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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浪漫的天地之盟
这是他与她第一次正式的像模像样的幽会。灰沉沉色调的梅雨天,似雾非雾非
雨是雨迷漫的雨网中,秧苗青青杜鹃烂熳。有车悄悄地将她送至一株野桃树下便遁
去。
古城实在太小。眼睛和舌头的密集度分外高,什么都难以遮掩,他与她得分外
小心,别出心裁的他竟想出化装约会!
她打扮成赣南农妇的模样,蜡染土机布斜襟褂子外还系了条缀着小银铃的衤兰
裙,挽着同样花色的包袱,撑着大红油纸伞,像煞回娘家的小媳妇。可脚上一双颇
精巧带跟儿的雨鞋,就将一切舞台化了。
有戴斗笠者“呱唧呱唧”从田边向她走来。她的心一阵猛跳。果然是他!他不
是从车上而是从田地里钻了出来。戴着老(亻表)的大斗笠,身着石扣兰的土布对
襟褂子,裤脚管不知无意还是有意,卷成一高一低,如果不是脚上穿了双胶鞋,他
可是个地道的农民老(亻表)。
相视片刻,朗声大笑,一个愉悦的开端。
“你这鞋,还带跟儿,就是演话剧,也不符合要求。脸嘛也太白,该抹点泥
灰。”他鉴赏着她,打趣着。
“你呢?平时都穿草鞋,这回倒穿双崭新的胶鞋?”她回敬着,心里却责怪自
己粗心,从鞋就可判断不是老(亻表)嘛。
“今天是什么日子呀?”他卖关子般目夹目夹眼,“不管怎样,倒是天造地设
的一对,对吗?在苏联时,节日夜晚我们常搞化装舞会,不拘一格,各显神通,狂
舞狂欢,有意思极了。”他将斗笠背在身后,接过她的包袱和伞,共撑着前行。
“是吗?”她无滋无味地应着,他的话使她不得不正视那难以逾越的障碍。
他却谈锋极健:“外国人的性格与中国人就是不同。我看各有利有弊:中国人
太规矩,太约束自己,近乎迂腐死板;外国人发展个性,可又太随便,近乎放荡。
依我看中外结合取利舍弊才好。”
亚若不轻不重打断他:“你们家可是中外结合的典范呢。”
他一怔,定定地望着她。病愈后她消瘦了许多,却更添了几分楚楚动人,就淡
然一笑:“你看你,林黛玉似的,就爱使小性子。好,不说了。还有几里地,吃得
消吗?”她点点头。她很喜欢这种雨中漫步的情致。
前面是凉亭。凉亭原破败不堪,近来已修茸一新,也算是他的芝麻政绩之一
吧。他晓得凉亭里有个又瘸又驼半瞎老倌,不分春夏秋冬在此卖凉茶。去通天岩的
人虽不多,但不是官者就是文人雅士,喝不喝茶都会给老倌几文,在老倌来说就不
算乞讨了。
默默走了好一阵,他怕她累着,就扯她进去歇歇。亚若见那老倌的茶壶和碗竟
是吉州窑的古瓷枯叶釉!她便轻声叮咛老倌要收藏好,一边从包袱里取出一把零钱
塞给老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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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拥着她又继续上路。通天岩到了。红砂岩石山逶迤起伏,参天古树若翠盖掩
映,逶迤盘旋而上,林谷深邃、鸟语花香,渐渐,他与她的肠胃像水洗过般清净,
尘间的纷嚣、名利场上的争斗、纠葛与杀机全丢弃到世界的另一边,这里只有超凡
脱俗的空灵。而且,空山不见人。雨中的通天岩只属于他与她。
他在前,她在后,他拽着她的手,强悍有力地将她一级一级拉上蹬道。壁削千
仞黑。正迟疑间,似有云润拂面,举头却有一窍通天!
他怕她着凉,脱了对襟褂子垫在石座上,让她坐下歇歇。
他话锋一转:“嘿,给我讲讲通天岩的民间传说吧。”
“嗨,你又耍我啦,你到哪个地方,下车伊始,就是入乡问俗,什么民俗风情
你不晓得?”
