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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富兰克林没有忘记自己对渡口城那座隐蔽的木桥所造成的破坏,也没有忘记砍 断油乎乎的锚缆,眼见着木桥跌落滑下高高的河岸断裂到水中时心中的快感。但是, 他早已将此当作过去的一件重要事件置之脑后。 他没有想到还会再见到这座桥,也没有料到自己亲手做的事情会带来如此的尴 尬和麻烦。他的本意是为了阻止渡口城的火势像小精灵似的跳过木桥。 “哪个白痴砍断了木桥,”玛格丽特说,举起依然松松地挂在树干上的木桥牵 引缆绳头,每一股绳子和系缆切口都非常整齐,决非自然之工。 “现在该怎么办? ” 富兰克林摇摇头。他不想对她撒谎,但是,尽管如此,他也觉得没有必要确认 这个“白痴”的身份。待他们过河之后,他也许会说出此事。如果他们过得了桥的 话。在他们返回渡口城的途中,他竭力想使自己相信,说不定木桥碎片依然散落在 峡谷底部,他所需要做的就是爬下深谷,利用残存的木料把自己推过急流,如果他 走运的话,可以将之用作一段台阶。 不过,除了握在玛格丽特手里的那截切断的绳头,唯一能证明这里曾经有过一 座木桥的证据是远处大河西岸上的一根摇曳不定的发绿的缆绳和几段木头。那缆绳 和木头对于他们都没有帮助。但是,显而易见,渡口城里的火灾造成的后果与富兰 克林担心的完全一样。小精灵们爬过了房屋和湖泊之间的河边绝壁,吞噬了一度茂 密的林下灌木丛,但是如今这些下层灌木看起来犹如伸展着烟黑色鹿茸的森林,春 天的第一抹新绿刚刚出现在大地上。 从木桥原址到从前渡船抛锚的地方没有好走的小路。从来没有人踏出一条路来。 于是,玛格丽特背着杰基,而富兰克林牵着母马走在前面,开路穿过干燥的荒地和 矮树丛,挥舞棍子夯倒比较顽强的下层丛木。这样走了整整一下午,等到他们停下 来扎营过夜时,富兰克林的胳膊上和脸上已满是血痕和擦伤。他们已经到达大河最 远尽头处的低矮绝壁。他们的下面是汪着水的草地,冒着蒸汽,颜色灰白,远处, 尽管在午后渐暗的光线里几乎看不清楚,是最后一段圆木小道,从沙砾满地的登陆 沙滩延伸穿过沙袋防洪堤,防止渡河的乘客第一脚踏上东岸时被水打湿。 玛格丽特和富兰克林离开海岸的旅途速度比他们两人希望的慢,却更加舒适。 这很自然,也是必然,犹如一条鲑鱼逆流而上。他们不再有被美国战胜的感觉,不 像大多数移民那样,被他们的失败逼迫着向东而行。 事实证明,那匹母马是一个坚定的伙伴,热心而随和,这一点在富兰克林督促 它稍微加快步伐,而不是纵容它停下来吃草或在石板路上撒欢时,表现得尤为明显。 母马也会报复他,仰天长嘶一阵,再发脾气使劲甩着尾巴,但除此之外,它总的来 说是匹好马,牙齿和蹄子都不错,优雅整洁,品种优良,高贵威严。不过,它习惯 于当坐骑而不是驮东西的牲口。现在,要它驮着很多重负――不仅有两只箩筐,一 只装着越来越烦躁闹人的杰基,另一只起平衡作用的箩筐里塞满了熏马肉,而且还 有一只长长的网线袋搭在它的屁股上,袋子里装着玛格丽特和富兰克林所能找到的 有用的东西――工具箱,几块皮。他们还装备有搭帐篷的上好材料。他们住过的小 屋里不乏帆布、鱼杆、绳子或渔网。 每天早晨,富兰克林把这些东西捆到母马身上,能捆多紧就捆多紧,不时添减 石块防止马身上的东西倾斜或歪到一侧。但是,由于它以前不经常驮不会活动的负 荷,现在已使出浑身解数,如果不盯紧些,它会在树干上蹭,把搭在臀部的网袋蹭 落地下,偶尔甚至蹭到了杰基和箩筐。 