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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现在是玛格丽特和富兰克林打量自己和观察对方的时候了。他们向东驰骋了一 个下午,来到了远离方舟的一片灌木丛盐碱地。富兰克林骑着那匹大马走在前头, 用作鞍垫的毯子做成的背篼把杰基( 尚未对她作说明) 背在背上,绳子绕在他受伤 的肩膀上。不太善骑的玛格丽特让她的坐骑跟在它的同伴后面,似乎觉得随时都可 能听见追兵的马蹄声。不用说,奴隶主会穷追不舍直至抓住他们为止。富兰克林说, 这是个面子问题,至少要追上一两天吧。于是,他们取道满是鹅卵石的潮湿河床逃 亡,那样他们的马便不会留下可以跟踪的蹄印,也不在乎那条路通向何方,只要远 离任何建筑物就行,因为远离建筑物就远离了危险。当玛格丽特骑的小母马翘起尾 巴拉屎时,富兰克林下马将依然冒着热气的马粪踢进下层灌木丛里,马粪便不见了。 当任何大树权或小枝条被折断时,他便花些工夫用烂泥把洁净苍白的断裂处糊上。 他们两个人尽量拣洼地走,但是,随着午后时光的流逝,天色渐暗,周围变得 寂静下来,他们的忧虑也渐下心头。交谈可不易。如今,他们又回到了一起,却感 到别扭,舌头好似打了结。这次的相遇得救来得如此突然,他们连做梦也没有想到。 那个冬天,他们无数次想象过这次相见,想象过他们见面会说些什么,想象过他们 会怎样相拥而泣,但他们却从来不曾相信真会有重逢的这一天。世界不会如此慷慨。 这个真实的时刻实在是天赐的厚礼。他们感到十分尴尬,难以宽心相拥,欣慰相吻。 他们毕竟不是亲姐弟。他们不曾是情人。去年秋天( 尽管只有短短几天) ,她曾经 是他的玛格丽特,他曾经是她的鸽子,但那似乎是不可能的。无论当时他们之间存 在着什么样的感情( 而且也很难知道哪些记忆是真实的,哪些记忆是虚幻的) ,两 人都还无法公开承认。他们自由了,团聚了,正在并驾齐驱向东驰骋。但是,现在 就为此而喜不自禁还为时过早。他们没有这样做,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些实际问 题上――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尽量不出声地向前赶路,希望能找个住的地方,弄一顿 饭,他们轻轻地唱着儿歌让杰基高兴,最后,由于马背颠簸之劳加上富兰克林后背 的温暖,杰基睡着了。 玛格丽特找到了慰藉,希望强盗有更加紧急的事情需要处理,而不是来追捕几 个――也就是说,除了富兰克林之外,如果还有哪个有胆有识的劳工也逃跑了的话 ――潜逃的劳工。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从春季里涌人的下一批移民中,肯定很容 易抓到新的奴隶。因此,当手头有更多紧急事情需要处理的时候,何必要浪费好马 和壮士去追赶几个逃跑的人呢? 首先,从金属埋藏地抢掠的战利品必须保护好运走 ――噢,亵渎圣物,也许运进方舟里分赃或收藏。然后,方舟本身必然加强防守或 放把火夷为平地。现在,毫无疑问,所有的浸礼会信徒都与他们的上帝团结一致, 排成一行把他们那沾满鲜血的殉教白布条化成光环。无能先生们终于要四肢无力地 站在他们的造物主身边了。但是,玛格丽特那些移民同伴的情况如何? 她唯有希望 她相处了一冬天的朋友们得到善待,不过,在她的心底里,她担心他们会受到虐待。 她能听见远方有人在呼喊吗? 她能听见其他马儿在打喷嚏吗? 她像只猫头鹰一样转 动脑袋,耳听八方。万籁俱寂。只有清冷的乡村那司空见惯的声响。最后,她在马 鞍上扭腰向后看去。她看不见一个屋顶,看不见一缕炊烟,也不见任何马蹄扬起的 灰尘。 这时,她说:“我想,我们甩掉他们了。没有一个人跟在我们身后。” 富兰克林比她更了解这些人。丢了奴隶对他们来说可能算不了什么,但是丢了 面子和丢了马匹却是无法容忍的。最起码的是,在劳工们的突然骚乱中,那两个被 拉下马并受到羞辱的强盗哨兵,还有骑马跑去搬救兵的第三个哨兵,他们自己想弥 补大错,他们的头儿也期望他们将功补过。他几乎能听见队长头儿在扯着嗓子歇斯 底里地嘲笑斥责他们。他弄不明白,三个身强力壮的汉子,骑着好马,武装到牙齿, 怎么会对付不了那群聚众闹事的下三烂难民和农夫? 今后,这些“中看不中用的家 伙”也许情愿他派给他们一些简单的差事吧。他能放心让他们去看守一群羊,而不 必担心他们被羊从马鞍上拉下来吗? 不行? 让他们单独去做这事太难了? 那好,他 们能不能想办法看住一只捆起来的鸭子,而不让鸭子咬断绳子,两只翅膀下各夹着 一匹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表示怀疑。他怀疑这三个家伙只该痛揍一顿,没有晚 饭吃,除非他们能够把那个逃跑的奴隶和两匹丢失的马找回来。马上行动。今天。 “去把他们找回来! ” “不用说,他们是冲着我们来的,”富兰克林说。他只是希望这三个活该挨骂 的哨兵首先会搜索明显的藏匿处,方舟外面的树林子,接着再去搜查潮水城的小屋 和客栈。另一个不太可能的希望是,如果富兰克林的劳工伙伴被抓回几个,也许全 都抓到了,那么,强盗和队长有可能决定丢了一个大个子也就算了。但是,那两匹 好马怎么办? 富兰克林无法让自己相信这个推测。 “我敢向你保证,他们会来找回他们的马,”过了一会儿,他说道,试图打破 他们之间的沉默。“好马可宝贵啦。一个没有马的男人对任何人都没有多大用处。” “那么,把马放了吧,”玛格丽特提议说。 “然后步行? ” “我们以前步行过。”以前这个词听起来似乎感觉很温馨。 富兰克林考虑了片刻她的提议,然后否决了。“不能那样做,”他说。 “如果你把马放了,它会找到主人的,然后会带着主人回来找到我们。马熟悉 我们的气味。” “它们是马,又不是狗! ” 富兰克林大笑起来。“只有城里女人才会这样想,”他说着,脸红了。 不过,当富兰克林和玛格丽特觉得敢于下马时,他们便双双从马上跳下来。最 好让他们的坐骑喘口气歇一歇,以防他们被哪个强盗发现,又得逃亡飞奔。他们牵 着马缰,轮流用毯子做成的背篼背着杰基。富兰克林喜欢杰基的手指搂住他的脖子, 喜欢她的气味,喜欢她的重量。他身上穿的衣服都比她重。至少这小丫头很暖和― ―不管她是谁的孩子,但是,下午还没过去多久,太阳就西斜了,云彩和树冠遮暗 了阳光,谁也享受不到多少温暖了。富兰克林只穿着衬衫和工作裤,没有别的衣服。 上午干活可以驱寒,可现在他冻得浑身发抖。不过,他有一双结实的劳动靴,走路 轻快省力。玛格丽特的所有行头是一双便鞋、一双她冬天里为自己织的齐膝长袜、 一条打了补丁的长裙和系在腰上的一件劳动服。没戴帽子。 没有任何个人生活用品。所有东西都留在方舟里的床头了,包括她的梳子和发 刷、火石、几个月前她曾经用来捕鸟做早餐的渔网,还有她那条心爱的蓝头巾,她 在渡口城里的青春留念:她把那盆自家种的薄荷也丢了,现在正是它再次展示生命 复苏迹象的时候。她忘不了那个情景,那段业已苍白的记忆――那个可怕的夜晚, 在梦想高速公路上,他们的手推车遭到袭击,强盗绑架了富兰克林,他们的薄荷被 摔到地上,仿佛那是一文不值的植物,然后,当她的蓝头巾被扯掉时,她的头突然 觉得天昏地转。“不要她,”那个矮男人说道。“我们不要她。”于是,她得救了。 富兰克林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他对她微笑着,扬了扬眉毛。“来吧,问吧。” “你后来怎么样啦,”她说。以前和后来。“我不在那里的时候,你怎么样啦 ?” “你指的是那些强盗? 所有那些事情? ” “每一件事。”他思念过她吗? 他想起过她吗? 他梦见过她吗? 他明白她想听 见什么话――他也希望听她说出相同的话――但是,不,他一时真还不知道说什么。 他摊开双手,呼了口气。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从天而降的自由让他感到无 比兴奋。要说的话太多了。一冬天里多少次出生人死,有多少悲痛需要排遣,如今 这一切都已过去,成为了历史。“这几个月很苦,”他说。“你过得怎么样? ” “也很苦,”她说。 他们两人谁也不愿意先讲述自己的遭遇。于是,他们达成了一个协议,背杰基 的人听,另一个人讲。但是,他们得轮流背这个小丫头,也轮流讲述自己的经历, 无论何时他们有一个人觉得累了,就交换角色。 玛格丽特先讲。向他解释这孩子的来历非常重要。她对富兰克林讲起她与博斯 夫妇同行的经过,讲起树林里的两个杀手,讲起她如何变成了贝拉的养母,讲起无 能先生,讲起方舟里喧闹但暂时的安全,讲起贝拉为什么改名为杰基,讲起那天早 晨她如何认出穿着杰克逊长皮袄的矮个子男人,最后,富兰克林无拘无束地挥舞着 手臂大笑起来。 富兰克林讲述了令人厌倦的奴隶生活。“我的遭遇与你的经历没法比,”他说。 “我们干活,我们睡觉,我们养伤。另外,我一直在饿肚子。我饿得连绳子都想吃。 我的确吃过绳子。还吃过蟑螂。”说到他亲眼目睹的惩罚、死亡,或者他起绰号为 队长头儿的那个人的暴戾,感觉太个人化了。 玛格丽特提心吊胆地听着阿克顿・博斯――杰基即贝拉的父亲――的下落。她 担心会听到阿克顿是方舟外面土沟里劳工中的一员,如果是那样的话,出于责任的 缘故,她必须找到他,让他们父女团圆。听富兰克林说,阿克顿被卖到煤矿工作了, “可能在任何地方”,她那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同时又暗自感到羞愧。“自从 那天以后,我就没有见过他。没有听到他的一点消息。” “可怜的人,”她说道,但这话说得言不由衷。她希望阿克顿安然无恙,但也 希望他离得远远的。“可怜的人,”她又说了一遍,觉得这一回她的话更加可信。 