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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那天黄昏时分,在玛格丽特回到富兰克林和杰基身边的途中,她刚走到小屋上 方的沙丘上,便看见了那群疯狂的海鸥。她用侦察管仔细观察了一会儿那群海鸥― ―侦察管仍在她手中――但是,海鸥的嘶鸣嬉戏并没能打扰她。刚刚与叫唤不停的 海鸥相伴了两天,她便认定它们是神秘之鸟。海鸥很像渡口城里的乌鸦,除了羽毛 的颜色,其他一切都很相像,总是忙碌不停,总是抱怨不已,总是结群滋扰。海鸥 是白乌鸦。她这一天过得悲伤郁闷,不过她并不急着返回小屋。她带来了令人震惊 的消息,她感到害怕。 那天早晨,她离开小屋时并没感到难过――甚至感到有些兴奋。她没有吵醒在 他们共眠的床上熟睡的富兰克林和杰基,使她与他们的分别显得格外温柔。不知何 故,她的饥饿和早起反而使她觉得精力充沛且目的明确。当然,沼泽地顶部沿线的 景色和高高的沙丘十分引人注目,不过对于一个尚未习惯于海洋的女人来说,那稍 稍有点儿令人费解。她无法理解海岸怎么一会儿退缩回去一会儿又伸展延长,她不 明白大海自我表达的方式为何如此丰富,时而浊蓝,时而烟灰,时而碧绿。在她看 来,大海的喜怒无常毫无道理:大海如此躁动不宁如此优柔寡断究竟是为什么? 尽 管疑问满腹,玛格丽特依然兴致勃勃。太阳照在她的身旁,微风轻拂着她的后背。 上午过去了一半,她来到聚集着七八幢农舍的一个村落,农舍环抱着一个鹅卵 石铺就的船台,船台穿过平坦的沙脊通到海滩上。海滩上泊着几只渔船,船舱里积 满了水,木头船体被冬季和盐霜打成银白色。房屋顶上袅袅升起缕缕浓烟,蜿蜒飘 过旷野,那永远是个令人愉快的景象。玛格丽特把侦察管藏在衣服下面,尽量放轻 脚步。不过,要想蹑手蹑脚穿过村子而不惊动村民是不可能的,因为那里有许多尽 职的狗。但是,只有女人和几个较年轻的孩子过来询问她,那些女人的脸饱经风霜, 褐如树皮,有两三个女人穿着华丽的衣服,那些衣服穿在城里人身上更合适。 她们想知道她住在哪里,从哪里来。她们没有碰她,但是她却觉得她们正在啄 她,像一群母鸡,好奇而饥饿。她们说,很少有人从大海那一边来到这里。“那边 什么都没有,姑娘,只有海风。”但是,玛格丽特避开了她们的问题,只是说她迷 路了――她精明地找到了一个求助的借口――她的家人正在等她。“我希望尽量打 听些有关船队的事,”她说。 “你穿那身衣服根本打听不到,”她们告诉她,指着她的便鞋和打着补丁的破 衬衫。“把你的膝盖放到我们的火堆旁烤一会儿吧。如果你能下咽的话,我们还有 些东西给你吃。” 当然,她当然能下咽,即便那东西指的是鱼和面包。起初,低矮的冒烟的屋子, 油腻的食物,燃烧浮木和动物粪块的闷浊空气,还有她周围挤挤挨挨的人体,使她 感到疲倦又有点恶心。她胃里的面包像个秤砣,但她仍然很高兴有面包吃,可以坐 在火堆旁取暖聊天。不过,片刻之后,她便一切都清楚了,并浑身颤抖起来。这些 女人并非她想象中那些出海忙碌的渔夫之妻,并不是她们的儿子和丈夫外出在大海 的波涛中辛勤收获,而她们白天在家孤守。其实,她们是被抛弃的妻子:“亲爱的, 我们最好还是提醒你一下,”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女人――琼妮――解释说。“不 然的话,当你到了停泊地点,你会大失所望的:你最好现在就掉头,回到你丈夫和 孩子身边去:别去遭罪了。” 像玛格丽特的情况一样,琼妮解释道,这些女人以前也是移民。两年前,她们 踏上了东进之路,“满怀希望”,奔向大海,准备漂洋过海。她们有几个人曾经路 过渡口城,对在那儿短暂而昂贵的羁留有着复杂的记忆。 听玛格丽特说到渡口城毁灭的消息时,她们摇头叹息,但似乎并不感到惊讶。 天灾人祸太普遍了,因此,很难激起人们的同情心。 “整个这片土地上,没有一条路不是充满危险的,”她们其中一个人说。“我 们都是与丈夫一道出来的:现在我们成了被抛弃的人。我们九个人没有一个男人可 以分享。如今,我们只能与狗和孩子同床而眠。当然,有人付钱给我们时另当别论。” 哦,这句话道出了她们穿着华丽衣服的原因,玛格丽特心里想道,也说明了这些女 人是如何谋生的。年轻些的女人和保养得很好的徐娘原来是娼妓。 “你们的丈夫都出什么事啦? ”她问道,只想表示一下礼貌,并不是真想听到 答案,以免耽误了她的时间:这时,那些女人马上全都说开了。她们中三个人的丈 夫死在了路上,一个死于发烧,一个溺水身亡,另一个被倒塌的马车轧死了。其中 还有一个人的丈夫,像富兰克林一样,被一群强盗抓去做了奴隶。又是那句话: “如今他不知在什么地方。或者死了:”但是,其他五个丈夫顺利到达了海岸,而 且据他们的妻子所知,继续前进渡过大海抵达了彼岸。 “那你们为什么还在这里呢? ”玛格丽特问道:“因为当时的船决定不带我们, 亲爱的。新规矩。” “不带你们? 为什么? ”玛格丽特立即警觉起来? “因为我们既不是男人也不 是年轻姑娘。” “而且也不富有,”琼妮说,她的嗓门比起她旁边的人响亮一点,也更加执着。 “那些船只带男人和年轻姑娘,这种情况已经有一年多了……” 她扳起手指,数起哪几种旅行者在停泊地点也许还是受欢迎的。“一种是漂亮 姑娘,没有丈夫或者没有孩子的姑娘,到了对岸后他们可以把她嫁出去或卖掉的姑 娘。第二种是有值钱东西的家庭,他们可以通过贿赂在船上弄到位子。