不过,对于它来说,与这个家庭一起过的日子,比起以前和强盗在一起的时候 要好多了,因此它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假如这两个成年人中有谁骑在它身上的话, 它也许还有理由表示抗议,但他们两人并没有这样做。他们俩与它并肩而行,只是 遇到前面路狭窄或者涉水时才拽一下缰绳。但有一天例外,他们一路走得很艰难。 那天,他们别无选择,只好取道穿过一个古镇的废墟,那里满眼断壁残垣,处处疑 阵迷宫;他们还穿过一个遍地破碎混凝土、碎石和建筑墙板的贫瘠盆地,这里原来 是一个古老的乡村,曾经是一片给予他们丰衣足食的土地。在一年中的那个季节, 那里不缺淡水,也用不着去讨饭求宿。他们应有尽有( 只是品种比较少) 。 他们没有理由去找陌生人。偶尔有几次,当他们穿过农田或穷困的边区村落时, 遇到了为数不多的铁了心要移民的人,或当他们碰巧遇见成群结队的旅行者时,富 兰克林只须露出自己刮净的下巴和头,人们就会离他远远的,至多也就是大声叫喊, 或者偶尔朝他们扔一块石头或撒一把土,不致造成任何永久性的伤害,而是赶紧把 瘟疫赶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只有一次,玛格丽特和富兰克林真的感到了惊恐。有一天晚上天黑以后,一伙 徒步前进的男人朝他们的营地走来,看他们的样子像是下套子狩猎的人或流浪汉, 吸引他们前来的是肉的香味和火光,以及偷盗一匹良马的机会。当他们还离着一段 距离时,富兰克林便勇敢地迎了上去,但是,他们仍然继续向前走。玛格丽特抱起 杰基藏了起来,躲在帆布下面,让她不要出声。但是,当那头儿看见富兰克林的头, 看见他高大的身材时,他和他的同伙顿时打消了吃晚饭和偷马的念头。他们迅速消 失在夜色中,速度比来的时候还要快一点。人们甚至不愿去谋害染上瘟疫的人。 这种人的血溅到你身上,你就死了。甚至你的拳头打在这种病人的下巴上二擦 伤了的话,也有危险:从那以后,玛格丽特和富兰克林更加注意选择隐蔽的地方扎 营,学会了睡觉时提高警惕。除此之外,他们回家的路程比他们出征时要顺利一些。 曾经对他们不友善的乡村仿佛为此感到了愧疚,在对他们作出补偿――危险少了一 些,夜晚比较暖和了,新季节的开始而不是结束使旅途变得轻松些。路上甚至点缀 着些许早开的花朵:玛格丽特采了最大最美的花朵,给杰基编了一个花环,还在马 勒上插了一圈。 “你采花时最好闻一下,玛格斯,城里姑娘,”富兰克林说。他母亲教过他, 采来的任何花都要闻闻。 “为的是不浪费芬芳的香味吗? ”玛格丽特觉得这样做很有道理。 “不是的,而是因为闻花可以让你的生命增加一天。要是不闻它,你就虚度了 一天。”于是,整整一个下午,他们自娱自乐,逗杰基开心,凡是找得到的花,他 们全采下来了,尽情嗅着花香,积攒着额外增加的生命天数。 富兰克林和玛格丽特慢慢习惯了用渔网和帆布支起一个家过夜,然后再生起一 堆火。但他们不久就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旅途枯燥乏味。实际上,杰基还不如母马 随和,品性也差一点。她现在已经十四五个月了,像所有那么大的正常儿童一样, 喜欢自由自在,讨厌不舒适,情愿玩耍,不喜欢旅行。她在箩筐里至多也就开心半 天,之后他们再把她抱进去时,她便乱踢箩筐。一旦把她放进去后,她便大哭大叫 以示抗议,哭闹一阵停一阵,折腾一整天。