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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那个孩子名叫贝拉,起的是她已故母亲的名字。那天晚上,她是梦想高速公路 上唯一进入梦乡的人。强盗认为毫无价值的三个成年人没有得到片刻休息。自从离 开传染病屋以来,这是玛格丽特第一次独自过夜,她又惊又怕,难以人眠。她想给 织网人些许安慰,但不为他们所接受,同样,她也没法从织网人那里得到任何安慰。 博斯夫妇发现了一条又窄又黑的岩缝,潮湿而恶心,但是,岩缝里的黑暗足以掩护 他们藏身,不会被任何来来往往的行人看见。玛格丽特试图挤进去和他们在一起, 但是,他们用脚和胳膊肘把她赶了出去,甚至不愿意用手碰到她。 把她推出去之后,他们的交谈其实只是喊了短短几个字――短得刚好够梅洛迪 警告玛格丽特离远点,“否则就不客气”。她手中的武器是一根重重的金属条。如 果玛格丽特靠得太近的话,她说,那么梅洛迪已做好充分的准备,就会让玛格丽特 的光头遭受永久性的创伤。 不过,那一夜并不安静。安德鲁・博斯像只纺织娘一样,骂骂咧咧地不停嘴, 咒骂人类的残忍和背叛,咒骂他的亲娘不该生了他。梅洛迪摇晃着哄婴儿也安慰着 自己,嘴里不停地重复着“儿呀。儿呀。儿呀……”,不敢大声喊他的名字,怕招 致更多的灾祸。周围四下里,人们丢弃的东西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被近日里从这 儿经过的人员和马匹搅得凌乱不堪的废物又复归原处。当夜晚天气越来越冷的时候, 老化的混凝土路面便发生移位和裂缝。月光下,睁着又大又亮的眼睛、仅以残渣剩 饭为食的小动物发出各种响声,在玛格丽特和博斯夫妇听来,它们犹如骑手一样高 大而危险。风儿吹过高高的金属物体的管孔,发出单调的笛子般的声音,一声高过 一声,无比忧伤,特别怪异。 那天夜里,玛格丽特浑身发抖,久久不止,因为她的损失――她损失重大―― 使她极度震撼,令她集中在一种情绪上。短短几天时间里,她所爱的人,一个个相 继离去。苦上加苦。她原本没指望能睡着,然而,一旦博斯夫妇要赶她走,一旦由 于哭泣和呕吐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她就只好把被褥移到手推车上,侧身而卧, 一只手臂伸过去搁在富兰克林睡过的空地方。又一个好人走了,她想道,仿佛那是 她的过错。她似乎觉得,富兰克林陪伴她注定会遭遇不幸,就如同多年前,一个风 度翩翩的年长陌生人提出与她半夜约会,结果被她家里的男人们挥舞棍棒揍了一顿。 也许大家说的没错,“红头发,坏运气”。不过,她在其他方面运气不坏,不是吗 ?渡口城里的人全都死了,但她却活着。是的,多亏了鸽子,多亏了他啊。他的触摸 救了她两次,头一次是他那结实笨拙的手指按摩她双脚的时候,再一次是他突然迅 速地用他的手指扯下了她的头巾。 她不应该生博斯夫妇的气。玛格丽特心里明白这一点,尽管她情绪纷杂。他们 有权对她的光头产生怀疑和恐惧,虽然现在她的头发已经长了几天,都可以看见头 发了;她用手掌抚过头颅时,橙色的绒毛摸起来犹如某种细布的毛毛。她几乎长眉 毛了,又尖又硬。但是,她依然不能期望他们会冒让贝拉这么大的孩子接触瘟疫的 风险,即使病情明显在缓解。 她也不能期望他们对她失去了“同父异母弟弟”表示同情。她的损失怎么能与 他们失去亲生儿子、他们的孙女儿失去亲生父亲相提并论呢? 她也不能期望他们夜 里保持安静,因为他们的悲伤、震惊和恐惧是如此深重。 但是,她还是生博斯夫妇的气。她气的是,他们这么快就变得不友好、令人绝 望,非但不保持镇静,反而制造了更多的冲突。刚才她还和他们一起围坐在火堆旁, 听他们讲述自己的生活经历,而且,现在是需要他们四个人团结一致,想办法帮助 或营救他们的男人的时候;然而,仅仅过了这么一会儿,他们竞拿着一根金属条威 胁她。这种威胁并不令人恐惧。博斯夫妇既没有勇气也没有力气对她造成任何伤害。 他们不是那种人。 由于愤怒,玛格丽特觉得时间过得更快了。这使她激动而忙碌。离远点,否则 就不客气? 这种威胁十分令人气恼,也太不友好了,以致她心里说服自己说,夺过 梅洛迪手里的金属条,使劲拽她的花白发辫,把她弄疼,那样会轻松些,甚至是件 乐事。