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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玛格丽特选择的那条狭窄的乡间小道不久就汇入一条比较宽阔而常用的大路, 路上有里程碑和方便骑手用的上马石。那条路渐渐变得热闹起来,很快就呈现出一 幅车水马龙的景象。人群中不仅有向东行进、急切盼望着闻到第一丝带着咸味海风 的移民,还有提着满篮农产品的农场工人,用手推车推着一袋袋晚季饲料去卖的车 把式,以及进城交易兽皮、牛脂、野猪和毛皮的猎人。行人中还有不慌不忙的骑马 人,马鞍上载着货筐和孩子,也有风风火火往来穿梭传递文件和音讯的骑马人,他 们不大在意避让行人或被赶往屠宰场的绵羊和山羊。还有带着工具的工匠――织工、 硝皮匠、箍桶匠、木匠、造马车工匠、鞋匠、做帽子的手艺人,大家都在你争我抢, 希望能够揽到一天的活儿。另外,还有乞丐、小贩、商人,凡是被他们看见的倒霉 蛋都逃脱不了他们的纠缠。请帮帮忙吧。请买我的东西吧。请给个价吧。 唯一没有受到那帮人纠缠的是一对看上去像浸礼会信徒的朝圣者,他们的肩膀 上缠着一圈白带子,尽量做出无可指责的样子。浸礼会信徒从来不施舍不买东西也 不出价,所以很少有人纠缠他们。当然,他们会免费为任何人祈祷,表示他们的怜 悯。但是,祈祷不能填饱肚子。怜悯也不能买单。 那条宽阔大路上的人流在潮水城之间来来往往。对于那些希望从海岸边的平房 里逃离美国的人来说,潮水城是必经之路。这个小城是个热闹而好客之地,一旦你 将到来的消息传到那里,你就别想能很快通过:在潮水城的建筑物和双层护城墙的 外边,缓缓的斜坡通向河口灌木丛覆盖的两岸,河面比渡口城段的河面宽阔许多, 流速也慢多了,而且褐黄的河水颜色也更深,因淤泥而浑浊不清。在这儿,小城居 民的人数头一次超过了移民人数。那些居民还没有下定决心是否要离开他们的祖国, 但是,和玛格丽特家乡的人们一样,对他们更具吸引力的是当地的财富和命运的前 景,而不是大洋彼岸生活的遥远的希望。 玛格丽特尽管尽量掩住自己的脸,但还是引起了陌生人的注意。第一个注意她 的人是个皮肤栗褐色的汉子,他用一只篮子挎着两只鹅。他装作喜欢贝拉的样子, 不过他并不像真心喜欢贝拉的人那样捏捏她的手指或摸摸她的小脸蛋。玛格丽特不 得不倾身靠近听他在说什么。他说话时带着卡罗莱纳鼻音,那样说话的声音富有弹 性,可以婉转拉长。 “你这小男孩很可爱,”他做戏似的莺声燕语,但是把孩子的性别和她的身份 都弄错了。“小家伙叫什么名字呀? ” “他叫杰克逊,”玛格丽特说。是啊,为什么不这样说呢? 最好不要把孩子的 真实姓名告诉他,说不定博斯夫妇正在附近打听哩。 “如今这是个很好的老扬基名字。” “他父亲就是个很好的老扬基人。” “你不打算买只上好的老扬基鹅吗? 又美又肥的鹅哦。”他指了指那只小一点 的鹅。 她笑了起来。“它又美又肥,能让我们骑在它的背上,向东飞过大海.把我们 送到某个安全的地方吗? ” “如果我没有剪短它的翅膀,它就一定能做到。它一天下五个蛋呢。” “如果我买了你这只善解人意的鹅,我该和它去什么地方呢? 从这里走一天的 路程之内,我们能在哪里过夜? 如果我们赶不上船的话,你能推荐一个冬天住的地 方吗? ” 玛格丽特拿不定主意,但是她明白卖鹅人说的话:“方舟就在前面,在小城的 那一头。你们今天下午就能到那里。在那里总是能找到工作和免费的食物,如果你 能遵守那里的规矩,尽你的一份力量。不过,据我所知,那里没有鹅蛋也没有鹅。 你最好现在买一只吧。” “你刚才说的是方舟? ”她问道。她没有听懂那个词。 “是上帝保佑的方舟。是手指浸礼会信徒住的地方。那里起码很安全。没有人 会碰你。”那汉子大笑起来,仿佛他开了一个异常聪明的玩笑。 “是的,那是真的。那里没有人会碰你。” “这么说,你是劝我去那里哕? ” “我要说,你们最好还是去方舟,在河这边熬过冬天,而不要现在冒险过河, 尤其是拖着个孩子。天气要转冷了,情况只会更加糟糕。他们说,有条船昨天日出 时出发,但是太阳下山时又回来了,载着一船脸色发青的人。抗不住那样的大浪, 都晕船了。轮船颠簸得厉害。超载太多了,知道吗? 连顺潮航行都难。船太小了。 只要他们认为从中有利可图,他们甚至会用筛子来载人渡海。等到百花初放的时候, 又会有比较大的轮船开来。