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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天刚拂晓,富兰克林・洛佩兹和劳工队里的四十多个队友就到了方舟外面,并 立即开始工作:他们几乎是渴望使力气。工作是他们御寒解饥、缓解令人厌倦的囚 禁生活的一种途径。主人们让他们的奴隶衣衫单薄饥肠辘辘,但是劳工们被告知, 如果今天的工作能够达到预期指标,他们就可以得到犒赏,吃上一顿晚饭,也许还 能烤一会儿火。 “快一点,别出声”是这群劳工得到的唯一训示,不过,说来容易做到难啊。 冬天的岁月冰封大地,使它变得硬邦邦的,易于破碎。那关早晨,就连穿过枯死霜 冻的草木也很难不出声响:脚下的土地在众多血肉之躯的重压下劈啪作响,不过, 到目前为止,只有方舟里醒来的人才知道外面有人马经过。在春日的清晨,当人人 都渴望首先看见帆影的时候,有人马经过也并非不正常。轮船就要驶来:满怀希望, 充满梦想的公民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漂洋过海:他们朝木栅栏走过去的时候,富 兰克林在状况最好的时候,他走起路来也是笨手笨脚.跌跌绊绊,弄出的响声比大 多数人都大。作为惩罚,他被绳子捆住了脖子,然后,当他疼得大叫时,又被捆了 一道。他发现,他的主人总爱找他的茬,而不急于惩罚个子矮小的人。有时候,当 他的愤怒和绝望变得忍无可忍时,他便站在那儿伸伸懒腰,放声大笑,笑得四肢抖 动,仿佛他的幽默可以恣意妄为似的。这是他为自己一切的怒火忏悔的方式。他的 狂笑并不是( 一开始就显得) 那么过分的放肆无礼。有时候,他的主人和他一起大 笑,以为他是个白痴,喊他蠢驴。也有的时候,他们因为他狂笑而打他。但是,通 常那种打都是闹着玩的,笑的时候挨打不如不笑的时候挨打那么痛。富兰克林在囚 禁期间相对而言还是比较幸运的。 在他和玛格丽特分别之后的那天早晨,在梦想高速公路边上和马以及偷来的牲 畜一起冻得冰冷僵硬地睡了一夜之后,天刚放亮,富兰克林、阿克顿・博斯、乔伊 父子就被人拽了拽绑着他们的绳子弄醒了,脚步像走得最慢的马,匆匆赶往潮水城。 骑手们没有停下来吃饭喂马,他们唯一一次停下来休息小便的经历令人很不愉 快。七个强盗追上了一辆装着家具和农具的马车,四匹壮马拉着马车沿着高速公路 走着。马车的主人是三个移民、两个男人――是兄弟俩,留着一模一样的胡子―― 和一个妻子。他们不希望被别人看见,一声不吭,眼睛不看新来的人。这帮人首先 团团一圈把他们围在中间,像孩子般嗬嗬直叫喊,然后翻身下马更加仔细地查验他 们的猎物。 那几个旅人一声不吭、面无表情地低头打量着自己的脚,而富兰克林和他的难 兄难弟被迫背朝马车坐成一行。那家的几匹马被卸除了马具,他们的箱子被踢开, 他们的袋子被倒空在高速公路上。只有他们家的狗不明白,眼下没有任何办法去救 主人或主人的财物。那条狗狂吠着表示抗议,但很短暂。最后,当值钱的东西被发 现被偷去,易碎品被打碎后,那几匹壮马被牵进骡队里,那两个男人被五花大绑地 拴到俘虏的队列中。 但是,那个女人被留下,由其中的两个强盗对她用心照料,尽管她丈夫极力抗 议,从根本听不见的远处大声喊着她的名字“玛丽,玛丽,玛丽”。黄昏时分,那 两个家伙情绪高涨地追上了他们的同伙,但是没见那个女人一起来。当丈夫再次大 声喊起妻子的名字时,他们晃着拳头不许他吱声,并做着粗俗的手势。“再叫就打 你,”他们说,接着又说,“像那条狗那样。像可爱的玛丽那样。对待你们就都得 这样。我们高兴着呢。” 在被囚禁的第四天,由于行走的速度,再加上忧愤交加,食物不足,这六个人 质无不感到筋疲力尽。他们来到了潮水城北面一片远古荒地上的一处宿营地。这块 地上到处都是碎片和瓦砾,很少有树木能够存活。只有野草和少许低矮的下层灌木 生长在一座巨大的死亡之城的高大建筑物和倒塌的砖石房屋的废墟里。如今已面目 全非的建筑物废墟深不可测,水塘和小湖在大理石和混凝土废墟堆中若隐若现。