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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回 侠书生星夜走长堤 莽总管月黑奋短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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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侠书生星夜走长堤 莽总管月黑奋短兵 施耐庵离了观澜阁水榭,借着苍茫暮色的掩护,沿着烟柳如织的长堤奔到乌桥镇口。 他展眼一看,不由得心下打鼓,只见镇口设着关卡,头缠红巾的义军兵士在持刀把守, 盘查十分严紧。倘若一旦发现自己乃是擅自私逃,岂不是后果堪虞。 忽然,他记起自己此刻身上尚自穿着日间大龙头赏的锦袍,红巾白莲,想必是白莲 教红巾帮中地位尊崇的人物的服饰,既然连大龙头刘福通都如此看重,这些义军兵士也 许不敢唐突!事已至此,只好心存侥幸,硬着头皮闯他一闯了。他壮了壮胆子,装出一 副大咧咧的模样。径直朝关卡走去。事情竟然出乎意料。那些红巾军士兵一见他这身装 束,竟然一齐持刀肃立,注目致意。一个小头目打扮的教众一躬到地,说道:“总坛军 师在上,弟子们在此把守关卡,请予指教!” 施耐庵心中一喜:想不到这身衣服竟有如此大的威风。他一时又暗暗好笑,原来尚 未入教,那大龙头刘福通竟然早将总坛军师的衣裳赐与了自己。他不敢逗留,扬扬手, 说了一声:“好!好!”便扬长过了关卡。 前面,便是通向岸边的一条土堤,野草如茵,杨柳如盖,施耐庵步履匆匆,直奔大 路。此时,天色已渐黑定,四周寂静。他想不到这次潜逃竟然如此顺利。 忽然,柳林之中响起一串急促而又沉重的脚步声。施耐庵驻足聆听,发觉那脚步声 竟是沿着长堤、循着他走的路线而来,而且愈来愈近。他听得出,那人足力强健,比自 己快了许多,他不觉心头一凛,莫非自己私逃之事已被发觉,大龙头派人前来追赶? 他想,以自己的功力,奔得再快,此刻也逃不过这个对手。他想了想,身躯一缩, 躲进了路边的一株老树之后。脚步声愈来愈近,施耐庵从树后悄看,几乎吓得失声叫出: 来者正是王擎天! 施耐庵还记得潘一雄适才的一番话,真是冤家路窄,果然偏偏逢上了这个凶神恶煞! 已经看到他那悬在腰间的宽刃朴刀。施耐庵吓得双腿索索直抖,不由得手握剑柄,指望 万不得已之时,拔剑抵挡几招。 王擎天奔到大树跟前,又赶了几步,手搭凉篷望了一眼,忽然停下步子,自言自语 道:“咦,明明就在面前的,怎么一忽儿便走得没有踪影”? 此时,施耐庵只盼着他快快离开。谁料那王擎天竟然又走了回来,恰恰停在他藏身 的大树跟前,半晌,忽听他那粗哑的嗓子低声喝道:“施相公,休要躲了,快出来!” 施耐庵吓得毛发直竖,这个莽牛,怎么就晓得自己躲在此处?王擎天叫毕,钻进树 丛仔细地搜寻起来,口里嚷道: “出来吧,俺看见你了,出来吧!” 施耐庵见这模样,才知他不过是瞎咋呼,其实并未见着自己,悄悄舒了口气。 忽然,王擎天“唰”地拔出了宽刃大朴刀,“嚓嚓嚓嚓”地砍起堤上的茅草来,一 边嚷道:“再不出来,俺这把大朴刀可认不得人了!” 看看那闪闪刀光就要砍到头上,施耐庵顾不得许多,一纵身跳了出来,心一横,拔 剑当胸,对王擎天叫道:“王大哥,晚生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苦死死相逼?今 日有死而已,休想让晚生受你羞辱!” mpanel(1); 王擎天一见树后跳出个人来,先是一愣,及至认出面前站着的竟然就是紧紧追赶的 施相公,立即扬起巨臂,高举起那柄寒光闪闪的大刀,眼看就要凌空劈下。