那是四个月以后的事了。你过冬所需要的是一只鹅―― 两只鹅! ” 玛格丽特接受了那汉子的建议,但是没有买他的鹅。她要到方舟去。 他说方舟安全,经历了过去几天里的恐惧和诱拐之虞以后,她最想得到的就是 安全。实际上,听到起码要等到春天才能起程离开美国,她反而定心了。不过,她 没有顺着分明是最快捷的路线穿过小城中间。她可以肯定,博斯夫妇就在城里,也 许他们俩就守候在城门口,看他们的孙女是否会出现。毫无疑问,他们起码会那样 做的。玛格丽特尽量不去多想他们。毕竟,她没有抛弃他们。他们两个才是背信弃 义的人。失信之人是他们,而不是她。尽管他们俩自私、不负责任,但她会凭着良 心行事,尽量不让自己疑虑重重,或感到内疚。她宁愿多花一点时间绕着外城墙走, 而不是穿过城墙,走进乱哄哄的人群和建筑群中。 这条远路沿途至少没有乞丐和商贩,她顺着这条路经过了潮水城的水井和垃圾 箱,她可以找到腐烂的食物洗净充饥。一个离开家庭离开亲人的女人的下场,不是 沦为妓女就是穷困潦倒成了叫花子。这就是渡口城那个每天晚上讲述悲剧故事的寡 妇,在客栈里好几次对用餐的客人说过的话。是啊,吃腐烂的残羹剩饭难道不是叫 花子的习惯吗? 玛格丽特直到下午三四点钟才到潮水城的东门和沿着河岸通向海边 的路。鸟儿的羽毛大多数都是白色的,不是像盗尸鬼一样的尖叫,就是成群结队步 调一致地在烂泥里奔跳,仿佛它们只有一个共用的头脑。海水的气味很重,既令人 兴奋又令人作呕。寒风凛冽,她从不知道风会如此刺骨。寒风如刀刺进她的脸颊, 吹得她眼泪汪汪。寒风吹裂了她的皮肤。 寒风扯着她的头巾。寒风呼啸着震耳欲聋。 玛格丽特能够感觉到遥远的沙丘那边的大海,现在虽然接近海边了,但她依然 想象不出大海的模样。她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大的水域莫过于渡口城北的那个湖。她 站在湖边一眼望去,就能看到所有的湖岸。但是,世上竞有波涛起伏无边无际的咸 水湖吗? 这可是她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当然,她可以再往前赶半天的路,亲眼 去看看大海。但是,她的两条腿却不听使唤了。她知道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了。现在 她最想做的事情就是休息。大海可以以后再看。她每走一步都感到累得不行。贝拉 没有长胖――她怎么可能胖得起来? ――但是玛格丽特感觉她好像胖了似的。 孩子仅仅美美地吃过一顿早饭――喝了牛奶,吃了鸡蛋,现在睡得正香,让人 感到沉重得像块石头。玛格丽特已经是处在半意识状态中,步伐也成了一种机械运 动。仿佛大海的气息或者也许是她嘴唇上的盐霜是一剂催眠药。 玛格丽特带着贝拉还未到方舟就远远看见它了。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她似乎觉 得方舟和用未经加工的树干钉成的大栅栏差不多,摆成一个无可挑剔的长方形,高 大光滑,谁都爬不上去。但是,当她们离得更近一些时,她看见了几幢长长的房子 的屋顶木板和房梁,建筑物中间矗立着一个建了一半的石塔,搭着脚手架,工人们 正在干活。这地方看起来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木栅栏壁垒森严,令人气馁。 奇怪的是,在通往方舟的路上,挖了几条大壕沟,大部分又被填上了,仿佛这 里发生过一场瘟疫,正在掩埋尸体,而且已经掩埋了上千具尸体。 不过,玛格丽特看得出来,那些壕沟不是坟墓,而是垃圾场,显然是那些手指 浸礼会信徒倾倒不要的或不允许拥有的东西的地方。在可以看见的一条挖开的壕沟 里,玛格丽特看见了一些马具、一只破旧的黄铜托盘和几个铁罐子,还有一些小银 器之类的物件。这些废弃物品看了让人丧气。要是她不那么累、不那么沮丧的话, 她也许会转身就朝别处走去。但是,她继续朝前走。“现在不远了,”她对贝拉说。 “很快我们就会安全了。”她心想,除了没有人碰她以外,在方舟里面能指望发现 什么呢? 至少有免费的食物。卖鹅人说过那里有免费食物。还有一张床? 能够过冬 的屋顶? 一个挡风的地方,那应该没有问题。还有,终于有时间教贝拉学走路了。 方舟只有一个入口,装着一扇大木门,大门关着,但门上开了一扇小门可供出 入。