富兰克林翻了一下驮在母马身上的箩筐,希望找到一些更暖和的衣物为自己和 玛格丽特御寒,但是没有任何合适的东西,只有一只空水囊,一些回潮的坚果和几 条肉干,又硬又臭无法食用。他们必须尽快找到栖身的地方,让他们自己过夜,让 马匹歇息。在一年中的那个季节,大地无法贮存白昼的热量使黑夜温暖。早春的热 量单薄如纸。它犹如下午的最后一抹亮光那样消失得飞快。他们还必须寻觅一些食 物。成年人还能听天由命地勒紧裤带空着肚子睡觉,但是杰基就无法理解了。已经 被那天发生的一连串变故折磨得身心交疲过度惊吓的孩子烦躁无比,厌倦了听大人 唱歌哄她。她想要自己的朋友,她想玩耍,她想吸吮甜食。 “玛格丽特,那些太妃糖哪里去了,”富兰克林说,玛格丽特对他的熟悉知情 报以最灿烂的微笑。 “被博斯夫妇偷走了,”她说,使劲咽了下口水,又加了一声,“鸽子,” 声音不太大,他没有听见。 天几乎已经黑了,这时,他们看见了一个长长的不对称屋顶的轮廓,屋顶上矗 立着一个高高的烟囱,那屋子坐落在他们行走的那条路上方的一个小坡上。他们可 以闻到炊烟和晚饭的味道,但是那幢房子里却没有灯光射出来。富兰克林找了根棍 子,只身去查看那里是否有什么危险,但是片刻之后,他大声说那里很安全,赶快 把马牵过去,“如果马受得了这气味的话”。 那幢建筑是一排毗连的小木屋,一头盖着一间方方正正的石头熏烤作坊。作坊 里基本是空的,没有烧火,唯一能表明这依然是个作坊的迹象,是一张张刮好待加 工的鱼皮,以及吊在屋椽上的一把把硬邦邦的熏鱼,那是已经被遗弃忘却的上个渔 季的残余存货。借着昏暗的光线,他们看不见作坊或木屋里还有什么其他食物。要 是有一块熏肉或一些苹果就太好了。但是,房子那一头的深水槽里有水,还有一些 晒干作引火柴的草料,这可以给马当夜草。他们已经找到了避风的地方,尽管还不 时有穿堂风吹来。他们找不到任何可以点火的东西,但待在这里至少感到相对暖和 些。等到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也许能找到更舒服的。 他们吃了一点点熏得硬邦邦的鱼皮和鱼肉,那是他们以前从来没尝过的,而且 一旦尝过了,就会祈祷永远也不再尝。之后,玛格丽特和富兰克林――玛格斯和鸽 子――只好暂时像一家子一样伸展四肢,一起睡在一个木头货盘上,尽量远离熏房 里的臭味。他们之间仅隔着小丫头,三人合盖一条鞍毯当被子。那天过得够忙乎的。 他们累得筋疲力尽,要紧的事儿到了嘴边又没说出来。正如俗话所说的那样,他们 “欲言又止”,进入了梦乡。 玛格丽特半夜醒来,好一阵子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与谁相伴而睡。 她一时有些惊慌,但是,她耳边只有呼吸声和风声,马儿的躁动声,还有四面 八方传来的一种更深沉的声音,犹如在催人人眠。虽然她以前从未听见过这种声音, 但她还是辨别出那是她曾在故事里听人说过的一种声音。 咆哮的大海。悲痛欲绝的大海。窃窃低语的潮水。只有此岸的大河。深渊。她 看到杰基盖得严严实实的,情不自禁地吻了吻她的额头。然后,她向富兰克林,一 个黑糊糊的庞然大物,凑过身子。她双手插进他的头发里,吻了吻他双眼下方的脸 颊。一个小小的罪过。然后再没其他动作了。 他睡着了,不会知道她多像母亲,多像姐姐,多像情人,也不会知道她的手指 和嘴唇上还散发着昨晚吃的熏鱼的气味。他不会知道她心中突然间充满了希望,也 充满了温暖。等到他明白时,他们已经到了大海边。她将被浓烈的爱情所拥抱,欢 欣鼓舞。 当玛格丽特再次入睡时,她已决定天一亮就醒来,就在猫头鹰叫替代公鸡报晓 的那一刻,她要带领全家到外面去凝视大海那带着咸味的承诺。 现在,她毫不怀疑她的问题――他们的问题――大部分都已成过去。要不然命 运为何会让他们重逢呢? 他们到达了海岸。而且是他们一起到达了海岸。春天即将 到来。他们唯一要做的,是找到一条早日启航的船,扬帆驶向那个美好的地方,一 个她甚至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地方,但是,那里将会有……不,她还说不出那里将 会有什么。但是,在她的想象中,她很清楚大海那一边不存在什么。他们不会生活 在队长头儿的恐怖中。他们不必为一日三餐去拼命。他们不必日日颠沛奔波。他们 不必与鱼和烟睡在一起。他们不必掩盖他们的身高或头发。他们不会害怕亲吻。明 天,她要摧毁所有的障碍。 玛格丽特醒来后,蹑手蹑脚地走到木屋门口,发现外面大雾弥漫。她透过门缝 只能看见覆盖着芦苇的陡峭下坡,晨曦映衬着灰白色的浓雾,那光亮依然遥远,难 以拉出任何影子。起初,她听不见大海的涛声。她所听见的唯有杰基和富兰克林在 睡眠中同步发出的呼吸声,以及马儿烦躁地蹬踢木地板的声响。但是,当她脚穿袜 子轻轻走进屋外的春寒里的时候,大海的声音又回来了。涛声更加平静,让人少了 些许想入非非,不像夜里那样汹涌咆哮充满希望。浓雾远不可及,但同时又伸手可 触。她向着浓雾走过去,双手朝前面伸出:浓雾后退,却又一动未动。浓雾为她的 双手分开让路。 