还有身强力 壮能够出苦力的男人,或者有技能的男人。那是第三种人。据我所知,这就是命运。 剩下的人就等死吧。他们永远也别想上船。”她沉重地摇了摇头,让她的姐妹们齐 声附和:永远也别想,永远也别想,一点机会也没有。 “你问我,我的家人在哪里? ”琼妮接着说,蹲在玛格丽特身边,抓住她的一 只手腕。“我丈夫是个木匠。他的手很巧,从棺材到车轮什么都会做。我的儿子是 他的徒弟,做木匠也很有灵气。说实话,比他爸爸的手艺还好。我们的女儿十五岁, 漂亮得像天仙。他们决不会把她留下的。但是他们不要我。我是谁啊? 一个结过婚 的女人,我有什么用? ”她两手一摊,在火光里展示自己,一个疲惫的母亲,胖乎 乎的人,还长痘疮。“我的小儿子的命运怎么样? 朝前走走,萨福,过来让我们的 朋友看看。这孩子当时只有九岁。船上也没有他的地方。” “那为什么呀? ”又是一个玛格丽特知道自己得问的问题。 “因为他们既不能让他在田里当奴隶也无法叫他在车间里干活,就是这个原因。 不管怎么说还不能派上用场。年龄和个子都太小了。他们说,等你长成男子汉时再 试试吧。他们可能也会对我说同样的话,只不过我永远也不会变成男人。因此,我 将永远是一个美国人。”她说最后一个字的腔调,仿佛那是一个重负,会送她进坟 墓的重负。 “现在,我们都是美国人,”其中一个衣着比较艳丽的女人说道。“没有一艘 船会接纳我们任何一个人。” “我对我丈夫说,我不会拉他的后腿,”琼妮继续说,再次提高了声音,“但 是,他说他情愿和我一起留下。全家人在一起过日子。我真想哭。但是,我儿子和 女儿已经铁了心要走。你知道,一心离开的梦想。年轻人有权想要最好的东西。这 里没有什么给他们。他们不愿在这待下去。这里不安全……” “哪里都不安全。” “我告诉我丈夫:‘别让他们独自走。他们还没有长大,不能父亲母亲一个都 没有啊。你跟他们一起走吧,然后我过段时间再过去,等我有钱了――或者等我变 得像个男人的时候。’那情景真让我们伤心透了,将我们的家庭劈成了两半,然而, 事情就是那样,那里每天都在发生着这样的事情。你会看到这些场面的。我和小儿 子挥手送别他们,看着他们的船越来越小,直到完全消失。我们认为自己是世界上 最受唾弃的人。这就是我们的遭遇。噢……玛格丽特,你是叫这个名字吗? 如果你 不走运的话,那也将是你的遭遇。那就是冷冰冰的事实。这条海岸充满了晦气。 这不是巧合。海水为什么会是这种味道? ” 玛格丽特摇摇头。 “因为眼泪是咸的。大海是一只不停哭泣的大眼睛。在晴朗的日子里,我们可 以看见眼睛的曲线。” 村舍里的两个女人和玛格丽特一道走完最后一段路。起初,她们的陪伴让她感 到局促不安,尽管没有旁人看见她与谁一起结伴而行,或者在两个女人挽着她的胳 膊轮流为她挡风时,没有人让她感到害羞。她们的穿着打扮不是为了走路而是意在 吸引男人。她们光着两条腿,她们甚至还裹着披肩以抵御锋利如刀的海风,她们的 裙子和上衣轻薄而暴露,她们的头发梳得精巧别致。其中一个比较丰满、比较安静 的女人可能比玛格丽特稍微年轻一点,但是那个精瘦的女人起码有三十五岁,胸脯 平平,皮肤多斑,脸色苍白,不过略微有点沧桑美,没有受过不幸磨难的女人是不 会具有这种美感的。 她不像琼妮,她的孩子没有乘船过海,她说,但是,她的丈夫在面临要他的妻 子还是追寻他的梦想的选择时,他选择了两者中比较抽象的那个。 “生活第一,老婆第二,”他说。那是两年前夏天的事情了。她不得不在停泊 处艰难地生活了一个多月,学会乞讨、盗窃、卖淫的技巧,睡在洞穴里。 不过,将近那个夏末时,她的命运稍稍有了转机。她遇到了另一个弃妇,一个 刚刚结婚一年但怀里已经抱着一个孩子的女人,她饥寒交迫,她悲痛欲绝地发现自 己这么快就“守了寡”。现在有两个女人了。她们以姐妹相称――尽管她们的未来 不容乐观,不过她们看起来少了点凄凉感。那天下午,受到彼此相伴的鼓励,也是 受到孩子的需求的驱使,她们沿着河口那边的海岸探险而行,想寻找一个更加安全 的地方睡觉,找个没有男人的地方。她们发现了渔夫的弃屋和渔船。不到一个月, 待夏季将尽时,移民潮因为冬天而放慢了速度,帆船不再摆渡,姐妹会已经发展到 九人,再加上七个孩子和几条野狗,那些野狗是她们用食物驯服的,从此养着它们 担任守卫。 “当轮船进港时,我们总是要去停泊处,”瘦女人说。“去那里寻找猎物。那 里有水手――皮肤粉红,像肥肥的公猪――想找女人,付钱爽快。 他们说的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是,干起那事来,他们发出的声音全都一个样。” 胖女人大笑起来。玛格丽特也跟着笑了起来――尽管那些声音她只是曾经从其他人 的房间里听到过。“总之,大权操纵在我手里,”那女人接着说下去。“当男人一 心想干那事时,他们温顺得像羊羔――总之,大部分男人都是那样。一切由我控制。 我用双手对付他们,如果我能这样打发的话。这钱挣得容易。赶快冲洗干净。避免 怀孕或碰上菲丽丝夫人的危险。我不觉得羞耻。我不快乐,但我不觉得羞耻。我们 必须吃饭呀。 这和你与你丈夫偶尔做做没什么两样,我敢打赌。”她掐掐玛格丽特的胳膊, 表示亲密之情,一边大笑起来。玛格丽特微笑着点点头――这太出奇,令人意想不 到――但是,她为自己如此清白而感到羞愧。菲丽丝夫人。她是谁啊? 但是,没过 多久,玛格丽特尽管感到有点别扭,还是很高兴有这两个女人结伴同行。她们唧唧 喳喳说个不停,使人不觉得旅途单调而遥远。 她们的举止热情而粗鲁。