当母马那忧伤的喘息声预示他们应该停 下来过夜时,杰基一被抱出箩筐,立即就变成了一个走路摇摇晃晃的小淘气包,别 人做事她尽捣乱,不是太靠近火堆就是太靠近马蹄,以前没有碰到过的任何东西她 都要尝一尝,不管是甲虫还是松果:她会把支帐篷的过程当作可以在渔网和帆布中 滚来滚去的好机会,全然不顾大人生气――这时大人想做的只有吃晚饭,睡觉。 当富兰克林唱歌给杰基听的时候,她欢喜着哩。他的滑稽动作无法使她安静下 来,相反,只会引得她大笑和叫喊,不过却能使她待在一个地方不动。至于富兰克 林唱得如何,一点也不重要。他的嗓音单调且五音不全,只会唱两三首歌,其中一 首有点下流,另外两首是葬礼赞美诗。她听了开心得直拍小手。他的洪亮声音使她 快乐。她喜欢看他手打着拍子唱歌的样子,他的声调随着他的手指抑扬顿挫,张弛 有度。最美妙的时刻是玛格丽特忍不住破口大笑的时刻,虽然她由于旅途劳顿而疲 惫不堪,尽管她那时累得连微笑都顾不上,更别说玩乐了。“鸽子,太搞笑了,” 她会说道。接着又说,“别唱了,别唱了,别唱了! 你这个傻小子。”他竞是个小 子。该不是喝醉了吧。你瞧他那样子。一点都不庄重。( 不过,遗憾的是,他的胡 子很快又长出来了,她想道。在他的下巴和喉咙重新长满须发之前,她还不曾有机 会吻过那里。) 如果他们走运的话,富兰克林的歌声能把他们的女儿笑得筋疲力尽。 她会笑着笑着就睡着了。然后,玛格丽特和富兰克林可以彼此相拥,和衣而卧, 在天亮之前――眼看就要天亮了――在潮湿和寒冷驱走睡意、惊醒他们的美梦之前, 尽情享用大自然的床垫,而在梦中,他们会睡在更加柔软的床垫上,紧紧相拥,一 丝不挂,这时他们是情人而不是旅伴。 不过,这将是他们一起风餐露宿的最后一个夜晚了。明天,如果富兰克林能够 找到过河的办法,如果他们能够在渡口城找到一问幸免于大火的房子,他们便会睡 在屋椽下面了。 终于,一步步接近渡口城了,他们顿时感到一种安慰,尽管他们将在那里看到 的情景也许会令人恐惧? 假如他们指望能看见灯火、炊烟或任何有人居住的迹象, 那么他们便会大失所望了:那天夜晚,遥望彼岸,唯一的生命迹象是彼此呼应的犬 吠,还有云海东来,云端弹起擦过山顶。 雨理直气壮地下着,从半夜一直下到日出。这场雨农夫最喜欢,它味道甘甜, 温和适度,持续时间长,大得足以浸透土壤,又不会冲走土壤,是春天的一个好开 端。但是,在富兰克林眼里,这场雨是不受欢迎的障碍。 玛格丽特说过,以前木筏经常在摆渡时搁浅,说明河水相对比较浅。于是,他 打算自己砍一根结实的长杆,测试河水深度,然后涉水去渡口城,从满地鹅卵石的 一岸走到另一岸。这一次,他的身高优势显现出来了。如果任何一处的河水太深太 急的话,他就可以拖一根冬天从上游冲下来的干燥的树干,劈开两头,用作人桥。 一旦到达彼岸,他将面临的一个棘手难题是,如何把玛格丽特和杰基从大河那一岸 接过来。 当薄雾散开,他和玛格丽特准备过河,奔向她的出生地的时候,眼前的情况表 明,涉水过河是不可能的。夜间,河水涨了,漫过低岸,淹至他们露营的悬崖断壁 处。原来铺着圆木小路的沼泽地,现在变成了一个湖,汪着积水。河面本来很狭窄, 灵巧的男孩可以用弹弓打到对面,现在变宽了,翻滚着黄水,河水汹涌湍急,长度 和重量是富兰克林两倍的木材被顺流卷走,仿佛是根稻草似的。 “激流会过去的,”玛格丽特说。 “要多长时间? ” “一两天吧。除非再下雨。”她从帆布篷里伸出手去。“现在正在下雨。毛毛 雨。” “我去看看河水有多深。” “我们还是等等吧。