玛格丽特这时还不想大声喊醒富兰克林。这是一个尽情享受的时刻,一个独处 的时刻。她不记得上一次杰基不在她身边是什么时候了,她总是要这要那,需要照 料。当然,玛格丽特不会在孩子需要照料的时候不闻不问,但是,能够自由自在地 行走,她还是感到轻松。芦苇湿辘辘的,且参差不齐。她的袜子和裙边都湿透了。 但是,那算不了什么。她完全沉浸在喜悦中。为拥有那两个睡梦中的人儿感到喜悦。 玛格丽特也许仅仅冒险走了二十来步,但是小屋和熏房,连同熏房里的气味, 均已被浓雾在她身后隔开隐没了。不过,她前面的光线似乎更加明亮,于是,她坚 持继续往前走,心里十分塌实,认为在如此隐秘的天气里没有任何人会看见她。她 又向前走了二十步,已经能够依稀听见灰白色浓雾里的声响,并能看见自然光线和 折射光线交汇,融成一道单调得几乎是黑色的地平线。又走了几步,她已经走出了 草丛,走在更加坚实的地面上,平坦的岩石上和繁星倒映的露水坑里。新闻到的气 味不浓,但令人难以忍受。不再是鱼味烟味木头味,而是某种咸得不能吃的东西的 气味,隐隐约约好像女人来月经时的气味。她听见一声尖叫,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她朝小屋转过身去,担心她的杰基出了什么事情。然而,那不是孩子的声音, 而是别的什么声音。接着又是一声尖叫,这时,雾幕似乎开启,一切尽在眼前:原 来是一只只海鸥,健壮结实,忙碌不停,瘦骨嶙峋的黑色翅尖显得很沉重。 大海本身就是一个惊喜。玛格丽特没有想到大海是如此沉闷而难以言传。大海 的水面看上去非常坚硬,难以行船,甚至连鱼儿也无法游过,与其说是水面不如说 是金属表面。直到她走近冰雪融化的海岸悬崖边,可以穿过逐渐稀薄的白雾俯视下 面的海岸,看见鹅卵石间的积水,她才对大海那不懈的、徒然的力量和耐性有了感 性认识。现在,沉闷的海面活跃起来了。离海岸不远处的平静水面似乎对没有响应 的陆地隐隐怨恨。海面汹涌,掀起层层波浪,闪烁着白色的海浪花边,拍岸击石; 波涌波落,一浪接一浪,似乎永远原地不前。大海犹如一个巨大的肺叶,不过呼吸 的是水而不是空气。海鸥用过了早餐,在海浪花边中争吵,对着海浪尖叫。 当玛格丽特带着杰基和富兰克林回到冰雪融化的海岸悬崖边时,大海已经完全 变了模样。逐渐增强的日光已经剔除了沉闷的铅灰色,留下了晶亮的蓝色和绿色。 海水似乎退潮了,海滩变得更宽了,边上漂浮着墨绿色的海草,还有她先前没有注 意到的黄色沙滩。 “你觉得大海怎么样? ”她问道。“它很可怕,它很美丽……” 富兰克林摇摇头,大笑起来,又是笑得两手抖动,笑得弯下了腰。“从这里看 海并不可怕,”他说。“但是,天哪,看它多大啊。谁知道需要在船上待多长时间 才能抵达彼岸。要一整天吧,我猜是这样吧。” “要整整一个月,然后再过一个月。我在渡口城听人这样说过。” “两个月? ” “你能看见什么吗? 我的视力不好,看不清。你能看见隐隐绰绰的陆地吗? ” 他们手搭凉棚,凝视着太阳升起的地方。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前方什么也 没有。 这些偏僻小屋是小住几天的绝佳地方,可以躲避任何搜索人员,尽管那间熏房 太乱太臭,难以入睡,但只有它能够御寒或挡住最恶劣的狂风。 那些木屋本不是供人们居住的。那只是些贮藏棚屋,用树干搭建而成,树桩埋 在土里,迎风的一面堆着沙子。屋顶苫着灯心草,上面压着从海滩拖来的一袋袋结 块的沙子。 从壁炉里早已熄灭的灰烬、水槽里糟糕的水况以及存放在那里的干硬如骨的渔 网和渔具中,富兰克林准确无误地猜测出,这儿鲜有人迹,且有季节性。熏房也许 一年就在秋天开炉一次,熏烤夏天里吃不完卖不掉的鱼,以备打不到鱼的月份之需。 在一间间屋里搜索了一个白天,到头来所找到的东西令人失望。他们只找到了 一些鱼桶鱼篓,箱子篮子,捞渔网和鳗罐,所有东西都散发着大海的气味。他们还 发现了一箱盐,那盐坚硬如石,表层结着一层橘黄色的霉斑,还有一些很长的绳子, 他们可以用这些绳子把马拴在房屋的背风处,让它们无拘无束地吃草,又可以不让 任何路过的人看见。 让他们感到忧虑的是,所能找到的唯一食物是一大肚瓶甜酒,那气味闻上去非 常危险,不能饮用,还有些许浓缩鱼油,用它来炒菜或点灯也许不错,如果他们能 想出办法点着火的话。熏房后面的露天里有一垛圆木,用于熏烤加工熏鱼之用,还 有一堆散发着臭气的光滑发亮的大石头,显然是用于压出成桶腌鱼里的油、盐水和 血。 正是玛格丽特发现了搁在熏房屋梁上的箱子。箱子重得很难搬下来,但搬下来 后发现不过是渔民的工具箱。箱子里面有一把去除鱼内脏的刀、一片切鱼片的刀片、 几只烧火耙子、一根槌棒、一口用了足有十年之久的长柄浅锅,还有一些他们不认 识的工具。他们能用得着的工具没有几件。没有火石,没有能够轻松打出火星的东 西。 但是,屋里有一个皮革容器,既不太像袋子,也不太像盒子,已经很旧很旧, 不像是用机器制造的。