或者,她自己也去找一根金属条,让那不住口的“儿呀。儿呀。儿呀……” 停下来。梅洛迪,在渡口城卵石河滩上用石头砸他们的那群移民,还有偷窃富兰克 林皮袄的那个矮小的骑手,胆敢在她前面挡道的任何人,他们仿佛已经合为一体, 在玛格丽特挥舞的金属条重重的鞭打下跪倒在地。 天色刚一放亮,玛格丽特就把毯子裹在肩上,爬上一个高高的碎石堆,想确定 一下丛林里是否已经空无一人。当然,她无法完全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她听得很仔 细,顺风听过又逆风听。听不见马嘶。听不见驴叫。 听不见犬吠。听不见人声。甚至听不见鸟鸣。可以断定,他们暂时是安全的。 可以安全地逃跑了。 博斯夫妇从他们的藏身处注视着她。他们看上去那么疲倦,那么苍老,突然显 得那么脆弱和落魄,玛格丽特,她本来按性子是想什么也不告诉他们的,只好大声 告诉他们,说她要走了,如果他们也想走的话――如果他们那迟钝的脑瓜子还有一 点理性的话――他们可以和她一起走。 “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可以远远地跟在我后面,”她说。“否则你们必须自己 想办法了。你们自己决定吧。”她一时听起来竞像她的母亲,急躁而实际,而此时 她心里真切感受到的是一阵荒凉和空虚。 “我们去什么地方? 我们怎么去? ”和名声恶劣的梅洛迪低声交谈之后,安德 鲁・博斯终于开口发问。 “我们走路去啊。还能怎么走? ”她提醒他们,尽管他们也许有马车和手推车, 但是没有马匹拉车,也没有够强壮的人推车,他们别无选择,只有扔下不易携带的 一切,徒步前进。 “可去哪里呢? ” “我不知道去哪里。不要问我去哪里。我们走就是了。不停地走。 这就是我们需要做的事情。”她再一次意识到了这种语调,这不是她天生的、 尊重人的说话方式,也不是她母亲的说话方式。那是她的哥哥们吓唬她的时候常用 的嗓音。那是前一天富兰克林对她说话时的嗓音,当时,他说服她取道高速公路, 尽管她顾虑重重。“走高速公路,我们可以早点赶到海边,”他说。不过,他错了。 大错特错。而她是正确的。“我再也不会听鸽子的话了,”她自言自语地说――想 到这里,她几乎笑了起来。她想象着,她真的在对他这样说,仿佛他依然在她身边, 任她打趣。 好吧,现在她有机会采取她自己的建议了,离开宽阔的老路和老路附近所有的 硬土地,沿着乡间小路前进,尽管那些小路非常狭窄,不适宜马匹或人群通过。但 是,富兰克林需要她,这是肯定的。她不能只顾自己的想法。如果她不去找他,还 会有谁去呢。因此,她必须查明他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无论那是什么地方,哪怕 那意味着要继续沿着高速公路去寻找他的踪迹。 “没错,说真的,我也不知道我们该干什么,”她朝博斯夫妇喊道。“你们也 不知道啊。我只知道我要我的富兰克林回到我身边。”她强忍着不哭。“而且你们 也一定想要你们的阿克顿回来呀。她爸爸。所以还有什么选择吗? 别无选择:我们 去找马蹄的痕迹,跟着马蹄印走就是了。会发生的事到时候总是要发生的。反正我 们不能待在这里。走,我们赶快收拾行李动身吧。在那些人回头来抓我们之前趁早 离开。否则,情况会更加糟糕。” 博斯夫妇被她的最后一句话说动了。 他们把剩下的财物和乔伊父子吃剩的少许食物从黑暗的石洞里拖了出来,算是 做出了选择。当然,他们必须带走所有的食物。还有水囊。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难 做的取舍就要他们自己定夺了。玛格丽特决定带上渔网,富兰克林留下的一把刀子 和火石,一条薄毯子,一块油布,梳子和发刷,橙绿相间的针织上衣,这几件东西 是富兰克林从渡口城她的房间里抢救出来的,还有一件换洗的汗衫和她的蓝头巾。 她把这些东西使劲塞人富兰克林的背包里,上面留出足够的空间,以便放他们剩下 的咸肉、蜂蜜和一些太妃糖,以及在酒保的店里买的一些潮乎乎的平头面包。几张 牛皮只好扔掉不带了。它们太占地方了,还有富兰克林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从她家里 抢救出来的她父亲的那双深水靴的体积也太大――她犹豫了一下――那卷粗绳子也 许能派上用场,但太重了。到底带不带上弓箭,也令她迟疑不决。