他狡黠地眨眨眼:“我听说的是这么一回事:世上无路可通天,就只有这岩洞
顶上有一窍,真正可通天。因此呀,世上相爱却又不能如愿的男女呀,就到这里来
拜天地,在这里拜了天地就是有名有份的夫妻了。”
她笑得喘不过气:“真是异端邪说!”可当他拉着她起来到这巨大的石像前欲
“拜天地”时,他浑身簌簌发抖像寒风中的一片枯叶,她竟软瘫地先朝着他跪下
了。她的心中充溢着无限的感激。她感激他!这“小小的游戏”表露了他对她的爱
与责任。
“嘿,我想,我们该有我们俩专用的名字,对吗?”
她恍恍惚惚。不过,她愿意。属于两个人的秘密越多,那份情才炽烈神秘得长
久。只听他说:“你――慧云,我――慧风,好吗?”
他将一只苏联手表套在她的左腕上,她又恍恍惚惚。
“云,这表一直陪伴着我,现在让它陪伴着你,天长地久――”
鬼使神差,他吟出了声:“在天愿作比翼鸟――”
鬼使神差,她接了下去:“在地愿为连理枝――”
却都噎住了,面面相觑:这是《长恨歌》呀!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情绵绵无绝期。”她终究灵巧过人。
他如释重负,“恨”字改为“情”,一切圆满。
殊不知,这隆重又浪漫的天地之盟中已渗进阴惨惨的不祥之兆。
他与她拥有的是现在。就又携手相游,曲径盘旋、苍壁杳香,只疑无路,却见
洞门烟月卦藤萝!那门上分明挂着一把锁!踅回吧,却见他笑嘻嘻掏出了钥匙,一
切恍若神话!门咿呀开了,洞中又别有洞天――是一住人的小天地!床铺桌椅书柜
笔墨一应俱全,环境幽僻雅静,除了门之外别无通道,插翅亦难飞。隔绝了尘世的
纷攘,可也隔绝了人间的生气。
“喜欢吗?”他不无得意。
她点点头,忙忙地解包袱拿带来的吃食。她要掩饰自己的直觉―――这像秘密
监牢?她的心尖尖因寒冷和惧怕直哆嗦。
她的直觉是准确的。这,原营造为幽禁张学良将军的住所,后蒋介石改变主
意,将张将军幽禁至萍乡。这地方就一直空着。
“冷吗?你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吃了青米团粑果,喝了点酒,他心满意足歪
在床上,抚摸着她的手,那手竟冰冰凉。
“我只是觉得气氛情调不对,阳孝本在此隐居,王阳明在此讲学。”
他朗声大笑:“你以为他们不食人间烟火?阳孝本晚年妾才生二子,他每每拍
拍小儿的头说:吾无以遗汝,惟有书数千卷。你不闻孟子语:食色性也。这是本性
呵。”
她脸红心热,她扑进他的胸怀中,听见一颗心沉稳匀称地搏动着。
他的心已被严酷的人生冷酷的人情磨砺得无比粗糙,却有一隅,像水草轻荡的
塘面,有着母亲的爱,沙弗亚的爱,而今,又有了她的爱。
她于质朴中透出亮丽,于温柔中蕴着刚烈,于深沉中泻出纯情!她才华横溢却
又处世淡漠悠远,她在他丧母的巨痛中以她那颗受伤的心狂热得充满野性地给了他
友爱!这些,都使他不仅喜欢,而且敬重她。
她有一种独特的美、独特的气质,而且始终叫他不能一览无余,这种神秘感,
怕就是永恒的诱惑和降服力了。
但是:“再要强的女子终究还是弱女子”!他蓦地想起了吴骥这句话,便说:
“吴骥‘训’了我一顿。”
她吃惊地抬起脸颊:“为什么?”
那天清晨,正是吴骥送大衍去探望病中的母亲,吴骥立在亚若房门外,听见了
一切。刚直厚道的吴骥忿黑了脸,急急找到他,拉到一边:“我问你,章亚若是怎
么回事?!”