盖子上有字,是一种失传文字的花体字,这个古国的许多文 物上都有这种字体,似乎始终在请求人们触摸它。玛格丽特和富兰克林按照传统, 用食指捋过文字,触摸到凸起的文字,但并未感知新的智慧。里面有一个几乎粘在 潮湿皮革上的侦察器具,那肯定是渔民们世世代代用来观察船只或探寻鱼群的。它 有两个目孔,裹着一圈橡胶皮保护着,目孔前端镶着玻璃圆片。它还配有双筒,恰 如两只黑色的瓶子,由一个已不能转动的滚轮和不活络的铰链连接。制作该铰链的 材料非常精美,不像是人造的,现在也再难以找到。 富兰克林以前见过类似的东西。他叔叔梅雷迪思曾经有一个与之相似的器具。 他过去经常声称那个器具已有一千年的历史了,比美国还古老。不过,他的器具要 更长一些,而且只有一个单筒,称作侦察管。就是说,每次只能用一只眼睛看。稳 稳地握住侦察管――如果梅雷迪思允许的话――它可以把你看到的世界拉得更近, 将物体放大,但不时地会扭曲,宛如倒映在池塘里的琥珀翅膀。富兰克林记得曾透 过侦察管看他的哥哥杰克逊在他家土地上最远的田里干活,看见他停下来撒尿并抖 一抖,而他却全然不知有人在偷看他并吃吃窃笑。 富兰克林将那器具拿到水槽里,用自己浸湿的衬衫底襟擦拭着侦察管的视孔。 他用少许散发着烟熏味的鱼油润滑锈滞的轮子和铰链。那着实费了点劲,但是,不 一会儿,这些部件就能活动了,富兰克林可以将双筒调节到适合自己眼睛的宽度。 现在,尽管一块玻璃圆片上有划痕,他可以使距离小屋六十步开外的芦苇看起来犹 如生长着参天大树的茂密森林。 树枝之间的山雀大若火鸡。他能看见相当一段距离外地面上的一切细节,看得 见每一粒鹅卵石,每一截小树枝,每一个蜗牛壳。他将两个相同的图像合并成一个 圆圈,然后固定轮子,以便看清楚远处向小屋延伸过来的路,他看见常人变成了巨 人,马匹放大成了怪物。他试来试去,就是无法把杰克逊拉进圆圈。杰克逊在方便。 杰克逊穿着他的山羊皮袄。没有队长头儿。他继续试着,但是也不能将他的母亲拉 进视线,母亲坐在家园里,弯腰曲背,举起一只苍老的手。他在双筒前面举起自己 的一只手。他的手指看起来又大又远。 “这玩意会捉弄你的思维,”富兰克林说,把新玩具递给玛格丽特。 起先,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她很快就发现,她可以把滚轮转到最远、最紧的极 点,非常锐利地观察远景。她以前从来不知道地平线这么庞大,她在童年时代就已 经失去了清晰度,以为那是不可复原的。“想到有许多双眼睛从这里看出去过,觉 得有点怪怪的,”她说。“想象一下发生在眼前的一切。”她轻轻叩击着玻璃圆片, 仿佛那是容器顶部似的。“也许从这里面看见过死人。历史悠久、齐天高的大楼。 各种各样的轮船和陌生人。”她又把侦察管贴到自己的脸上,聚焦在一只黑翼鸟身 上,那鸟几乎是逆风栖在木筏上。她的视力好得像是换了一双新眼睛。“那只老鹰 看见了地面上的什么猎物,”她说。“可能是腐肉。” “我过去看看,”富兰克林提议说,但他回来时却带着抓痕,两手空空。 甚至连当晚饭的一点点海鸥啄剩的兔子肉也没有带回来。 他们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菜已经是第二天了。对侦察管的新鲜感和彼此相伴 的愉悦难以驱除他们肚子咕咕直叫的饥饿和逃亡途中的周身劳顿。随着时间的流逝, 他们对强盗的恐惧渐渐减弱了,但是对开阔地带还是觉得紧张不安。强盗依然有可 能把他们从藏身处赶出来。其他陌生人也许会找他们的麻烦。身处此境,富兰克林 和玛格丽特所能做的就是保持警惕谨慎,藏好马匹,不出声音。遗憾的是,杰基偏 偏选了那天表现她的愤怒和肺活量。如果这个小丫头如此响亮地、几乎是不停地宣 告他们的行踪,那他们紧张不安地保持警惕还有什么意义? 玛格丽特和富兰克林使 出浑身解数哄她不要哭了,但是儿歌、游戏、咂手指尖对她都不管用。她还是不安 静。她看上去似乎瘦了黑了,身体的体积小了但声音的音量却大了。她的嘴唇干裂 疼痛。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只是一个劲地号啕大哭。 富兰克林经过数月的俘虏营生活之后,几乎可以听天由命地饿着肚子,有了一 个称做火蜥蜴胃的肚子,松弛的肚皮叠在一起,没有脂肪,但玛格丽特已经习惯于 享用方舟的免费伙食,很快就开始喊饿得胃疼。他们两人依靠微不足道的干粮还能 一起再挺几天,但是他们不能指望杰基依靠熏鱼、变了味的水、橘黄色的盐和压缩 鱼油能活下去。他们在小屋周围的地面寻觅可以食用的植物,但是虽已是冬末,却 连一星野菜的绿影都看不见。他们在植物丛中只发现了还未完全开花的大戟和莎草, 新芽嫩得完全可以生吃,还有开花早的春美人,粉红色花儿开得正艳,其根茎甘甜 且含有淀粉。掺上油和水捣碎的糊糊完全可以吃,却难以消化。杰基只肯吃了一点 点。最后,她终于睡着了,自己把自己折磨得筋疲力尽。 玛格丽特也筋疲力尽,而且烦躁不安。自从离开方舟以来,她找到了什么样的 自由? 