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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玛格丽特和富兰克林两人以前从未见过,甚至没有想象过会有如此宽阔笔直的 大路。他们心想,这里的人们的土地一定是多得可以浪费了,尽管他们并没有见到 多少人迹。自从在森林里歇息了三天走出密林以来,他们还没有见到过居住地,也 没有见到什么农耕的迹象。满目荒村野地。这地方已经荒弃很久了,石墙松塌变形, 灌木疯长已至齐胸高,覆盖着原本一定是肥沃良田的土地:他们用了大半个上午的 时间才走出长满参天大树的森林,进入开阔地带。不过,谢天谢地,数日无雨之后, 路面非常坚实,不再那么累人。手推车的轮子没有陷进泥土里:手推车推起来也轻 松多了,因为在森林里休息了几天之后,玛格丽特的体力明显增强了许多,现在, 她许多时候都主动要求用自己的双脚走路,不过还是借助于富兰克林的一根拐杖。 富兰克林的身体也恢复得很好:前些天,他背着玛格丽特走了一天,推了一天 车,肩膀酸痛不已,现在这一切也都消失了。他的膝盖现在又结实如初了。尽管他 并不能因此感到满足,但是,他有理由说,杰克逊当初的说法是不对的。他说他弟 弟的身体需要一个月时间才能痊愈,那样就会毁了他们的机会,无法在最后几班船 出发之前赶到东海岸。富兰克林曾预计需要“三四天”,他的预计没有太离谱。依 然有可能及时赶上船。 虽然他们可以循着动物的踪迹穿过森林,但是,要在灌木丛中找到一条踩出来 的小路却非易事。他们只好迂回在灌木比较稀疏的林地之间,沿着小溪前进。他们 每走一百步,却好像仅仅向他们的目的地前进了二十步。所以,在一条突起的地埂 上,他们看见远处有一条像是又长又直的斜陡坡,那里的灌木相对比较稀疏,显然 是通向东面的,这时,他们就径直朝那里走去,只是希望能够找到一条更好走一些 的路线,灌木稀疏一些,别那么羁绊难行。 自从他们第一次看见那条斜坡之后,那天上午他们旅途的大量时间里,那斜坡 都不是清晰可见。因此,当他们登上椭圆形山丘群中一个规则得有点奇怪的蛇丘, 再次看见那个斜坡时,他们大大地舒了一口气,但同时也感到十分惊讶,因为从近 距离看过去,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_ 道浅浅的非常平坦的山谷,仿佛并非大自然的 造化。山谷里没有河流,而两侧是几个平行的十分规则的小山包,犹如精心耕耘过 的田垄,当然,世上恐怕没有如此之大的犁――哪怕是神话里也没有――能够把这 么多的泥土翻到一旁。起初,他们简直迷惑不解。这斜坡不是大自然的造化,除非 是大自然违背了自己的规律,没有给这条斜坡设弯造角,而是笔直向前,形成完全 的对称和平行。但是,他们的困惑立刻就被惊讶所取代。他们起初误以为是牛的牲 口,原来却是马车,在山谷里道路的中央以不寻常的速度前进,仿佛那路是特意为 车轮和马蹄度身设计的一样。玛格丽特不如富兰克林看得那么清楚,她摇摇头看着 他。斜坡令她有些担心。但是,富兰克林说:“我听说过这条斜坡。它一定就是梦 想高速公路。它将引领我们走到乘船的地方。” 他们在蛇丘顶上休息,午饭吃的是他们在树林里捡来的坚果和冰冷的鸟肉。他 们望着两个旅人赶着一队载着货物的八头骡子,不偏不倚地沿着马车走过的同一条 路顺利地向前行进。 “这情景燃起了我的希望,”富兰克林说。真是个乐天派。 玛格丽特又摇起头来:“这使我担心,鸽子。”每当她使用这个逗乐儿的绰号 时,她总是觉得十分开心,而富兰克林听到这个词的时候,他的戒备之心便荡然无 存,而是马上绽出微笑,脸也红了。