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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白风清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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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白风清之夜 怨偶之所以形成,往往在于急急地去摘麦穗。初摘下来时,环顾四周,同伴们手中 都还空空,心中乃窃窃自喜。可是等到走了一程,发现自己摘下来的那一朵不但是小的, 而且是坏的,竟有更大的和更漂亮的在焉,只要其稍有人性,非大大地懊丧不可。 有这么一个故事,抗战胜利之初,某先生奉派赴北平接收,英俊年轻,衣服华丽, 头发皮鞋,总是光可鉴人,官拜简任,会英、日、法、俄四国言语,学问之大,直冲霄 汉,不但有钱,而且还有自用小汽车,住东单金鱼胡同,前途无量,仆从如云。最精彩 的是,此公洁身自好,不但没有结婚,而且从不涉足花柳。写到这里,读者可描绘出一 个白马王子的画像矣。一时轰动古城,有女儿的人家,都像《傲慢与偏见》里那对老夫 妇一样,紧张起来,某先生遂不得不陷入花丛,在名媛闺秀和女学生群中,晕头晕脑地 打转。那时有某小姐者,某大学堂应届毕业生,美丽而慧敏,也交了一个男友,该男友 老实人也,不善言谈,亦为接收大员,婚期在即,男友奉派赴南京公干,小别数日,她 送他到飞机场,哭得死去活来。朋友们为了使她那破碎的心获得安慰,当天晚上,硬邀 她参加某先生的舞会。她一见他,听其谈吐,观其举止,霎时间认为他是一个空前绝后 的大麦穗。一个女孩子想嫁一个男人,比一个男人想娶一个女孩子容易得多,只须略施 计,便可安全到手。于是,两个星期后,她的男友从南京公干返平,正好赶上接到她的 喜帖。这一气非同小可,幸亏他是一个大丈夫,只在没人的地方痛哭了一场,未往动刀 动枪。 “他们婚后的生活,郎才女貌,当然万人称羡,有话即长,无话即短,转眼之间, 大陆失守,来到台湾,她已生有二子,初期仍不失往日派头,可是宝岛似乎太小,某先 生当初那些一千年都倒不了的钢铁靠山,竟一一崩塌,他遂玩不转矣。无可奈何,就在 台中某学堂教书为生,以一个教书匠养四口之家,十年下来,如花似玉的女主角不但蓬 头垢面,而且脸色苍老,手如鸡爪,不复当年十分之一丰姿矣。要是有人指出她也曾风 靡古都,恐怕一块钱都没有人肯赌也。 十年之后,电影上的镜头终于出现,有一天,她正从街上买菜归来(那种打扮,可 想而知),忽然一辆擦身而过的豪华小轿车,以急剧的速度倒车倒到她前面停住,下来 一中年绅士,向她含笑招呼。呜呼,那简直是狄更斯的布局,来者正是当年被她一脚踢 的男友,如今竟在贫富悬殊下相见,该男友地位已相当高,钱也相当多,尤其使她最不 能忍受的,乃是他的太太比自己当初还美,变兹自己当初还年轻。不知道他是出于报复, 还是出于念旧,他经常来看她,带些食物,有时也邀她出游跳舞,但每次均有其太太参 加,他也绝不提北平往事。女主角从此不再言笑,不再关心丈夫儿女,整天对空痴坐, 想前想后,无法安排,就在一个月白风清之夜,买了一条麻绳,丢下二子一女和睹状后 神经失常的丈夫,自缢在她那全家仅一间房子的门框之上。 柏杨先生对该妇女同胞,毫无责备之意,身处那种只有小说上才有的奇境,任何人 都会彷徨失措。但假如当初不是她如此急急摘之,可能其悔恨之情,不致如此严重。盖 形势所造成的悲剧,较之因自己错误所造成的悲剧,其痛苦要少也。这个故事是真实的, 男主角和其子女们仍在台湾,未便举其姓名,但他的同学朋友甚多,多打听几次,可获 其详也。 不过,一般女人对这种急急摘之所产生的不如意后果,多半另有解决之道。该女主 角如果一开始就拒绝和男友再行来往,耳不闻则心不乱,眼不见则心不烦,不但自尊心 仍可保持,家庭也可能仍然其乐融融。这和历史上朱买臣太太的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 朱太太下堂求去;我认为理所当然,但当朱先生阔了之后,做了大官而有了自备汽车, 她怎么能想起来再去找他一叙乎?那种脑筋,才真不可原谅。假使我是朱买臣先生,她 如不来找我,我还敬她、念她,她如来找我,我定也要来一个马前泼水。 稍微有点智慧的女人,遇到这种情况,恐怕都得用相反的一套以自卫。