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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 劫后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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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劫后余生 一 北京。1979年3月。 一间窄小的房间。 “梅琦,巴金来信了。” 萧乾走进房间,高兴地对正伏案翻译的妻子说。梅琦,是文洁若在教会学校时 的名字,私下里萧乾常这样称呼她。 他老了。头上稀稀落落的白发,脸上一道道深深的皱纹,都记录着他一生的坎 坷和艰辛。他走路已经失去了往日的潇洒和持重,两条腿显得不太灵便,微带踉跄 地迈着小步。七十岁了,一个在艰难、痛苦的十年走过来的古稀老人。 今天,他的脸上却溢出兴奋的神情,仿佛重又现出青春。上个月,他接到了给 自己平反的通知,巴金第一个来信祝贺他,他把信交给妻子,自己坐在一旁。望着 妻子急切地读信的样子,像在欣赏一幅杰出的油画,不,用全身心描绘的人生画面。 她也老了,头上已渐渐出现了白发,脸上过早地露了衰老的痕迹。她的瘦小的 身躯,看上去很虚弱,一双纤细的手,已变得粗糙。那个活泼的姑娘哪里去了?那 个在北海边神采飞扬地谈论莎士比亚、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的姑娘哪里去了?消 失在沉重的历史河流之中,消失在漫长坎坷的人生往事之中了。留下的,是依然健 康顽强地活下的身躯。她老了,留在萧乾心中的,却永远是一个充满青春朝气的形 象。她陪伴着他,走过了他的一生中最艰难的一段历程。 萧乾终于顽强地活下来,和文洁若一起,和三个孩子一起,在长达十年的时间 里,他们承受着精神的、经济的、生活上的种种压力。他由干校到在北京窄小的过 道上搭起的陋室,委屈求全然而却又是顽强地生存下来,终于走进了一个新时代。 文洁若读着巴金的信,她读出了声,好像这样才能表达自己的欢欣: 乾,两信都收到。我从北京回来病了几天,什么事都不能做,因此也 没有早写回信,请原谅。你和黄源错划问题得到改正,这是我很高兴的事。 正义终于伸张了。 是叮,正义终于伸张了,文洁若当年的信念终于被历史证明是正确的。她所顽 强追求的,她所说的那句话,终于被历史证实了。 以后有限的珍贵的时光,要好好地、合理地使用,不要浪费,做你最 擅长做的事,做你最想做事情,不要随便听指挥,随便按照“长官意志” 办事,弄得一事无成。有计划地搞点东西出来。 妻子的声音,传递着来自上海的老友的温暖。还在1977年,巴金就向还未平反、 处于逆境的萧乾,遥寄他的问候。那时萧乾还不敢自己写信给巴金,是由文洁若写 的,想打听一下动乱后老友的情况,很快,巴金给文洁若回信了。 萧乾抑止不住心里的激动,很快提笔给巴金写信。不久,巴金给萧乾直接写信 了,两位三十年代结识的朋友,各自走过坎坷的道路,扰摸着心灵上的创伤,终于 在一片阳光之下,重新恢复了联系。他们在寻找着旧日的影子,还是在庆贺自己的 侥幸?不管如何,他们,和千千万万个知识分子一样,与人民一道欢呼“文革”的 结束,欢呼历史伟大的转折,忍耐、磨难,终于有了报偿。尽管余悸未尽,忧心冲 忡,但他毕竟比死去的友人们幸运,以一种喜悦心情迈入了他的晚年。 二 mpanel(1); 晚年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显得更为珍贵。 也许他不再有往年的热情,但思想却会更深沉,更透彻。他的步履也许不再矫 健,但却会更踏实、更稳重。