我们可以等到下次落潮的时候。” 富兰克林不想等。现在,她随时都有可能开口咒骂那个砍断桥的白痴:“要不 是因为那个白痴,我们现在早都到对岸了。”富兰克林急于把那令人尴尬的事处理 掉,实际上,他急着要把去年秋天和冬天的所有失误和艰难统统留在大河东岸: “我来牵马,”他说:“马识水性。” 但是,这匹小母马不是过分识水性就是变懒了。它听任富兰克林牵着它溅起水 花走过河边的浅水,却死也不肯涉过他们遇到的第一阵宽阔的急流。它立起后腿, 拖着他回到岸边。 他再次尝试,这一回他骑上了马背,下定决心,要是它还不肯过河的话,就用 脚后跟踹它。一块鹅卵石在马蹄下被踩滑了,富兰克林发现水已漫及他大腿处,但 是母马没有力气逆流涉水过河。它顺流前进了没多远,但是在较浅的河水中却怎么 也站不稳,最后富兰克林只好下马,牵马走出水道,走上更加安全的陆地,旋涡在 他的身旁打转。玛格丽特带着杰基在帐篷外等候,通过侦察管看到了一切,挥舞着 胳膊,大声喊他回来,但是,她说的话全被喧嚣的河水淹没了。 那天早晨,富兰克林身上又湿又冷,没法再做什么。他在火堆旁边烘干了衣服, 望着河水逼近他们,继续向着东岸漫延,仿佛它也厌倦了流过美国大地。 “我回桥边看看去,”他说。 “嘿,桥没了。你永远也没法从那里过河了。” “我们有很多绳子。也许我能造一座新桥。” “谁来把那座桥架过河去,将它固定在对岸? ”富兰克林尽管有点不耐烦,但 还是勉强笑了笑。“不,我们最好绕点路登高爬到湖边,”她接着说下去。“如果 避开小瀑布,就非常安全。我们小时候经常在那里游泳。我哥哥常常游过去抓鱼。 鸽子,你会游泳吗? ” “我不知道。我从来不需要游泳。” “那我们去试试看? ” 那天下午,他们拆了帐篷,把他们的全部家当和小丫头装到母马背上,折回他 们头天开辟的路,马上出发去架桥地点查看。轰鸣着流过狭窄水道的河水,翻腾而 起卷走所有散落的东西。飞溅的水花使空气格外湿重。他们不得不再次费力地经过 下层丛林,劈路穿越树林,最后突围爬上一个岩岬,看见了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更加 平静的辽阔水面。 他们上一次俯视湖面是他们从黄油山上的传染病屋下来,继而逃离渡口城那一 天:那天可不是个好日子。那是个死神突然降临的日子。不过,湖水没有留存任何 记忆。湖水看上去毫无表情,冷漠乏味。只是背负着自身的沉重。对来访者态度漠 然。湖面上波纹不兴。看不见一朵浪花,看不见一只水鸟,看不见一艘轮船,也看 不见波光粼粼。没有跳跃的波光。一切尽可预料。不像大海,湖没有令人恐惧之感。 湖水的气味也不像海水那样又咸又苦。如果说湖水有什么令人讨厌之处,那就是它 带有些许硫磺气味,像刚刚煮熟的鸡蛋味。 刚下的雨水在小瀑布处奔腾流进山谷,再过去的湖} 白东岸地面松软,杂草茂 密,但是无法绕行。倘若这就是设置在他们和渡口城之间的障碍,那么,他们应设 法通过,越快越好。 应该说,谨慎的做法是在大河东岸等待时机,直到水位降低。但是,他们过河 心切,急不可耐。玛格丽特尤其想立刻知道她的故乡和她的家园所发生的事情。此 外,她也需要找个地方歇息。搭帐篷是个苦差事。 他们的旅途也许可以说是平安无事,但还是非常累人。此外,她明白,在他们 的旅行结束之前,她自己与富兰克林之间的关系不会有任何进展。 她想在某个地方安顿下来的愿望胜过一切,只想有个他们不必挨饿受怕的地方 安居。心更喜欢宁静。此外,他们不敢让过河的危险使他们气馁。 说服他们屈服于挑战。鼓起勇气。