凡是身套白布条的人都可以随意出入,但是,玛格丽特和贝拉・博斯必须排队。 她们加入了其他三十来个旅行者的队伍,那些人也是在寻求一个栖身之处,住到来 年春天,大家不敢坐下来也不敢睡觉,在等待轮到自己。两个管理人员在满怀希望 的人群中来回溜达,看见佩戴首饰又不愿意脱下来扔掉的人就把他们赶走,还有带 着刀子或者宝剑或者任何类型车辆的人也不许进入方舟。有一家子推着一辆短小的 手推车,丁零当啷挂着从他们抛弃的马车上抢救下来的工具和器具,选择继续往前 赶路,设法另外找个过冬的落脚处,而不愿意牺牲他们的草又、拖链、斧头、水壶、 铁铲、铁掌、车辖,还有许多铁钉和马颈轭,要是他们有马的话,就可以用来装备 一辆马车。另一个想把他的马牵进方舟关在马厩里的人被告知,他要么就待在外面, 要么就丢掉他的金属马鞍、马靴、马嚼子和马勒,这些马具传到他手里已经好几代 了。他选择了留在外面。 少数坚定的幸存者,不到二十人,获准穿过小门走进内外栅栏之间的一个院子。 他们在院子里必须再排成一行,从两张长木桌之间走过去,桌旁坐着皈依者,他们 套在双肩上的白布条已经非常眼熟,他们言语谨慎,面无表情。玛格丽特心里疑惑, 这些人就是手指浸礼会信徒吗? “不能带金属物件,不能带金属物件,”其中一个 人正在发号施令,在队列旁走来走去,对每一队人重复着他的命令和信仰。“从你 们的头发上取下所有金属的头饰,不许插着古董梳子,什么刀子也不能带,餐具也 不行,耳环和戒指都不许戴,平底锅不能带进去。金属是魔鬼造出来的。金属是贪 婪和战争之源。在这里,我们是金属的敌人,就像空气和水,离开空气和水,我们 谁也不能生存。检查一下你们的口袋。抖落所有的铁锈。 脱掉你们的鞋子。解开你们系口袋的带子。” 玛格丽特前面排着两家人,她看着其中一家被戴手套的皈依者搜身,然后要求 他们倒空口袋,一件东西也不能落,再把他们的鞋子和皮带放到桌子上. 包在毡布 里的汤匙和手镯,显然很贵重而且也许是珍爱之物,统统被扔进桌子下面的编织篮 里了。这家的父亲一个劲地摇头,当他的皮带扣被啪嗒一下扯掉时,他简直难以控 制中烧的怒火。一件外套的扣子无法从布料上扯下来,结果,整件衣服被扔掉了: 他们的鞋子被检查过了.黄铜眼扣或搭袢不是被扯去就是被扔掉,如果不能立即松 脱的话,那么整只鞋子就被扔了,换上一双手缝的软拖鞋:戴着手套的双手熟练地 从他们的上衣和裤子上扯下金属纽扣。衣缝和褶边检查过了,看看里面是否藏有贵 重金属物品。孩子们不得不与他们用铸造边角料做的玩具分手,还有他们家的狗那 打满装饰钉的项圈也被摘了下来;那狗至少从外表看很像贝基的堂兄,贝基是玛格 丽特那条失踪的狗。 不过,那个父亲渴望至少能够保留自己的一点尊严。他说,他还没有做好失去 那把短剑的心理准备。他把剑藏在毯子中间,结果还是被发现了,搜查者露出一脸 不满又得意洋洋的表情。他争辩说,失去这把剑,失去今后保护他家人的能力,这 代价太大了。尽管他们会得到过冬的食物和住处作为补偿,但他们坚持这样做是错 误的。“我们已经放弃了我们仅有的几件贵重物品。别太过分了。” “你自己决定吧,”他被告知。“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可以走。” “我是非常喜欢你们的。但是,你们这是在抢劫。你们的所作所为与在路上截 住我们,把刀架在我们的脖子上没什么两样……” “我们从来就没有刀。” “这我知道,是的……”那位父亲越说越生气。“不过,你们有木棒,如果你 们把木棒抵在我们的喉咙上,”他连忙补充说,想讽刺他们,但立即意识到,他说 这话一定是非常愚蠢。“起码是什么尖的东西吧,天哪! ”他朝自己的短剑瞥了一 眼,短剑还放在桌子上,伸手可及。他妻子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既表示团结一心 又暗示他应该克制。她看得出来,他很想――不是第一次了――用刀刃去表示他的 愤慨。她也能看得出,这些浸礼会信徒个个年轻健壮,仿佛时刻渴望用他们的拳脚 捍卫他们的崇高原则。 先前在队列旁走来走去列举违禁物品并向申请人发号施令的那个套着白布条的 人,似乎是皈依者中地位最高的人,这时,他走向桌前的那家人,拍拍巴掌示意安 静。“是的,别太过分了,”他说着,张开双臂,示意他们现在不能往前走了。 “请收拾你们的东西离开吧。我们没有地方给你们住。” “谁把这些带扣再缝上? 你们把所有东西都弄坏了。谁来修补这些鞋子? ”那 位父亲问道。 那人摇摇头,泰然自若。“没人,”他说,表达的意思非常清楚――他们的任 何金属物件,已经扔进篮子里的,都不予归还。 “那把我母亲的手镯还给我。”那人的妻子希望能够尽量挽回损失。 “还有那把银匙。那是我们唯一值钱的东西。” “把短剑还给我。” 那个镇静的男人又摇了摇脑袋。“金属等于武器等于死亡,”他说。 这时,他妻子也发起火来了。“那么,你们简直是贼,别看你们一副虔诚的模 样。” “我们不偷任何人的东西。我们把金属放回泥土中。我们把它埋了。 这不是偷窃。这是归还。我们要求在此过冬的居民遵守我们的一贯做法。你的 剑或你的争辩在方舟都不受欢迎。”他从桌子上拿起那位父亲的短剑,将它扔进篮 子里,尽量按礼节和规则把事情做个了结。“现在,你们该走了。内门对你们一家 人关上了。” 接下来的那家人小心翼翼地配合行事,没有争辩什么。一口十分珍爱的、被敲 扁了的烧锅,还有他们做皮匠活的缝纫针,再加上一包骨柄工具――剪刀、切刀、 刀片,这些东西也许是他们在大洋彼岸赖以谋生的工具――都被扔进了废物篮里。 那篮子里已经装着白锻、铜、扁钢或锈铁、金器或银器、铅制品或锡制品等“地狱 的石头”。他们立即做出了决定。 总体上说,他们的牺牲是值得的。在寒冷的栅栏的那一边,他们无法活着挨过 冬季。工具没有了,但他们却能活命。 玛格丽特交出了富兰克林的背包。她想不出里面有什么金属制品。 她的梳子和发刷通过了检查:它们是木头和骨头做的:他们也检查了那盆枝叶 枯萎的薄荷,看看花盆里有无钉子,但什么也没有发现,不过,玛格丽持一时竞担 心他们会倒出泥土,检查有无藏匿的碎片,但显然泥土是这些皈依者认可的东西。 金属里什么也长不出来,但是,土壤是自然的、圣化的。 博斯夫妇偷走了富兰克林的刀子,她的松木盒子丢失或者落在了渡口城,这也 许都是好事。如果她看见那两件吉祥物――硬币和项链――仿佛被当作扁虱一样毫 无价值且令人生厌地随手一弹,她的心会为之破碎。皈依者搜查了她的身体以及她 身上穿的衣服,衣边、衣缝、衣裥和皱褶。这是一种羞辱,不过稍稍让人感到安心 的是,检查的人在搜身的时候是闭着眼睛的,而且嘴里不停地表示歉意。那人隔着 蓝头巾摸摸她的头,但没有要求她取下头巾,似乎也没有察觉她的头发如此之短。 然后,他开始检查贝拉,当贝拉把他的小手指抓在她那潮乎乎的小拳头里的时候, 他微笑着退了回去。 “这两个人是清白的,”最后,他说道。 因此,玛格丽特没有任何东西需要申报,连一个铜纽扣都没有。他们让她明白, 她是申请进入方舟的完美无缺的人。她和“她的儿子杰克逊” 登记了姓名和出生地( 渡口城) ,在女子家族谷仓分配到了住处,领到一个换 取食物的木牌。 现在,她们可以作为居民自由通行了。他们穿过第二道木门走进内院,院子里 一个有顶棚的阳台上也放着一张长木桌,上面堆满了被褥、毛巾、骨柄汤匙、水罐, 还有黑头巾,可供头发依然有失庄重的妇女使用。一个年老的皈依者将那些物件各 发了一个给玛格丽特,他的双手患有关节炎,不住地颤抖,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他解释说,贝拉太小,所以不发给她。然后,他检查了一下木牌上她们的标记,才 指点玛格丽特穿过开阔地走向睡觉的小屋。“右边最远的那问是你的住处。没有人 住的床铺和婴儿床随你挑,”他说道。“这里的规矩是:用你的木牌领饭。明天傍 晚你完成工作的时候再收回木牌。不交木牌,你就不能再吃饭了。你离开方舟时, 必须出示木牌。如果我们不满意,你就拿不到木牌。如果你不好好工作,我们就不 会满意。你不吃饭,你就干不好工作。”他等着,等着她理解新的生活制度的逻辑 性和简洁,然后他又补充说,“是的,我们设计了这个努力工作获取回报的循环链。 如果你在这个范围之内提供良好的服务,那么,就有可能请你去帮助那些无助先生。” 玛格丽特累得筋疲力尽,也不想再问什么了。譬如,她每天的工作任务是什么 ?无助先生是谁?手指浸礼会信徒是些什么样的人? 她到时候就会明白的。至少,自 从染上瘟疫以来,她第一次没有感到丝毫的害怕。 你会安全的,那个卖鹅人说过。她相信这话是真的。这是一个古怪而有组织的 社区。她能闻到烤肉的香味。她看不见任何人跑来跑去。