在 一处阳光几乎难以穿透的由碎石和残骸峡谷形成的峡谷陡峭的一侧,骑手们停下来 了。俘虏们被戴上镣铐紧紧地绑在一台古老的不知做什么用的机器上,那机器散发 着腐蚀和生锈的气味。他们担心,他们将被遗弃在那儿,慢慢死去,因为强盗没有 留下一壶水或一丁点儿食物,没有任何御寒之道,也没有留下预示他们命运的只言 片语。抓他们的人已走出他们的声音所及范围之外,因此,他们唯一的自由是可以 相互说说话,与可爱的玛丽的丈夫和小叔子互通姓名。他们俩非常奇特而正式地作 了自我介绍,介绍时遵循长幼有序的规矩,但这种规矩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我必须回到我妻子身边去,”名叫奈基的丈夫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想 找个借口不与其他人一道进行不得不去的历险。 “我们都有亲人,都应该回到他们身边去,”老乔伊说。“我也有妻子,还有 其他几个孩子。我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他指指富兰克林。“他有个妹妹,阿 克顿有父母和女儿。这就是我们大家的命运。我们失去了他们,他们也失去了我们。” “你比我们几个人都大,”奈基回答说,好像年龄能抵消乔伊的悲观情绪似的。 小乔伊不是哭泣就是长吁短叹。他感到震惊:打狗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残酷 的行为,是他这个年龄的小男孩无法理解的。他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如此狠心,对待 一条狗就好像……怎么说呢,就好像它仅仅是个动物似的。但是,年龄大一些的男 人,他们一听说骑手离开了,试着沉默了一会儿,便将这个意想不到的将他们抛弃 在此的行为视为他们唯一的逃命机会。如果他们还有要去团聚的亲人的话,如果妻 子、儿女、妹妹和父母还活着的话,那么这就是去寻找他们的机会。 男人们被捆绑得太紧,别想解开绳结,但是,他们稍微扭动扭动,每个人的下 巴都能抵到胸脯上,用牙齿咬住其中一根较细的绳子。那根绳子上能尝到汗味,能 闻到马匹和木头的气味。尽管不容易,但是,把绳子咬断或嚼断还是可以办得到的。 只要时间允许,现在看起来还是有可能的,他们能把这根绳子咬断,至于那样他们 是否就能获得自由,还是只不过会弄伤嘴巴和嘴唇,依然有待观察。他们动起来了, 不再空谈而浪费能量。 他们发出的声音像六只正在进食的耗子。 他们中间最能干的一个人刚刚咬断一段绳子,三个强盗就回来了,其中包括那 个穿着过多衣服的矮个子首领,他身上还穿着杰克逊的皮袄。 陪同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年长者,那人侧坐在马鞍上,还有两个武装随从。 他们扶着他下了马。他顺着俘虏的队列走过去,时而点头,时而摇头,像个商人在 查验一桶桶苹果和一匹匹布料似的。 “很好,”他说。“我的报价成交。我要这三个人。”他指指那兄弟俩和阿克 顿・博斯,却对中年陶匠摇摇头。“另外,我还要这个男孩。在他长大以前,我们 会好好利用他。什么名字? ” “我叫小乔伊,先生。” “还有这一个。”他将手指抵在富兰克林那掩在头发和咬过的绳索之中的下巴 尖上。“我们让他们去挖煤。” “不,大个子是不卖的,”小个子男人说。“我们要留着他。” “好啊,那你们就留着他吧。你真够蠢的。我本来想加钱买下他的。” 他与强盗一一握手,随即将他们谈好的钱递过去,被扶上马,领着他的随从和 刚买的四个重新被捆好的人离开了营地。 “要做的事情多着哩,”小个子强盗说,打量着挑剩下来的乔伊,他此刻惊恐 万状,浑身颤抖。“现在你们归我了,你们两个。你们永远属于我。 无偿劳役。干活卖力点,然后,我们再看看给你们多少口粮。你们要是再咬绳 子的话,就别想吃饭,除非吃绳子。”他大笑起来,相当正常也非常开心,笑得胡 子和领结直颤――让他们吃绳子真是奇思妙想! 他们当然也能听得出这话多么好玩。 “你们可以叫我主人或队长或头儿。只有这几个称呼我才答应。让我听听你们怎么 喊。你先喊。” “主人,”乔伊说。 “你,大个子。” “是,队长头儿。”三个强盗发现富兰克林的回答很搞笑。他们笑得像十几岁 的孩子,岂不是太容易被逗乐了? 那个称呼会喊下去。 “我本可以用你赚一大笔钱,”队长头儿说,一只手拍打着富兰克林,让他蹲 下。富兰克林非常习惯于被年长但矮小的人拍打着趴到地上。 “我本来可以把你与你的四个朋友一起卖掉。对于采石场场主和帮主来说,像 你这样的壮汉是很值钱的,他们在潮水城这一带很有势力。但是我坚持不放你。你 知道那是为什么吗? ”他向前跨了一步,在他的俘虏耳旁窃窃低语。他靠得那么近, 富兰克林可以闻到杰克逊皮袄那熟悉的皮子味,还有那人呼吸里的一股咀嚼烟草的 味道:“我们不放你的原因是,如果你既聪明又健壮,如果你机灵,我们也许会决 定让你成为我们队伍里的弟兄:你想和我们一起骑着马出去办事吗? 看起来,我们 是可以教你学会如何把人拦腰砍断的.如果你明白其中有利可图的话:”他提高了 嗓门,于是大家都听得见他说的话:“不过,你如果只是个傻大个的话,那么…… 嗨,那么,我们就会把你拦腰砍断:那你就不会骑存马卜了.转们会让你上一个尖 桩。我们会剥你的皮做盾牌。队长头儿可是说得到做得到的。” 这番耳语之后,富兰克林心里感觉到一种怪怪的希望。他愿意合作,做个明智 的人。然后,一旦获得他们的信任,他便伺机溜走。他能想象到这个机会,某个夜 晚的机会。他会重新夺回他哥哥的皮袄。对他来说,皮袄被偷始终是件使他感到羞 辱和愤怒的事,他要为此报仇,至少他心里是这么想的。再次穿上这件皮袄,也许 可以使他像杰克逊从前那样勇敢果断。他会砍断强盗最大那匹马的缰绳,背着乔伊 偷偷溜走,像一只蛾子那样轻盈而又悄无声息。然后,他会登上一艘轮船,鼓满风 的白色船帆啪啪有声,玛格丽特靠在他的身边( 因为他无法想象她已经先他而走) 。 博斯一家都会在那里,站在甲板上,脸颊被风吹得通红,乔伊父子也在船上,还有 两兄弟和玛丽,还有那条被屠杀的狗,当海水流过船体周围的时候,海岸线在下沉。 富兰克林也考虑过,在自己逃离营地之前,他也许会抹几个人的喉咙,或者操 起一根大金属棒趁他们睡觉时砸扁他们的脑袋。亲眼看见残酷而好吹嘘的队长头儿 死在被窝里堪称一件快事。但是,富兰克林无法集中思想考虑那么严厉的报复,因 为他越是想象报仇的细节,就越觉得可能性不大。他永远也做不了一个令人信服的 谋杀者。他的手过于犹豫不决。他决不会是那种人,“把一个人拦腰砍断”,或者 割断一个人的喉咙,或者抡起大棒敲扁一个脑袋,无论那人是睡着了还是醒着。他 无法完成那种飞跃。在他的此岸和彼岸之间,鸿沟太大了。 没过多久,强盗也意识到,尽管他们希望富兰克林能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但 看来他不愿意成为一个具有威胁作用的同伙。他身高力大,这是肯定的。此外,他 无疑是个有用的驮兽,愿意配合且易于驯服。然而,要使他变得危险而且具有威慑 作用,那是连魔鬼本身也无能为力的。那人可以显得高大,但是他却难以让人畏惧。 每隔一会儿他就会放声大笑,笑得莫名其妙,笑得太响了。他会像女孩子一样脸红。 他过分俯首听命。 甚至在被抓起来、与那个患瘟疫的姑娘分离之后的第一天,尽管强盗只不过对 他稍施拳踢,他看到有人要碰他的时候,还是害怕得要命。他们的马儿受到的待遇 都比那差,但马儿甩甩耳朵就认了。没过多久,他们就放弃了一切希望,认为无论 怎么打也打不出富兰克林残忍凶狠的一面。因此,他们只是随手打打他,没指望能 打出什么结果来。 在他们造访方舟外面金属土堆的那天早晨,这帮劳工很难按照骑手的要求保持 安静。无论劳工们如何努力压低声音,但操着金属头工具刨开冻结的表层土肯定会 弄出响声来。但是,一旦打破地面,那里的土壤就比被海风吹得冻硬了的潮水城地 区其他大部分开阔地的土壤要软一些。 方舟的树干栅栏保护这里的土壤免受最严厉的冰冻和狂风侵袭,每天晚上从方 舟通过水闸排放出来的洗涤和烹饪废水使土壤保持柔软,另外,这些生活废水过于 油腻难以结冰。