一直向前。涉水过河。 他们最最担心的是杰基掉进水里。母马溺水不是不可能发生的挫折:不过,它 毕竟是偷来的马:尽管母马无怨无悔地为他们服务.但他们还是不敢去爱上它。他 们甚至还没敢给它起个名字。即使他们的全部家当郜丢了.被湖水吞没了,也不至 于酿成像丢失杰基那样的悲剧? 他们已经非常习惯于依靠很少的东西将就过日子, 除了现在系在玛格丽特脖子上一根皮带子上的侦察管,他们非常珍惜的一切――山 羊皮袄.薄荷花盆,橙绿相问的针织衫,装吉祥物的松木盒子――早就丢失或被偷 了。 不过,小丫头管不住了。她现在能够相当大胆地走路了。她的腿和后背挺得直 直的。她很坚强,不怕吓唬。但是她以前从来没有渡过湖。 她当然也不会游泳。如果任何环节出了差错――譬如说,母马跑了或淹死了, 或者急流把他们冲散了,或者水道突然出现了倾斜,湖水变得又深又冷,两个大人 也许能挣扎着游到岸上,但杰基的运气如何呢? 他们用所能找到的衣服给她套了一 层又一层为她御寒,然后壮着胆子把她松松地装在箩筐里。富兰克林举起棍子敲打 着挡路的植物,惊跑蛇或笛鲷什么的,还叫喊着把熊吓唬走。玛格丽特牵着马跟在 后面。芦苇周围的泥浆又黑又深。当他们走过芦苇地时,踩出黏稠的泥泡,散发出 烂西红柿一样的臭气。他们走到不长植物的开阔水域,才松了一口气。 这一次母马没有犟着不肯走。没有咆哮的湖水,也几乎没有任何急流让它害怕。 它充满自信,甚至跃跃欲试。马儿下了水,骤然冰冷也没有畏缩。 在湖水里,玛格丽特和富兰克林可没有马儿那样灵活。夜里的一场雨仅仅驱散 了冰雪融化而成的湖水中的刺骨寒意。最初下水时,至少湖水不是特别深。但是, 顷刻之问,他们脚下和马蹄下面的湖床便开始陡然倾斜,湖水漫至他们的下巴,灌 入马背上的箩筐,就连当时看上去还兴奋不已、并不害怕的杰基也被大水和寒冷吓 得大声哭喊起来。幸运的是,母马的水性还相当不错,虽然速度不快。它没有试图 回头上岸――他们刚刚离弃的湖岸。某种逻辑告诉它,它的下颚能把自己领到彼岸, 于是,它遵循这一逻辑,下唇冲过湖水,鼻孔一张一合,设法让肺很好地呼吸空气, 而不要呛进太多的水.玛格丽特和富兰克林一人一边抓住马缰,竭力避开马腿在水 下的任何动作,尽量不给奋力前进的母马增添任何额外的重量。他们摸索到一个窍 门,可以侧身躺在水中,那样他们的嘴和鼻子就不会淹没存水里,还可以用脚划水。 他们的衣服形成的气囊产生些许浮力,并可以起到御寒作用。但是,他们的心肺变 得有些不安。他们有点恐慌。他们深深地浸在水中,眨眼之间,所有的湖岸都不见 了。他们无法确定,他们是在前进还是只在原地转圈圈。他们的肢体冷得疼痛,杰 基在箩筐里安静下来了,不过,她的一双大眼睛圆睁着,定格着永恒的震惊。 幸亏有母马。幸亏富兰克林在渔民小屋里没有杀了它。母马识途,知道怎样涉 水过湖。它能感觉得到它左侧湖水的引力会把它拉向小瀑布飞落的地方,因此,它 就顶住来自左侧的引力,那样,如果宇宙是有形的话,它就一定能找到彼岸。此外, 还有大片的泥淖和芦苇需要征服,但是,他们毫不畏惧地披荆斩棘向前进。湖水流 出了箩筐。最艰难的一段已被抛在了他们身后。 奇怪的是,他们从水里上来后,反而觉得比湖水淹到他们的喉咙时更冷。他们 的衣服比木头还要沉重。他们,包括母马在内,全都不由自主地打着寒颤。他们得 赶紧找个地方生堆火,不然会发烧的。杰基的皮肤冻得发紫。她的双唇呈紫红色。 他们把她抱出箩筐用身体暖着她,尽管玛格丽特和富兰克林都没有多少热量可供。 母马抖着自己身上的水,它背上的箩筐里和湿透的网袋里甩出巨大的水环。 