真是直言不讳的炮筒子!但又发作不得。他便讪讪地说:“你听见什么了?莫
须有嘛。”
“莫须有?那自然最好,我把丑话讲在前头。你现在是建设新赣南人人瞩目的
蒋青天,搞出这种花花太岁的风流事,岂不是给自己脸上抹黑?你太太和你是相濡
以沫、患难与共的夫妻,有儿有女了,何苦吃着碗里还要抢到锅里?”
放肆!可这两个字还是咽进了肚皮里。吴骥和高理文,是人人皆知的两门大
炮。他这回理更亏,便压低了嗓门求饶:“你看你,越说越没影了。这般喊叫,传
出去对亚若―――”
吴骥一愣,叹了口气:“我一直把亚若当妹妹看待。我了解她,她太要强,太
富有冒险精神、太爱追寻虚无缥缈的理想,我相信她不会对你省略她的过去。你应
该晓得,再要强的女子终究还是弱女子!请你为她的将来考虑考虑吧。女人不比男
人,说不准就在这件事上毁了一生!或许我说话太冲,可骨鲠在喉,不得不吐,请
你好自为之。”
说罢转身离去。他的心中却难以咀嚼出什么滋味……
他这番隆重又神秘的幽会结下的天地之盟,是他对吴骥的“训”的三思而行。
他这么“行”了,以为表明了一个男子深明大义的豁然大度和对一个女子一往情深
的责任感,他的日渐饱满的方正脸上露出道德完善后的满足和怡然。
他对她有了爱的承诺,婚姻的承诺和生命的承诺。
他们走出了幽室,再到忘归岩,半壁上有低矮石窦通一径,峭壁上万龛石佛,
题咏诗刻甚多,她扯扯他的袖口:“走吧。”
世界不只属于他与她。有一军官和警卫也来到忘归岩!擦肩而过之际,那军官
竟驻足将她打量!
他愤愤然,但她拽着他不停步离去。
“好像……有点面熟。”她惴惴不安。“不要多疑。这种人好色之徒。我看面
生得很。喏,你看这部摩托车号不是省里的嘛。”
放心下来,转悠一阵踏上归途。那辆摩托竟眨眼间停在凉亭外!像围追堵截着
他们。她想拉着他绕过凉亭。凉亭中已人声嚣嚣。
“妈的!你是老糊涂了!给你两角钱,这把破壶还不卖?!老子若是硬要,你
莫非硬得过老子的枪?”警卫模样者如狼似虎。
“这是我祖传家宝呵――不卖就是不卖!你要硬抢――我告到蒋青天那去
――”半瞎老倌抱住茶壶也不松。
他便热血滔滔,岂有耳闻目睹不管之理?!跃进凉亭:“什么人?胆敢大白天
抢夺老(亻表)的东西?还有没有军纪王法?”
“你是什么人?管得着吗?你吃几碗饭?”警卫一脸轻蔑。
他两眼冒火。他是什么人?在他手中,栽倒过几多仗势欺人、耀武扬威的军官
汉子?南昌“六扒鸡”饭馆中,他就当场制服一摔盆打碟无理取闹的军官,硬让其
关了几天禁闭;日机轰炸赣州后,一军官扬长而过受难区,他责令其抬运尸首,事
后还罚其跪在烈士纪念碑前请罪……他就是疾恶如仇,就是眼里容不得沙子!
他正要掏口袋甩名片时,阴侧恻坐一旁的军官站了起来:“别误会。他跟老倌
闹着玩的。这种腌(月赞)东西,天晓得有什么传染病菌呢。好,我们走吧。”军
官招呼目瞪口呆的警卫离去。行至亭外,对垂首立一旁的她点点头:“不胜冒昧,
我想请问一问,你是章小姐吧?我们见过。”
她也在记忆中搜寻,可没想到这军官这般单刀直入。
军官咧嘴一笑,笑得恶毒,充满了挑衅:“章亚若小姐,我,提示一下――南
昌,郭师长家。”她化为岩石凝固了。
“娘希匹――”他对着军官和警卫跨上摩托的背影骂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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