施耐庵脑子 “嗡”地一声,本能地举起宝剑,护住咽喉。他知道,凭自己这几分气力,怎挡得这力 拔千钧的大汉大山一般凌空劈下的这一刀? 他剑虽举了起来,却早已闭了双目,只等那大刀劈下,身首异处。谁知寂静之中, 忽然“哐当”一响,接着“卟通”一声,耳边响起王擎天粗嗄的声音:“施相公,小辈 王擎天多有冒犯,特来请罪!” 施耐庵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睁眼一看,只见一条大汉跪在自己面前,草丛 中躺着那把宽刃大朴刀,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施耐庵惊诧莫名,如入五里雾中。 只听那王擎天跪在地上说道:“施相公,小辈王擎天愚蠢无知,少读诗书,今日听 了相公拆解秘诀,受了太师父一番苦口婆心的开导,俺方知自己不过是一条莽牛,一名 无知无识,只知逞血气之勇,不识尊卑,不明大义的匹夫!” 施耐庵略怔了一下,伸手扶起王擎天,感慨万端地说道: “王大哥,休要折煞晚生,快快请起!” 王擎天眼里露出诚恳而喜悦的神情,天真地问道:“施相公,你真的饶恕了俺?不 怪罪俺?” 施耐庵连连点头,一把将他扶起说道:“王大哥,你专门赶来,便是为了此事?” 王擎天挽首憨笑,仿佛一个大孩子,呐呐地说道:“俺,俺是来留你的。” 施耐庵道:“留我?” 王擎天抬起头来,眼里露出十分真挚的神情,说道:“施相公,你肚子里装着许多 学问,为人又很爽快,俺这红巾军总坛缺的便是你这样的人,连俺的太师父都如此器重 你,喜欢你,你就留下来吧。俺一定照着太师父的吩咐去做,天天为你掭笔研墨,牵纸 提书!决不偷懒懈怠!” 一席话又勾起施耐庵对义军的依恋之情,他回首望了望隐在树丛水色中的乌桥镇, 攥着王擎天的那只大手,久久无言。猛地,他想起潘一雄那番话,想起大龙头那执著要 自己当总坛军师的决断神情。心想,留在此处,那些军中弟兄一时也许不能融洽相处, 倘若大龙头一定要自己当那总坛军师,又如何推辞?倘若当上了军师,自己这点本事又 怎么能胜任?想到此处,他一把推开王擎天的大手,说道:“王大哥,恕晚生愚鲁,不 敢照你的意思留在此地。” 王擎天说道:“这是为何?” 施耐庵想了想,这个大汉心地虽好,但脑子太直,一时哪里能对他说得清楚?于是, 他笑道:“晚生家中尚有七十岁的老母,等晚生为她送了天年,再来红巾军为大龙头效 力!” 王擎天为人重孝,一听此言,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依依不舍地说道:“施相公奉 养了老母,一定再来相聚!”施耐庵点点头,整一整衣襟,大步奔上了路径。 他回头一看,只见王擎天那高大的身躯仍然久久立在朦胧的林荫之中,向他频频挥 手。密林中传来他那粗嗄而质朴的声音:“施相公,明年的今天,俺还在这里接你!” 施耐庵乘着夜色,一路奔出长堤密林,来到一个渡口。渡口上的义军梢子一看他的 装束,二话没说,将他渡过水面后,还上岸送了一程。 走着,走着,浙渐又接近了当日来乌桥镇住过客店的那个小村镇。就是在此处,他 被人糊里糊涂的弄到了白莲教红巾帮的总坛,经历了这几日的奇境异遇。 一进小镇,深恐又有红巾帮的人来拦阻,也就顾不得饥疲,径直穿过镇子。穿过一 片小树林,便是南北通衢大道,认着来时的路径,疾步而行。看看走进那漆黑的林子, 猛地,头上掠起一阵轻风,一个疾如飞鸟的身影电射而过。 施耐庵心头一凛,莫不是剪径的强徒?抑或是来挽留的义军高手? 他正在犹疑,蓦地,前边不远的树后转出一个白色的身影,衣袂飘飘,仿佛是个女 子的模样。 