一旦他们在湖边找到一条路,来到小瀑布,向下通往渡口城的小路便是熟悉的 了,不过,现在走起来就更容易了,因为此处下层林木稀疏( 而且也不需要用手推 车推着玛格丽特) 。首先,他们走过木桥遗址,然后穿越恰如烧焦的鹿茸般的森林, 他们头一天从东岸看见过这片森林。 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一块干燥的礁石上,富兰克林回她家去取她仅有的几样 东西的那天,玛格丽特曾在这里休息过。那里的果树看上去和烧焦的树桩差不多。 但是不知为什么,木头长凳和钓鱼台竟能在火灾中幸免于难。这时,他们可以将小 镇尽收眼底。尽管他们冻得骨头疼痛牙齿直打架,但聪明之举是先要确定这个地方 是否安全。玛格丽特举起侦察管,看看镇上有无马匹、烟火或陌生人的什么迹象, 甚至还想看看有无她能认出来的哪一位乡邻的痕迹。把侦察管举到眼前已经成为她 的一个乐趣。它使整个世界明明白白。它能使她保持青春活力。但现在侦察管好像 云遮雾罩着世界,甚至还不如她自己不尽人意的肉眼看得更远。侦察管里灌满了水。 她摇晃着,但摇晃了也没多大区别。她暗暗想到了走过的所有路程,受过的所有痛 苦,但她发现情况依然没有比他们逃离渡口镇那天有任何好转。 富兰克林打量着房屋的废墟。他看见的所有动静都是风、野狗和鸟儿引起的, 并没有什么险恶的征兆,他这才放下心来。镇上没有炊烟,原来的马厩里看不见马 的踪影。他还侧耳听着。没有人的声音。没有工具的响声。没有吱吱作响的生命迹 象。“我想这里应该是安全的,”他说,不过玛格丽特听到这个消息却很失望。她 以为有些老邻居也许活下来了,也许发生了奇迹。 当他们动身走过大河与小镇之间被洪水冲得光滑的斜坡时,他们剪出了一幅孤 独的剪影――地球上的最后一个家庭。他们来到了死人的居住地。那儿一定有鬼魂 游走。他们不由得神经过敏。他们脚步迟疑,特别是当两只秃鹰从烧毁的阁楼废墟 里――那儿曾经存放着较小的船――腾空而起时更加紧张,秃鹰碰落了屋架上的一 块烧黑的焦木。甚至连母马也竖起了耳朵,对着假想的苍蝇抽搐。正是在这里,正 是在渡口城末日那天,聚集在这里的少数迟来的移民,被围困在水火之间,他们赶 走了剃光头发的玛格丽特和穿着怪异皮袄的富兰克林。正是在这里,富兰克林被弹 弓射伤。在河中央,仍然突兀竖立在锚地砂石上的渡船龙骨残骸,劈开湍急的河水, 以泡沫飞溅的波浪装点着洪水泛滥的平阔河面。 他们终于走到第一幢建筑物前面。现在,矗立的建筑物没有一座比富兰克林高 大多少。木栅的砖基幸免于难,有些比较年久的木料非常坚硬,大火没能将它们吞 噬,依然像哨兵一样挺立着。但是,所有其他建筑物――富兰克林发现他哥哥鞋子 的男客舍,曾经放着三排床铺、每个床尾挂着一堆色彩鲜艳的衣服的女客舍,摆着 餐桌的休息室大厅,畜棚,院落,厨房,还有可以容纳两百多个家庭的工场――几 乎与地面平了。剩下的几间房屋烧焦发黑,面目全非。连宅院里的泥土和石板都烧 焦了。整个小镇生气全无。 玛格丽特没去多看她的邻居家。她的心思全集中在想自己家人了。 她几乎没有停步去看,面包师和他女儿已经发白、被啄去内脏的尸体,依然卧 在面包房的台阶上,他们那瘦骨嶙峋的膝盖由于暴卒而扭曲变形,他们身体的侧面 被动物撕开了。他们由于暴卒于露天的街道上,才免于被火烧,才躲过火葬。她怀 里抱着杰基脚步匆匆,富兰克林牵马跟在后面。 不一会儿,她就到了自家宅院外面。她本可以抬脚跨过烧毁的外栅栏,但是由 于习惯和迷信,她还是按照老规矩,穿过原来是一扇木门的空地。