现在,初春的太阳和微微融化的积雪使土地变得更软了,为这些袭 击者和他们的奴隶提供了第一个机会,去实施他们蓄谋了数月的计划,去收获被没 收的金属庄稼。就连俘虏们也一直在盼望着这个日子。为主人挖东西也许不会使他 们个人富起来,但是那活儿不像平常那么枯燥乏味,他们平常总是在城外的废墟里 撕扯或挖掘木料、石头和金属制品。他们动手干活的时候,几乎又一个个变成了小 男孩。每一个肢体健全的男孩子都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到什么地方去挖掘宝藏。他 们几乎是兴高采烈地开始了工作。 在头年秋天的开挖和掩埋期间,大量的泥土已被翻过变得松软了。 凌乱的土地尚未平整过,因此很容易找到那些沟,沟里埋着被浸礼会信徒“归 还”的很多工具、武器和贵重物品。挖开这些长长的土堆并不是难事,尤其是对于 像富兰克林这样抡着最重的鹤嘴锄的壮汉更是小菜一碟。他的努力几乎立刻就得到 了回报,他的锄刃碰到了一个被泥土腐蚀的金属物,发出不和谐的劈啪声? 其中一 个主人大声叫喊起来,吩咐富兰克林应该当心一些,挥动鹤嘴锄时少用点力气。谁 也不许粗心大意,谁也不许损坏战利品。 表层土被彻底耙开后,这伙劳工立刻围拢过来,用赤裸的双手清理和搜寻垃圾 堆,在每一捧泥土里仔细查找金属物。奴隶主在他们的劳工身后铺了三条打过蜡的 毯子,一条放剑、刀或者箭和矛枪头,矛枪头已经被拔出矛枪杆,但可以装上去重 新使用;第二条毯子放可以拿去卖的有用物件,如金属桶、餐具和大浅盘,还有可 以回收的马鞍和马车零部件;第三条毯子放小装饰品、银器和珠宝,他们知道这里 埋藏着丰富的宝物,再加上武器,奴隶主们就可以变得更加强大。 许多挖出来的没收的金属制品在掩埋的过程中就已经被浸礼会信徒毁坏了,其 后,经过数月的霜冻和泥土的重压已经更加支离破碎。原来是圆的而且没有缺陷的 金属桶已经压扁开裂。扣钩和带扣已经退化变质。 成套的廉价刀叉,重量轻了一半,但是体积却因生锈大了一倍。钉子和大头钉 由于潮湿而粘在一起。曾经光亮的表面因腐蚀而变得粗糙。一切物品都失去了其本 来的光泽和颜色。一切物件都变得疙里疙瘩的。土壤本身也因铁锈和污渍变黑。 富兰克林和他的兄弟们扒拉出来的很多物件都受到检验,如发现有缺陷,便被 扔回清理过的土沟里。不过,值得留下的东西也很多,足够将强盗武装到牙齿,银 器和珠宝使他们既富有又笨重。不一会儿,三条毯子就摊满了沉甸甸的战利品。他 们把毯子拖走,对角系好,抬上了马车。重新又铺上空毯子。值钱的东西一件也不 会落下。这时,奴隶们又累又冷,兴奋不再。实际上,寻宝行动和其他工作一样单 调乏味。在太阳升高之前,他们又装满了毯子三次。 最后,当浸礼会信徒到来中断了他们的工作时,他们几乎感到如释重负。那群 浸礼会信徒约莫有十五人,大多数是年轻的皈依者和守门人,脖子上依旧系着虔诚 的白布条,一副高贵的模样。但是,其中也有四个年老的信徒,表情极为镇静,用 长杠子抬着坐在病椅中的最孱弱无力的无能先生。年轻的浸礼会信徒尽量显得威严 而专横,但又不致招人攻击。他们的武器只有朝圣的拐杖,作为家法也许算得上好 器具,但是对付金属的剑和长矛却毫无作用。再说,他们势单力薄,因为除了劳工 和马匹之外,奴隶主们还召集了四十个人,个个善斗,人人都想当杀手。 浸礼会信徒不会实施任何短期的暴力行动,而是用地狱之火和诅咒威胁用金属 玷污他们双手和灵魂的任何人。现在,挖掘暂时停止了,唯一的声响是众信徒可怕 的高喊声,还有几只冬鸟的振翅拍打声,它们飞来是想看看在新翻过的土地里能否 找到些什么食物。顶顶无能先生自己也大声叫喊。“这是魔鬼的活计。够了。”声 音异常细弱。接着,传来骑手们的放声大笑,马受惊扭头逃跑的嘶鸣,还有刀刃和 刀鞘的碰撞声。“我想,魔鬼有更好的活计让我们做,”个子最矮的骑手,就是队 长头儿,说道。“现在给我上,小伙子们,把他们剁成肉酱。把浸礼会信徒割碎了 喂乌鸦。”他手下的人再次大笑起来,觉得非常有趣。 那位无能先生如果有力气从大腿上抬起胳膊,他一定会愤怒地挥舞双拳。他一 定会不顾誓约而使用自己的双手拯救自己。