人多比较安全。此外,她们知道哪条路最近。 从那些女人居住的农舍出来的小路不久就离开了平地和沙丘,升高一点儿爬上 了一堵被风化的狭窄绝壁,绝壁表层覆盖着冲积土且砾石颇多。那两个女人依然一 左一右,挽着玛格丽特的胳膊。玛格丽特低头俯视,看到下面混乱一片,令人困惑 不解。那些是船,她终于明白了。已经有三艘帆船泊在河口河水比较平静也比较混 浊的中流。船帆已经卷起,捆在桅杆和索具上。远远望去,帆船看起来很小,最多 可以容纳十来个乘客。第四艘船,比其他几艘船要大得多,船的三根桅杆上依然挂 着十二条单独的方方正正的船帆,船头和船尾还有更多的三角帆,大船正在驶过河 岸和水道,寻找泊位。 小货船和木筏子在系泊处和岸边之间穿梭不停。直到一个男人开始爬上其中一 艘较小的帆船船侧的绳梯时,玛格丽特才看出那几艘船实际上非常之大。甚至看上 去好像很小的旗帜一定也有毯子那么大。不管怎么说,此情此景宁静祥和,给人希 望。帆船和河水。没有险恶之兆。 岸边的状况可谓混乱不堪,玛格丽特以前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河口两岸边缘长 满水草,泥淖延绵,大河两岸锈迹斑斑的巨大废弃金属板在阳光下泛着红色,有的 金属板有二十个男人那么高,粗糙丑陋,令人胆寒,还有一些形状复杂难以描述, 但同样让人感到不安。此处腐烂的弃船和畜体比东进途中的垃圾体积甚至更大,更 让人感到是不祥之兆:大自然不能够――也不想――塑造如此众多的正方块、长方 块和完美无缺的球体,如此众多的管子和圆柱,如此惊人的对称性。这是人类最疯 狂的作品,或是比人类更糟糕的劣作。甚至连烂泥本身似乎也不是来自大地;什么 泥土能有如此油光光的蓝色,如此生动鲜明的绿色,如此的银色或如此的红色? 古 代遗物没完没了的细节总是令人不可理解。看到眼前的景象,玛格丽特不由得双眉 轻扬,吁了一口气。她甚至吹了一声口哨。发现这么多残骸碎片,她大为震惊,尤 其是在这条梦幻般的海岸上,毫无疑问,移民在这里可以忘却过去一切最糟糕的往 事。 “他们说,这些是老式船,”瘦女人说,“不过,我觉得你搭乘那种船过海的 希望不大,就像人们无法让石头浮起来一样。”她耸耸肩膀。“再说,你也看见了, 船开不了多远。陷在烂泥里等着腐烂吧。”她又大笑起来。 总是爱笑。“那很好笑吗? ”有时候,她怀疑曾经在美国居住过的人种是不是 一群傻子。在她看来,那个年代的许多古老的东西已经不存于世,早已消失了。 她们走下峭壁,向内陆走了百来步,再也听不见大海的呵欠和风的唠叨。这时, 玛格丽特的两个同伴才停下来整理头面,准备开始接活,玛格丽特自己也才得空向 下俯视,尽管下面的景色只是一闪而过――她不想在陌生人面前拿出自己的侦察管。 她看见在她这一侧河口的干旱梯田上有一些帐篷、小屋和马车,形成了一个临时小 镇。即使离得那么远,她都能听见喧闹的叫喊声。空气中弥漫着愤怒和急躁的情绪。 除此之外,她听见了叮叮当当响的工具声,金属的敲打声,木头的断裂声,火堆的 噼里啪啦的炸裂声,牲口的抗议声,还有人们的低语声――他们没有什么事情可做, 只好坐着,等着,希望着,交谈着。 从农舍里出来的两个女人不知怎么地竟能把自己打扮得如此光鲜。 她们躲在两块大石头之间披上了披肩,脸颊和嘴唇抹得鲜红,理好了被风吹乱 的头发,解开了上衣胸口的扣子,刮去了鞋子上的烂泥。她们看上去比原先既年轻 又见老了一些,既庄重又滑稽。当她们拥抱玛格丽特时,她能闻到些许香水味。厨 房味。她想,还有混合着香料的蜂蜜味。还有肉酒浇愁。除了不加掩饰的愤怒之外, 他还像玛格丽特一样,被小商贩纠缠着。小商贩推销着好运护身符、船用物品、防 风雨器具、晕船药。一头上好的壮骡子不值几文钱,但是一指长的动物阴毛,他们 说,便能让人致富,过上舒心的日子。 玛格丽特急急穿过人群,尽量装作有事要办、直奔目的地的样子,全然不顾有 人扯她的劳动服和裙子,不顾试图绊倒她的脚,不顾冲着她的脸叫喊的声音,要与 她做超过她能力范围之外的交易和买卖,向她推销她从未见过的东西,遇到的只是 些毫无诚意的新朋友。 她一到河岸,便挤出人群跳到满地木头和金属漂浮物的泥泞河岸上。 现在,如果她当心不要陷得太深,如果她低眉垂袖不引人注目,她便能够挤到 一个生锈的船台上,她可以站在那里,从远处审视人群里人们的面部表情,弄明白 这些移民翘首踮足盼的是什么。 起初,她所看见的是一排桌子,用绳子拦着,把移民隔开,但是,她渐渐明白 了他们在办理什么程序。一个接一个,或是个人或是一家子,被喊到的人就向前走, 由身穿黑制服的一群男人问话和搜查,玛格丽特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这群男人 的皮肤异常苍白,衣着有点过时,穿着工装夹克和工具鞋。他们的胡须和头发都修 剪得短短的,像十几岁的少年。他们手拿沉重锃亮的棍子,随意挥舞着,维持人群 的秩序,仿佛他们是牛群。 另外,从远处看去,据她判断,他们说话所使用的语言她一点也听不懂,无论 他们喊叫的话多么响亮,无论他们多么凶狠地用棍棒钝头来强调他们的口头命令。 玛格丽特不会加入恳请者的人群。她站得远远地静静观望,首先看一下有没有 强盗的踪影,确定没有强盗时,便开始扫视女人的面孑L ,看看有无来自方舟的她 的哪位朋友。依然没有。不过,她目睹的情景与村舍里女人告诫她的一模一样。