难道自由就是寒冷、疲劳、饥饿、担忧? 她觉得比过去的几个月更加不自由 了。然而,即便如此,重新找到富兰克林和第一次看见大海的欣喜依然留存在心头。 他们哄杰基,商量计划,用了一个下午。为了安全而挨饿? 还是继续向前不惜冒险 ?还是等待时机?在小丫头睡着后那短暂的时间里,他们从小屋半开半掩的门通过侦 察管向外眺望。保持警戒。他们可以清楚地眺望大海,也可以一目了然地观察周围 的地形。朝他们藏身地走来的任何人都难免暴露自己――然后,可以通过侦察管看 得更加仔细。 不过,富兰克林并不是从侦察管里看见他的第一艘远洋轮船的,那艘轮船装备 完整,扬帆航行。轮船在外围的沙洲之间破浪前进。当一望无际的海水退潮时―― 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每天会出现一两次大水量退潮――轮船仿佛很容易倾斜,就 像洗涤盆倾斜时倒出的水。早些时候,那’里一无所有,唯有海浪、横木、鹅卵石 满地的沙洲和狭长的沙岛。轮船在海面上起伏颠簸,仿佛不知道自身的重量,时而 轻得难以划破海面,时而重得吃水很深,露在海面上的只有主桅杆和船帆。富兰克 林和玛格丽特举着侦察管对着那艘船仔细查看。船上有舱房和旗帜,在传动索具之 中有人,船头上雕刻着一个巨大的鹰头。他们的救星来了,这就是他们的逃生之舟。 他们拥抱在一起,两人分开时,富兰克林手舞足蹈起来,尽管他第一眼看见帆船时 心里还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忧惧。“那就是我们一直等待的召唤。解放了,”他说, 他们俩刚才的拥抱让他感到比情不自禁的舞蹈更加尴尬。“玛格斯,明天早晨,我 就到那艘船上去。它一定会靠近海岸停泊。我去看看我们能否搭船。”她摇了摇头。 他连忙抓住她的一只手。“我会给杰基带点食物回来。那不会有事的。我自己会当 心的。你们藏好,别让人看见就行了。” “你哪里都不要去,”她说。“我去。我去更合适。没有人在追捕我。 我也.不像你那么惹眼.自从我的头发长出来后就不全了.” “不会有事的……” “不行,富兰克林。你还是让我去吧。要是你去了,然后我们永远再也见不到 你了,那让我无法忍受。不管怎么说,我已经习惯了乞讨食物。 另外,向水手打听消息,女人更加容易些。这谁都知道。” 这话把两人都逗得大笑起来,接着,又稍微争论了几句,不过,富兰克林觉得 玛格丽特的话有道理。实际上,他松了一口气,但也因为自己表现得不够勇敢而再 次感到有点羞愧。“玛格斯,那带上这个吧。”他将侦察管给了她。“你可以用它 换些熏肉和我们的船费。我相信它很有价值,尤其是对水手。” 玛格丽特接过侦察管。“佳肴的饭票,”她赞同说,但她立即意识到,她是绝 不会与侦察管分开的,除非有人从她手中将它夺走。她需要侦察管观看远方的世界。 它们对于她比对于任何水手更有价值。 那天夜里睡觉时,杰基睡在他们的脚头,而没有睡在他们当中。在富兰克林觉 得合适的时候,在玛格丽特的呼吸表明她正入睡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又握住了玛格 丽特的手。他将她的一个手指攥在掌心里睡着了。太阳升起的时候,他感觉到她抽 出了手指,听见她在水槽边洗漱的声音。但是,当她轻轻走进屋外的严寒之中踏上 她的探险之路时,他没有出声,躺着一动也不动。去冒险时互相道别是不谨慎的举 动,不应该在去完成危险任务的时候道别。他试图进入梦乡。 当然,富兰克林也别指望那天能安宁。他以前没有带过孩子,因此,独自一个 人照顾杰基将是个考验,并非事事如愿。经过一冬天的煎熬,他已经明白,凡事不 要过分乐观。过去的富兰克林也许会愉快地将玛格丽特去打听船期之行看得安全、 容易、必定会成功,而现在的富兰克林却不由自主地想象她会遇到麻烦。玛格丽特 遭到抢劫或强奸,被人绑架或海上失踪,玛格丽特决定抛弃他和小丫头,玛格丽特 受到海鸥袭击或跌下悬崖掉进浪涛,玛格丽特回小屋途中迷了路,不得不在野外过 夜。满脑子都是玛格丽特没有成功的幻象。 不过,富兰克林起床洗好脸,看见万里无云的湛蓝色天空时,便下定决心要保 持高昂的情绪。他打算做家务让自己手脑并用忙个不歇。他今天要做一个有用的而 不是闷闷不乐的丈夫。他自言自语说出要做的事,算算有多少任务需要完成。当然, 他得好好照顾杰基,不过在她不需要照看的时候,他想看看能否对他们住处的条件 做些改善,因为不知什么原因,尽管他饥肠辘辘,他已经觉得不愿放弃这个住处了。 他将用一些新刈的野草把家里的床铺得更舒服一点。一旦觉得安全,可以冒点轻烟 了,他打算下午生一堆火,即使这事也许很难做到。当他还是个孩子时,他就有生 火不用火石的能耐。现在为什么做不到? 他要拾些草芽树根什么的,设法滤清水槽 里的饮用水。他还准备设法做顿饭。做顿有肉的盛宴。他肯定能捉到一只兔子或一 只鸟。毫无疑问,这些盐碱沼泽地里肯定有野鸡或鹌鹑。可以在灌木之间张网设套。 他有一整天的时间。