她知道,富兰克 林一定想留下弓箭。然而,她自己又不会用它们。女人家从来不学打猎,因此,就 是带着弓箭也是摆设,就像带上富兰克林的换洗衣服也许同样毫无用处。她不想在 行囊中再加上弓箭去挑战命运。如果她能和富兰克林再次相见的话――她坦率、痛 苦又无可奈何地对此表示怀疑,认为他们再也不会重逢――那么,换不换衣服都无 关紧要。然而,如果她带上他的换洗衣服的话――与她的衣服相比,他的衣服太大 了――毫无疑问,那些重量会把她压垮,而且会耗费尽空间和力气。扔掉他的衣服, 她又会感到羞愧悲伤。那简直无异于谋杀。再一次,她必须强忍眼泪。 大肚子果汁瓶要带上也太重了,即使是空瓶子也很重,于是,她把果汁灌进水 囊里,再将水囊的系绳拴在腰间;那只较大的水囊也挂在她腰上,几乎还是满的, 尽管里面装的从渡口城打来的河水现在已经变了味。 接着,她把剩下的果汁喝进肚子里。她把水囊递给博斯夫妇,让他们也喝一点, 当然,他们摇头谢绝了,戒备地擦着嘴唇,仿佛只要提起与她共用一只水囊嘴,就 足以让他们染上瘟疫。 她和富兰克林在森林里休息的时候,她用一只小陶罐烹饪捕来的鸟做早餐,她 觉得那只陶罐不值得带走,但接着她又想起了头天夜里那个寒冷刺骨的时刻。那些 挥舞着金属器物开路的人,那些张牙舞爪的人,不管他们是什么人,把她的那株薄 荷扔掉了,那是她的行囊中唯一一件维系家庭亲情的物品。玛格丽特拿着陶罐走进 洞里,伸脚到处试探着,最后找到了泥土和薄荷。当然,薄荷已经毁了,毁于头天 晚上的袭击和寒冷的季节。只剩下几片叶子了。用不了多久,一片叶子也不会剩了。 薄荷将只留下根待来年春天再发。但是,她还是把泥土和薄荷捧到陶罐里,安顿在 背包最上面她的衣服中间。她知道,这样做并不明智。为什么要自找麻烦带上这株 已经长疯了的薄荷? 但是,玛格丽特决心要与那些手握金属凶器的家伙对着干,至 少使用些小手段。薄荷会活的。 没过多久,她就发现了骑手和骡队的踪迹。骡队行走时不可能很隐蔽。它们的 粪便会留下冒着热气的讯息。它们的蹄子会留下印记:经过矮树丛时,骡子决不会 不用它们那墓石般坚硬的牙齿去撕咬拉扯。很显然,那伙人带着他们抢掠到的财物 和人质又返回高速公路上去了,在月光的照耀下,凭借着他们眼睛的夜视能力,像 其他人一样,向东去了。 玛格丽特在前面领路,博斯夫妇气呼呼地离她二十来步跟在后面( 他们生气也 并非没有道理,因此,玛格丽特只得听之由之) 。无论何时,只要玛格丽特停下来 查看车辙和足迹,博斯夫妇便止步不前,只要她回头看看他们是否跟上的时候,他 们便扭过脸去。他们不愿意接触她的目光。对于他们来说,她已经成了一个危险的 神秘人物。她为什么如此生气如此蛮不讲理? 她为什么这样粗鲁? 她为什么不包上 头巾把自己遮盖起来? 他们不理解她为什么不尊重别人,她犯不着大声嚷嚷解释什 么,她生气是因为怒火是有原由的,她无礼是因为礼貌是一种羁绊,她不包头巾― ―这一招确实管用――可以使陌生人与她保持距离。 博斯夫妇跟在后面走,轮流用布兜把他们的孙女抱在胸前,也你来我往地抱怨 这孩子简直是个负担。不过,他们感到高兴的是,至少他们不用去看玛格丽特的光 头。他们看不见玛格丽特的光头,因为玛格丽特背包顶上钻出来的几片薄荷叶子挡 住了他们的视线。她行走时,薄荷叶子拂着她的后脖颈,一抹绿色衬着她新长出来 的红头发。任何一个不像博斯夫妇那样烦恼无尽的人,都会认为这种红绿相配非常 漂亮。 于是,他们沿着高速公路从日出一直走到日落,一整天彼此几乎连一句话也没 有说,也没有分享食物,更不敢休息,唯恐落下太远,跟不上绑架的那伙人。他们 前面没有其他旅人,用不着玛格丽特用她的光头去吓跑他们。不过,在下午的时候, 他们站在一块高地上看见、听见了在他们身后向西的方向,有一队农家马车,有很 多徒步行走的旅人,还有几头牛,在缓慢地行进。除了牲口的蹄印和粪便之外,他 们发现的能够证明最近有其他移民在他们之前经过此地的唯一令人胆寒的迹象,是 一辆被弃的马车,马车上有一具半裸女人的尸体和一条狗。那条狗耷拉在车厢板上, 车上装的家什和财物散落四处。他们的箱子已经被人踢开。他们的袋子被翻了个底 朝天。还有可能,任何身体强壮得能够干活或可以贩卖的男人,或许也成了俘虏行 列中的一员,那队俘虏里面已包括富兰克林、阿克顿・博斯和乔伊父子。 那具女尸尚有余温。她死于当天上午。她头顶上的鲜血黏糊糊的,四肢还未僵 硬。