显 然很富有的几家人,或者可以证明他们是富而不露的人,前臂上用蓝色的颜料打勾 做了记号,然后允许他们带上自己的财物穿过金属残骸,穿过一艘艘废船那连绵不 断的刻板的阴影中的黑泥,走下海岸线和小货船。年轻的男人和带着工具包的男人 正在接过文件,在契约上按下手印:免费航海旅行,工作一年不拿工钱。那就是交 易,不容争辩。伸出你的大拇指,或转身离开。漂亮姑娘受到调情,被告知大洋彼 岸的男人是如何如何富有、清爽、英俊。如果愿意的话,一个漂亮女人在那里可以 拥有三个丈夫。 其他人几乎都被打上了红色的记号――两只胳膊上各打了一个大叉――然后转 身走了。他们回到人群里,垂头丧气的,但是准备再去试试( 一旦他们擦掉了所有 的红色标记) ,不过下一次得编造一个不同的身世,或者戴上不同的帽子或流着更 加令人信服的眼泪。 玛格丽特没有看见正朝她走过来的警卫。他身穿黑色制服,在泥淖的映衬下几 乎像个隐形人。他抓起她的手腕,也许是看看有没有蓝勾标记,直到这时她才注意 到他,她的惊叫声顿时让她成了前几排人群的注意中心。人们看见她从站立的金属 台上被拉下来,听见那警卫发出快速而含混不清的命令,叫她离开,别在那闲荡。 人们看见她被粗暴地推回河岸,那个警卫的靴子落在她的臀部,与其说是踢,还不 如说是戳。最后,当她离那个警卫有一段距离时,她抓起一把烂泥朝他甩过去,这 一举动得到了申请未遂的移民们的欢呼。她甩过去的烂泥离目标还有十几步的距离, 但人们并不在意。他们开心的是,不用他们自己动手,终于有人表现出些许不计后 果的坚忍不屈。甩烂泥并不是获得船位的最具说服力的申请方式。 至少此时此刻,在玛格丽特赢得这昙花一现的好名气的当儿,陌生人微笑着对 她的行为表示认可,作为对她的问候的回报――“干得好,妹子,”他们大声喊道, 尤其是那些申请失败被打上红叉的人哄得更起劲。 还有人在大喊:“下一次再走近一点。”因此,她就能从那些被拒绝的家庭成 员口里得到她的问题的答案,而那些人正从人群后面慢慢离去,神情沮丧,不知所 措,气呼呼的。“他们说,我们必须等到夏天坐运载家庭的轮船," 一个女人告诉 玛格丽特,一边蘸着唾沫擦拭着自己的胳膊,但看起来.根本擦不掉染上的记号。 “这些帆船只是运送工人的。他们马上就带我的几个儿子走,但不要我。”正如玛 格丽特听琼妮说的故事一样:母子分离,夫妻天各一方。另一个女人说,她听说运 送家庭的帆船已经停泊在海岸的下游了,那儿的港口比这个大得多,每个月有三十 艘船运载移民――“只需要走三四天的路程,如果你有钱请人指点一条捷径的话。 在那里,他们什么人都带。女人。孩子。他们说,狗也带。我们正在打点行装,如 果我们能把马换回来的话,我们今天就走。” 玛格丽特听着他们的计划,不过也听得出他们声音里底气不足。他们因失望而 疲惫。现在,他们不得不拆散家庭,或者继续前进去另一个地方,或者留在这里等 一段时间,靠吃盐喝风过日子。她转身朝树林和海边小路走去。她不会浪费时间去 排队,到头来落得个希望和耐性都被打上红叉的结果。一个女人拖着个孩子,一文 不名,只有一副侦察管,那些船决不会接受她的。她一定还可以有别的梦想。 玛格丽特刚刚下定决心立即回到杰基和富兰克林身边,便立刻发现有另一个更 加充分的理由,催她赶紧离开锚地。她看见在几步开外那些被抛弃的马车中间,坐 在板条箱上,穿着玛格丽特姐姐织的橙绿相间针织衫的人,竟是梅洛迪・博斯,她 的神情苦恼万分。 当玛格丽特急匆匆朝小路走去的时候,她只记得必须带走侦察管。 当她走到渔村里的那两个女人与她分手去干活的地方时,她便拿出侦察管看了 起来。她将侦察管聚焦在马车上,然后移到人群上,接着转向集市,继而又朝营地 望过去,但是,她没有看见她那件被偷去的针织衫,也没有再看见梅洛迪的踪影. 不过,她看见了那两个女人,她们站在马厩旁,在三个骑在马上的男人面前显得非 常矮小。那三个人的着装很另类,胡须用丝带扎起。他们其中一个人的马鞍上好像 荡着一只被砍下的手,像一件战利品。在他们后面,有个人在急不可耐地掉转马头, 吆喝他的同伙快点跟上。那人是队长头儿,决不会错――就像她决不会认错梅洛迪 一样――穿着他偷来的衣服,山羊皮袄穿在他身上看上去像一面大旗。 “已经回来了? 动作真快。没有打勾也没有打叉,我明白了,”琼妮说,玛格 丽特回到村舍时,几条狗狂吠着报信。“我陪你走一段路。我喜欢有新朋友做伴。” 于是,她们两人继续朝山坡上走去,走进后海岸那边更高的沙丘,四五条狗跑在她 们前面。“我们现在彼此了解了吧,”琼妮说。 “锚地那儿的情况你都看到了。像我们这样的女人,在这里是没有出路的。现 在你明白我对你说话有多么诚实了吧。” “还有别的船和别的港口。运送家庭的船。在下游……” 琼妮吃吃笑了起来。“嘿,就知道他们会这样说。那就是他们想让你相信的话。 他们不希望你在这个锚地周围转悠,制造麻烦,发牢骚说坏话。他们会说:‘这就 对了,亲爱的,你们留在这里,但是我们会照顾你的丈夫和你那高大健壮的儿子们。 把他们交给我们,会得到很好的照顾。 现在你走吧,朝南走吧。好姑娘。那儿有船在等待着已婚妇女,等待着所有的 老人和孩子,那些船舱里都衬着毛皮。’然后,当你到达下一个港口时,嗨,听到 的又是老调重弹。妈妈和孩子不要。爷爷奶奶不要。‘再朝南走走,会有更好的运 气的。’那话你信以为真了? 唉,那你就更傻了。你朝南走,一直走到头,然后再 从对岸往上朝北走,走到哪里也找不到一艘船愿意让你上去。这样的话,在一两个 季节之内,这个国家海岸的沙滩上被拒绝登船的人会比海鸥还多,我敢向你保证。 