施耐庵仗剑在手,正要发问,那个身影竟发出了熟悉的声音:“施相公,请留步。” 施耐庵心中一动,啊,原来是花碧云。她如何知道自己私自出走,又怎么如此快就 赶到了这里? 花碧云缓步从树后转出,走到施耐庵面前款款施礼,说道:“施相公,你临走之时, 为何都不道个辞?” 施耐庵收剑回礼,问道:“夜寒露冷,花旗首为何来此?” 花碧云浅浅一笑,说道,“施相公,你猜得出来么?”施耐庵猛地醒悟,问道: “啊,原来你也是来挽留晚生的?” 花碧云收住笑容,说道:“未必临走来会你的,都是挽留你的么?” 施耐庵一时语塞:“那你是――” 花碧云说道:“小女子此来,是催你快走的!” 施耐庵心中不觉一冷:“催晚生快走?” 花碧云道:“是的,形势危迫,再要逗留,恐怕有性命之忧。” 施耐庵惊道:“怎么,有人要来追杀?” 花碧云道:“嗯,有人在太师父面前告了你的状,说是你鄙视义军,欲报当日捆绑 软禁之仇,想去附近元军大营告密!” 施耐庵不觉怒道:“可耻可耻。是何人如此无中生有?” 花碧云道:“形势紧急,相公就不用问这底细了!” 施耐庵一时发了倔劲,放下伞囊说道:“不成,俺一定要回去,向刘老伯、众位义 军兄弟对证清白!” 花碧云道:“休要如此。实话给施相公讲吧,便是无有这告状的事,小女子也要劝 你走的!” 施耐庵正要说点什么,只见花碧云将一件东西递到了他的面前,说道:“施相公, 临别之际无物相赠,谨将这件传家之宝送与你,以壮行色!” 施耐庵郑重接过,原来是一个红绸小包,他轻轻地打开一看,红绸之中包着的是一 个犀牛角琢就的精致绝伦的小小箭囊!那箭囊触手之际,隐隐可以摸到,那上面镂着十 分繁复的花纹。 施耐庵正自惊叹,花碧云早已整衣而起,说道:“施相公,茫茫宇内,无边无涯! 来世之中,艰险叠出,你任重道远,愿白莲圣母庇佑你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说到此, 忽然挽首弄着衣带,低低而神色惨淡地说道:“小女子薄柳陋质,有幸相识,此生难以 再图相见,倘若公子还念这大千世界之内、草泽绿林之中,有小女子这样一位‘女强盗’, 将来在你的传世佳作之中书以只字点墨,小女子死而无憾!” 施耐庵手捧绸包,心情难以抑止。平生遭逢家族横祸,他早已对女子十分冷淡,此 刻,面对这个草泽中的受难女子,竟然莫名其妙地涌起一股依恋难舍之情。 正在二人短暂默然相对之时,倏地荒林之中响起了一阵急骤的呼啸。接着电光石火 之际,一个黑影“嗖”地从树后窜出,落到了施耐庵和花碧云之间。施耐庵一看,不觉 惊得呆了!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英俊的掌坛总管潘一雄!潘一雄双脚站定,双目冷冷地扫 视了施耐庵和花碧云一眼,忽地转身对花碧云说道:“你一个女子,此刻到这里来干什 么?” 花碧云默默不答。 潘一雄见花碧云不答,显得有些局促,旋即走上一步,对施耐庵说道:“好,好! 你这个穷酸,竟敢在白莲教红巾军众多英雄的眼皮底下,私逃出境!我告诉你,自从俺 作掌坛总管以来,就没有一个人逃出过这乌桥镇!”他说着,嘿嘿一阵冷笑,猝然一把 揪住了施耐庵的领口说道:“好好儿跟俺回去,倒还罢了,倘若你敢说个不字,”说着, 他“铮”地一声拔剑出鞘,寒芒森森直指施耐庵的咽喉,厉声说道:“俺这柄剑下你顷 刻便要丧身!” 施耐庵压根没有料到此刻竟有追兵赶到,先是吓了一跳,及至看到来的竟是这位曾 去观澜阁水榭好心报信的掌坛总管,心里稍稍舒展。此刻,这位身材伟岸、面容英俊的 好汉脸上的神色竟是如此的阴冷可怖,使他又惊又怕。正在危急之时,只听一阵衣裙惊 风之声响过,接着“当”地响起金铁交鸣之声,只见花碧云倏忽来到二人中间,一柄长 剑隔开了潘一雄的手中剑。 潘一雄脸色愠怒,问道:“碧云,你真的要向着这个穷酸?” 