他起码会双手合十诵念祈祷文。但是, 骑手们已经站在他的身后,恨不得他立刻从椅子里跌下来。一个斗胆去推马的皈依 者,脸上和头上被沉重的钢刀砍了三下。 第一刀砍进他的脸颊,划过了他的嘴巴。对准他的虔诚白布条砍过去的第二刀, 切断了他的气管,结果了他的性命。最后一刀是在他身体倒下时砍的,是做给其他 人看的。钢刀齐整整地砍下了那个浸礼会信徒的首级。 若不是他的长鼻子卡在一块冻硬的土块上,那首级还能滚上一两步远。 富兰克林和他的同伴们――去年秋天的最后几天里补充到他那个组的人――无 一感到震惊。类似的惩罚和行刑已经上演了一冬天。他们目睹的死亡不胜枚举,甚 至都记不清有多少了,包括其他斩首极刑。两个英勇过人的小伙子,在头一次有机 会时就试图逃跑,结果被抓住,双脚朝前绑在马后面拖回营地,被用一把斧头残忍 地处死。用骑手中一个小丑的话说,这是给其他人的教训。“你如果让自己的两条 腿飞跑,那么,我们肯定会让你的鲜血直流”,还有“要么运用你的脑袋,要么丢 掉你的脑袋”,还有“停止干活的人被砍成碎片。他的脚趾与鼻子分离”。他总是 使用那些押韵的恐吓用语,从不感到厌倦。 甚至老乔伊,那个陶匠,由于在冬天里饥寒交迫,由于身体过于弱小难以承受 繁重的工作,也经常遭到殴打而屈死了。总而言之,他没有价值。劳动营不是慈善 机构。劳动营所有的劳工都必须挣到比他们的生活所需多十倍的利润,否则他们就 会死掉。 唯有最顺从最健壮最胜任工作的人才能够在如此苛刻而无情的统治下生存。富 兰克林和他的四十多个同伴算是活得长的了,所以那天他们参加了金属搜寻队。他 们都是硬汉,饱受虐待,食不果腹,但大部分人仍然年轻力壮肌肉发达。那么,那 天早晨他们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愿意动一动手去拯救一条生命呢? 他们只需要伸手, 从蜡毯上刚挖出来的战利品中抓起一件武器就行了。他们的人数与他们全副武装的 奴隶主人数相当,出奇不意地制服强盗易如反掌,因为现在强盗的注意力全集中在 那帮浸礼会信徒身上。富兰克林想着。他绷紧后背和脖子上的肌肉,思忖着此事。 他想从杂物堆里抽出他刚刚从土里挖出来的那把沉重的斧头。挥斧杀人易如反掌。 他首先会杀了队长头儿,那个偷窃并且仍然穿着他哥哥杰克逊的花斑羊皮袄的小矮 子。他会在黑色、白色和褐色的花纹上再加上一种更加鲜亮的色彩。然后,他会清 算一冬天来那些歹徒欠下的所有的账,敲碎他们的脑袋,叫他们血流满面,因为是 他们让他的生活痛苦不堪。他想象着将他们全都推进土沟里的废金属之中,用土把 他们掩埋。 他想象着狠狠地踢他们,直到他们身上的骨头全都裂成碎片。不过,他只是在 心里这么想而已。他没能说服自己。他也没有战斗。他没有拯救一条生命。他什么 也没有做,只是保持沉默和镇静,痛心地看着其余的浸礼会信徒一个个惨遭杀害的 血腥场面。他多么希望他哥哥此时能出现在眼前,无比英勇地结束这场噩梦。 富兰克林和他那些受奴役的难友们在过去几个月里已经学乖了,即使能获得最 高的奖赏,也不敢冒险惹怒这些游手好闲的骑手――捕捉他们的人。他们一冬天目 睹了无数次毒打,无数次割喉,无数次惩罚,全都只是因为区区小错,如低声咕哝 几句,或者还未完成工作就疲倦了。因此,谁也不敢冒险进行任何反抗。他们食不 果腹,没有积蓄那么大的勇气。他们心情沮丧,脆弱无比。谁又愿意带头为浸礼会 信徒呼唤怜悯呢? 谁要是这么做,他当晚也许就会没晚饭吃,不能围坐在得到许诺 的火堆旁。谁会叫信徒们逃跑呢? 那人也许会被割去舌头或者被钉到树上。谁又胆 敢带头伸手去拿剑呢? 那人也许会第一个死去。因此,当前来阻止挖掘魔鬼的金属 制品的皈依者被马匹团团围住的时候,那帮劳工只是站在那儿观望。当然,富兰克 林和他的同伴们听见了临终祈祷和呼喊。甚’至还听见了诅咒。但是,他们搓着双 手抵御寒冷。他们跺着双脚,望着马呼出来的热气形成雾气。心跳了一百次,骑手 们再次离开了,雪地里留下了死去的或者奄奄一息的浸礼会信徒。 玛格丽特犹豫不决。仿佛两种截然相反的本能给她施了定身术。第一种本能催 她赶紧抱起杰基逃离方舟。