜悦,两者的差别在于,一个人拥有多大 的力量来热爱生活。爱,实在是天下最有力量的事情,它常常产生奇迹。 怀抱 心理学家说,在一场突然的事变中――比如火灾、爆炸、坍塌――孩子们的第 一个反应是扑进母亲怀里,而母亲的第一个反应也是紧紧搂住孩子。孩子脆弱的心 灵化解不了一场惊变,而母亲的怀抱仿佛是一块海绵,缓缓地吸收孩子的恐惧,直 至平复。专家说,在灾变中身边没有母亲的孩子,以及找不到母亲的孩子,心理将 会遭受无可挽回的创伤。恐惧对于孩子来说,比肉体的疼痛还难忍受。由此可以想 像,发生在韩国的、夏令营的小学生被夜火活活烧死的那一刻,孩子们绝望无助, 有多么可怜。在贵阳的一次爆炸事件中,由于母亲没有把 7岁的儿子拖进怀里,从 此这个孩子不再开口说话。他走不出恐惧,因此自闭。 我还看过这样的报道,一个17岁患骨癌的男孩子,临终前突然睁开眼,嗫嚅, 母亲俯首静听,他说的是:“抱抱我。”孩子在母亲的怀抱里安然离世。前不久, 在重庆被歹徒砍了27刀的青年民警芦振龙在血泊里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再也见 不到母亲了。”芦振龙自知不保,临终之念是握住母亲的手。他的母亲远在山东的 乡下,并不知道这一切。芦振龙牺牲后,重庆市民集结数万,为英雄送行。 即使是成年人,危急关头也需要呵护。如寒夜的独行者向火光趋近,这是心灵 上的靠拢。人们相互靠拢,需要的是在群体之中才能获得的紧张感的释放,由此恢 复自信心。在灾难中,你与众人站在一起,就能获得安全感。在“文革”中,即使 不被批斗,被划入另类,就足以让人痛苦,这是被孤立而产生的心灵深痛。亦可知 单入牢房为什么对囚犯是一种严厉的惩罚。所谓疏离,正是引发人的恐惧感的另一 种存在。 在上一世纪初叶美国西海岸的一艘遇难的帆船上,人群拥挤,死神在暴风雨中 上下追逐着它。三天三夜,只有船长始终不渝地与厄运搏斗。他在船板上用粉笔写 下大大的一行字: “别灰心,我们不会离开你们!” 他们后来获得到了拯救。这是瓦尔特・惠特曼在诗中所描述的故事。人们从中 感到,所谓怀抱,就是那个比你更坚强的人,你把他看作是主心骨。对孩子来说, 她是母亲;对国家来说,他是领袖。因此,我们能够理解惠特曼。他在林肯逝世的 时候,悲痛不已地在诗中写到:“啊,船长,我的船长哟,让你的头枕着我的手臂 吧!”这是一个经历过海难的人的感受。在这样的诗中,还可以读出崇高的人格所 产生的凝聚力,使那些曾在风浪中惊慌失措的人心存感激,像惠特曼在诗中说的那 样:“紫丁香、星星和小鸟和我深心的赞歌都融混在一起了”。 生生不息 在今年二月发生的温州空难中,我看到的新闻报道里面,有这样一段记载: “据菜农锡康祥现场目击,飞机在离场面大约20米左右往下坠,直冲村民住宅 区。随即上升,离开住宅区上空后,坠入一块菜地”(《羊城晚报》2月25日报道)。 这一“村民住宅区”,即瑞安市阁巷镇的塘头村。锡康祥就是塘头村的村民。 这段记述,对我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受。飞机下坠到离地面20米的时候,机毁 人亡已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了,这对机长来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而且,从20米的 高空到触地,也许仅是几秒钟的时间。而这时,机长拉高机头,向前滑行,栽到一 处菜地里。 因为机长视野里出现一处住宅区。 我们不能不向这位不知姓名的机长表达出深深的敬意。 我们即使不通驾驶技术,也能揣摩出一架失去控制的飞机从高空栽下来,到了 离地面只有20米的位置上,再上升,一定极其艰难。