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他们会满身沾上碎海藻,挤得只好侧着身子睡觉。不能啊,听 我说吧,玛格丽特:你是叫玛格丽特,对吗? 你丈夫,他身强力壮吗? ” 玛格丽特点点头,微笑着,一只手举过头顶。“他有这么高,身体壮得像牛. 他英俊魁梧.” “他是什么性格的人? ” “他害羞,我觉得,体贴人,而且――” 玛格丽特本可以再说出一大串他的优点,但是琼妮立即打断了她的话。“唉, 那么说,你真不走运,”她说。她抓起玛格丽特的上臂:她出手太重了,甚至比黑 衣警卫抓得还紧。“听我说,宝贝。如果你聪明一点的话,你回到你那害羞而体贴 人的丈夫身边后,不要告诉他实情。告诉他没有船,或者说船位都满了,或者说男 人们允许登船之前必须把睾丸割了:说什么都行,就是不要说真话。原因是,他一 知道他们在找肌肉发达的人而几乎不要长着一对乳房的人时,他就会毫不害臊地把 你抛弃。你男人就会上船,把你丢在这里,抛弃你和你的小囡囡。相信我。你还会 鼓励他,因为你爱他,你希望他自由。女人就是死心眼儿。” “我确实爱他,”玛格丽特说,她的声音小得出乎意料。 “他要是走了,你还爱他吗? 当你得不到爱时,你还会爱他吗? ” 玛格丽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是觉得胸口发紧,非常生气。她想甩掉这个 女人,但是,琼妮把脸贴近玛格丽特的脸,说道:“那就让他去吧。来我们这儿。 我们给你找个地方。你是个俊俏的女人,别有韵味。 设想一下,当你回到丈夫身边时,他想坐船走。没人希望你会这样,只不过设 想一下,他走了,你剩下孤单一人。那就回到这里来吧,我们会给你找个地方,给 你找张床,只要你准备和我们一起干,贡献你的一份力量。 当然,我们必须把你的头发染一染。有的男人害怕红头发。我们必须给你找好 点的衣服。你听懂了吗? 到我们这里来。到我们这里来吧。” 那女人终于放她走了,不过,那几条狗还跟了玛格丽特一会儿,才回到它们的 主人身边,吃晚餐,烤火。玛格丽特步履匆匆,几乎是一路跑步。 不一会儿,她便由于身体劳累又忧心如焚而气喘吁吁了。但是,她能够看到小 屋和狂怒的海鸥群时,便放慢了脚步。她需要时间考虑一下。不过,当她能闻到肉 香时,不由得又加快了步伐。 在看见小屋和到达小屋之间的时间里,玛格丽特下定了决心。她不能对富兰克 林撒谎,无论琼妮的规劝多么具有说服力。他不是她的人,没必要对他撒谎。他不 是她的丈夫,也不是她的情人,更不是孩子的父亲。 她对他没有任何约束力。数月之前,他和他哥哥杰克逊一起出门,像他这般年 纪的小伙子一样,心里并没有太多的奢望,只想抵达海边,乘船驶往更美好的生活。 怎么说呢? 秋天,他们一起走了三四天,然后,春天,他们在逃亡的路上又相伴了 几天,这一事实几乎不是什么理由,使她可以据此想象自己会对他有什么影响。不 能对他撒谎,她要毫无保留地把实际情况告诉他,但不发表意见或提出建议。不过, 如果能忍得住的话,她不打算提起梅洛迪‘博斯。她觉得羞愧、不合情理、怯懦、 自私,因为没有走到梅洛迪前面告知杰基的消息,应该说是贝拉――小丫头的真名 似乎都很少叫了……唉,这样违背人性的行为罪孽深重,耻于向任何人披露。对痛 心的祖母如此怠慢,真是十恶不赦。她忐忑不安了片刻,这样的感觉不是第一次了, 严格地说,玛格丽特认为,杰基并不是她救助的孩子,而是她偷来的孩子。如此的 偷窃行径,如此的罪孽,怎能告诉富兰克林――无论如何,眼下还不能告诉他。 不过,她至少会向他提到那天从侦察管里看见了队长头儿,还有很多带着武器 的强盗。她还必须告诉他关于那只耷拉在马鞍上被砍下的手以及她的直觉反应,她 认为那是从劳动营里逃跑的富兰克林的难友的手。 最重要的是,关于他们一起登船离岸的可能性,除了无情的事实以外,她能说 些什么呢? 没错,锚地里有几艘运载移民的远洋巨轮,欢迎像富兰克林一样年轻力 壮的小伙子上船。他可以免费乘船,在航程结束时做工抵偿。她自己――未婚,年 轻,依然是处女之身,而且并非完全没有吸引力,她希望是这样――或许也能搭船 走,“尽管这样说你会认为我很自负”。将自己嫁给某个口齿不清( 还踢她) 的陌 生人做新娘和家庭主妇,去换一个免费船位。 不过,还要考虑杰基的问题。眼下,杰基是她关心的焦点。一个女人带着那么 一点大的孩子,船上不会欢迎的。那毫无疑问。她已亲眼见过那种情况。做母亲的 必须留在岸上。 因此,那就是他们的选择。实际上,他们毫无选择。她一丝不苟地练习着自己 准备说的话:“富兰克林,我们必须向你告别了。我知道,你认为你自己和你哥哥 有必要借此机会逃出美国,漂洋过海。”她完全能够理解,她打算说。她无法责备 他是个高大健壮的男人。她祝愿他旅途平安,创业有成。不过,她和杰基将留下不 走了。这是她的责任,也是她的愿望。 “但是,你……”不,她不敢喊他鸽子。“但是,你应该带着愉快的心情过海, 因为坏消息总是与好消息相伴的。我已经为自己和杰基找到了一个家。我在沿岸找 到了一些姐妹。她们不接纳男人,但是我可以和她们一起生活工作。她们答应了。” 她不会解释那是什么工作。她甚至不愿相信自己会去干那种活儿,尽管她在那方面 毫无经验,与陌生人发生性关系挣钱似乎十分遥远而不可想象,正如她很难想象自 己是否会与一个男人――那个她爱着的男人――亲热一样。 