他会将一生的悲欢离合的百般感触,用笔写下来,完 成他整个生命的追求。 他没有停止过人生的旅行。浪迹一生,在晚年,在劫后余生的短暂岁月里,该 有多少事情要做。童年,苦涩;青春,浪漫;中年,痛苦。如今,晚年会带给他什 么呢?是幸福,是安定宁静,是含着泪花回首往事,是充满希望创造? 他昂起头,迈开了苍老的却有力的步履,他说要跑好人生的最后一圈。 历史的突然变化,萧乾还来不及理清自己的思绪,他还不敢相信磨难会一下子 成为过去。但心底的喜悦和冲动,使他不能不拿起笔,加入人民前进的行列。 他开始翻译易卜生的《培尔・金特》剧本。易卜生是他自少年起就钦仰的作家, 他曾将易卜生的一句话“最孤独的是坚强的”抄录贴在墙上,为少年心目中的英雄 格言。半个世纪过去了,他重又拿起易卜生的作品,会从中寻觅什么呢?他能产生 什么样的共鸣呢? 就像巴金在文革中偷偷翻译俄国作家赫尔岑的回忆录一样,萧乾译《培尔・金 特》,也是在抚摸文革留在自己心中的伤痕。 四十年代在英国时,萧乾观看过《培尔・金特》的演出,现在重新阅读翻译它, 对它的理解更为深刻: 经历了一场文革风暴,我对剧中那些人物似乎更熟稔了。它使我回想 起许多不久前的人和事。译到“当狼群在外边狂嗥时,最保险是跟它们一 起嗥”处,突然,几年来那一堵墙的“大批判栏”在我跟前出现了。我觉 得一百多年,易卜生好像就是针对本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写的这出戏。 不管我的译笔多么拙劣,我是对原作怀着无限共鸣来译它的。 一幕幕场景变幻,培尔・金特不停歇地在世界闯荡。他整个人生充满着追求, 却也在魔鬼和邪恶之中周旋。他的精神,未曾片刻安静过,他的爱,也从未从心底 完全消失。从家乡到天涯海角,培尔・金特的灵魂受到一次又一次磨难,一次又一 次洗涤,最终,衰老的金特,躺在少年时的爱人索尔薇格怀抱里,得到第一次,也 是最后的宁静。 人生难道注定这样充满痛苦,爱的追求,也难道注定伴随曲折? 笔下翻译着,萧乾思考着“文革”,也思考着自己的婚姻爱情生活。 他想到了“小树叶”吗?他那么轻率地抛弃了她,伤害了一个善良姑娘的心。 年轻的他看重的是相貌,是外在的魅力,他是深深地爱着雪妮,然而,得到的回报, 却是……尽管他没能得到幸福,他也尝到了痛苦的滋味,但他对第一个妻子的伤害, 又怎能不使步入晚年的他感到内疚,感到惭愧? “小树叶”现在何处?还活在人间吗?她能接受他的忏悔吗?他深深地叹息。 他要忏悔,如果她不在人间的话,他要在她的灵位前,燃上一炷香,让线绕的轻烟, 慰藉那个受过他的伤害的灵魂。 在这祭坛上,他想在自己的心灵的祭坛上,供奉一个形象。 与他患难与共二十多年的文洁若,他要永远感激她,不仅仅因为她陪伴自己走 到现在,不仅仅因为她维持了一个家庭,而是她以一个普通女人身上闪耀的光泽, 映出了他曾经有过的渺小。她以自己体现出的美德,告诉着他一个简单的道理:人 际需要的是爱,是信任。 难道不正是她的行为,才让萧乾能够写出这样的话: 在感情生活方面,我是吃尽苦头才找到归宿的。有些属无妄之灾,有 些是咎由自取,因而还害过旁人吃苦头。 美貌是不会持久的。把“终身”大事孤注一掷地押在这个极缺乏稳定 性的因素上,那是必吃苦无疑。我觉得还是立足于内在的素质,以外形为 “参考”更为妥当。内在的素质是不好往履历表上填的,因为它涉及的方 面太广,既包括道德品质,也包括智力才能。还有些属于潜在性的,例如 危急时刻的镇定果断,患难中的坚定不移。 《培尔・金特》正在翻译过程中,萧乾得知患了肾结石。 他躺在手术台上,平静得如同夏日凉荫下的小憩。手术前,医院曾要文洁若在 开列着可能遇到的五种死亡的单子上签字。她有些紧张,萧乾却坦然得像另一个人, 一个从不知胆怯、威胁的人。在死亡的门槛前他曾徘徊过,如今,劫难不死,对于 他,一切死亡的威胁都变得毫无意义。他说他很知足,终于看到了“歹徒”们的灭 亡! 结石取出来了。