还有,在劈头而来的“死”的 威胁中,机长是第一个感受到的,但他的表现如此镇定与仁慈。 就空难而言,它落地爆炸的场所应该是无法选择的,即使落在人头攒动的股票 交易所上面,仿佛都是可以被谅解的。但在所有不可控制的局面当中,都存在着可 以控制的人的微力,这种“微力”对特定的人群来说,可能就是福泽绵绵的生机。 譬如塘头村老百姓的屋舍、财产,特别是孩子和老人的生命,都在机长“不可控制 中的小小的控制”里面得以保全。空难者的生活在那一天的16时40分永远停止了, 但对塘头村的人们来说,太阳照样升起,生活中的每一样欢乐和每一种细节都没有 缺少。譬如婴儿吮乳、儿童在灯下写作业、男人半夜起来为耕牛添草、女人在早上 透着玻璃窗看到水塘里的白鹅群。如果说,这一切曾与一个人在临终前短暂的思考 有关,听起来有些难以置信,但它的确是真实的。 机长使飞机技高的那一瞬间,说“思考”并不准确。他没时间思考,这只是一 个动作,是一种需要,像人遇到袭击时以手臂挡架一样自然,出自下意识。但正是 在这种不假思考的“下意识”当中,最能看出人的优秀品格所发散出来的光彩,它 比“蓄谋已久”的善行更令人感动。就是说,当消解别人可能遭遇的灾祸成了一个 人的需要时,这个人是真正高尚的人,就像机长在飞机下坠时使高度拉起那样。当 时,机长已经不再能保证乘机人员的安全了,但他仍在试图保证视野内一个不知名 的小村庄的安详。这就是机长的“需要” 这种需要到底是什么呢?那就是他所接受的所有观念与体验的浓缩,包括父母 的叮嘱、知识以及技术训练,阅读,作为丈夫与父亲的责任,他在人间所获得的美 好的一切,包括艺术的影响,最后凝聚为单纯而强大的光束,即爱,孔子之谓仁, 佛家之谓善的种子,也就是作为一个人道主义者的立场。在生死交界的一瞬,在世 间的富贵荣华急遽退隐并永远离去之际,这一束光会变得非常单纯与强大,支配他 去完成最后的责任。 当医生对一名癌症患者说“你的生命只有半年了”的时候,闻者无不怆然。尽 管他们做出种种生之努力,仍有生活失去意义这样一种茫然。此事不关贤愚,大多 如此。而这位机长在塘头村上空时,生命只剩下几秒钟的时间,他最后要做的事, 就是他最重要的事。因此我们把机长的最后一组动作称之为“他的需要”。事实上, 所有的美德都是美德的拥有者的需要。如果雷锋离开了他的嘉行懿言,会很痛苦。 同样,孔繁森如果不去关心藏族的失学孤儿,也会痛苦。此时,我还想起另外一个 故事:巴黎的一所未竣工的高层建筑上面,两个安装墙面材料的工人脚下的木板突 然塌裂――主人公的名字我已忘记了,姑称皮埃尔与勒内――他们二人共同抱住了 一根防护杆。这时,防护杆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吱吱”地要折断了。皮埃尔 含着泪说:“勒内,我还有孩子……”。勒内尚未婚。他说“好的,皮埃尔”,然 后松开手,像一片树叶飘向地面。我震惊于这位年轻人的平静,只说“好的”,接 着把手松开。生的理由是什么?仅仅是由于自己有孩子吗?不是,生的唯一理由在 于它对每个人来说只有一次。这种唯一性使所有的人都永远不愿放弃它。但对勒内 来说,生的理由在于:牵系着其他生命的皮埃尔更应该活下去,自己不妨选择永诀。 这个故事,我读过已经好多年了。但在我的脑海里,勒内年轻俊美的身体像鱼儿优 美地下潜海底,永远也没有落在什么上面。而我,则想看清他的面庞和头发的颜色。 勒内,对你的父母来说,你不也是一个孩子吗?你是那一条由于远游而使亲人们悲 伤的银鱼。 在一个丰繁的时代面前,作为生活的参与者,我对媒体不断披露的“恶”,常 常缺少了解的兴趣,无论它有多么的“奇”。譬如曾被人贩子拐卖过的姐姐,回家 把妹妹拐卖给别人。又如女副市长枪毙情人再自毙之前,要求“班子”里的哥们儿 “追悼会无论如何也要隆重些”。诸如此类,实在太多。这种事无论怎样的“恶”, 翻翻历史,大约都发生过。