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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章 寒凝大地《胆剑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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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章 寒凝大地《胆剑篇》 大跃进像一阵突兀而来又倏忽而去的龙卷风,很快就在大地上消遁了。报喜的锣鼓声停 歇了,震耳欲聋的口号声隐没了,人们平静下来了。农村在实行“瓜菜代”,城市也压缩着 粮食分配定量,市场显得那么冷清萧条。在寒冬腊月里,人们咬咬牙去买五元一斤的高价糖 果,希望能增添一些卡路里,抵抗严寒。不少人,因营养匮乏而浮肿了。在平静的秩序中, 人们忍受着,毫无怨言。 灾难总是结伴而行的。偏偏中苏关系这时也紧张起来,苏联公开撕毁合同,撤走专家, 勒索抗美援朝中的军事赠款。正当中国人民勒紧腰带过日子的时候,他们真像穷凶恶极的恶 棍,把绞索套在中国人民的脖子上。蒋介石也乘机叫嚷反攻大陆,一向友好的印度在苏联唆 使下挑起中印边境冲突。那是一段十分艰难的岁月。 正是在这样一种极度困难的情况下,曹禺的创作意识又得到一次激励和触发。虽然,还 是领导上给他下达的任务,但确也有他的现实的感受。由他和梅阡、于是之合作,开始了 《卧薪尝胆》的创作。 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越是把刀架到脖子上,越能显示民族的骨气。曹禺的生活本来就 是朴素的,他能喝点酒,但也不是嗜酒入迷,杯不离手。他从不讲究吃和穿,更不是美食 家。但是,每天的餐桌上,难得见到鱼和肉,有时又难免是“三月不食肉味”了。他和普通 市民一样,是每月配给的半斤猪肉、三两食油。连北京最普通的大白菜都成为稀罕物,每天 三餐,就是最好的享受了。但是,听不到人们的牢骚,也听不到人们的怨愤,反而是把腰带 扎紧,更加愤发地工作。困难出英雄,义愤出诗人。搁笔数年的曹禺,为一种热情激荡着, 他的创作欲望又燃烧起来了。 他是不轻易动笔的。在抗战期间,曾经试过历史剧的创作,《三人行》半途而废,《李 白和杜甫》没有写成。如今,他又面临着题材的挑战,谈何容易。他先从广泛地搜集和阅读 历史资料入手,从《史记》等正史到《越绝书》、《吴越春秋》等野史资料,从《东周列国 志》到一些古典戏曲本,凡能找到的,他都找来看了。 卧薪尝胆的故事,是一段流传了千百年、家喻户晓的故事。把它搬上舞台,而且写得别 开生面是很不容易的。当时,戏曲舞台上有一股“卧薪尝胆”热,几十种戏曲本子出来了。 他是不会沿袭别人的,也不想走别人走过的路。这一次,他接受了《明朗的天》的教训,不 想再按图索骥了。梅阡同志回忆说:在开始构思阶段,就不是就历史而写历史,曹禺就是想 写人物,写勾践,写夫差,写伯,写范蠡,写伍子胥……,琢磨人物性格,以人物性格写出 历史来,这恐怕可以说是“以人带史”吧! 他先不急于搞提纲,他总是让我和是之先想细节。①写作时,他和梅阡、于是之都住到 北京西山脚下的一个僻静的院落里,没有人打扰他们。他每天很早就起床了,带着一个笔记 本,想到一点,就写在笔记本上。西山的空气清新宜人,他忘记了小鸟的啼鸣,也顾不到欣 赏潺潺流水、苍松翠柏。他踽踽而行,沉凝在思索之中,不知走出多远,有时连吃饭都忘记 了。 他把所有的史料都熟读了,觉得还不够。春秋战国时代的风俗、教化、服饰、陈设这些 细节他都注意到了,每个细小的地方都思虑过了。他以为还必须做更深入地细微的把握。