但随之而来的是尿道不通,他只好带上一根肾管。几个月后, 又动一次大手术,将左肾摘掉。他将靠仅剩的另一个肾生活下去。 就在靠肾管生存的时期里,萧乾译完了《塔尔・金特》。劫后余生里最初的创 造! 《培尔・金特》的翻译成功了!中央戏剧学院的艺术家们,将它搬上了舞台。 坐在台下萧乾激动地欣赏着渗透着自己的情感的这一出易卜生名剧。他希望周围的 观众,能和他一样,从舞台上一幕幕精彩的场面那里感受到人生、对文革的反思。 三 沉寂二十余载的萧乾,终于重新为人熟知。他自嘲为“出土文物”,但这“文 物”绝非如一潭死水,只是沉淀着旧日的陈迹。他仍有青年时代同样的生命力,有 它,他就不会衰老。他会像巴金在信中所告诫的那样,不再无谓地虚掷时光,而要 用新的创造为自己的一生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他的又一个创作高峰,就这样奇迹般地在年逾古稀之后来到了!在1979年到19 89年十年间,他写出了达五十余万字的散文、回忆录,出版了十余种著作。在同辈 的幸存作家中,他的写作数量和质量是惊人的。贯串这些作品的是他对祖国、对人 民的深沉的爱,对自己七十年生涯认真的思索。他愿意用文字向世人袒露一个中国 知识分子的心迹,让后人认识二十世纪一颗真诚的灵魂。 孩子们长大了,成熟了。经过劫难,他们似乎多了一层愤激和哀伤。他们用疑 惑的目光审视萧乾的过去,用否定的口吻提及萧乾自己感到自豪的事情。他们时而 责怪他:“你为什么1949年要回来,不然我们能受那么多的罪吗?”有的友人也同 样推理:“你要不回来,去了剑桥大学,现在不是著作等身吗?……” 每当夜深人静时,萧乾躺在床上,一串串类似的问语便在脑海浮现。他的心隐 隐产生痛苦,他为孩子们不理解他而痛苦。 三个孩子,随即一个个离开他,去美国留学,像他早年一样自己去浪迹天涯, 开创未来。他深知孩子们对祖国的感情是深厚的,只不过他们愿意以另外的形式, 走一条人生之路。 送走了孩子,萧乾没有感到空虚,他知道,他的根在北京,在中国。现在,他 有了安定的家,不再会颠沛流离,不再会在别人歧视的冷漠目光下生活。他该如何 向孩子、向人们表达他对祖国的爱,对故上的爱呢?当年,他不愿做一个没有祖国 的人,如今他仍然初衷不改。他历尽劫难,却不后悔自己在“十字路口”时做出的 选择。相反,他说他比过去更爱自己的祖国! 仿佛是为了回答孩子们和朋友的疑问,萧乾在灯下写出他的真实感受: 浩劫之后,我更爱这个祖国了。它遍体鳞伤,浑身用绷带缠起,越现 出那伟大的英姿。地球上什么国家经得起这么长久、这么野蛮的一场折腾! 换个小国,不绝种灭亡也一蹶不振了。……这个民族身上的内被剜去不少, 也有骨折处,而且在世界的行列里又落后一大截。但是横竖这个巨人又站 起来了。他掸掸土,咬着牙在追赶上去。……我不过是小小一道浪波,眼 看就要归入大海。浪波的寿命总归短暂,大海则是永恒的。我原来自大海, 仍将回到它的怀抱。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它给予的。我也必把自己的全部 献给它,直到最后一滴。 人们读这些文字,能理解我吗?萧乾不愿意人们仍误解他是一个固执、偏颇而 狭隘的“爱国主义者”,他唯一想让人们理解的是:他的生命属于这里,他做的一 切都是为了中国的进步和发展。一个作家,一个记者,一个知识分子,他能做什么 呢?呼唤美好的情感,沤歌美好的理想,批判丑恶的东西,仅此而已。而要做到这 一点,没有对祖国真诚的爱,是不可能的。 四 于是,一个崭新的萧乾在劫难后出现了!他不像青年时那么单纯和浪漫,也不 像五六十年代那样猥琐如契诃夫笔下的“小公务员”,更不像文革中的沉默。他有 真诚的爱,便有了真诚的呼唤和坦然的勇气,他和巴金、冰心一样,灵魂经历洗涤 之后更加纯净。他鄙视虚假情感,他赞美说真话,也力争自己说真话。这真话中, 有对一切非人道的历史的鞭挞,有对民主、自由、法制的颂扬。 