花碧云还剑入鞘,奔上去一把扶住潘一雄的双肩,恳切地说道:“一雄,你听我说 ――” 潘一雄怔了一会,忽然一把甩开了花碧云的双手,爆发地叫了起来:“我晓得,自 从这穷酸在运河边上救了你之后,你便喜欢上了他,忘了咱们生死血火中换来的情份! 你当我不知道那一夜观澜阁水榭上的事么?眼下,你又不顾俺的颜面,百般袒护他!” 说到此处,双眼掉泪。 花碧云一见这七尺高的英武汉子竟然如此伤心,心肠顿时软了。一张冷峻的俏脸上 蓦地抹上一种温存柔婉之色,樱红的双唇蠕蠕翕动,仿佛有满腔衷肠欲待诉说,一时又 无从说起。她望了一眼默立在一旁的施耐庵,轻轻扯了扯潘一雄的衣袖,说道:“一雄, 有话请到这边来讲。”说着,裙裾飘飘,一闪身踅入了浓密的树丛。 潘一雄略怔一怔,冷冷地对施耐庵吩咐一句:“要走,须待俺讲完话回来再走,否 则,休怪俺潘一雄剑下无情!”身影一扭,随着花碧云隐入了那一片树丛。 此刻,只剩下施耐庵一人留在当地,踌躇不安,进退维谷。眼前种种,似梦非梦, 顷刻之后,吉少凶多。他原以为只要一走出乌桥镇大营,便似脱钩之鱼,立时便可远走 高飞,另寻栖身之所。哪里会料道,这一走不打紧,竟然惹出了许多麻烦!走好还是留 好,实在是叫人不好决断。 他正自忐忑不安之时,只听得沙沙的树叶声中传来忽高忽低的絮语: “一雄,我一向都是钦敬你、信赖你的,没有想到你今日竟会做出这宗糊涂绝顶的 事!”这是花碧云温婉而冷峻的声音。 另一个低沉的声音闷闷地响着:“拳拳之心,唯天可表,俺潘一雄没有做错事情。” “不,你错了,一雄!你当我不知道么,你到观澜阁上,用恐吓之词,吓唬施相公 在先,安排‘黑虎旗’那个小头目在湖上施行仇杀在后,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作下 这样的恶剧?” “这还不清楚?俺恨这个穷酸,俺不愿他留在红巾帮大营,他不走,俺一日也不得 安宁!” 那个温婉的声音渐渐变得严峻:“施相公刚直坦荡,两次救过我的性命,恩德决不 可忘;再者,他拆解了那一桩《御批千家诗》里隐藏的旷世奇文,为红巾军早建大业指 了条明路,大功更不可没。连太师父都将他视为知己,众多义军兄弟姊妹也都倾心折服。 施相公留在乌桥大营,只会襄赞绿林豪杰的抗元大业,而你却要千方百计地赶他走,这 不是糊涂绝顶又是什么?” 那个粗重的声音说道:“碧云,是你糊涂,太师父也与你一样糊涂!难道你就忘了 一生中遭际的那么多的痛楚和凌辱? 太师父呢,更不该忘记宿迁一战那血流漂杵的惨景!” “这些,和施相公又有什么干系?” 粗重的声音突地变得愤懑:“什么干系?当年,你若不是轻信了那斯文一派、儒雅 风流的新科举子董大鹏,怎会闹得父母双亲死无葬身之地、一个清白女子含垢偷生!两 年前,若不是轻信了棒胡这个满口子曰诗云、假充至诚君子的落第秀才,太师父怎会与 他合纵连营,以至于惨遭偷袭,闹了个全军覆没、一蹶不振?唉唉,轻信,轻信!如今 听了这姓施的穷酸一番花言巧语,你们又忘了往日的惨痛,将义军的安危,将自己的…… 唉唉,全都交给了此人!古语云: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碧云,俺潘一雄这也是为了义 军的抗元大业,为了你我的……难道……难道你还不明白我这番苦心么?” 只听得那柔婉的声音呐呐地说道:“不,我总觉着:施相公与董大鹏、棒胡是两路 人!” 那粗重的声音问道:“两路人?那俺问你,这施耐庵文章经济、身有功名,为何要 来造反?他手无缚鸡之力,军中又无三亲六眷,为何偏偏要投奔俺乌桥镇大营?他口口 声声说道要为绿林豪客树碑立传,古往今来,又有何人见过这等罕世奇书?