现在,她马上就要走近那些小屋了,玛格丽特揣摩起富兰克林可能会做出什么 反应:遗弃她和杰基,他会感到于心不安的,他们应该再往南走走,也许真有运载 家庭的轮船愿意带上他们三个人,他们也许应该等到移民季节的后期,到那时,放 行的要求可能会松一些。她会说:“你留下来不安全。你已经是个被追捕的人。如 果你真为我和杰基着想的话,你应该走。乔装一下走吧:你一走,我们的生命会更 加安全。”然后,她也许会走上前去,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腰,仰起脸看着他的脸。 “做你认为你必须做的事情吧,”她会说道,然后闭上眼睛。 实际上,在她的心灵深处,在她最坚强、最理性的头脑里,她既期望又担心他 会立即脸颊绯红,作出敷衍的反对表示,然后立即说,是的,她的建议很有见地。 他必须搭船离去。而玛格丽特,说实话,已经开始生他的气了,气他运气好,气他 自私。 实际上,黄昏时分,当玛格丽特终于推开小屋的门时,富兰克林手上、袖子上 的血迹斑斑使她惊讶万分,以致她无心去琢磨厨房飘出的香味、新生的炉火和灯火, 更别提说出事先练习得滚瓜烂熟的话了。也许,明智之举是应该遵循最优秀的传统, 耐住性子等着,不到火候不揭锅,到时候再告诉他坏消息,说说锚地上随便什么人 的坏话。 她仿佛一个成年人回到了自己童年时代某个无忧无虑的地方。一切安然无恙。 杰基开心地坐在他们临时支起来的床上,玩着几个油彩鲜艳的鱼漂。她认出玛格丽 特时,便向她扬起小手,大声发出最甜美的问候。 富兰克林似乎为自己那天的家务成就感到兴奋无比,看见玛格丽特高兴得不知 如何是好,因此,玛格丽特不忍心用沉重的消息和她别无选择的决定摧毁他那孩子 般的快乐。于是,她听他讲述了他所做的一切。他如何用一根渔杆的断头和一根弓 弦做成烧火棍,又用一小把干草引着火的;他如何宰杀了那匹大马;那天晚上,在 可以安全地生火冒烟的时候,他将如何使用熏房制作马肉干;他如何用烤马肉和马 肉汤把杰基哄得好好的,吃得饱饱的;他如何用鱼油和动物脂肪制成灯油;他如何 为玛格丽特准备了丰盛的肉宴,欢迎她归来。他甚至吻了她的手,把她拉到炉火旁 边。“怎么样? ”他自己心里乐开了花。 吃过晚饭,把杰基哄睡后,玛格丽特借着灯光,把一切都告诉了富兰克林。她 边说边注视着他脸上的表情,这也许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夜晚了。但是,奇怪 的是,听了她所说的消息之后,他几乎露出了宽慰的表情。“我们只好留下了,” 他说。“如果他们不想带我们走,那么我们只好留下。” “他们会带你走。你做梦都想走啊。” “他们不可能把我带走,除非他们让我带上我想带的任何人。我不会离开你和 杰基。你觉得我是哪种人啊? 我们留下来。就这样定了:我们就留在这里。我喜欢 这地方:我会成为一个渔民。我会开垦一些土地c 我们还有一匹马呢。” “你知道,我们不能待在这里。那样很危险。你不可能一直躲着不出去,总有 一天你会被人认出来的。笑声很滑稽的高个子男人。”她看着他,咧嘴笑了笑,尽 管她此时是在提出告诫。“到时候,你想和谁作伴就由不得你了。你会再次被抓回 劳动营。或者说,他们会逼着你在地上为自己挖一个坑。” “或者拿我喂海鸥。” 当然,她说的都是实话。“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她最后说道。“我们不能前 进。我们也不能后退。” “眼下的情况就是我妈经常说的那种,叫做一个没有盖子的箱子,”富兰克林 说。“进也进不去,出又出不来。”接着,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为什么不这样 做呢? ” “为什么不哪样做啊? ” “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你说,我们不能前进。但是,我们为什么不能后退呀? 不过,如果我说出来的话,你会以为我疯了。我自己也认为我是疯了。”他直起腰 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伸过手来拉起玛格丽特的手。 “我无法解释清楚我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脑子里像灌满了糨糊似的。 我无法正常思维。” “说下去,鸽子。试着说下去。”她的手指握进了他的手里。 “我母亲正在呼唤我,”他说。“这就是我想到的情景。生起那堆火。 心情愉快地守着这间小屋:等着听见你推开门,然后我们便可以开饭。 我今天为你做的一切,我以前常常为母亲这样做。但是,我不会像离开母亲那 样抛弃你和杰基: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永远不会忘记,母亲留在屋里,是为了 避开向我们挥手告别。我不应该把她留在家里。我不该。 我应该更加有力量。你说的话,没错。我做梦都想登上帆船,为自己打拼出一 种新生活。但是自从杰克逊死去或者失踪以来,我便萌生了两个更大的梦想。我梦 想重新找到他。我梦想回到我们的故土,回去照顾妈妈,尽管那里很穷。这些就是 我最大的梦想。这些梦想比登船的梦想更强烈,我可以告诉你这点。” 那天晚上――总算吃了一顿饱饭,烤得暖暖的,尽管有点恼人,有点熏眼,但 不管怎么说还是很平静――他们更加仔细地考虑了一下杰克逊那狂妄的梦想。理智 要求他们离开这里,逃出强盗的势力范围,远离队长头儿( 也远离梅洛迪・博斯) 。 