玛格丽特盖上了她的脸和双腿。那条狗还有气,但伤势很重,尽管它依然非常 警觉。当玛格丽特拿着一块沾满柏油的石头朝它走过去的时候,那条狗朝她龇牙狂 吠。玛格丽特想结束那条狗的生命,它一定是被那帮强盗打伤的。她知道自己得采 取的行为甚是丑陋,也许在博斯夫妇看来,那不像是女人家的举止。然而,她不会 后悔。她想起了自己家的两条狗,贝基和杰弗逊。她宁愿被人认为行为丑陋或不像 个女人,也不忍心让一条忠心耿耿的狗遭受痛苦。她猜测,这条狗为了保护主人家 已经竭尽全力了。这就是对其忠诚的报偿。它挨了三下子。 他们在远离大路的地方过夜,蜷着身子躺在油布和树枝搭成的简易帐篷下的灌 木丛里,大家轮流值班站岗。他们根据被掠夺过的马车和女尸判断,强盗还在附近。 这让人既安心又担心。不过,尽管气温寒冷如冬而且有风,他们还是不敢生火。博 斯夫妇允许玛格丽特与他们同住在一个帐篷里,不过不允许她坐得太近,也不能与 他们分享食物。她就着陶匠留下的一块大头面包咀嚼着肉干,喝了一点儿果汁,那 果汁经过这段旅程后已经发苦。 安德鲁和梅洛迪一边小声交谈,一边尽量设法让他们的孙女吃一点用冷水冲制 的拌着鱼末的麦片粥。玛格丽特从她听到的片言只语中可以推测,博斯夫妇在议论 她,商量着应该对她采取什么样的态度:他们一定已经意识到,她那天的健康状况 非常好。几乎不像一个疫病缠身的人。 而且她用事实证明了自己是一个好样的头儿,做决定,选路线,镇静勇敢。 她想,甚至连她不合身份的杀狗之举也奇怪地让博斯夫妇对她感到十分放心。 这一切表明,她是一个不避困难、不惧挑战的女人,如果身处困境,她是可以保护 自己和同伴的。玛格丽特明显感到,博斯夫妇对她的恐惧感略微减轻了些。总的来 说,他们现在承认,有玛格丽特与他们结伴而行比没有她陪伴强。 不过,那天玛格丽特要是走得稍微慢一点,时间再短一点,休息次数再多一点 的话,博斯夫妇会更喜欢。贝拉实在是个又重又不听话的包袱,她宁愿下地,学屈 膝爬行,而不愿意被绑在怒气冲冲的爷爷或奶奶身上,不许动弹:乘马车旅行本不 算什么过分要求,在此享受之后,博斯夫妇现在既要照顾贝拉又要照顾自己,这令 他们十分震惊。也许,如果他们能够说服自己稍微再多克服一点儿内心的担忧和焦 虑,并且也说服玛格丽特蒙住她的嘴巴,那么她便可以与他们一起轮流背孩子。不 错,与她商谈,与她和解,对他们有好处。毫无疑问,他们依靠自己的力量根本无 法找到阿克顿。即使他们找到了阿克顿,也不知道如何是好。而玛格丽特则不同… …应该说,玛格丽特是用“结实的绞股线织成”的,这是织网人给予的最高赞誉。 于是,在孩子不肯安静也不睡觉、成人们也难以停止颤抖的一夜过后,第二天 早晨他们又动身上路,这时,玛格丽特和博斯夫妇之间的距离减少到了几步之遥。 在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建立了富有成效的和睦关系。如果说心中还没有完全感受 到的话,嘴上已经道歉了,并作了解释,终于相互表达了安慰与同情。玛格丽特非 常理智。博斯夫妇有干豌豆和很多燕麦,还有几袋咸鱼。他们也许不是最理想的同 伴,但是,有他们作伴总比单独旅行要好一些。六只眼睛总比两只视力不好的眼睛 观察得清楚些。三个成年人的自我防卫能力总要胜于一个人吧,尽管其中两人虚弱 无力。再说,帮助长辈也是玛格丽特应尽的义务。她也许不太喜欢博斯夫妇。当然, 她不可能钦佩他们,永远也不会。不过,那个小囡囡实在惹人疼爱。 出于谨慎和自私的缘故,玛格丽特妥协了。她按照吩咐,用蓝头巾包住了脸和 头,仅露出两只眼睛,她尽量听从长辈的话,表面上看起来更加耐心,而令她心满 意足的是,作为回报,他们同意她把贝拉抱在胸前。那孩子意想不到地温暖与可心。 她头上的头发几乎比玛格丽特多不了几根。她身上泛着炖苹果的气味――好闻的尿 味和花香味。孩子在年轻女人的照料下也不太闹人,因为玛格丽特也比较讨人喜欢。 她们拉扯着一根布条逗着玩。玛格丽特唱歌给她听,从幼儿园的儿歌唱到挽诗,什 么都唱。她对着孩子的后脖颈鼓气或者吹她的耳朵,捣鼓出一些新奇的声音,孩子 显然很喜欢这种感觉。她欢喜地咯咯直笑,但是当她渐渐玩厌了,甚至不想吮吸自 己的大拇指时,她便把玛格丽特的小手指当作奶头含在嘴里,一心想为她那空空的 小肚子找东西吃。孩子自从离开家以来从来就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自从她的母亲 死后,自从她断了脐带以来,她就没有被认认真真地好好喂过奶。