为 此,给他的老朋友沈从文写信请教。沈从文正在从事古代服饰研究,便给他写来长信,详细 介绍了战国时期吴越社会各方面的状况。在刻画性格上,他有他的想法。梅阡同志说:当我 们集中力量琢磨人物性格时,他的构思是有特色的,就是采取性格对比的表现方法。他对我 们说:“没有对比就没有戏剧。人物性格要对比着写,性格的鲜明性通过对比表现出来,互 相衬托。”这是他的构思的特点,也是他对历史人物作了研究之后,琢磨出来的路子。他确 实是善于应用对比的戏剧艺术表现手法的,勾践和夫差对比,伍子胥和伯对比。伯这个人很 漂亮,衣着华丽,察言观色,巧于辞令,明君之过,不敢直谏。第一幕,夫差要杀勾践,伯 也顺着说要杀。夫差改了主意要放,他也顺着说要放,而且讲出一套言辞来顺附夫差之意。 曹禺看了许多史书,看到许多佞臣的劣迹,才写出伯这个人物伍子胥的性格同伯形成鲜明对 比,“他为人精诚廉明,但又专横残暴;倔强忠直,却又骄傲自负”。他敢于直谏,气盛, 话不多,总是那句话:“老臣以为不可。”不是那种巧言令色的人。对比之下,伍子胥和伯 这两个人的性格特色都写得异常鲜明。范蠡和文仲也是对比写的。范蠡善于外交,文仲明于 内政;范蠡精明,风度翩翩,文仲朴拙,忠心耿耿,是个老黄牛。 mpanel(1); 在场景上,曹禺也是运用对比的手法。第一幕越国会稽大火漫天,吴军烧杀掠抢,山河 破碎,勾践辞庙。第二幕吴国烟笼春水,草木欣荣,馆娃宫畔,遥见雕栏玉砌的姑苏台,气 氛静谧安然,与第一幕形成对比。第三幕越国大旱,日轮当午,火旗焰焰,烈日杲杲,百姓 苦不欲生。第四幕会稽近郊,一夜透雨就要晴霁的江南景色,水足土润,满眼是茁壮的禾 苗,透露着勃勃生机。第五幕又回到第一幕,15年后的一个秋收季节,清晨阳光洒满江 岸,江流蜿蜒,越国战舰云集,大小渔船往来如梭,田野稻穗累累,江岸禹庙焕然一新,同 样是对比写的。 对比,这是曹禺独特的东西,在这出戏里把它运用得恰到好处。在艺术细节上,他也是 对比写的。①对比,是表现方法,但也不单是表现方法。一个杰出的艺术家,他对艺术技巧 的把握,是同他的美学思想分不开的;同时,也是对艺术创作规律进行不断探寻的结果。曹 禺是一个深谙戏剧三昧的剧作家。他的对比艺术,是对真与假、美与丑、刚与柔、浓与淡、 动与静、常与反等对立统一的把握和运用。在对比中展开矛盾斗争,在对比中寻求美的和谐 和完整。在此剧创作中,又一次展现了他的艺术才华。在梅阡、于是之同曹禺的合作中,他 们深深感到曹禺剧作的艺术内涵是深厚而宽广的,具有一个杰出艺术家的谦虚和胆识。梅阡 说:他总是让我们设想尽可能多的细节来,他不愿听那些大而无当的意见。我们设想的一些 细节,他采纳了,像勾践劈石,勾践怎么尝胆以及具体的环境,他采用了。有些就没用,我 们设计了勾践看到墙角的蜘蛛网,风吹掉了,蜘蛛又吐丝织网。这样的细节,他就没有用。 他总是说,表现人物有一种方法,两种方法,三种方法,还有没有第四种、第五种?一定要 找到最能表现出这个人物性格的方法。灭吴之后,勾践在吴宫里发现了一个枯胆,这个细节 没用,而是由苦成送胆。挖空心思去想细节,通过最恰当的细节来塑造人物。他根据人物性 格及其发展,对各种细节加以筛选,从不急于求成。有大的情节又要有艺术细节,才能引起 观众的兴味。西施这个人物,各种卧薪尝胆的戏写她,都离不开美人计。曹禺说,我们不搞 美人计,怎么处理这个人物?是献给夫差还是送给夫差。为什么叫西施?曹禺解释成“西村 的姑娘”,这样一解释就好了。是被夫差虏走的。怎么虏走的?曹禺的意思是托举,我们很 欣赏这个设计。在舞台上是十分绝妙的。①在当时已经有了数十部关于卧薪尝胆的剧本,曹 禺坚持要搞出自己的新东西来,这就是他所追求的境界。梅阡和于是之也赞成这样一个想 法。曹禺对两位创作伙伴这样说:要写一种人物性格,人物的感情,要构思戏的冲突、悬 念,你就要了解世界文学作品所达到的高度。