没有人大声说话。风被木 栅挡在外面了,因此,也挡住了冬天的大部分寒冷。对于不用锅烧饭或者身边不带 刀睡觉不介意的那些人来说,失去金属器件并非重大的牺牲。 玛格丽特穿过地面铺得非常平整的大院子,边走边哄着开始烦躁起来而且总是 饥饿的贝拉,走向她们过冬的地方。这时,她可以仔仔细细地看见方舟的内院了, 看到院子中间那幢完工一半的低矮石塔,她唯有瞠目结舌的份儿。她就是做梦也没 有见过比这更华美更漂亮的地方。被打磨过的石头上纹理清晰,雕刻得宛如精美的 木雕,图案有动物,有植物,还有圆圆的人脸,看上去像这里的皈依者一样眼睛睁 得老大,沉着冷静,面无表情。木窗框上装着一块块闪亮的彩色玻璃,涂抹着血红、 苔绿、天蓝的颜色。入口是一块顶石筑就的拱门,看上去沉重不堪,没法距地面那 么高。至少有十个泥瓦匠和木匠在干活,都套着皈依者的白布条,正在做扶壁和门, 另外还有十来个男人和男孩,显然像玛格丽特一样是来过冬的客人,出苦力挣他们 的生计,打下手协助做些非技术活,或者当工匠用大木钉代替金属钉固定木料就位 时,帮忙把木料稳稳扶住。她举起一只手打招呼,不过没有一个人回话,响应她的 是几个人诚恳的微笑。现在,她放心了。方舟能够救她和贝拉,无论方舟的目的何 在:方舟将是她和贝拉同命相依的第一个家。 女子宿舍鹅卵石铺地,木头墙壁,不结实的防风屋顶木板上压着石头。当她进 屋时,木板吱吱作响,这是对新来者的一种问候方式,不过没有钉子的问候,因为 房子都是用木头榫子和木头铰链盖成的。房子没有窗户。光线只能从打开的门和木 头的缝隙里透进来。没有生火也没有壁炉,但是里面还是比外面暖和,当然也干燥 得多。她闻出了家里常有的气味,譬如女人的气味,洗涤物的气味,烟草味,还有 猪油蜡烛味。 玛格丽特选了一张床,上面没有铺好毯子,也没有堆满东西。她给贝拉找到了 一张婴儿床。小屋里空荡荡的,没有其他人。她推测,他们都干活去了,以维护努 力工作获取回报的循环链。床垫是件她几乎都忘却了的奢侈品,棉布被套里塞着谷 壳和苔衣。她立刻就睡着了,贝拉依偎在她胸前,她们两个人一直睡到天完全黑了 才醒。她们一直睡到有人经过,用槌棒挨个敲着每一扇门,每敲一下就叫道:“吃 饭喽,吃饭喽。” 餐厅并不难找,尽管它的外观与宿舍一模一样。人人都在往餐厅走,手里拿着 骨头做的调羹。她跟在后面,保持一定距离,还不想与任何人说话,也不想自我介 绍,但是,她一交上木牌,爬上三级台阶,走进餐厅里面,便大方地微笑着,尽量 使自己看上去就是这里的人,与这么多陌生人在一起一点也不感到窘迫。像平常一 样,他们按男女分桌用餐,孩子们围着低矮的木板桌吃饭。靠门口最近的两张桌子 是为朝圣者、皈依者和有资格挂白布条的人预留的。 玛格丽特应该知道,她不会长时间感到拘谨不安的。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特 别是像贝拉那样的漂亮孩子,总会受到一桌子别的女人的欢迎的。不一会儿,另一 个女人就来喊她了,那女人的孩子已经大了,会自己拿勺子吃饭了。于是,她便坐 在了一帮朋友中间,贝拉坐在她的膝头。她面前摆放着许多美味佳肴,自从离开渡 口城以来,她还没见过这么多好吃的东西。但是,还没有一个人开吃。餐厅一侧那 张较高的桌子仍然空着。 看起来,他们必须等着姗姗来迟的人。 玛格丽特见到手指浸礼会信徒的时候,她并没能马上明白他们的名字是怎么得 来的。他们穿着长袖衣服,留着长头发,蓄着长胡子,好像行走不便的样子,没有 什么力气,也没有什么义务。他们是整整二十个人。 必须死一个,另一个皈依者才能选人他们当中去。二十是神圣的最大数字。他 们在高桌一圈的椅子上就座,对拥挤的一小屋人熟视无睹。一个服务员用木槌棒敲 击木桌子,示意现在可以吃饭了。玛格丽特首先给贝拉捣碎了一些柔软的食物,然 后加了一点牛奶调成容易消化的糊糊。她把一块鸡肉撕成安全的碎片,一边让贝拉 先咂着鸡肉,一边让糊糊凉一凉,然后,她操起那把特大的勺子,开始喂起偷来的 孩子,她的男孩杰克逊,她的女孩贝拉。 在贝拉开始吃饭之后,玛格丽特才抬起头来扫视了一下房间,看到她的举动正 在高桌上重演。二十个手指浸礼会信徒就是无能先生。看上去,他们不想自己动手 吃饭。他们坐在食物前面,双臂松松地垂在两侧,胡子和头发往后梳,而皈依者一 对一地用勺子把食物喂进他们嘴里,再用布巾给他们擦嘴。