即或写出来, 难道他如此聪明绝顶,就不曾思过:举世之上决不会有这样的疯人,愿将这样的禁书刊 刻流传,去惹来杀身灭族的大祸?这穷酸完全是一派谎言,居心叵测!” 絮絮争论渐渐低沉。稍顷,忽听得花碧云那柔婉的话音又响了起来:“我不信施相 公是奸贼,我也不想他再留在此地,所以,我特地到这里来为他送行!” 那粗重的话音也响得十分决绝:“此一时彼一时,要不是瞧见适才的一切,俺早放 他走了。可眼下,除非他留下那颗头颅!” 花碧云的声音:“你怎么这样狠毒?” 潘一雄道:“人怕伤心,树怕剥皮,你问你自己!” 花碧云的声音变得惊诧莫名:“问我自己?” 粗重的声音几乎怒吼起来:“哼,不用装了!我问你:你送给这穷酸的红绸包里装 的是什么?是不是定情的信物?”那柔婉的声音又道:“想不到你七尺男儿,心肠如此 褊窄!小女子岂是那种朝秦暮楚的人?那红绸包里,是一桩与你我不相干的物事,你不 必追问!” 那粗重的声音急不可耐:“碧云!难道你我之间还有不可告人的隐秘?” 花碧云的声音喃喃地响着:“不能,不能告诉你,告诉你也毫无用处!” 一阵短暂的沉寂之后。猛听得树枝“刷拉拉”一阵猛响,花碧云、潘一雄一前一后 从浓密的树丛中奔了出来。只见花碧云秀发蓬乱,柳眉紧蹙,脸色惶惑,踉跄的步履早 已透露出她心底的矛盾与痛楚。紧跟在她身后的潘一雄更是一改素常那英俊挺拔的风采, 只见他脸色青黄、双目失神,鼻翼抽搐,双肩颤抖,疾奔几步赶到花碧云面前,忽地扑 通跪到地上,一把抓住她的裙带,竟然嚎啕大恸。他一边抹泪,一边惨声说道:“碧云, 碧云!难道你忘了在那宿迁死牢俺为你舍生救难的情景么?忘了在秋风冷雨中为你拔箭 疗伤的场面么?忘了这些年月俺为你马前马后小心护侍、行军宿营解衣推食的情义么? 此时此刻,你竟如此待俺,天理难容,天理难容啊!” 花碧云默默地仰头兀立着,胸脯在短短的罗衫那软滑的薄绢下急骤地起伏,一任林 隙的夜风翻飞着披散的秀发,仿佛一尊塑像,长久地缄默着,一语不发。 潘一雄停住了嘶哑的哭叫,略顿一顿,“呼”地站了起来,忽然“铮”地一声拔剑 出鞘,仿佛一个醉汉,趔趔趄趄走了两步,嘴里发出凄厉的喃喃之声:“罢了,罢了, 俺知道,一个胸无点墨的村野汉子,一个只知舞刀弄杖的绿林莽夫,是无法与一个才高 八斗、风流倜傥的白衣秀士相比的了!只怪俺,只怪俺,一片痴情换来今日之辱,俺潘 一雄此时此刻只有横剑自戕,了却这一桩孽债了!”说毕,便要举剑自刎。 花碧云被弄得手足无措,连忙轻抚着潘一雄的肩背,深情地说道:“一雄,你何必 多心?难道你还信不过咱们的情份。 咱们当着太师父起过誓,天塌地陷,也分不开咱们!” 潘一雄呜咽说:“那,我要你亲手杀了他!” 花碧云呐呐而起,说道:“一雄,你、你休要强人所难。” 潘一雄脸肉扭曲,神色阴冷,厉声说道:“向着他还是向着俺,此刻便是表你心迹 之时!” 花碧云痛楚徘徊,迷迷糊糊拾起长剑,朝着施耐庵走过来,走过来。 施耐庵此时心中仿佛打碎了五味瓶,酸麻苦辣,样样俱全。直到此刻,他才明白, 面前这两个善恶如此不同的男女,竟然是一对感情久远的恋人!本来,在潘、花二人争 论之际,他完全可以脱身逃走,可是他不能!他担心,好好儿一对恋侣竟然拔剑相交, 都是为了自己。他要是一走,这个对自己寄予了如此厚望的女子,将会在她的恋人面前 接受痛苦的折磨,甚至与这个英俊的壮士决裂。他不忍心让花碧云这个经历过人世巨变 的女子再经受一次痛苦的惨变!他双目紧闭,等待着那寒芒森森的剑刃刺向自己的咽喉。 忽然,耳旁响起了一声痛苦呼喊:“不能,我不能杀了施相公!不能哪!” 施耐庵浑身一震,他睁眼一看,只见花碧云早已抛掉了手中的长剑,双手捂着眼睛, 靠在一株大树身上,双肩颤抖,嘤嘤啜泣。 潘一雄此时也慢慢地站了起来,只见他脸色惨变,双颊痉挛,浑身一阵阵抖索,仿 佛老了二十岁。