写一个悭吝人、守财奴,古今中外都有人写。 莫里哀的阿巴公,《儒林外史》中的马二先生,都写出此类人物性格的高度,你要再写这种 性格,就要写出自己的东西,才能留下来。一个人的残忍,有吕后的残忍,剥皮挖眼,还有 各式各样的残忍。只要了解了诸如此类人物的性格高度,再写这种残忍,才不会重复,才会 超出已经达到的水平。不熟悉这些,就不会有独特的创造;没有这种独特的创造和发现,是 写不出好作品来的。② 于是之也这样说:“曹禺同志读的剧本很多,当我们设想出一些细节和语言来的时候, 他常说,‘普通普通’,‘现成现成’。因为他看的剧本太多了,哪些是落在人家的套子 里,他很清楚。这样,他就不会重复,总是想出新点子来,搞出新的东西。”于是之说,曹 禺非常重视戏的结构:他很讲究剧本的结构。他常说写戏同写小说不一样,这是针线活,该 叫谁上场就正该他上场,该叫谁下场就正该下场,这是不能粗心的。夫差在吴国养马,我们 搞了几遍提纲,曹禺也拿出一个提纲。他说该让天霸上,我们对他这个构思一时还想不通, 天霸怎么进吴宫呢?曹禺说:“怎么上,你们别管。”天霸带着铁犁来见范蠡,这场戏把天 霸的性格写出来了,把戏串得更绵密了。写文仲时,他给了勾践一句话:“人真是难用 啊!”这场戏是这样的:苦成骂勾践没有骨气,为勾践听到,要卫士把苦成抓来。文仲说不 可以,勾践很不高兴反问他:“这是为什么?文大夫,百姓可以这样侮骂我吗?”文仲说: “大王动怒了吗?大王应该高兴才是。”勾践还不理解,文仲说:“越国无以为宝,惟有民 气为宝。”他劝勾践“应该多想一想‘天高听卑’这四个字啊!君有错,臣应该谏;君圣 明,臣才能够直言。”文仲还建议请苦成来见一见。就在这时,勾践十分懊恼,独白道: “文仲的话说得太重了。‘邀买民心’?他的话是很不入耳的。人真是难用啊!正直能干的 往往不驯顺,不驯顺!”在这些地方,他把勾践的性格写了出来。这一笔,说明曹禺的天 才。他对吴越春秋看得很深刻。他的情节和性格创造是水乳交融的。他常说:“一个戏能否 成功,一是看人物,一是看结构,一个是看语言。”这就说到家了。①梅阡和于是之都说, 曹禺对戏剧语言的运用是高度重视的。譬如写胆,他把《本草纲目》都借来看了,还有其它 关于胆的知识资料。看得多,写起来就游刃有余,挥洒自如。胆的独白就是这样写出来的。 他常说,语言功夫不到,人物性格就出不来。苦成、鸟雍都是劳苦群众,讲一件事,但各有 各的讲法。在这些地方,曹禺字斟句酌,反复推敲。他自己朗读勾践的独白,他念了又念, 连语气都琢磨到了。还有每个人物的第一句台词和最后一句台词,他很注意。第一句台词是 人物亮相,是人物给观众的第一印象,他注意写好,这是他的苦心所在。吴王夫差第一幕出 场,第一句台词是:“美――美丽的大火啊!”这一亮相就非同凡响,一下子就抓住了观 众。于是之回忆说:他常看着笔记本琢磨台词,他对每一个词的轻重、分寸,都具有一种语 言的敏感。推敲每一个字,每一句台词的韵律感。他很讲究味道,他会唱京剧,他的语言韵 律感、节奏感很强。《雷雨》的台词是可以按京剧的拍板来朗诵的。①于是之不无遗憾地 说:“《胆剑篇》的结尾没有听取曹禺的意见,这是想来令人遗憾的事。曹禺设计了一个结 尾,越军占领吴宫后,正下着大雪,一个年老的吴宫宫娥,正在夫差的房子里摸着一个东西 ――胆。问她为什么摸它,她说,是夫差常常尝的。夫差也跟勾践一样卧薪尝胆,而且说 着:‘你是否忘记那场败仗了!’当然,这是历史上没有的。我们对这个结尾泼了冷水。我 们当时想的勾践、夫差都是实有所指的,想得太实了,但是,从今天看来,曹禺想得比我们 深,这正是他的才华所在。”② 是的,曹禺的才华仍在。如果说写《明朗的天》还很拘谨;而这次稍有放开;但也只可 以说是放开了一点。有形或无形的,内在的和外在的禁律还在束缚着他。 