富兰克林的生活也许就取决于此( 杰基的生活可能也是如此) 。理智要求他们至少 应该了解一下南面其他锚地的情况。他们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了。再往前走几天又 有什么区别? 理智要求他们离开他们逃出的那片荒地,离开那些没有人管的大路和 一片狼籍的田地,离开废弃的农舍和满目疮痍的平原,离开渡口城里死寂荒凉的街 巷,离开危机四伏的山路――山路崎岖难行,只适合山羊行走,离开富兰克林家农 场的酸土,离开美国的衰败和危险。然而,理智不会带有激情,也没有浪漫的元素。 有时候还是疯了更加明智。只有疯子才能成功地到达海岸,也只有疯子才能回头。 那就是旅途上的智慧:要准备冒险。你得疯狂到去冒险,因为冒险是不可避免的。 于是,他们开始热烈地讨论起再次西行的打算,准备违背理智,转身背着太阳升起 的东方和大海,准备起程朝回家的方向走。 不过,那天夜里,玛格丽特被尿湿了腿的杰基吵醒,借着烛光为她洗净擦干的 时候,她心里又觉得不太塌实。她所想象到的一切都是再次失去富兰克林的情景, 幻想着他因为对她的忠诚而受到惩罚。富兰克林被队长头儿带走。富兰克林遭到强 盗袭击。富兰克林沦为奴隶。于是,她拿定主意,无论如何,他们再也不会犯向东 前行时沿着高速公路走的错误了。他们将走那些偏僻的路,靠野生植物生活,不到 万不得已,不会向少许仅存的农户行乞。也许最好是夜间赶路。‘如果夜空晴朗看 得见路的话,那是可行的方案,尤其是他们还有一匹马帮着驮杰基和少许行李。趁 夜行路,至少她的高个子男人几乎难得被人看见,也不会遭到想抓几个免费劳工的 任何帮主的攻击。不错,那是他们所面临的最大的问题,如何让富兰克林变得几乎 像个隐身人。她梦想着能够那样。她梦想着富兰克林不可能做到的事,矮小一些, 普通一些。 像平常一样,玛格丽特比杰基和富兰克林醒来得早,她不想打搅他们,只是仰 面躺着,望着小屋里面的东西显露出来,略微紧张不安地听着大海的涛声,听着风 声,听着日出时的鸟叫声,听着她身旁的呼吸声:她伸直了双腿,活动一下肌肉, 感觉不错,只是有点僵硬。她用指甲清洁牙齿,又揉揉眼睛赶走睡意。她用手指做 梳,梳通她那现在几乎长及肩膀的头发,心里想到,既然有火了,是否可以烧点水。 她的头发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洗,甚至也没有梳过。她为此感到羞愧。面对她那忠实 的富兰克林,她是一副什么模样? 然后,她有了。有了一个主意。 这个主意是他们西行之旅的最佳保护伞。这个主意是他们面临的最大难题的答 案。现在,没有人能够找他们的麻烦了。富兰克林会很安全,尽管他那么高大有力。 玛格丽特从他们合盖的鞍毯下钻出来,找出了工具箱。光线还很暗,难以看清 每一件工具,但是,她能摸得出来。那把剜刀还黏糊糊地沾着马血。还有他们不认 识的工具。槌棒和长柄浅锅。几圈绳子。她摸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就在箱子角落 里。割鱼的刀片:她握着刀片脊柄将它抽了出来。金属刀刃甚是锋利。要是在一块 上好的磨刀石或磨刀皮带上磨一下的话――她觉得肯定能找到什么合适的磨刀家伙 ――这把刀的刀刃马上就会变得很危险了。在渡口城的家里,她一直是家里担任磨 快工具之职的人,所以她充满自信。对,这个办法准行。待富兰克林一醒,她烧好 了一些热水,她就要剃光她的男人的毛发,从头剃到脚。她要暂时把他变成一个看 上去非常危险的人。他将变成一个因染上瘟疫被驱逐出家园的人。 这是一次奇特的经历,既辛苦又尴尬。起初,玛格丽特的双手瑟瑟发抖,也许 是因为她用马皮磨刀时把刀片握得太紧,时间太长,但也因为富兰克林躺在他们的 床上,双手抱在脑袋后面,像个情人似的。结果令人满意。他站起身来,她跪在他 的脚下,首先用温水软化他腿上的汗毛,然后她贴紧细毛向上推移刀片,开始刮掉 腿毛。但是,她几乎一下子就把他划破了。不过是两道细细的刀口。鲜血令人担忧 地渗透在他那潮乎乎的皮肤上,见此情形,她的双手开始颤抖得更厉害了。于是, 等到天光更亮一些,她又开始刮起来。“仰面躺下,”她说,“那样我可以更容易 够着你。” 玛格丽特先剃去了富兰克林小腿上的汗毛,她一只手抓着他的脚,另一只手在 刮汗毛。他小腿和脚踝上的汗毛乌黑而纤细,只有靠近大腿处的汗毛才变得比较杂 乱。她刮到他膝盖以上一指长的地方就没有再朝上刮。他那双长腿的小腿部分似乎 是公共财产,相对而言比较安全。不会受到伤害。男人可以向陌生人露出自己的腿 的这一部分,到此为止似乎可以说是不见外,而不能算是不庄重。但是,让陌生人 接触再往上的大腿部位和私处就太过分了。 玛格丽特干净利落地移动刀刃,没有说话。她想显得冷静,在专心致志地工作。 不过,她的心里春心萌动。单单触摸他所有的非私密部位,就激发出如此意想不到 的快感。身体的凹凸部位,肌肉和腱子肉,还有男性粗糙的皮肤。她的手指随着刀 刃移动.不过,她剃去富兰克林全身汗毛的想法应该是有限度的。富兰克林由着她 刮去他背部和胸部,还有他胳膊上每一处未刮的汗毛,从背上和关节上铁丝般的硬 毛到腋窝里缠结潮湿且散发着姜味的腋毛。但是,当玛格丽特开始刮他乳头周围缠 结成球的汗毛时,他感到有点不安了。他不得不抓住她的一条腿让自己保持不动。 他的呼吸不平静起来。他的眼珠子转动着。他的眼睑耷拉下来。