她已经知道这些人是什么货色,尽管她只认识其中那个 身穿偷来的山羊皮袄的罗圈腿头儿。他们那些沾满鲜血的剑和长矛记载着那天早晨 他们已经犯下的罪恶,并表明他们还将继续作恶,直到开始大肆抢掠奸淫。在过了 几个月平安无事的日子之后,单单看见眼前这幅情景就令人胆战心惊:浑身流汗的 马儿在方舟内院里吃着草,而它们的主人在干他们的行当:以前,从来没有马来过 这里:不过,这算不了什么:更令人恐惧的是袭击者穿过开阔地时发出的叫喊声和 他们凶狠的面部表情:他们朝建筑工地和住宿小屋冲去找人,首先是男人。这些人 是她一冬天来一直听说的反浸礼会异教徒,他们是些不可救药、体力过人、手段残 忍的歹徒,试图锻造魔鬼恶行的鲜血和金属,他们也是无数次饭后布道涉及的主题。 在她们失去机会之前,在这些罪人发现她们之前,她和杰基必须尽快向大门口跑去。 但是,又一阵冲动使她停下了脚步。那件皮袄似乎就是富兰克林,或者至少是 条找到他的线索。在淡忘了数月之后,正是朝那件羊皮袄的一瞥,使玛格丽特那位 品行正派、生性羞涩的朋友仿佛又栩栩如生地出现在她眼前。他的形象又鲜明地出 现在她脑海里:他的双肩在手推车的两根辕杆之间使劲,他高大的身躯站在石屋前, 将屋里的光线遮得严严实实,他的手指在她的脚趾间轻轻蠕动。富兰克林・洛佩兹, 高大而温柔,细心照顾她。富兰克林・洛佩兹,伸过他的大手,扯去她头上的蓝头 巾。她必须跟随那件皮袄走。她的心要求她这样做。她欠他的情。她至少必须恳求 那个小个子男人告诉她富兰克林的下落,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她必须从那个冒名顶 替者的背上拽下皮袄,将羊皮贴在鼻子上嗅她那失踪的、从来不是情人的情人的气 息。这个词是情人,是的,她甚至从来不曾吻过的情人,也永远不会是情人,除非 她对着皮袄大声呼唤。这也许是她再次亲近他的唯一机会。 但这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冲动而已。玛格丽特非常明智,止住了冲动。她对杰 基的责任应该放在首位。她做出了一个母亲应该做的举动。 她把孩子放在比男人更重要的位置,胳膊下面夹着不停挣扎的杰基,朝着袭击 者松开缰绳的马和方舟的出口跑去。 一跑进马群,别人便看不见她们了,便暂时安全了。玛格丽特是个城里姑娘, 尽管她家总是养着一匹驮东西的母马,但她对成群的马匹还是有点儿害怕,马尖利 的牙齿,马会踢人。她最后一次骑马是那天她祖父送她去石屋的时候,当时她发高 烧,几乎是昏迷不醒。但是,现在她意识到机会来了:人人皆知,骑马逃命几乎总 是强过徒步逃跑。马跑得又快又远,马鞍也可以减轻劳顿。只有帆船比马的速度快, 那也只是在有顺风相助的时候。 玛格丽特护着杰基以免受到马齿和马蹄的伤害,夹着她挤过马匹来到马群后部 一匹较小的坐骑前。这是一匹备作旅行的小马,搭着一条当作马鞍的厚重条纹毯子 和皮革箩筐。她抓住缰绳牵这匹马。它十分乐意地过来了。她暂时还不能骑上去。 她首先想把马牵到外面,牵到方舟的外道门外。然后,她可以借助于高高的栅栏的 掩护,考虑她的行动方案。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将会困难重重。如果两道门之间的小小外院里有人的话,那 么她逃跑时就很难不被人发现。也许她可以利用马匹作挡箭牌,或者作为一个借口。 “他们吩咐我把这匹马牵到外面去,”她可以这样说。“身穿花纹皮袄的小个子男 人说我应该把它牵出去。”但是,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她来到了方舟的那扇大木 门前。大门无人看守,只有一大片从门外射进来的阳光。 她们走出大门,来到外面――她们三个,马、女人和女孩――走进微暖的晨光 里。微风习习,天空湛蓝,空气中飘浮着冬天解冻的泥土味,还有她数月来没有听 过的一种声音,金属工具的哗啦哗啦声。如果她闭上眼睛,她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 渡口城,事事如意,人人平安。