佛兰西斯・ 培根先生在他的论文集中便指出曰:“有些女人,不顾亲友的反对而选择了坏男人,反 而使她们更能表现忍耐的美德,因为她们势必借着这种忍耐的美德,才能为自己愚蠢的 行为辩护和掩饰。” 谨转介此语以供一些摘得太快了的太太们参考,如不能再摘,则暗吞苦水,也未必 不是一策也。 对一个男人而言,命中注定最大的折磨,莫过于恋爱,当追求女人之战最紧要关头 之时,简直神经紧张,面黄肌瘦,日夜惧其不成,其状软金蝉蜕壳犹惨。盖蝉之蜕壳也, 固然痛苦,却可断定壳之必蜕,蜕后自己身子必更壮大。恋爱则不然,连一点保证都没 有,谁也不敢卜其结果是啥。有些恋爱,人人都知道他们非结婚不可,到了后来却硬是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有些恋爱,人人根本成不了一对,到了后来,却硬 是进了洞房,其中各种变化,能把人折腾得奄奄一息。 女孩子也怪,明明心中已接受张先生的追求,却在表面上伪装毫不在乎,而跟李先 生看电影焉,而跟赵先生跳舞焉,而跟王先生踏青焉。呜呼,李、赵、王三位乃陪斩之 囚,结果固然一场空,但张先生的日子,也实在不好过也。我有一位在美国的朋友,来 函嘱照顾其女。她早已决定嫁陈先生矣,有一次陈先生来访,邀她前往观洋人之剧,她 曰:“柏伯伯要带我去玩。”不禁大惊,等陈先生懊丧去后,乃斥责之,她笑曰:“老 头,你懂个啥,我要挫挫他的锐气。”这年头真是大变,年轻人动辄教训长辈,但我当 时果然不懂,经我想来想去,才算慢慢地懂了一点。 女人所以如此这般,连她最心爱而且即将托付终身的男人都整得可怜兮兮,似乎跟 男人的贱骨头有关。男人追女人之时,其急吼吼之状,简直恨不得一口把她吞下,该时 也,女孩子如果没有点学问,而马上答应,他当时固然感激零涕,扬言杀身以报,可是 其后患却有点无穷。必须被女人整得颠三倒四,然后结婚,因得来不易,故益加珍视, 一旦吵架,妻子便可数之曰:“你不像当初追我那时候啦,那时叫你淋两天雨都干,如 今叫你买件旗袍都不肯。”丈夫就不得不面有惭色,赶忙把自己的裤子送进当铺。 女人如果轻易答应男人的求偶,其后果不堪设想。有些小姐为了赶紧摘下最大的麦 穗,不惜牺牲色相,那后果就更壮烈。上焉者的艺术是布下天罗地网,把男人绕之围之, 牵之吸之,他再翻筋斗都翻不出去,要他自愿上钩。中焉者则稍假词色,鼓起他进攻的 勇气,然后忽迎忽拒,忽喜忽厌,当其攻时拒之,当其知难而退、拔脚开溜时诱之,然 后他把心一横,往你怀里一撞,你就大获全胜。下焉者乃是急摘麦穗之型,一旦看见一 个大麦穗,惟恐他会跑掉,乃紧抓住不放,为了抓得更牢更紧,甚至不惜提前上床,剧 情发展到精彩之处,她还告诉他怀了孕啦,他只好娶她。贵阁下看过《骆驼祥子》乎? 女主角虎妞便是利用的这一套,硬生生嫁给了男主角。 一个男人一旦碰到这一类下焉者的女人,算是倒了血霉,用户八辈子坏了良心之报。 某一作家焉,租房而居,房东太太有一养女,年方二八,漂亮还相当漂亮,可惜不识一 字,且性情暴躁,扭捏作态。有一天家中无人,又是盛暑,她送开水给他,(该作家后 来诅咒曰:“夏天送开水,真他娘该死的开水!”)进得屋来,就坐在床上不走,对该 作家百般挑逗,该作家心猿意马,以为飞来艳福。一个月后,房东把他叫到眼前,先臭 骂了一顿(那滋味似乎不太好受),然后想出两条路,凭他选择,一是他迎娶养女,二 是他去吃官司坐牢。该作家当然不愿意吃官司坐牢,只好迎娶,弄得一辈子窝窝囊囊, 潦倒而终。 然而,这种下焉者的女人能幸福欤?天下事没有绝对的,我想当然也有非常幸福的, 但如果遇到的男人是一个有个性的人物,恐怕她就有天大的本领,都幸福不起来。七八 年前车启亮先生枪击其妻,有一句话可供三思,他“我们认识了只三天便发生关系。” 盖对她心存轻视久矣。只认识了三天便和男人上床,虽然该男人以后成了丈夫,但这不 是丈夫不丈夫问题,而是气质高贵不高贵问题,而是对贞操重视不重视问题。如果婚后 安分守己,倒还罢了,如果婚后仍跟其他男人交往频繁,做丈夫的想起当初的杰作,怎 能不心跳如捣,疑心有顶绿帽子飞到头上来耶?即令他没有手枪,也将动刀子矣。即令 不动刀子,她没有和男人交往鬼混,一旦吵架,或到了她抓不住他的那一天,他攻击她 是贱货,辱之甩之,她除了哭哭啼啼外,还有啥法?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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