他曾有过多少次梦想,苦难的祖国会日益富强,人民会享受充分的民主和自由。 如今,他明白,这理想,尽管历尽曲折,却依然会到来,人民所努力奋斗的一切, 正是在创造它们。 他思考最多的是“文革”。 1984年,当他重返欧洲大陆,站立在慕尼黑达豪集中营博物馆面前时,他回想 起1945年前来参观的情景。四十年过去,这里仍然陈列着法西斯的残酷。“永志不 忘”,醒目四个字,闪现在他的脑海里。德意志民族不能忘记希特勒带给人类的灾 难,同样,作为一个中国人,萧乾也希望中华民族不要忘记“文革”带给人民的灾 难。他甚至建议,不妨建立一个“文革”博物馆,让后人永远不忘曾经在中国大陆 发生过的那个时代!他的这一想法与巴金不谋而同。 不能说他完全走出了“文革”的阴影,不能说他没有一点余悸。他不止一次陈 言自己心底深处的忧虑。他说自己长期以来,无论说什么写什么,总忘不了“文革” 中专写大批判文章的“梁效”挥舞大棒的样子。他无法忘记“梁效”的存在。他甚 至设想:“梁效”先生肯定已经不姓“梁”了,他的面容也由狰狞而和善起来。可 我有时仍怕他的心肠未必那么容易变软。这个雷厉风行了那么久的影子,有时还在 我灵魂深处晃来晃去。一望到它,我就哆嗦,就言不由衷起来。 尽管如此,萧乾的笔,比过去变得敏锐而锋利,他深信时代既已前进,潮流既 已涌起,就不会被拉回,被遏止。他毕竟不再是往日那种畏缩的人。 1988年7月,萧乾走进北京图书馆的展览大厅,参加“冰心文学创作生涯七十年 展览”的开幕式。 八个月前,他曾和冰心一同来到这里,出席“巴金文学创作生涯六十年展览” 的开幕式,那次他以《真话万岁》为题表达他对挚友巴金的钦佩。今天,他又将以 《能爱才能恨》为题,表达他对老大姐的颂扬。 他扶着冰心的轮椅,在历史照片前流连。七十年,何等悠长,他又觉那么迅疾。 他记得,六十几年前,他还在北新书局当学徒工时,就曾和同学、冰心的弟弟冰季 一起去看望冰心,为她送稿费。几十年过去,友谊悠悠,冰心仍将他视为一个可爱 的小弟弟。 如今,他们都已衰老,一个年近九旬,一个年近八旬。但是,此刻,他们都如 同青年人一样年轻。年轻的是心,是思想。 “能爱才能恨。”萧乾概括冰心劫后余生中的新创作。其实,这也是在评说他 自己: 知识分子不只是闭门埋头搞自己的业务的人,还应该是一个国家、一 个民族的良心。在这一点上,八十年代的冰心大姐,还有巴金,是中国知 识分子的良知的光辉代表。尽管她年奔九十,腿脚也不利落了,然而她不 甘心躺在自已已有的荣誉上。不,她的笔片刻也没停过。……这就是说, 她不写那种不疼不痒的文章。她的文章照例不长,可篇篇有分量。在为民 请命,在干预生活上,她豁得出去。……老年知识分子当中,还有冰心大 姐这样敢于讲点不中听的话的作家,这是中华民族的希望。她永远不老, 她那支笔也永远不老,因为她的心紧紧贴着人民大众。 大厅里,人们静静地聆听着这位老人发自肺腑的声音。他站立在麦克风前,声 调低而舒缓,且带点颤抖。不是因为衰老,而是由于难以抑制的心底激动。 被打成“右派”时,在“五七干校”忍辱负重时,他从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更不可能想象,有一天会在堂皇的大厅里,这样坦然而慷慨地讲话。他把这看作是 时代的赐予,看作祖国步入改革开放年代后必然出现的景象。只有像他这样经历过 几十年风风雨雨的人,对人生有所追求、有所认识的人,才能将这些话深深体味。 看着冰心温柔的笑,萧乾还感到一种宽慰,一种喜悦。他终于没有落伍,没有 虚掷时光,在晚年,成为和她、和巴金一样的人,用真情,用笔将心紧紧贴着人民 贴着祖国。 五 晚年是人生的最后一幕。对许多老人来说,帷幕拉开,故事已近于尾声,很难 再有跌宕的高潮。戏剧性变化,传奇的插曲,似乎只属于往事的回忆。 萧乾却不然。