但是,她还是不敢骑马。坐在马上等于宣布她偷了 马,盗马是桩十恶不赦的行为。如果她牵着马走的话,她起码还可以继续扯谎,说 她是在帮忙,按照吩咐行事,出了错,说她糊涂了,说她发现这匹马在漫无目的地 游荡――对,那样说最好,说她只是在寻找马的主人,希望得到奖赏。她甚至暗自 微笑起来,放下心来,因为她找到了一个借口,那也许能够救她一命,或者至少能 为她赢得时间。 没有一个人来质疑她。她行走在马和木栅栏之间,杰基依然夹在臂弯里。此时, 孩子越抱越沉,并开始哭泣起来。小丫头伸出小手,摸摸马的侧腹。她并不太害怕, 而是觉得困惑不解,马怎么会这么大。“马,马,马,”她妈妈说,对于小丫头来 说,这是个新词,但是这个词太陌生,说起来太无力,杰基很难学会它的发音。 风刮得更猛了。这时,她们走出方舟来到了西面角落处的那片开阔地,在那儿 顺着河口往远处可以看到潮水城的屋顶和袅袅的炊烟。现在,玛格丽特可以清楚地 听见金属工具的响声,但是她的视力非常不好,而且起初她的脸庞被风吹得很难受, 根本无法仔细看清眼前的景物。她看见三个骑在马上的人,背对着她,目光越过平 坦的通道朝方舟望去。在骑手的前方,如果她眯眼凝神看去,可以看出那是头年秋 天在来方舟的路上见过的土沟。用来运送无能先生的残疾人坐椅侧在土沟旁边。她 可以看见白布条在飘动,还有些东西,想必是信徒的尸体。情况正如她先前看见血 染的剑和长矛时预料的一样。 她绕到马的那一头,既可以不被人发现又能够挡风,然后急急前行,屏住呼吸 数数挨时间。数到五十就可以离开强盗。数到一百相对而言就安全了。数到两百就 可以消失在强盗的视线之外,也就不会受到伤害了。 但是,她觉得有什么东西,某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深深地嵌在了她的脑海里。 她急忙蹲在马的缰绳下面,依然藏住她和杰基的身体,再次看看土沟里的动静。她 又看见了强盗,依然背对着她。她又看见了四脚朝天的椅子和倒在地上的尸体的黑 色轮廓。但这时她第一次看见了那群劳工,四肢着地深陷在泥土里,有的看上去在 挖掘的时候几乎被埋在土里了。没什么值得她停下脚步仔细察看,这时,一个强盗 突然吹起一只麇鹿号角让大家注意,六个男人直起身来朝号手的方向望去。其中有 个高个子男人,身材比玛格丽特记忆中的瘦一些,否则,和他的体形一模一样。她 看不清他脸部的细节,但是那胡子没错,也许稍微长了一点,但是,那正是记忆中 富兰克林的胡子。“不,肯定不是,”她大声说道。那肯定不会是他。她明白自己 的希望正在捉弄自己。她的希望使她把任何一个高于平均身高的人都认作她的富兰 克林。她不应该欺骗自己。瞥见花纹皮袄已经使她失去了理智,如果她停留太久的 话,可能还会夺去她的生命和自由。她必须赶快逃走,以防哪个骑手在马上转过身 来,看见她站在那里,从马儿的颜色和马具上认出那是他同伙的马。 她从马鞍皮带下面抽出那条色彩特别的毯子,卷起来不让骑手看见,因为有些 骑手有着同样颜色的毯子。她像一名驯马师一样,拉起马开始疾步小跑,她的头紧 紧贴着马首,与马步调一致地跑起来。八十五,八十六,八十七……再过一会儿, 他们就会相对安全了。这时,她听见了一个声音,一个似曾熟悉、不容置之不理的 声音。一声大笑。突然发出的一声驴笑,却是人发出来的:她循着笑声望去。希望 没有捉弄人。这一次,她真真切切地发现大笑的那个人的体形非常眼熟。看上去他 的整个身体都笑弯了。他的双手在挥动,他的头低着。这是富兰克林的独有特征。 玛格丽特立刻意识到自己得到了上帝的眷顾。他们的道路在如此辽阔无垠的土 地上再次相交,真是一个奇迹。这也是富兰克林完全应该为之开怀大笑的奇迹,因 为在充满腥风血雨的这一天,还有什么值得人们大笑呢? 要不是他的笑声,她便已 经带着杰基匆匆赶往潮水城,将不会知道发生过的一切。她从马匹的阴影下走出来, 举手朝富兰克林示意,吸引他的注意力。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玛格丽特没工夫多想。