他们举着水和果汁,等 着他们的主人吸吮。有个皈依者举着一只鸡腿让他的主人去啃。另一个皈依者在喂 干豆,一次喂一颗,仿佛他在用手喂一只火鸡。 “他们在做什么呀? ”玛格丽特问友善待她的另一个母亲。 “就像你做的一样。” “我明白了。但是为什么这样做? ” “没有人告诉你吗? 不允许他们使用自己的双手。那些手要做魔鬼的工作。” 她很快就发现,魔鬼的工作不仅包括打架和偷窃,这两种行为被公认为是需要 不诚实的手去做的,而且还包括艺术、工艺、烹饪、劳动以及古老失传的技艺,所 有的金属制品都是令人可怕的证据。无能先生们决心全身心地反对国家的铸铁史。 他们失去了翅膀,将用萎缩的双臂在上帝身边获得一席。 冬天就这样过去了。对于玛格丽特和贝拉・博斯而言,这是一段奇特而舒适的 生活。她生活中的许多疑惑、悔恨和危险都消除了,尽管取而代之的多半也都乏味。 在这方面,事实证明手指浸礼会信徒是对的――没有刀刃便不会流血。移民们很诚 实,因为没有什么可偷;他们共享安乐,因为食物丰富;他们头脑冷静,因为没有 烈酒;没有守财奴,因为没有财富可守;他们勤劳,因为不工作就挨饿。 作为一个婴儿的母亲,玛格丽特的工作时间长,但是活儿轻松。她的工作是从 早到晚坐在方舟的供水处,一口浅水井,三面有墙板为她防寒抗冻。大多数时间她 都没什么事情要做,只要耐着性子,让贝拉开心,不要淘气。这丫头是个喜欢冒险 的爬行者,后来又成了一个不顾后果的行走者,就像条最不听话的小狗,会寻找一 切机会背着玛格丽特溜走,去琢磨和品尝她看见的任何东西,无论是一块危险的木 片,还是一块碎冰,或者是一块面包皮或一块泥巴。玛格丽特不得不用手指把贝拉 的嘴里弄干净,强迫她松开紧紧握着战利品的小拳头。孩子正在渐渐长大,变得越 来越好玩也越来越难带,先是学会说“不”,接着又学会反抗。她一发现如何捡起 东西――例如,捡起她的杯子,她的勺子――然后,没过多久,她就发明了一种游 戏,把东西扔到地下让玛格丽特去拿,或者只是为了喜欢听东西翻滚、断裂的声音。 玛格丽特也有忙的时候,这时她别无办法,只好把贝拉捆在背上,去应付用水 高峰时段。那些最早来打水的移民当天的工作就是装满他们各家的水罐。总共有八 十二户在此过冬的家庭,包括玛格丽特和贝拉,因此,排队打水的行列常常是又长 又没有秩序,性急的男孩子想插队,年老的男人要求优先照顾,尤其是因为早晨的 第一井水最清最甜。为了防止争吵,玛格丽特制定了和渡口城一样的管理办法。人 们来到井边后,用一根绳子将一个个水罐的提手穿起来。那样大家就得老老实实排 队了。现在,他们别无选择只好耐心排队,彼此聊天而不用争吵了,或者和孩子一 起玩耍。 玛格丽特的头发依然很短,但那长度已经可以在同屋的女人面前亮相了。现在, 她可以放心地对她们讲述她患病的经过,以及她来方舟途中的一些细节。她可以重 新深切感受渡口城的恐怖往事,再次为之哭泣,那段残酷无情的记忆:她全家人都 在睡眠中死去。现在,出现在这些女人面前的她是一个幸存者,一个曾经十分危险、 令人紧张的病人,但那已是一去不复返了。不过,她们是唯一见到过她不戴头巾时 模样的人,她们也是唯一不可避免地看见过贝拉光身子的人。因此,玛格丽特佯称 贝拉是个男孩、名叫杰克逊的说法没能说多久。不,在她们家里,杰克逊是个女孩 的名字,她解释说,尽管那名字的发音,最后那个辅音听上去不像女孩的名字。于 是,她开始喊贝拉・博斯“小杰基”。这更令人相信像是个女孩的名字。贝拉似乎 没有注意到这个变化。确实,没过多久,喊她“贝拉”她甚至都不答应了。她自己 也把自己看成了杰基。她把玛格丽特看成是妈妈,如果从她的名字来看的话,这也 并不是绝对的不诚实。妈( 玛) 代表玛格丽特,妈代表假装者。 “杰基”这孩子的性情令人难以捉摸。她看见注意她的女人或儿童就咧嘴大笑, 但是对男人却沉默寡言,尤其是从建了一半的石塔工地上来的工人和匠人,他们从 早到晚不停地提着桶来打水,满身汗味、石头粉尘味和木头味。另外,那二十个手 指浸礼会信徒中的任何人前来要求玛格丽特为他们打水的时候,“杰基”都会大哭 起来,紧紧抓住她妈,好像这些无能先生是想伤害她妈似的。 玛格丽特还以为这丫头是被浸礼会信徒的灰色长袍吓坏了,但实际上她是感觉 出了玛格丽特自己的不安:他们最伟大的神圣标志――他们那软弱无力的臂膀和生 气全无的双手,由于多年不发挥功能而肌肉萎缩了――通常都藏在他们的长袖里。 