贝拉・博斯需要 乳品食物。玛格丽特轻声承诺说,无论如何,在一两天之内,她会给贝拉弄些奶来。 到了下午,博斯夫妇决定他们可以与玛格丽特并肩同行,还告诉她,在开始移 民之前,他们在家乡过着如何优裕的生活,还说安德鲁如何如何受人尊敬,如何如 何富有。他编的鱼篓经久耐用――他们是勤劳的典范。 他织的渔网质量最好。把渔网罩在岩石上,石头会被抬起来,而不是渔网被扯 破。大河对岸的渔民会冒险顶着急流过河来,为的就是买博斯家的渔网。他拥有河 岸的好地段。他拥有一辆客运马车和十几条船供出租,还有阿克顿打鱼用的平底船。 他的土地比附近一带任何人的土地都多。 他把土地租出去,租金是五分之一的庄稼。“现在你看我混的,”他说,把贝 拉递过来,那天递了无数次了。“只有一口袋燕麦,我们值点钱的东西就这么多了。” 路况越来越差了。一路上他们每向前走一步,高速公路的损坏状况就越糟越乱, 路面开裂分离,路线标志模糊不清。曾经沿着一条人工管路流动的水道早已冲破它 的人工堤岸,只要天一下雨,水就漫到路上,冲裂路面,积水不紧不慢地流着,一 块一块的路边石和碎石斜坡被冲得移了位置。沿着崖径和水边走路比穿过碎石路容 易。这不再是一条车辆或者马匹能够通行的道路。就算没有强盗,就算博斯夫妇毫 发未损地走到这个地方,他们也不得不另择线路,要么就只得遗弃他们的马车和牲 口。 玛格丽特很高兴终于要离开高速公路了,因为道路在此向右拐了一个大弯,直 通南方:自从正午以来,她没有发现那帮强盗的踪迹。没有发现新鲜的马粪,没有 发现一行人或骡队踩过的痕迹,也没有看见带血的尸体:于是,她带领博斯夫妇离 开了笔直的老路,穿越路边的碎石地带。雨云追在他们身后。他们上了一条较窄的、 不大被人注意的小路。更确切地说,这条小路直指东方,但实际上也是一条无人问 津的荒径,所以,走这条路也许很安全。这个时候,玛格丽特并不觉得自己已经放 弃了寻找富兰克林的责任。 没过多久,他们便找到了一个理想的过夜之地,他们可以在那里给水囊重新装 满水,重振精神:那是一个废弃不用的牛栏,背靠一条小溪,小溪里欢快游动的小 鲤鱼和小鲈鱼足以证明,溪水是何其甘甜何其安全。更可喜的是,牛栏还剩下半拉 屋顶,既挡风又防露,在这儿过夜,他们不但完全可以免遭雨淋,可以比头一天夜 晚暖和许多,而且他们还非常幸运地得到一堆引火的木头,那是开裂腐朽的屋梁, 又轻又干燥,几乎不会冒出任何泄露他们行踪的烟雾。 不一会儿,他们便生起了一堆像模像样的火相伴,用合在一起的食物做了一顿 最可口的饭菜。不过,贝拉又只吃了一点点。对于她的肠胃而言,咸鱼太呛,燕麦 粥太不容易消化。她不开心,脸色也不好。她那橄榄色的皮肤仿佛像金属似的。 玛格丽特很乐意与贝拉合盖她的毯子和油布,不过,她还是感到惊讶,博斯夫 妇似乎在短短的一天之内就彻底放弃了他们的健康防范意识。 实际上,他们说:“夜里让小贝拉和你一起睡吧。她靠你睡比较舒服。你年轻。” 不过,他们彻底改变主意的原因很快就有了解释。他们在牛栏的那一头又窃窃私语 起来,梅洛迪的嗓音变得出奇地甜美和嗲气。他们似乎无法安顿停当,在不停地反 复整理被褥。玛格丽特本想大声叫他们保持安静,因为第二天他们还得痛苦地走一 整天哩,至少她想夜里好好睡上一觉。但是,当她听见安德鲁喉咙里发出那种气喘 吁吁的声响时,她立即明白了,原来博斯夫妇正在做爱。她以前听见过这种声音, 听见她父亲发出过这种声音,还有她的妹夫格伦顿・菲尔兹。她曾听见她家邻居的 窗户里一天到晚都可能传出来这种声音,完全相同的气喘吁吁,就像猪圈里的尖声 长嘶,声调很高,不太像男声,还有嘘声,企图保密不让别人听见,木床的吱吱作 响声,有时候也听见女人的喘息声。但她从来没有见过人家做爱,因此她对做爱的 理解仅构筑在所听见的声音上,那声音听上去既悲怆又快乐。那是~个谜,现在富 兰克林被抓走了,她觉得自己是永远解不开它了。她将做个贞女,不许任何人触摸, 做个聆听情侣做爱的听众:玛格丽特没有想到博斯夫妇也是情侣。既是情侣又是伴 侣。既是情侣又是祖父祖母。他们还有如此的激情,似乎让人觉得不太可能,这不 仅仅是因为他们已经年老体弱,或者( 即使有激情) 他们愉快的动作也会显得僵硬, 还因为他们眼下的生活形态。