1960年8月,历史剧《卧薪尝胆》完成,开始征求意见。1961年3月10日, 先是听取了历史学家齐燕铭、翦伯赞、侯外庐、范文澜、吴晗等人的意见。3月13日,作 协召开了《卧薪尝胆》座谈会,林默涵、刘白羽、张光年、袁水拍、张天翼、严文井、巴 金、沙汀、郭小川等人出席了会议。袁水拍提出可否将剧名改一下,在“胆”字上下功夫, 后来,根据这一意见,将此剧改名为《胆剑篇》。7月起,该剧在《人民文学》第7、8期 连载。于10月3日起由北京人民剧院在首都剧场公演。导演焦菊隐、梅阡,有刁光覃、童 超、郑榕、苏民、朱琳等参加演出。此剧演出的时机很好,正是需要振奋精神、自强不息、 战胜困难的时刻,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 在评论界的反响也是很强烈的。在发表、演出后一年间,全国各地报刊共发评论文章5 0余篇。茅盾指出:“这个作品,在所有的以卧薪尝胆为题材的剧本中,不但最后出,而且 也是唯一的话剧。作为最后的一部,它总结了它以前的一些剧本的编写经验而提高了一 步。”他以为勾践的人物性格刻画是成功的。“夫差和伯就不是舞台上常见的一般花脸,而 是有个性的人物……范蠡的个性也很鲜明,但相形之下,文仲稍觉逊色。”他认为伍子胥形 象较之传统的形象也“有了新的眉眼。伍子胥的性格在剧本的第一幕和第二幕中写得相当鲜 明;这些虚构的事实,可以说是《伍子胥列传》所描写的伍员形象的令人信服的发展”。他 特别称赞作者对伍子胥性格的复杂性有深刻的把握,他认为“人物性格的描写,是《胆剑 篇》的优点之一”,但以为夫差的性格刻画得“稍嫌片面些”,而苦成等这些虚构的英雄人 物“个性不明显”。最后,他指出“剧本的文学语言是十分出色的。它是散文,然而声调铿 锵,剧中人物的对白,没有夹杂我们的新词汇,没有我们的‘干部腔’;它很注意不让错误 的典故、成语滑了出来。特别是写环境、写人物的派头,颇有历史的气氛”。①其它如何其 芳、张光年、吴晗、李希凡等人都发表了中肯的意见。 《胆剑篇》展现了创作的才华,在历史题材的把握和开掘上,显示着创作个性的复归, 以及他那神采飞扬的艺术创造力。但是,他仍受着某些思想的束缚,“左”的文艺思潮,仍 然捆住了他的手脚。周恩来就说:“《胆剑篇》有它的好处,主要方面是成功的,但我没有 那样受感动。作者好像受了某种束缚,是新的迷信所造成的。”①但不能否认,《胆剑篇》 的创作又唤起他创作的激情,他似乎也感到自我的创造力。他把《胆剑篇》最后定稿发表之 后,便于1961年夏天,应内蒙古自治区主席乌兰夫的邀请,兴致勃勃地去内蒙访问参 观,为《王昭君》的创作搜集资料。在三年困难时期,国家的一些领导人,反思着1958 年的历史教训,也重视调整知识分子政策和文艺政策。在一连串的运动中,不仅使挨整的知 识分子跌入苦难的境地,也使那些没有戴上种种政治帽子的人似乎感到抑压,思想的禁区太 多了。曹禺属于后种状态。他忘不了周恩来同志在紫光阁会议上对他的充满热情、充满期待 的批评。周恩来同志语重心长地说:“新的迷信把我们思想束缚起来了,于是作家不敢写 了,帽子很多,写得很少,但求无过,不求有功。曹禺同志是有勇气的作家,是有自信心的 作家,大家很尊重他,但他写《胆剑篇》也很苦恼。他入党,应该更大胆,但反而更胆小 了。谦虚是好事,但胆子变小了不好。入了党应该对他有好处,要求严格一些,但写作上好 像反而有了束缚。把一个具体作家作为例子来讲一下有好处,所以举曹禺为例,因为他是党 员,又因为他是我的老同学老朋友,对他要求严格一些,说重了他不会怪我。过去和曹禺同 志在重庆谈问题的时候,他拘束少,现在好像拘束多了,生怕这个错,那个错,没有主见, 没有把握,这样就写不出好东西来。成见是不好的,意见要从实际出发,否则是谬见,是主 观主义。但要有主见,现在主见少了。”