但是,他们清洗过身体后( 据传言,不过没有一个人亲眼看见,他们蹲在一个浅盆 里清洗自己身体的私密部位) ,他们也喜欢洗洗手――那是来自他们不太虔诚的童 年的习惯力量,玛格丽特推测。于是,玛格丽特必须将他们的袖子卷上去拉着,让 他们那瘦弱的手指无力地伸进水里,划拉几下子。然后,她拿来一块清洗块,在他 们的手上涂抹肥皂,有时候要一直抹到他们的腋窝下。他们的手臂,尤其是住得时 间最久的居民的手臂,二十几年来连自己的鼻子都没有抠过,自肩膀以下都废了, 重量还不及一条轻木头。浸礼会信徒洗完手后,她还必须给他们擦干。她发现整个 过程很是令人不愉快,令人不安。他们的手虽然无力又无用,但是并没有萎缩。实 际上,他们的手上几乎没肉,骨头却十分突出,看上去很大,就像死人的手。 当手指浸礼会信徒在井边的时候,玛格丽特尽量低眉垂目,缄默不语。她不希 望成为移民中的幸运者,被挑选到这些人的私宅里去为他们服务。她听说――也许 多半是传言,不过那也令人忧虑不安――为他们服务的职责可能包括为他们按摩和 手淫,为他们洗澡、洗头、喂小球状的食物、穿衣服脱衣服、刷牙,帮助胖子和老 人坐下或起身。但是,在冬季的那几个月里,玛格丽特只有一次被安排去做比打水 和洗净并擦干手臂更私密的工作。那次,是去为一个年轻的无助先生服务。虽然他 的手臂和手不能做什么事,但是身体其他部位却非常灵活,走路速度很快。他嘴唇 肥厚,富于表情,朝着玛格丽特扬起脸来,发出一连串命令――“高一点”,“低 一些”,“对了,就是那儿”! 他的脸颊一侧瘙痒难忍,他要求玛格丽特给他挠痒。 “你算走运的了,”那天晚上,有个女人议论道。“一个男人很多地方都会痒 的。” 晚间布道是免不了的功课,大多数是趁所有家庭吃饭的时候,由一个野心勃勃 的浸礼会信徒布道。金属是武器之源,金属是贪婪之源:“一想到铁,便会想到金 子。”金属是侵略者,否则,这个世界是由火、空气、水、土和石头构成的,所有 这些物质或多或少都是相互浓缩在一起的,而且不可摧毁;“金属把死神领进了世 界。锈蚀和炉火是神的答复。”有时,还在移民们吃得嘴巴油光光的、几乎无法控 制自己的笑声的时候,布道人就要求他们大声跟着朗诵一些最受人喜爱的浸礼会诗 句。就餐者总是很开心地跟着朗诵,尽管他们几乎没有人觉得锡和罪是孪生兄弟。 那只不过是浸礼会赞美诗将之唱成了那样而已。 除此之外,玛格丽特在方舟的生活没有遇到难题,也没有发生什么外部事件。 随着积雪越来越厚,天气越来越冷,三三两两前来方舟的人――庆幸的是,他们中 没有博斯家的任何人――也没有了。木栅外面的世界成了艰难困苦和双脚疼痛的回 忆。她尽量不去思念富兰克林或她渡口城的亲人。秋天来到这里的皈依者、朝圣者 和信徒晚上互不来往,情愿专注于他们的礼仪和宗教野心,也不愿意结交对美国古 老习惯没什么敌意的人。偶尔,一群皈依者,像平常一样面无表情,戴着手套,会 进行突击搜查,看看是否有人藏匿了珠宝或其他金属器件,他们的举动会搅乱梦乡 中小屋的宁静。夏季,他们从潮水城找来了一个泥瓦匠。那人不愿意遵守方舟的规 矩,但他的雕刻技术无人能比。传言说,他将一些金属碎片藏在塔墙之间,想破坏 石塔的圣洁。虽然皈依者没有发现任何证据,但他们的信念却被摧毁了。所以,他 们不想冒险破坏他们新塔的完整性。任何人只要被发现藏有半根铁钉或一块碎锡, 他们全家立即就会遭到驱逐,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也不管外面是否暴风雨正在肆 虐。方舟不能容忍一丁点儿金属。 玛格丽特对于这些偶然的干扰一点也不害怕:她没有可以藏匿违禁品的任何私 有财产。她不在乎他们的石塔是否圣洁? 她没有污点,至少在他们的眼里,她过着 无可指责的生活,只希望不引人注意,或者至多被认为是个专心致志的母亲。她每 天用自己的木牌换取食物,依靠她在井边的辛勤工作再挣回木牌。她睡觉吃饭,更 加自信了。 进餐时,当可以打量手指浸礼会信徒的时候,包括玛格丽特在内的年轻移民都 觉得他们特别可笑。饭后,玛格丽特宿舍里的女人们回到私密的寝室里,围坐在蜡 烛旁,温暖和烛光使她们的脸庞显得充满活力。她们随心所欲地开怀大笑、打趣逗 乐,然后,交谈对来年春天的希望和抱负。 在某些方面,玛格丽特从来没有感到过如此幸福。当然啦,她失去了亲人,失 去了故乡,失去了她唯一的男人。