他们的儿子下落不明,他们的所有财富都被劫掠一空, 他们的生活笼罩着恐惧、焦虑和忧伤,他们的身体走得筋疲力尽,他们一个月来没 有好好地吃过饭――然而,他们依然怀有亲吻的欲望。 玛格丽特尽量静静地躺着。不一会儿,牛栏那一头的呼吸声恢复了正常。接着, 鼾声开始响起,雨点劈劈啪啪地打在屋顶的石板上。小贝拉开始伸直双腿,大声哭 了起来,大有搅局之势。她想爬动,试图抓住她在昏暗的光线里看见的任何东西。 晚饭的食物吃得她躁动不安――于是,玛格丽特把自己的小手指塞进她嘴里,让她 吮吸,然后让她偎依在自己的怀里。牛栏静静入夜了。很快,人人都进入了梦乡。 于是,又平安无事地过了一天。 首先,她们注意到小路周围的一块块土地有人耕耘过,近处错落有致的小木屋 里有人居住。有的小木屋里飘出缕缕轻烟,几条狗充满敌意地在汪汪直叫,有的小 屋前后拉着晒衣绳,还有的屋子外面圈着一两头奶牛或几只山羊。屋子周围的小农 场由于入冬而万叶凋零了,但是,有经验的人还是看得出,哪里种过羽衣甘蓝,哪 里种过玉米,看得出此地当年的苹果是大年,满地都是风吹落的苹果。这几乎就是 他们大家的出生地美国。 终于发现了这样一种常态的生活,使他们安心地舒了一口气,但这也使人有些 不安,尤其是博斯夫妇。如果此地的一切都属正常的话,那么谁又能说,他们离乡 背井,关门闭锁逃离自己漂亮的房子,丢下发家致富受人尊敬的河边好工作,不是 突然从天而降的胡思乱想呢? 难道阿克顿是他们为自己的仓促决定付出的代价吗? 玛格丽特用头巾紧紧裹住头和下巴,留下老博斯夫妇照看他们的包裹和财物,便背 着贝拉出去了,看看能否打听一下前面的路,再讨些婴儿食品。她绕过了头两幢小 屋。用长长的皮带拴着的看门狗,警告她还是离远点为妙。但是,她来到的第三幢 房子,是一幢石板屋顶泥草墙平房,与头天夜晚为他们遮风避雨的房子相似,显然 没狗。不过,屋前有一根晒衣绳,上面挂着小孩子的衣服,还有一个大块头女人, 弯腰坐在那里编织芦苇鱼篓。最重要的发现是,他们有一院子带着小羊羔的奶山羊。 他们准保有多余的羊奶。 直到玛格丽特撩起园门上的绳结,踏上灰渣砖小路向屋子慢慢走过去的时候, 那个女人才注意到她。这时,她咳嗽了一声,静静等着。那个女人抬起头来,一脸 惊吓的神色。很显然,她比她看上去要年轻,还是个也许不到二十岁的姑娘。玛格 丽特在她面前是长者,因此,她没有走上前去做自我介绍,而是站在原地不动,这 是风俗。否则,对双方的尊严都是一种侮辱。如果你是独自一人,而对方是好几个 人,那么你应该向他们行礼;如果你坐着,他们站着,那么,他们应该先问候你; 如果你在走路,他们骑马,你得先打招呼,当然,老规矩是年幼者应该服从年长者。 因此,玛格丽特等在那里,那个胖姑娘放下手头的活儿,吃力地站起来,走向她的 客人。在对玛格丽特说话之前,她大声喊了一声“爸”! 她的父亲,一个长着拳曲 浓密胡须的高个子胖男人,拿着一根棍子走到门口。“她想干什么? ”他问道。 “哦,我不知道。” “那你问问她呀? ” “他说,你想干什么? ” 所以说,这不是一种正常情况。尽管他们养着山羊,满地都是被风吹落的苹果, 还有园门和晒衣绳,但是,这里的人们都生活在恐惧中,甚至见到一个带着孩子的 单身女人都害怕。如果这里是她和博斯夫妇出生的美国的一个村庄,那么,那姑娘 一定会露出微笑,向她微微鞠个躬。她的父亲一定不会拿着一根棍子走到门口,而 是会马上搬来凳子请她坐下,再端上一杯水。在像这样的一个小地方――不是在渡 口城那样的地方,那里的人太多,不可能承袭这些礼仪习俗――来往的客人会有十 多家客栈争先为他们提供过夜的床铺。邻居们会为了争“面子”而让她睡在他们家 的床上。谁会更慷慨大方? 谁会承诺得最多? 玛格丽特记得曾经听爷爷说过,在他 年轻的时候――时间得倒回一点儿! 嗯,五十年前? ――在一场昏天黑地的暴风雨 中,他在大山里迷失了方向。但是,一个猎户家庭收留了他,还将他们唯一的一张 床让他睡。 他们晚饭没有肉给他吃,于是,那家的父亲冒雨穿过山谷,去了离他们最近的 邻居家,发现邻居在睡觉,便偷了一只母鸡,带回家拔了毛烤给爷爷吃。第二天一 大早,当那个邻居找上门来说他是贼时,猎人只说了一句话:“我们家来了一个客 人。他得吃饭哪。我们谢谢你的母鸡。我有一群羊,还在牧场上,离这里有半天的 路程。你认得出是哪群羊。我在羊身上画了三条绿杠做记号。下次你路过的时候, 牵两只回去,三只也行,随你便。那没什么区别。我们必须款待客人。”那就是以 前的美国。 