她最后一次走进 这幢房子时,她的头发比醋栗上的绒毛还要短,她瘟疫缠身,疲惫得连路都走不动。 富兰克林把她背在背上,然后,他一把她放下来,便不得不去找根棍子,一只胳膊 架着她走。现在,她尽管感到同样疲惫不堪,但她很高兴富兰克林能允许她单独一 人――单独一人只带杰基去见她的家人。他牵马在外面路上等候,望着她,但一句 话也不说。 他依然记得上一次来这儿时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他找到了一辆手推车,他 从她家食品柜里找到的食物,她开给他的衣服清单,她的物件上的味道,他翻箱倒 柜抢劫东西的内疚感,他救出的那盆薄荷( 她又弄丢了) ,贵重物品,她那缠结着 姜黄色头发的梳子和发刷。“我会再次看见她的头发这么长吗? ”他当时曾经怀疑 过。他看着她,是的,到夏末时,她的头发一定会长及肩头的。他摸了摸自己的脑 袋和脸:一头一脸的须发楂子。 男人的胡子应该长过脖子,他小时候总是听大人这样教导。决不能在陌生人面 前裸露你的喉咙= 富兰克林曾经感到高兴的是,他在相当年轻的时候,才十几岁时 就开始留胡子了:胡子几乎可以掩饰他突然羞红的脸。 玛格丽特家的院子看起来似乎比她记忆中的面积要大。但以前院子里总是热热 闹闹的,总有装备、牲畜和家人。现在,除了一堆堆木灰以外,每一个角落都空空 荡荡的,一侧的封闭阳台全部烧毁,空间便扩大了。她鼓起勇气稍微走近了一些, 不过她只敢眼睛半张半闭地张望。 她看到了预料中的情景。全家火葬。她哥哥的小木床影子都没了,他留下来的 只有几根烧焦的骨头。他的尸体没有喂动物,因此,他能够期望在天国里安息了。 “这是你舅舅,”玛格丽特对杰基说。然后,她走进其他几间“屋子”里,穿过倒 塌烧黑的门楣、横梁和屋椽。“那是你曾外祖父。 那是我妈。你一定会喜欢我妈。那是卡梅娜的房间。那是你的另一个舅舅和他 的狗。”她得想一想,才能想起那条狗的名字。“它叫杰弗逊。你本来可以和杰弗 逊一起玩耍的。它会逮老鼠,是条很凶的老狗,但它特喜欢小女孩。” 他们穿过院子,经过她家邻居的死白鸽跌落地面的地点,向耳房走去。耳房比 宅院里的其他建筑物烧得更彻底。耳房原本是堆放稻草和木头的,因此几乎是自找 火焚。玛格丽特朝着遗址挥挥手。她无法承受这个事实。“在那里,是你姨妈苔茜 住过的地方,还有滑稽的格伦顿・菲尔兹,以及他们的儿子马特。瞧,你应该有个 玩伴的,”她说。但话音未落,她人已转身向富兰克林和母马跑了回去。 她的眼泪静静地淌着。她没有哭出声来。她没有因为悲痛肩膀抽动。她不需要 安慰。最好让富兰克林认为她很坚强。她只是又暗自小声念了几句悼词,回忆一下 她家失火之前的模样,甚至还回想起她合上亲人的眼睛和嘴巴,放好他们的胳膊, 用被单蒙上他们的脸之前的情景。她只是尽力回想着自己才有杰基那么大的时候, 她对家里的声音和气味那专一永恒的记忆。她还记得坐在地上,玩着她母亲缝的一 只红球,一条狗在汪汪直叫。她父亲提着一条鱼从河边回来,她跑过去抚摸鱼皮, 嗅闻鱼皮的气味.“你知道,我们没法待在这里,就连今晚都不行,”富兰克林说, 接着又补充道,几乎像耳语。“尸骨太多。这小孩受不了。” “我知道。”在渡口城多留一刻钟她都不愿意。不过,她并不悲观。还有明天, 还有明年,她前面还有路要走,还要往前迈步,但她依然明白,要离开她在渡口城 失去的亲人继续往前走,前面仿佛已经无路可走了。也许,回来的决定太草率了。 她唯有纷乱一团的回忆,满目灰烬的回忆。