“你没事吧? ”他 点点头,说不出话来。只是当玛格丽特扯起他肚脐眼下面的汗毛想尽量剃短时,他 才叫了一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以为把他的肚皮划破了,不过,她并没有看见 流血。 但是,用不了多久,她就会知道是什么使他感到难受。的确,他那玩意儿离她 那只拿着刀片的手只有一指远。她的触摸让富兰克林感到兴奋。这可是件新鲜事儿 ――令人吃惊而有趣。因此,她心里一阵冲动,既想看个仔细又不敢看。“玛格丽 特,”他喊道。过了一会儿,他又喊了一声,“玛格丽特。”然后接着又喊道, “玛格斯,玛格斯。” 玛格丽特没有吭声。她只是一个劲地忙着,确保她的工具能将他身体上所有暴 露部位剃得洁净光滑。如果她的举动导致了任何超出刮汗毛以外的后果,那全取决 于他而不是她。如果富兰克林伸手将她拉到他身边,她会幸福地倒在他身上。如果 他拉起她的手,把她的手塞到他的衣服下面,顺着他的身体再往下推,伸进按理说 她不应该触摸或剃去的阴毛里,那么她也会听之任之,毫无疑问,也该是她冒那个 险的时候了。她会很愿意冒这个险。 头一天,富兰克林斩钉截铁地说过,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他都要和她以及杰基 在一起。从那时起.玛格丽特便确信,恰如水往低处流一样,勿庸置疑,他们结成 夫妻只是个时间问题。因此,即使他又一次感到害羞而犹豫不决――也许异常胆怯 ――不敢趁她为他剃身的机会与她做爱,玛格丽特并没有真的介意。再说,着什么 急呀? 他们又不会分离。所以,她会让他从容不迫,无论她对他身体的隐秘处是多 么好奇,无论她想吻他的欲望变得多么强烈,无论她自己觉得零距离接近他的全身 是多么令人窒息又头昏眼花。她的膀胱似乎在挤压着她的下身。她的皮肤感到发红 戳人。她的舌头在嘴里很活跃。 但是,就那种亲密行为而言,玛格丽特认为,为富兰克林剃头刮脸是顶顶恼人 和惊讶的事情。她剃去头发时发现了一个重顶。这是一个不吉的征兆,像红头发一 样很不吉利。于是,她更加爱他了。剃了头发,她使重顶消失了。 最后,她退后几步,发现她展露出来的是一张少年的脸和一个男孩子的脑袋。 她已经警觉到的他们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更加拉大了。现在的差距不是六岁,而是 二十岁了。难得看见一个男人刮得净净的脸和剃得光光的头颅,她一时惊恐万状。 富兰克林的五官看上去大得要命,脸上的表情一览无余,他的皮肤苍白吓人,且易 招攻击,一脸病容勿庸置疑,仿佛剃去毛发的计谋真的让他染上了瘟疫。他看上去 也更自然了。在某种程度上,这更像本色的富兰克林。这很好地说明了他容易紧张, 容易羞涩脸红,他女性化的笑声,迟疑不决的双手,害怕冒险,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吻过她。他稚气未脱,还没有完全成熟。 “你要是能看见自己就好了,”她说,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里蕴含着失 望和理解。这个“男孩”可以做她的儿子。 “我能感觉到。”富兰克林抬手摸着自己的脸和脑袋,一圈圈地摸着嘴唇。 “我觉得嘴巴怪怪的。耳朵奇大。” “你看上去像个男孩。一个巨人男孩。一个粉红色的巨人男孩,染上了瘟疫。 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严重的瘟疫病例。现在没人愿意要你了。” 她那重顶的漂亮男孩。 玛格丽特和富兰克林告别大海并不感到遗憾。他们已经放眼看过大海,见证了 大海的汹涌宽广,大海的愤怒,大海的平静。到目前为止,这已足够。也许足以受 用一辈子。大海充其量是美好的记忆或憧憬。他们无法想象与大海为邻一起生活。 大海的喧嚣会吵得他们发疯。此外,他们还得望着帆船进港出港,满载着充满梦想 的移民,时刻想起他们走过的旅程、他们遇到的危险以及胡思乱想的所有事情。如 果他们留在那里不走的话,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海只会再次告诉他们,他们是多么的 失落,他们也许会变得十分凄凉和倒霉。 他们在日出之前就动身了,以便保证在很多人到达之前穿过潮水城:当然,要 赶在强盗营地里的任何骑手开始活动之前。小母马驮的箩筐不是很大,无法用作杰 基的骑马摇篮,于是,富兰克林割开一只箩筐的周边,让它展开,用拖网加大箩筐, 再用绳子捆上加固。他在箩筐里挖了两个洞,让杰基的脚和腿可以放进去,玛格丽 特则用渔网做了一个枕头。这样,小丫头可以像个女王一样旅行了。另一侧的箩筐 里装满了与小丫头相同重量的东西:烟熏马肉条,渔民最好的工具,侦察管,足量 的水,些许火绒,鱼油,还有富兰克林做的烧火棍和火弓。 他们朝北走了不远,然后,把他们的路线和希望定在了朝西的方向,两人轮流 领头走在前面。他们觉得冷极了,专心致志地赶路,简直顾不上说话,不过,还没 有冷到不能微笑的程度。不久,风便会吹拂着他们的背,太阳将在他们身后升起, 推着他们向前进,深入美国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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