他双目神情呆滞,两手高举长剑,向着施耐庵逼了过来。堪堪走过三步 之遥,他吼一声,挥剑欲劈。 谁知那长剑挥到半空,潘一雄手腕一抖,长剑“哐啷”落地。他忽然发疯似地双拳 捶着太阳穴,惨声叫道:“苍天、苍天,你救救俺吧!”叫毕,长啸一声,身影犹如鹰 隼凌空,刹时便失了踪影。 此刻,经历了这一番奇异莫测的变故,树林里忽地变得寂寥可怖,只有黄叶落地有 声,草中秋蛰悲鸣。 施耐庵半晌才从迷惘中醒过来,刚才发生的这一幕,真是出人意外,匪夷所思!他 抬眼四顾,只见朦胧的夜光之下,草丛中闪着两道清冷的幽光,那是抛在地上的两柄长 剑。他怔忡忐忑地收拾起行囊,再次环顾了四周一遍,拔步便要离去。 刚刚走了两步,忽然寂静中一阵轻轻的鼻息之声隐隐传到耳中,他循声觅迹,蓦地 发现:花碧云尚未离去,她早已昏迷在大树下的丛草之中。施耐庵屈膝蹲下,轻声唤道: “花旗首,醒来,花旗首,醒来!” 几声呼唤,花碧云悠悠醒转,看到施耐庵她忽然神色紧张地叫了起来:“你还不赶 快走?快走!快走!快走!” 施耐庵不敢违拗,深深一揖,说道:“多谢大姐救助,晚生没齿不忘。花旗首,后 会有期!”说毕,他大步向林外奔去。 看看走出密林,忽听得身后又响起喘息之声。施耐庵心中一凛,正要躲入树丛,只 见风声飒飒,衣裙飘飘,花碧云早已跃到自己面前。 施耐庵惊诧之余,忙道:“花旗首,风寒露冷,你该回去了。” 花碧云点点头,仿佛在感激施耐庵的关照。然后,她伸出双手,说道:“施相公, 请把小女子交给你的那只箭囊拿出来。” 施耐庵不知所以,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了那个红绸小包,双手奉给了花碧云。 她的脸色刹时又恢复了那无嗔无喜、不怨不怒的冷峻神情,说道:“施相公,小女 子特地赶来,是由于适才那一桩惨变,使我忘记了告诉你,这绸包中的箭囊,乃是家父 亲自托人打就的稀世珍物。当年,那个狼心狗肺的贼子董大鹏,施展狡计,偷学了家父 毕生绝技‘流萤箭’的武功,勾结朝廷,害死家父。当时,他也曾从旁人口中听说,小 女子家中除了这‘流萤箭’之外,还有一桩传世之宝,但他却不知那究竟是一件什么样 的珍宝,在灰烬之中翻找了三天三夜,都未找到。本来,他在杀父毁家之后,早已投靠 官府,娶了三妻四妾,将小女子忘到了脑后。只是为了从小女子口中打听那件珍宝的秘 密,方才设下圈套,乘小女子前去报仇雪恨之际,将我擒获。但是,任他软硬兼施,我 也未曾告诉与他。 “忽然有一天他恼羞成怒,将我带到卧室之内,剥了衣服,命丫环养娘们毒刑鞭打、 肆意凌辱,小女子仍然不屈。他竟将我缚在卧室柱上,冻了整整一夜。 “谁知就在这一夜,我看到搁在书几上的传家之宝――‘流萤箭’箭囊!原来这贼 子夺得箭囊之后,以为不过是寻常的器物,随手抛掷,竟然被小女子无意发现。就在当 夜,太师父率兵攻入海州,救了小女子。我便乘董大鹏仓惶逃命之机,夺回了这只箭囊!” 说到此处,她谆谆嘱道:“家父在日,曾亲口告诉我:箭鞘上刻着几个字,无人可 识。倘若有人识得,则将成为绿林魁首,造反魔头!相公才识过人,小女子才将它郑重 相托,若于相公有益。于江湖义师有助,上可慰家父在天之灵,下可遂小女子毕生之愿!” 说完,她衣袖飘飘,微微敛衽,道声“珍重”,倏忽之间,隐入了沉沉的夜幕。 施耐庵兀自呆立,望着那一闪而过的素衣红裙,深情抚摸着那个红绸小包,喃喃地 吟道: “似水柔情,如山嘱托,倘不能抒尽草泽胸臆,何颜见江东父老!” 吟毕,振臂而起,奔向那莽莽的征程。   黄金书屋 扫描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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