所有这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是那样的难以忘 怀,成了时刻笼罩在她的幸福上的阴影。一想到这些,她就深感痛苦。然而,在她 的想象中,在她对同伴讲述的故事里,富兰克林已经成为一个完美的丈夫和父亲。 他是她的情侣,他是她的挚友。 他是杰基的父亲。在确证他的死讯之前,她决不会看另一个男人一眼。 另外,她当然也无法完全摆脱自己诱拐孩子所感到的羞愧和内疚,那种感觉在 渐渐淡去却又时时在折磨着她的心灵。但是,现在她成了某个团体的一员,没有人 把她当作一个姑娘,也没有人将她的病容视为一种不祥,因此也无法制约她愿意过 的生活方式和抚养她女儿的方法。她是个有身份的女人,是个母亲,是个走失了丈 夫的妻子,是得到小屋里所有人赞赏的才智非凡的好朋友。这里有着她在渡口城里 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温暖和友善。在渡口城,大家唯一共同关心的事情似乎只有贪婪、 嫉妒和竞争。 在方舟,在她的室友中,陌路人共同关心的是分享彼此的方法和希望。 几个月里,杰基和盖了一半的石塔都长高了,也更加漂亮了。当春暖花开、新 的一拨朝圣者和旅行者到来的时候,手指浸礼会信徒们希望搬进石塔的下面几层。 移民们人人都憧憬着走出方舟的两道门,就能看见河口停泊着帆船。再过一个月, 他们就能够重新获得自由了。再忍耐一个月算不了什么。到那时,美国就将成为留 在他们身后的梦魇。就连玛格丽特也开始相信,她最美好的未来――她们最美好的 未来――将会在大洋彼岸,因此上船并不是胆怯的表现。她迷路那天夜里在森林里 做的那个梦,她梦见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安全的古代姑娘,住在黄油山顶她那间石屋 里。这些梦都是错觉。没错,幸福就在东部。那不是人人都相信的理想吗? 冬季的 最后几天在悄悄逝去,月亮近午夜时分就消失了。玛格丽特开始思考如何与她的新 朋友一道设法上船。在某种程度上,大家集思广益制定的计划令人感到心里塌实。 现在想到梅洛迪、安德鲁以及他们的儿子阿克顿,或者回忆起她在渡口城的生活和 亲人,她的哀伤日益减轻。 甚至连她的鸽子富兰克林也离她更加遥远了,尽管在许多场合,她对在方舟的 女人们把他说得像个父亲和丈夫,或者还有很多次,她梦见他们再次团圆了。实际 上,有一天早晨,因为贝拉磨牙折腾了一夜,她起来时依然感到十分疲倦,她意识 到自己已经记不起他脸上的许多详细特征,甚至连他姓什么几乎都想不起来了。不 是隆巴德也不是洛佩特。最后,当她终于想起来的时候,她才感到释然。对了,洛 佩兹,他姓洛佩兹! 来自大草原的富兰克林・洛佩兹。她怎么能这么快就忘记他的 名字,让他从脑海里消失呢? 这令人不安。仿佛是在方舟度过的冬天丰富了她的生 活同时又劫掠了她的内心世界。 头一个真正回暖的日子来到了,尽管这时地面上依然有积雪,泥土还冻得硬邦 邦的。空气中弥漫着春天的气息,荡漾着丝丝绿意。玛格丽特查看她的那盆薄荷, 看看是否萌现生命的迹象,但还没有。她在井边的工作岗位上晒太阳打盹,充耳不 闻石塔工地上木匠和泥瓦匠那一如既往的敲打声,也没有听见有些反常的叫喊声和 方舟外道门上的捶打声。 现在已经跨进她生命的第二个年头的杰基,正在和另一个初学走路的孩子玩拔 河游戏。是她最先看见那个人翻身下马,穿过院子,从大门跑向石塔工地,身后相 隔二十步距离,跟着一大帮人,大约有三十几个,都拿着宝剑和长矛。金属宝剑和 长矛,有的已经沾上了浸礼会信徒的鲜血。 然而,惊动杰基的不是他们那闪亮的剑刃,或包着黄铜的盾牌,或叮当作响的 带扣和盔甲,而是第一个人的装束。他穿的那件图案醒目的花斑皮袄,肯定会吸引 一个孩子的眼球。她喊了起来,确切地说,不是一句话,还指着那个人,显然有什 么东西把她逗乐了。在那一瞬间,视力不好的玛格丽特竟然错把他看成富兰克林了。 她半欠着身子站了起来。她几乎要呼唤出声。但接着她看见那人身材矮小,两条罗 圈腿,身上穿了好几套衣服,胡子用彩带往后束起。她认出了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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