特别是在一个历史悠久的民族的历史上更是如此。我亲 历过的“文革”距今不过30年,不也发生过各种残暴。愚昧和荒唐的事情吗?然而 人们更需要倾听身边所发生的令人感叹和赞美的事情,这是新生活的肇始,它代表 着一个民族在历经坎坷之后所应该产生的纯洁与善良的萌芽。对一个人或一个民族 而言,纯洁与善良其实是强壮的表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其实也包括了精神 上的纯化的含义。事实上,这种善良的种子在生活周围大量的萌生着,只是人们不 见得注意到。这架飞机在失事前上升一下的表现不也容易被忽略吗?塘头村的人们 至今仍然生活得很宁静,那里的孩子长大了之后有了自己的孩子,没有人再记得这 位机长。但美德之所以成为美德,还在于它不会由于人们的忽略而消失。有的时候, 生活很怕被仔细地想上一想。每人一生中的某个时刻,也许会像塘头村的居民一样, 由于不经意间外界的某种决断而免遭苦厄,而当事人可能永远都不知道这件事。我 们的生活常常由于别人的庇佑、仁慈与献身而变得美好,它比那些离奇的坏人坏事 更值得人们记忆与回味,这是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理由之一。 这些回顾,对“ 2・24”空难中的不幸者,包括其中11名机组人员和15名孩子 都关系不大了。在春天到来的时候,草芽已经在凸凹的残雪间冒出绿意,空难的逝 者已经不可能和我们分享这个春天了。然而逝者倘若真有在天之灵,而且栖居在离 辞世地点不远的地方的话,我想那位机长看到塘头村的孩子手拉着手上学,在金灿 灿的油菜花地里穿过并唱着歌的时候,心里一定会感到欣慰。而我觉得,生活中美 好的一切――譬如叶苞鼓涨的柳树的枝条、窗外的蓝天、音箱里飘散出来的帕尔曼 的《辛德勒名单》低回不已的小提琴的乐思――这些美好的事物都有机长的一份, 有所有空难者们的一份。 心无挂碍 我和朋友们玩过一个飞落激流的游戏,那是在一家海洋公园。我们乘舟穿行在 架在空中的曲折的管道的激流里。一瞬间,坐舟飞跌而下,仿佛身体失去了控制, 马上又恢复正常,前后约3秒钟。对多数人来说,惊恐是难免的,那儿的惊叫最多。 一些人历险之后,又折回来,看别人飞跃激流时的恐惧之态,仿佛可以补偿刚 才受到的惊吓。 游人在此受惊,除去坐舟在水中落差的原因外,还有缺少心理准备的因素。小 船七拐八拐突然跌落,使人猝不及防。 有趣的是,公园在这里安了一个摄像机,将每人情态拍下,在大屏幕电视机里 播出,交80港币,可转为照片取走。 取照片的人不多,因为多数人表情可用“惊恐万状”四字传之。也许人们不愿 面对自己的窘境。 我在大屏幕下看了很久。人在突来的惊变中,缩肩、闭眼、用手蒙脸、张嘴。 不止妇女儿童,壮汉也如此。人们由于吃惊,脸都变了形。公园的商家竟会想出用 这种照片赚钱的妙计。这不过是游戏,但我想人的灾难来临前的一瞬,亦如此。人 真是很脆弱,虽然我们修长城、造火箭,搞出许多气吞山河的壮举,但在生死临界 的几秒钟,人人都不胜其怯。我相信在哺乳动物中,人最善求生,也最胆小。他们 又嗜杀。他们有“智”,智则惜命。《心经》劝人“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放。菩 提萨多、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已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 竟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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