他谈到《明朗的天》和《胆剑篇》,以为后者是受 了新迷信的束缚。他十分亲切地说:“曹禺同志,今天讲了你,你身体也不好,不要紧 张。”①曹禺在回忆这次紫光阁会议时说:总理对我的批评,我听了心中热乎乎的,我毫无 紧张之感,觉得如释重负。我的确变得胆小了,谨慎了。不是我没有主见,是判断不清楚。 我那时倒没有挨过整,可是讲的那些头头是道的大道理,好像都对似的。现在,懂得那是 “左”倾的思潮,但当时却看不清楚。在创作中也感到苦恼,周围好像有种见不到的墙,说 不定又碰到什么。总理是说到我,但他是希望作家把沉重的包袱放下来,从“新的迷信”中 解放出来。起码我个人是受到鼓舞和激励的。②如果说,紫光阁会议使他感到一股解冻的气 氛;而紧接着三月间的广州会议――全国话剧、歌剧、儿童剧创作座谈会,更使他受到鼓 舞。陈毅同志在会上做了报告。他说:“我国知识分子绝大多数是拥护党拥护社会主义的, 是经受了考验的。他们是劳动人民的一部分。应当为他们脱‘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之帽,加 ‘劳动人民知识分子’之冕。”周恩来同志在这个会上也说:“现在‘白专道路’这个口号 很流行,这个口号大概不是我们提的。”“一个人只要在社会主义土壤上专心致志为社会主 义服务,虽然政治上学得少,不能算‘白’。只有打起白旗,反对社会主义,才是 ‘白’。”这些讲话,不只对曹禺,对广大知识分子都是一个极大的解放和鼓舞。因为,它 体现着党对知识分子,特别是对高级知识分子的一个新的科学的估计。曹禺回顾这次广州会 议时说:解放后,我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是努力工作的。虽说组织上入了党,但是,“资 产阶级知识分子”这个帽子,实际上也是背着的,实在叫人抬不起头来,透不过气来。这个 帽子压得人怎么能畅所欲言地为社会主义而创作呢?那时,也是心有顾虑啊!不只我,许多 同志都是这样,深怕弄不好,就成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毒草”。广州会议,一下子把人们 思想解放了,把帽子脱掉了,建国后13年那种隐隐约约、时现时隐的怪影,终于在心头消 失了,怎能不让人由衷地感谢党呢?怎能不令人愉快呢?但是,好景不长啊!①在这个会 上,他的心情释然了。他勇敢地起来发言,结合自己创作的经验教训,也结合着话剧界的剧 本创作中的问题,谈了他的想法和看法。他的感受是真切、深刻而独到的。他首先提出一个 “真知道”的问题。他说:我以为必须真知道了,才可以写,必须深有所感,才可以写。要 真知道,要深有所感,却必须花很大的劳动。 我写过一点东西,常是写不好。写不好,可以列举很多原因,但主要的还是因为自己不 真知道,不深有所感。 一个剧本总是有“理”有“情”的。没有凭空而来的“情”和“理”,“情”和“理” 都是从生活斗争的真实里逐渐积累、孕育而来的。真知道要写的环境、人物和他们的思想感 情,很不容易。只有不断地在深入生活的过程中体验和思索,才能使我们达到“真知道”的 境界。 对环境、人物的思想没有理解透,甚至不太明了就动笔,是写不出很动人的作品的。不 很动人的剧本里常有两种现象:一种是“理”胜于“情”,作者的精神仿佛只围着一个抽象 的“道理”转。戏里没有什么情节,没有什么人物,没有多少生活的真实感。“道理”纵 好,也是不落实的。 剧本总是为着一种思想才写的,古往今来也没有一个剧本不包括某一阶级的思想的。但 作品中的思想并不就是某一个人物说的台词,也不全是指某一种曲折的情节所显示的倾向。 一个剧本的主题有时可能用一句话概括起来,有时可能是某一个人物所说的一句台词,有时 也可能在人物的互相辩论中表现出来。但不管怎么说,一个剧本的“理”似乎不能限于这一 点。