然而,玛格丽特从这个小小的、殷实的家庭所得到的唯有敌意。把孩子给他们 看也没有两样:她提议给他们做帮工,他们也不予理睬= 她的笑容,她执着的快乐 神情,全都白白浪费了。而且,每次当她想朝那个姑娘走近一步时,姑娘的父亲便 举起棍子怒吼起来。 双方僵持不下,但是,最后还是她胜利了,尽管那是在她取下头巾.威胁说要 坐在他家路中央,“直到我们,我和我的孩子,身上爬满蛆为止”之后才实现的。 她爱听那话音,“我和我的孩子”。 “我为那个孩子感到难过,这是我让步的唯一原因,”那位父亲最后说道,算 是为自己屈服于那个威胁他们的显然很危险的女人找个理由。看见她的头皮后,那 男人便不顾一切地想找个妥协的办法,以便找个说得过去的借口让他的客人离开。 于是,他最后请她坐在花园墙上干枯植物藤中间给贝拉喂了一点羊奶,羊奶冒着热 气,加了蜂蜜味道甜甜的。“你们用过那个奶罐后,我们不要了,”他说。“把罐 子摔了吧。我要听到它摔碎的响声。” 那个姑娘站着观望,喘着粗气,心里极其不舒服,想不出自己要问什么问题。 “我们离大海还有多远? ”玛格丽特问她。 “我从来没有去过大海。” “问问你父亲。他去过吗? ” 如果她爸爸的回答真实无误的话,简直太令人震惊了。也许他在撒谎,好让玛 格丽特怀着虚假的希望,赶快离开。他自己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大海,他说,从 他家前门的安全设施后面大声喊着,他希望他的财富永远不会让他想去或者需要他 去漂洋过海。他摸了一下他那令人吃惊的优雅的鼻尖,乞求好运。但是,他多次去 过附近的城镇――走一天的路――去交易他们的农产品,他听说,从那里朝前走不 到三天的路程,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就能走到一条大河边,河面会越来越宽, 河水很咸,一日两次涨潮退潮,河水漫上两岸,继而渐渐退潮,仿佛河的肺被一个 蛮横的巨人灌水抽水,“那个巨人比我高大一千倍――个头可不小哦”。 “那就是大海吗? 那就是我们可以乘船的地方吗? ” “那就不远了。肯定是很近了。当水里含盐分时,河里也就有轮船了。海轮。 我听说是这样,”他补充说,重复着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大海的人口口相传的那些话, 说当你到了海边时便知道它“像一位老朋友”,说它对你咆哮像一头美国狮,说它 的气味如鲜血,说大海只有一条岸,说如果你喝了一杯海水,你的小便就会变成蓝 色。 只要四天就可以到达海边了? 博斯夫妇似乎并不知道这个消息是凶是吉,玛格 丽特心里也没有底。照现在这个速度,在大海停航过冬之前,他们有可能赶上最后 一班船。正合他们的心意。然而,四天的时间太短了,短得难以使他们放弃找到阿 克顿和富兰克林的希望,短得难以使他们像丢弃玉米衣一样抛弃他们,然后继续生 活下去,就仿佛他们从未来到过人世间一样。在没有弄清楚他们家男人的下落之前, 她们怎么忍心登上轮船向美国告别呢? 当他们穿过有点令人生畏的农田走向地平线 的时候,玛格丽特问道,远方的地平线似乎预示着,那儿居住着更多的人。 “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安德鲁・博斯问道。‘‘我们很难要求水手坐等, 眼看着大海结冰封航,而我们却留在岸上希望出现奇迹。根据我的经验,从来就没 有什么奇迹。” 安德鲁认为,这个国家幅员辽阔,永远别指望能堵截住哪支马队。即便是堵截 到了,即便是追到了强盗,要想把他们的儿子解救出来,如果他还活着的话,那还 需要奇迹再现。“不,这事我和梅洛迪已经想过了。假如阿克顿还是个孩子,那么 也许情况就不同了。我们对孩子负有责任。 但是,他已经是个男子汉。一个成了家的男子汉,或者说是一个曾经成过家的 男子汉。他的个子比我还高。他前面的日子还长着呢……” “但愿如此,”玛格丽特说。 “但愿如此,真的。但是,我们也要明智一些。阿克顿在哪儿的可能性都有。 你的富兰克林也是一样。到现在,他们也许已经在我们南面,离这里两天路程的地 方了。据我们所知,他们可能已经上船了。你以为他们会因为我们而错过他们的机 会吗? 