在离开渡口城之后的头一个霜冻的早晨,连玛格丽特都捕到过 一只鹌鹑。 富兰克林缺少的是诱饵。尽管他一上午经常去查看自己张设的灌木网,网里依 然空空如也,只有微风吹来的几根空心草茎,还有大海涌上来的一些黏糊糊的黄色 泡沫。他试图放上一些熏鱼做诱饵,但那皮革似的款待好像对幼蝇或海鸥都没有吸 引力。它们只需要飞行很短的距离就能到达翻滚着食物的大海和海滩,又怎么会受 这样的诱惑呢? 他抱着杰基走下海滩,一旦把她洗干净,就在浅水里踢来踢去,逗 得她开心极了,但水里没有他可以放心食用的东西。一切都气味难闻――野草、海 水、黄沙、贝壳、扁长的漂浮物,动物粉灰色的甲壳碎片,当然不完全是蜘蛛的甲 壳。他不喜欢海边。它看起来胸襟狭窄。它涛声悲凉。它神秘莫测。 他很高兴转身离开海边,回到沙丘顶上,回到沙丘顶上风儿吹拂的斜坡灌木丛。 身为农夫,他能够判断出这样的土地能够提供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如果――仅仅是 如果――他和玛格丽特带着这个小丫头迫不得已今后只好在此生活的话。他知道, 这是个愚蠢的白日梦。但不知什么缘故,使他心里更加感到安慰的是这种白日梦, 这种他知道并理解的选错地点的生活,而不是海外新世界的美好前景,或眼下从坚 实的陆地跳上颠簸甲板的念头。 关于海上旅行的背信弃义的行为,他听说过无数传言,所有的传言都像他的仅 需要“一整天”就能漂洋过海的希望一样虚假:轮船平静地航行在无风无浪的海面 上,成群的大鸟绕着轮船翻飞,等待旅客死亡;轮船被狂风推着前行,海浪汹涌, 撞在船体上,直到把木板撞裂,大海的舌头舔过甲板,吞噬着所有的航海者;船长 被船上生活的噪音和臭味折磨得发狂,把他们的指挥权交给了骡子般大的老鼠;船 上不想挨饿的旅行者,只好吃着飞落象鼻虫的面包,与蛆分食一块肉,饮着舱底的 葡萄酒。然后,还要经历海盗、兵变和电闪雷鸣的暴风雨。 富兰克林即使能够说服自己相信遥远的大海彼岸有天堂,也不再相信值得为此 踏上旅途。数月来,他从来没有如此深情地凝视过陆地。是啊,陆地是他能够驾御 的东西。哪怕是这块盐碱地。除去表层的沙子,他就能发现肥沃的泥土。他确信自 己能够在这块地上种出玉米来,尽管盐分大,海风狂。他有马。他可以做一张犁。 到时候,他还可以养几只鸡,养一头奶牛,养两只山羊。那样,牛奶、鸡蛋、羊肉 就够一家人吃了。他会建一个菜园,砌上干石围墙挡风,种上南瓜、萝卜、甜豌豆, 或许还可以种些做沙拉的绿叶蔬菜。他们吃不了的东西,牛奶和鸡蛋可以拿去卖或 交易,羊可以宰了熏好留着过冬。当然,强盗是个小麻烦,但是,在这种生活中, 富兰克林会像杰克逊一样,战无不胜,强壮无比。如果追捕他的人要把他连人带马 抓回营地,富兰克林除了老拳之外会让他们一无所获,但他要先把队长头儿拉下坐 骑,剥光他的衣服。现在,富兰克林仿佛就站在他的田地和牲口中间,他的山羊皮 袄也找回来了――他哥哥穿过的那件母亲缝制的山羊皮袄。 富兰克林设计的这种未来生活模式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使他烦恼不已。有的需要 用语言表达,有的需要用行动证明。他又把想象的美好前景在脑子里重温了一遍, 开垦土地,种植庄稼,收获粮食,他与强盗的遭遇。现在,他想明白了。他真是个 大傻瓜,以前竟然没有想到这些! 做个屠夫,熏制肉食! 这是个非常简单的办法― ―实际上,这是明摆着的;他脑子里一直在想什么呀? 他应该为今后几天准备点食 物,如果他们真的要漂洋过海的话,还应该为旅行贮备点干粮。想到这里,他几乎 要大声笑出来了。玛格丽特答应过,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她都会赶在黄昏以前回来, 那好吧,现在富兰克林就几乎可以保证,她回来时一定会受到正式的欢迎,看到一 个温暖宜人的家庭,壁炉里的火照得彻屋通明,锅里炖着鲜肉。但他现在还无法立 即动手。他得花点时间把伏在他肩头的杰基摇睡着了才行,但是,就在他几乎快要 失去耐心的时候,她睡着了,尽管她又饿又怕,害怕妈妈永远不见了。 富兰克林出门给马儿加了些水和草。玛格丽特的母马实在是匹劣马,而且老了。 这匹马的前腿肢关节和骰骨都磨破了。马屁股瘦骨嶙峋的,已显老态。不过,体大 的那匹马年轻些。约莫有三四岁的样子,马鞍肚带周围几乎堪称丰满。这匹马明眸 皓齿,而且看起来很温顺。它应该不难相处。富兰克林把马牵到熏房背风的山墙边, 拴在一个高大突出的托盘上,使它的头仰起。它试图挣脱缰绳。它不喜欢把头仰成 那个角度,很不自然,也很难受,但是,使劲拉扯缰绳更不舒服,于是,它只好用 后腿刨着地面以求平衡。 富兰克林任那匹马折腾了一会儿,不想激怒牲口,也不想惹自己动怒:他站在 熏房门口,抬头眺望海岸,看着帆船和玛格丽特消失的方向。 他必须细心计划好自己要做的事:突然间,他感到无比幸福,坚信玛格丽特会 平安归来,坚信他的欢迎方式会让她欣喜。