她不会清楚地记得发生了什么事, 既不记得事情的细节也不记得发生的顺序:然而,骚乱中的有些印象永远留在了她 的脑海中:其中一个骑手翻身上马,手里举着棍子朝富兰克林跑过去,想要他停止 大笑;玛格丽特不计后果地大声呼喊,她不顾一切,她欣喜若狂,早已将恐惧和谨 慎全都置之脑后:“富兰――克林! 富兰――克林! ”富兰克林举起双臂,不知是 向她挥手还是护着自己躲避棒打;第一个骑手已经转过身来,开始冲上小斜坡向她 急驰而去,大声吆喝着让她站出来,双手抱住肩膀;她离开那匹马,举起杰基,只 想证明她不是什么危险人物,不过是个带着孩子的年轻母亲:当玛格丽特再次朝尸 体和挖开的土沟看去的时候,富兰克林的肩膀上已经挨了三棍,第四棍打在他头上。 下一棍打了个空。富兰克林被打得头晕目眩,却顿时消除了胆怯。他一把抓住骑手 的腿,把他拽下了马鞍。举手之劳,不费吹灰之力。那个骑手的肩膀重重落地,慢 慢爬起来,他的动作太慢了,至少慢得没能躲过富兰克林的同伴挥过来的平板锹背。 此刻,富兰克林不知怎么弄了根重重的大棒握在手里,正在狂野地挥舞着。第 三个骑手已经下了马――不知是被拉下马的还是自己下马的――正朝着方舟奔跑逃 命。 这时,跑在玛格丽特和他的落马同伴之间的第二个骑手立即意识到,他单枪匹 马难以对付这么大一帮人,况且他们还装备着重型工具和废金属家伙,分明是准备 叛乱。他勒转马头,开始回去搬救兵。用不了多久,他将带着一伙凶神恶煞的狐朋 狗友回来,好好惩罚他们。 玛格丽特也在迅速行动。这一点她还是明白的。她必须勇敢直面。 她必须做一名女骑手。谢天谢地,她牵了一匹非常温顺敏捷的马。她翻身上马, 把杰基塞在自己的大腿之间,左臂紧紧搂住她。她惊讶地发现,她单手握着缰绳竟 然也骑得非常熟练,尽管速度比她预期的还快。那帮劳工开始显得更加害怕和困惑 起来,而不是高兴。这些并不熟练的英雄大感惊慌。他们的卤莽行为可能带来什么 后果? 看见玛格丽特向他们冲来,他们有些人已经朝着树林隐蔽处逃跑。还有人往 潮水城的方向跑,希望逃到远远的街市里,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还有少数人停下 来忙着带上些珠宝和贵重物品。另外一些人吓得跑不动了。他们站在原地望着马背 上的女人,不知道她会干什么。 富兰克林也没有动弹,但他不是因为害怕挪不动脚。他双手举过头顶站在那里, 一边拍手,一边还在大笑,不顾肩膀疼痛和额头上的伤痛。 玛格丽特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但他已经看见她了。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时, 他就认出了她的嗓音,认出了她那现在已经齐颈长的拳曲红发。他原来头上会挨上 第二棍的,但他躲过了,因为他知道玛格丽特正在望着他,要是让她看到自己已经 沦为如此无用的奴隶,他会感到羞耻的。 被富兰克林像抓小鸡似的扔下马的奴隶主坐在被屠杀的皈依者尸体中间,染红 鲜血的双手抱着脑袋。但是,他的马脱缰了,随时可以任人牵走。现在,这匹马到 了富兰克林手里。他以前在他家的农场里经常骑马。 马信任他。在玛格丽特策马到达土沟之前,他也上了马。他掉转马头,脚跟夹 紧马肚子两侧。他现在是这匹马的主人了。 玛格丽特在挖开的土沟和乱物堆之间择路而行,跑得气喘吁吁,却一脸得意洋 洋。“咱们走,”她说,为自己的骑马姿势沾沾自喜。他摇摇头,不敢相信眼前的 情景。这时要问的问题太多了。她从哪里来? 这个小宝宝是谁的? 他与玛格丽特并 驾齐驱――她就在他那疼痛的肩膀旁边――向方舟北面急驰而去,他的脸和脖子高 兴得通红,感到喘不过气来,连想对她说句话都说不出来。这不是因为那天他干活 过分劳累,而是由于他欣喜若狂,因为他的嘴――还有她的嘴――笑得合不拢,连 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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