传奇性,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自然,不再有青春时的浪漫史,也没有欧战风云时的机遇。但是,往年开始的 故事,居然如小说般延伸,在人生列车驶近终点时,又荡起几朵意味隽永的浪花。 雯,南国初恋时那位苦命姑娘,自1928年分手之后,萧乾从此不再知道她的下 落。他怨恨过她的不辞而别,但也留恋过爱情生活最初的甜蜜。《梦之谷》记载了 他们海滨的梦,也终结了他的这段情谊。谁知,半个世纪后,汕头一位喜爱《梦之 谷》的读者,报告萧乾一个令人惊奇的消息:雯还活着。 雯还活着。当年她没同那位渔霸、校董结婚,而是和一位贫苦人成了家。之后, 生活穷困潦倒,一直做一名小学教员。现在,她退休了,住在汕头。 1986年,萧乾和文洁若来到了汕头。 旧地重游,旧梦早已消失。萧乾的爱有了归宿,他不会再像青年人那样在熟悉 的地方,寻觅旧日的影子。但是,他仍然珍惜过去的情感,仍然关心雯的遭际。 在当地人士的陪同下,文洁若前去探望雯。萧乾没有去,尽管下榻处与雯的家 近在咫尺。他说,他更愿意在记忆中保留雯年轻时的美好印象。衰老也许会改变一 切。 文洁若走进了雯的家门。她早就熟知《梦之谷》中的女主人公,也从萧乾的回 忆里,了解过面前站立的这个女性。雯,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时光消磨,自然衰老 了。她很平静,生活平淡如水,默默承受命运赐予的一切酸甜苦辣。如今,这位退 休的小学教员,仍住在一间与公共厕所相邻的窄小而晦暗潮湿的房子里。 文洁若没有讲明自己的身份,她作为一位北京的编辑记者前来采访《梦之谷》 中的主人公原型。看到雯现在艰难的处境,她感到心酸。在交谈中,她还得知,雯 也是《梦之谷》的读者。雯没有忘记萧乾,她还清晰地记得那短暂而美好的日子。 当然,和萧乾一样,她只把它作为一段终结的历史置人在记忆里,没想到,面前这 位来自北京的“记者”,就会是萧乾现在的夫人,而萧乾此刻正住在她的附近! 回到北京,萧乾和文洁若都不能将这次汕头之行的印象抹去,他们决定想办法, 请汕头有关部门关心一下这位从事教育数十年的老教师的住房问题。后来,他们的 这一努力取得效果。雯离开臭气熏人的小房子,搬进了新居。在那里她会平静地度 过晚年。她也许永远不会知道,萧乾暗中帮助了她! 当年的“梦”就这样真正终结。 1979年5月,萧乾意外收到杨刚的女儿的来信。信中说: 我是杨刚的女儿――她只有我一个女儿,名叫郑光迪,现在交通部交 通科学院筑路机械研究室工作,是一名机械工程师。前些日子偶然在《新 文学史料》上读到您两篇文章,都提到了我的亡母。我感到十分激动,心 里对您充满了感激。我母亲一生都在工作和战斗,我们不曾有机会生活在 一起,很少了解,但我心里对她总是充满了敬佩。现在看到您的文章,想 到世上还有人记得她,也不枉她辛辛苦苦毫不顾及个人的一生。 萧乾,见到杨刚的女儿,就仿佛见到了杨刚。相似的容貌,一样的热情和爽朗。 他开始编辑《杨刚文集》,他以沉痛的心情怀念着这位他最敬重的女性,这位1929 年认识后一直关心他帮助他的知心朋友。 杨刚是在1957年反右运动中自杀而死的。 萧乾未能亲眼看见杨刚的遗容,未能在她死之前,与她见上一面,1957年秋天, 他只是从报纸上得到她去世的噩耗。10月的一天,他从《人民日报》上,看到杨刚 和冯雪峰被撤销人大代表资格的消息,杨刚的名字后面,还加有黑框。报纸从手指 间滑落下去,他感到浑身一阵麻木。他真想大声呼叫一声“大姐”,他忘记了自己 正处在听候发落的处境,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想扑在杨刚的灵枢上痛哭一场。甚至, 他想起用自己的生命换取她的新生。但是,他失去了一切机会、一切可能。他只能 畏缩在他的房间里。 他不能忘记最后见到杨刚的情景,那是1957年炎热的夏天。杨刚在1955年遭到 车祸,造成严重的脑震荡,以后一直未能恢复正常。