这是他的拿手好戏――打理家园,使用 工具,烧菜做饭。他生下来过的就是这种日子,毫无疑问,在哪儿也不会有比这更 好的日子了。在他看来,大海似乎并非真的让人充满希望,尽管大海庄严,尽管大 海不屈不挠地喧嚣着,在他听来,那喧嚣声比杰基的哭喊声还要令人厌烦。现在, 他终于看出了大海的真面目,它是通往自由的障碍,而非通途。他在内心深处意识 到,自己根本不想离开美国,这个发现让他震惊。他的梦想不是将来而是过去。一 些地,一间小屋,还有一个家庭。一位坐在门廊上望儿归的母亲。 这会儿,那匹马完全安静下来了。它头转向一旁,靠在石墙上,这时,富兰克 林过来了,手里拿来渔夫的工具箱、一根绳子和一把春美人草根。 还没等富兰克林把草根伸过去,马就急不可待地从他手里衔走了草根。 富兰克林不需要把马拴得太紧,只要不让它撂蹄子或活动就够了。 这匹马一辈子大多数时间都在受虐待,因而已学会了长期受苦。它没有挣绳子, 甚至当它的后腿被拴在房子上以免它离开墙的时候,它也没有挣扎反抗。它只是轻 轻推推富兰克林再要些草根。它如愿了。 富兰克林从工具箱里拿出了去内脏的那把刀,在芦苇上试试刀刃是否锋利。这 刀又钝又锈,但还能凑合着用。他以前用不太锋利的刀具屠宰过牲口,但从没杀过 像这匹可怜的马这么大这么重的家伙。在家里,杰克逊一直负责宰杀牛。富兰克林 负责宰杀羊、猪和鸡。那并不是他喜欢干的活儿,但他喜欢吃这些动物的肉,因此, 他从未大惊小怪过。他想,也许有一些最适合杀马的诀窍,但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这 本领。他只好用杀猪的方法来杀马――果断地一刀割断喉管,然后耐心地等待它死 去i 至少安抚马安静下来要容易一些。猪和羊就不是安抚的问题了。它们总是能识 别出屠宰场的气味。它们总是从刀下逃跑。 富兰克林脱掉衬衫,打着赤膊,把马头揽在怀里,对着它耳朵轻声耳语:“乖 小子。你真是好乖好乖。现在时辰不多了。”但是,他脑子里想的几乎不是这匹马。 还有一头畜牲让他忧心忡忡。如果队长头儿看到眼前的情景,他一定会暴跳如雷。 他的一匹宝马被一个奴隶偷去,然后杀了。 如果富兰克林被抓住带回强盗营地的话,他就别指望得到一丁点儿宽恕。 他可以想象出队长头儿身穿杰克逊那件过长的皮袄,气得围着他团团转,又好 笑又可怕。“你把我们的马给烹了? 你割断了它的喉咙,把我们的马给煮了? ”富 兰克林想象不出他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不过把他也给煮了似乎有可能。 他没想到马皮如此坚韧。虽然刀子刺进去很容易,但是刀刃很难划过喉咙,找 到大血管。然而,所幸的是,这时,马惊得把头往后一甩,刀刃正好趁势而走。一 股血流涌出,然后汩汩而流。富兰克林立即朝后一退,听任刀子插在伤口中。他的 双手、前臂和胸上方都沾着血,除此之外,应该说他的活儿干得非常利落。现在他 只需等待。他希望,不要等得太久。 马儿正在受难。 马儿血流如注,喷溅在熏房墙壁上,直到它受惊虚脱,倒向石墙,最后重重地 跌倒在地。富兰克林没有留在那里目睹这一幕,而是在屋里忙乎着。他先把杰基弄 弄舒服,接着又搜罗一切能找到的可以用来切肉和煮肉的工具。他决不能留下任何 杀马的痕迹。一旦他把最好的马肉储藏好,就得将马的躯壳运走,这可不是易事。 当富兰克林切下马的侧腹和大腿上部最瘦的精肉时,马体还有点温热。这活儿 又脏又累,他得常常跑回水槽洗脸,清洁双手和胳膊上的血。 死马的味道能把人熏倒,但是回报甚丰。不一会儿,他就装满了一鱼筐的马排、 肉块和肉丝,第二只鱼筐装满了细长条的梅子肉和红色的腱子肉,可以做马肉干。 假如有人帮他一把,假如时间再宽裕点,工具再好用些,他能把整匹马给肢解了, 包括骨头和所有部位。要是在家乡,在他家的农场上,宰好的马浑身都是宝,可以 派很多用场,从做胶到棍棒,但是,富兰克林太匆忙了。在玛格丽特回来之前,要 做的事情太多了。 他试图一个人把马的躯壳拖走。不出一两天,马的躯壳准会腐烂发臭,爬满蛆、 苍蝇和老鼠。它还会引来狐狸、狼和熊,使小屋引起人们的注意。但是,尽管切割 过了,死马还是太重。因此,虽然富兰克林觉得有违饲养业的规矩,他还是给小母 马套上马具,把它牵过来,套上穿过开膛胸腔的绳子,帮着拖起它的同伴。 他和母马吃力地爬过陡坡,最后找到一条通进浅水湾里最浓密的盐蒿丛的小路。 富兰克林竭尽全力掩埋好马的躯壳,在上面盖上沙土,又扒拉些枯叶朽木盖上,但 是,等到他和小母马回到那排小屋前,听见杰基的哭声时,他发现已有数百只海鸥 飞来了。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和听见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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