你以为他们会为了我们而在附近闲荡吗9 ” “你们的儿子也许在前面五十步远的地方,在寻找他的女儿呢。” “不要争了,安德鲁,不要和她争了,”梅洛迪说,然后继续想证明自己的意 见是对的。无论他们做出什么选择,都将是苦难的根源,因此,也许比较明智的做 法是,他们的选择能够把他们带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去。“那是阿克顿会希望我们做 出的选择,如果他在这里的话。再说,我们还得为这个小囡囡考虑,不是吗? 这可 不是自私的想法。我看真正自私的人倒是你,只想着你自己而不考虑我们。” 玛格丽特还不想发表意见。她在听博斯夫妇说,但是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他们 现在并不在海边。他们看不见大海。他们无法保证能够上船。他们甚至不能保证有 船。因此,以残酷而艰难的决定来惩罚自己不免为时过早。在到达海边之前,任何 事情都可能发生。她再次用威吓的口气开了腔。“够了,”她说。“还要赶路哩。 我们还是继续走吧。” 于是,他们的谈话中不再提起阿克顿和富兰克林( 更不用说提起倒霉的乔伊父 子了。此时此刻,陶匠的老婆也许正在替他们做水壶水罐,而丝毫没有怀疑她的丈 夫和儿子已被夺去了生命,就如草丛中的浆果一样,轻而易举地就被人采摘了去) 。 玛格丽特和博斯夫妇只是一门心思地往前赶路,渴望发现大块头男人的承诺是否真 实,他说距离咸海水只有四天远的路程。 那天下午,他们差点到了大块头提到过的集市小镇。他们能够看见小镇笼罩在 烟雾之中,还有一个石塔模样的建筑,上面飞扬着一面旗帜。 但是,白天正在快速变短,因此,下午还很早的时候,他们就得寻找栖身之处。 他们过夜的地方――一个石头垒的羊圈――低矮狭小,没有可以躺下的地方,没有 地方做爱。他们只好吃过饭,下巴抵在膝盖上就睡觉了。 玛格丽特尽量谈些愉快的话题。她又讲起那天想起来的故事,她的爷爷,偷来 的母鸡,还有画着三道绿杠的山羊。但是,博斯夫妇看上去在专心想别的事情,并 没有被她的故事逗乐――这怎么可能就是头一天夜里做爱弄得声音很响的那一对人 呢? 他们认为猎人的好客之道是犯傻而且没有商业头脑。“我任何时候都愿意拿一 只鸡换三只绵羊,”安德鲁说。‘‘连傻瓜都会这么做。”他不明白玛格丽特为什 么大笑起来,也不理解为什么他妻子在思考了片刻之后也随玛格丽特大笑起来。 现在,玛格丽特的病已经痊愈了,但是,长途跋涉和失去富兰克林以及她的亲 人带来的心灵创伤把她折磨得疲惫而憔悴。她真的像梅洛迪说的那样,只想到自己 而不顾他人吗? 博斯夫妇说要设法乘上第一艘轮船,这话似乎显得不近人情,她想, 然而他们也许是对的。富兰克林也许不知被带到哪里去了。他也许已经遭遇了难以 预料的命运。如果说她还有什么责任的话,那就是对她自己负责,也许――就眼前 来说――对小贝拉负有责任。那天为孩子讨到了山羊奶使她感到无比高兴,特别是 小囡囡喝了奶之后安静下来安心人睡时,她更是开心。背着她也不感到累了。 明天玛格丽特将如法炮制――找准最保险的有牛有羊的人家,为了履行她的责 任用计去弄到更多的鲜奶。她不敢想象离开孩子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她已经一无所 有,也没有人值得她珍惜。贝拉是她唯一友好的亲人。因此,她现在也许必须忍气 吞声地继续和博斯夫妇待在一起,无论他们决定做什么都行,只要保证他们的孙女 得到应有的呵护和前途。说来也真奇怪,她认识还不到七天的一个男人和仅仅才认 识三天的一个孩子,会让她如此牵肠挂肚,甚至有可能左右她的未来。这难道不奇 怪吗? 羊圈外面的雨夹着小雪越下越大了。玛格丽特背靠在两个墙角之间蜷曲着身 子.好让贝拉躺在她的大腿上,这样她们可以合盖头巾、毯子和油布。今夜将是迄 今为止最寒冷的一夜。她把自己的小手指塞到小囡囡的齿龈上。但是,贝拉推开了 她的手。由于吃的食物咸,再加上寒冷,贝拉的嘴唇干裂疼痛,于是.玛格丽特从 自己的耳朵里挖出耳屎,将蜜色的分泌物当润唇膏用了。孩子舔着嘴唇,当她尝到 甜味时,有一会儿不哭了,接着又哭喊着还要抹耳屎,她那粗糙的小手拉扯着玛格 丽特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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