这些回忆是火灾唯一永恒的幸存者,除 了少许她尚能辨认出来的金属工具的碎片,如,一只白镬罐,一只铁火炉,一把砸 凹烧焦的烧水壶,还有一柄铁锨和一把斧头的锋利刃口,受热后几乎纤毫未损。浸 礼会信徒怎么说来着? “金属将死神带给了世界。火是上帝的报复。”不过,上帝 没有在渡口城进行报复。金属是上帝没有使之化为灰烬的唯一物质。 牲畜圈里还有一些没有焚烧的尸体,甚至有些栅栏逃过火舌完好无损。活着的 牲畜靠吃尸体大快朵颐享受了一个冬天,到处依然窜着成群的野狗和一两只盘桓的 秃鹰,野狗和秃鹰撕扯着马、驴、骡子的软皮和硬皮,很多牲口的骨架子依然系在 柱子上。在这些骨架中间,有纳什的骸骨,这个男孩生前的工作是看护牲口。富兰 克林想起了杰克逊和他的皮袄。他现在放弃了认为他哥哥还活着的希望。那天夜里 在渡口城睡觉的人没有一个还能活着。但是,他还是急急走向第一个山坡,心中依 然抱着希望。他母亲也许还在弓着背等着他呢。今年,或许明年,他将回到母亲身 边。但是,他首先必须找个房子,他、杰基和玛格丽特能够在那里缓过劲来。 很快,他们便穿过了茂密低矮的刺柏、月桂和胭脂栎,春天里林木散发出阵阵 清香。他们上一次经过那里的时候,扑鼻都是真菌和金属的气味:现在,他们可以 开始攀登他们的故地黄油山了。 这次上山比上一回下山要容易,至少对富兰克林来说是这样。在去年那个秋日, 玛格丽特刚刚躲过死神湿漉漉的魔掌,富兰克林不顾膝盖疼痛,背着她下山。每走 一步都是受罪。现在,他背着杰基牵着马走在前面,享受着登高的快乐。每离开渡 口城一步,每离开大海一步,便离家近一步,每一步都是一个奖赏。他一路唱着歌 上山,随意编些词和调子唱给杰基听,很高兴让小丫头看见他在离开渡口城后这么 短的时间里就突然变得如此快乐。但是,玛格丽特却沉默不语。她保持距离,宁愿 一个人独行。她想得更多的是以前她唯一一次上黄油山时的往事。那一次,她病人 膏肓,顶着她那条蓝头巾。( 现在那条头巾究竟怎么样了呢? 她丢失的东西太多了。 )疲惫地趴在马脖子上。她当时死沉死沉的,重如垂在马臀上的网袋。她依稀记得必 须避让下山的旅人,还依稀记得祖父为她辩解的声音,还依稀记得依附在她脸上的 感染皮肤为生的蠓虫。 直到下午,他们三人终于登上了路上的最后一个高地,越过长满野草和高地芦 苇的平坦空地,朝远方墨绿色的树林和高高的白色山顶望过去时,她才真正认出了 那个地方。除了低矮灌木的枝条光秃泛白以外,一切如旧。那里仍然比山间小路暖 和一点,山上的深谷和山洞不会受到最凛冽的寒风的侵袭。那地方似乎依然是美国 最安全的地方,是个可以治疗康复的地方,毫无疑问,他们起码可以在那过一夜, 或者过一个月,或者过一辈子。 “这么说,就是这儿了? ”她对面前的家人大声说道。这是惊叹,也是提问。 富兰克林转过身来,对她微笑,他那张过大的孩子般的脸和剃得光光的脑袋被 太阳映得红红的,而不是羞红。他开心地笑着,长长的胳膊像女孩子的胳膊似的拍 打着。他指指森林。“玛格丽特,”他说。 那里有间石屋,与原来一样,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富兰克林的地方,晒枯的草皮, 烟囱,卵石墙――她差点儿在那里永远闭上眼睛的传染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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