那次见到她,她已经五十二岁 了,和在旧金山时相比,显得更加衰老、疲倦。车祸对她身体的损害太大了,她失 去了往日话锋的锐利,也失去了昔日的热情、爽快。萧乾端详她,想寻找旧日杨刚 的影子。然而,给他印象最深的,是她的忧郁。偌大的院落,只有她一个人。当她 送萧乾走出院门时,真愿意昔日朋友多在这儿呆些时间。大概大病之后,年过半百 的她,更迫切地需要友情,需要温情。从她的脸上露出悲戚的神情,能看出她内心 的孤独。是呵,给过多少人热情的爱的她,步入老年却孑然一身。她为事业,为工 作奋斗了一生,然而,她是不是当苍老爬上额头时,才感觉到自己心里缺少点什么, 生活中缺少点什么?她从煤渣胡同的住所把萧乾一直送到米市大街,依依不舍地和 他告别。临别时她的深深叹息引起萧乾一阵伤感。 杨刚的死因,萧乾后来才知道。据说杨刚丢掉了一本笔记本,上面记载着一些 领导人的重要讲话。患有脑震荡后遗症的杨刚,感到十分紧张。同志们开导她安慰 她,都无济于事。在当时一日紧于一日的“反右”政治气氛下,杨刚终于不能忍受 精神的极度紧张,选择了自杀的道路。 她匆匆地去了。她去得那样早,未能看到萧乾的受难,萧乾的自杀,更未能看 到萧乾的解放看到他的新生,看到她所钟爱的事业,重又走上蓬勃发展的大道。 如果她活着,能帮助萧乾避免走上坎坷的路,帮助他避免灾难吗?如果她活下 来,走过一个寒冷的冬天,她该怎样在春天里,向萧乾解说过去的一切,拉着他奔 向新的生活? 然而,她未能活到今天。她永远沉默着。沉默的死者,用她的灵魂,用她的音 容笑貌安慰着生者,似一束永不消失的光泽,射进生者黯淡的心房,使生者永远感 受到她的存在,她的永恒。 六 怀着对死者的纪念,带着对生与死的思考,萧乾漫步在天坛公园。 这是北京的初春,还带着微微寒意。但树枝草尖上,已露出了春的影子。公园 里苍翠的柏树,经过严冬的磨练,显得更力坚毅、年轻。粗大的树身,挺拔傲立, 茂密的树枝,向地下投下浓浓的荫影,仿佛在吟唱着一曲生命之歌。 萧乾来到回音壁前。 草坪上坐着一对对青年男女,回音壁前,走过一对亲热的恋人。萧乾从心底祝 福他们,真希望他们不像自己一样,再遇到艰难的时代,生活上也不会出现挫折。 一位穿着小红袄的女孩,依偎在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头身边,她好奇地睁大眼睛, 打量周围的一切。她朝萧乾看一眼。或许她发现这位老人的孤独和沉默,不解地站 在那里,歪着头抿着嘴,然后,朝他调皮地挤挤眼睛,笑了。 陡然,萧乾想到在瑞士看到的那个也是穿红衣服的女孩。1946年,在茵梦湖畔 的公墓前,在死者与生者之间。那是一个多么遥远的日子,绿的草,白的雪,灰暗 的墓碑,小孩身上的一点红色,给死一般的寂静点染出勃勃生机。她雀跃地在墓碑 间穿过,把萧乾引到乔伊斯的墓前。她的笑,她的清脆的声音,此刻,在一种神秘 的力量操纵下,又回到他的心间。 穿红袄的女孩牵着爷爷的手,蹦蹦跳跳地走了。萧乾目送她的身影,那鲜艳的 一点红,吸引着他。从寒冷的冬天走过来,他特别珍惜温暖,喜爱每一个能带给他 温暖的事物。 小孩的影子消失了,萧乾感到有点惆怅,心里好像少了些什么。这些感觉,当 年在乔伊斯的墓前就出现过,奇怪的是,几十年后,又回到他的心中,那次瑞士小 姑娘把他带到乔伊斯的墓前,就和他分手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凭吊一代文坛巨匠,凭吊自己流逝的爱情。在墓碑草丛之间,他沉思。有点凄凉, 几丝忧郁、感伤。他想到了死者的永恒,想到了生者的短暂;想到死者宁静的幸福, 想到生者喧闹的悲伤。他想在生者与死者之间,划一条明显的界限,在幸福与痛苦 之间筑一道堤坝,或掘一条鸿沟。然而,他不能。仿佛它们永远连在一起。他陷入 更深的忧伤。 回音壁吸引着兴趣盎然的游人。