这“理”可以说是通过真实的人物,巧妙合理的结构,生动真实的语言,环境的气氛, 以及作者无处不流露的深厚的情感,合在一起,透露出来的统一的思想结论。剧本的“理” 只有一个,是统一的。这个统一的“理”是该渗透在人物的塑造里,情节的安排里,以及丰 富多彩的语言里。“理”是整个剧本的“灵魂”。人何曾见过“灵魂”,但人的一进一退、 一言一行之间往往使人感到它的存在。因此“理”是我们读完剧本后油然而生的一种思想, 仅仅依赖剧本的某一部分、某一个人物、某一段精辟的语言,是不能得到这种结果的。 这些,是他在心中想了很久很久的问题,他自己在创作《明朗的天》、《胆剑篇》遇到 过这样的情况,他更看到许多剧本急于表现某种抽象道理,写得枯燥乏味。他说,“我们有 时把‘理’看得太简单了,抓住有修养的同志一句话就用,抓住书本上的一段结论就用,以 为有了这些,就可以随心所欲,发展成为剧本中的‘理’了。这里面当然有‘理’,而且常 常是能启发我们的。但它未经我咀嚼消化,还不是我的。在它没有化为我的以前,总不能随 便拿来,充作我的作品中的‘理’。作品中的‘理’总应该是作者从生活斗争中得来的,是 下了很大的劳动,观察、体验、分析才能得到的。”他痛感概念化的弊端,把作品作为简单 的思想传声筒。他说,“作者习惯于抽象地发议论,把‘想当然’作为‘当然’,把借来的 思想错认为能生根发芽的思想,就铺张起来一种干巴巴的东西。这么办,首先不合创作之 理,所以就容易写成概念化、简单化的剧本。”他把这些都归结为是“理胜于情”,其原因 是没有“真知道”就写。此外,他又谈到另一种情况:“情胜于理”:与此相反,还有一种 “情胜于理”的现象。这里说的“情”,也不是作者对事物的深刻体验里流露出来的,而是 一种比较肤浅的对事物的感触。仿佛作者仅仅为一种“强烈”、却有点浮夸的情感所激荡, 没有再进一步探索,就动笔了。这种作品使人感到作者急躁一些。实际上,作品所反映的, 仅仅是作者对于生活的一点新鲜的感触,有时这一点感触甚至也不是新鲜的。 我们踏进新的环境,便自然有新鲜的感觉,这点新鲜的感觉总归是很可贵的,它是创作 过程的第一步,是引人入胜的东西。但它本身却不是什么“胜境”,不可据此立言立说,洋 洋洒洒写下大文章来。新鲜的感觉不能代替更真实、更深刻的认识。创作还是靠把现实摸 透。 反对虚夸浮饰之风,批评矫饰肤浅之情,是切中时弊的。在他看来,“情胜于理”,也 是由于没有达到“真知道”,真情源于真知。他说:“生活的经历积累多了,才会对它产生 深刻的情感。情感的反复体验一步一步加深了,才使我们有深刻的思索。”因之,他认为那 些“情胜于理”的剧本中的“情”,“有的开始便不很真切,有的从头到尾仅是虚张声势。 喊叫的声音太大了,‘情’和‘理’的声音太小了。这类剧本往往有些形似慷慨的文章,这 些文章如流箭乱发,颇难射中思想的箭靶”。他接着说:“‘理胜于情’便干枯了,‘情胜 于理’便泛滥了。前一种使人感到乏味,后一种使人感到茫然。” 这篇讲话,以《漫谈创作》为题,发表在1962年第6期《戏剧报》上。虽不能说, 他把自己多年来在创作上的思索全盘托出了,但却是他的肺腑之言,既包含他解放后创作的 经验教训,也凝结着他对话剧创作的沉思。难得的,是他终于讲出了他想要说的话,敢于触 及时弊。 1962年,这一年他还写了《语言学习杂感》以及为青年剧作家讲的《读剧一得》 等,都是写得有见地的好文章,毫无官样文章的味道,是在那里真正谈戏了。 在广州会议精神的激扬下,他开始了《王昭君》的创作。月,在北戴河度夏期间,还在 勤奋写作,他感到那种油然而生的创作欲望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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