一对对来到这里的青年男女,好奇地亲自印证 回音的奇特。 萧乾走近它。圆形青砖砌就的围墙,已经破旧,上面泛出黄色,中间深青,下 面则露出一片灰色。明显的三道不同的颜色,向人们昭示着它的历史。 萧乾意外地发现,那个穿红袄的小女孩和她的爷爷也在回音壁前。小女孩把爷 爷推到东边墙壁站好,然后自己雀跃地跑到西边,大声叫着:“你听见了吗?” 你听见了吗?这是谁在呼叫,是七十多年前母亲对胎中婴儿的亲切呼叫,还是 多少年后,一个陌生人的呼叫。两声呼叫之间,一块广袤的土地,一条遥远悠长的 道路。在呼叫声中,土地上该出现一幅什么样的图画,该有一曲什么样的歌飘荡? 这难道就是历史吗?从遥远的过去,走向遥远的未来,从一声呼叫走向另一声 呼叫。这两声同一呼叫,是在向生者,向他,发生历史的回声吗? 萧乾倾听着。在走过漫长的七十多年人生旅途之后,对于死,他己看得淡薄, 对自己一生的整体思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浓重。 该如何审视自己一生?该如何描绘一下自己?坐在回音壁前,坐在历史的陈迹 前,他的思绪飞得很远。 二十岁时,他曾写文章为自己画像,那是一个年轻人的自剖,一个对未来充满 信心和憧憬的人,对青看的礼赞。如今,五十多年过去,对自己又该如何画像呢? 一个后来人,又会怎样评说自己? 他甚至想为自己拟一篇碑文,向所有生者呈现死者的一生。他想,碑文就该这 么写: 死者是度过平凡的一生的一个平凡的人。平凡,因为他既不是英雄, 也不是坏蛋。他幼年是从贫苦中挣扎出来的,受过鞭答、饥饿、孤独和凌 辱。他有时任性,糊涂,但从未忘过本。他有一盏良知的灯,它时明时暗, 却从未熄灭。他经常疏懒,但偶尔也颇知努力。在感情漩涡中他消耗―― 浪费了不少精力。中年,他遭到过沉重的打击,如晴天霹雳。他还命长, 居然活着看到乾坤的扭转,也看到自己错案的改正。他是由衷地感激。他 从不想作官,只想织一把丝,酿一盅蜜。有一段时间,他的笔曾被夺了过 去。但对他来说,那段强制的沉默毋宁是塞翁失马,因为在焚书坑儒的十 年中,他既没有书可焚,也早已算不上儒了。浩劫之后,他没悲观,也未 摇摆,因为浩劫更证明历史的车轮只会滚滚向前,不会倒退。但车轮的转 动不能靠空想,不能靠高调,要靠一切有志气的中国人来推进。他也希望 为此竭尽绵力。这是一个平凡人的平凡志向。他是微笑着离去的,因为他 有幸看到了恶霸们的末日。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人生就这样走到现在。1979年刚刚平反时,他说要跑 好人生的最后一圈。十年过去,他跑了完美的一圈。他还将继续跑下去,不停地跑, 不停地探索和开拓。他生存着,就会随着时代的步履而向前走去。 看着回音壁前的人们,萧乾仿佛听到未来世纪的陌生人,在遥远的地方向他发 问: 你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你给这个世界创造了什么,留下了什么。是一阵清 风的凉爽,是树林间一束金黄的阳光,还是天空中一朵不散的阴云。你能告诉我们, 我们该用什么颜色描绘你的面容,你的身躯。我们该用什么曲调,谱出你的乐曲。 是一首小夜曲,一首牧歌,还是一部交响乐,交织着和谐与不和谐的声音。你能告 诉我们,你究竟会怎样来回答我们。你听见了吗? 那小女孩仍不愿意离开回音壁,一个劲儿向她爷爷叫喊。多么可爱的孩子。幸 福和他们在一起,未来在他们身上。萧乾深情而无限羡慕地看着她。那件红袄,仿 佛飘起来,化作一片灿烂的晚霞,布满天空,映红了翠柏,映红了萧乾的脸庞,他 的心。 “你听见了吗?” 一个声音在寥廓天宇间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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