“我们快到那条路上了,这使我感到紧张。” “有什么可紧张的? ”这是句问话,而不是挑战。 “只是觉得它过于无遮无拦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那是开阔地。你 知道,暴露无遗。那里连棵藏身的树都没有。我觉得我们甚至不应该走那条路。连 一个脚指头也不能踏上去。我们必须另找一条路。 我们必须注意隐蔽。” 富兰克林早已决定要快速前进,就像那些骡子和小马车那样,以便快点赶到海 边。“为什么要注意隐蔽? 你只需要把头包起来就行了。你那块蓝头巾就够了。没 有人想知道你在生病。今天你的脸色很健康。只要遮盖一下就可以了。” “我的头巾不能保证我们的安全。大河这边的道路危机四伏,每条路都很危险。” “谁告诉你的? ” “渡口城里人人都知道。” 按玛格丽特的意思,“渡口城里人人”都知道的是,一旦过了河,去东海岸的 路途不会变得顺利,而是变得更加危险,甚至有生命之虞。“你认为我们为什么要 保守那座木桥的秘密呢? ”她问道。“不仅仅是为了节省渡船费,也是为了阻止任 何人逃回在大河安全一侧的我们的小城。”她父亲在渡口工作的时候,她听见他多 次说起过此事:隔一阵子――其实,太频繁了,令人痛苦不安――就会有尸体被冲 到岸边满是鹅卵石的沙滩上,或者被缠在水草丛生的河床上,那些浮肿的尸体都是 试图游回到渡口城的人淹死的。每隔几天,总有一小群人在东岸等候,诚惶诚恐, 恳求渡船把他们送回居住地。 她说:“我听说过,有的人浑身伤口累累,还有的寡妇带着装着她们被谋害的 丈夫和儿子肢体的口袋,还有关于那些幼男幼女的传言,他们年龄很小,几乎还无 法自己从母亲的膝头上爬下来,就被强盗掠去了,或者卖掉或者做苦工。我们当然 得把他们赶回去。” “你们把他们赶回去? ” “哦,是的。别对我皱眉头。别无选择啊。那是我们领事说的。” 按照玛格丽特那些令人不安的解释,渡口城对那些向西部迁徙的难民不举善事 的决定纯粹是出于经济利益的考虑。整个小城忙着做从西部来的移民的生意,帮着 他们出手他们的一些财物,然后尽快用渡船把他们送到河东岸去。任何因故返回渡 口城的西部移民不再是付钱的主顾,而是沦为“乞丐和寄生虫”。除了吃和占满用 来赚钱的床铺以外,他们所能做的事就是制造恐慌的气氛。用他们的经历,他们脸 上的表情,还有他们的伤口。河对岸是个令人恐怖之地。 “鸽子,你想想看,”她开导他说。“假如移民们知道了渡口城也许将是他们 最后的一个安全庇护所,那会发生什么后果。他们决不会离开我们的,难道不是吗 ?你会离开吗?想想看,那样一来,我们的小城会有多么庞大。又大又穷,人口拥挤, 像个大蜂窝。你再想想看,如果人们发现了木桥,我们一觉醒来就会面对更多的外 乡人,他们当中没有一丁点有用的东西来支付他们的食宿。我们不能让他们过桥。 这样做很无情,是的,我知道这样做很无情,但现实就是如此。” “那干吗要造那木桥啊? ” “为了我们。不是为了他们。谁能说得准我们自己什么时候也许需要远走他乡 啊? 或者谁知道下个季节大河哪一侧比较安全适宜居住呢? 木桥是我们的安全保障。” 富兰克林不自然地笑起来,还扮了个鬼脸。现在不是过去? 当时,她连猜都猜 不到,他在她的木桥上千了些什么。他也不会告诉她。告诉或不告诉她又有什么区 别呢? 告诉了她,只会使他看上去像个傻子。那样,他就不再是她的鸽子了,而是 她的火鸡――又大又笨又蠢。他没有告诉她实情,而是岔开话题,又聊起那条又长 又直的路。他猜想,很久以前,那条路上,繁华热闹的古镇――他听说那叫做城市 ――之间一定是车马喧嚣,人声鼎沸,美国的人口多如跳蚤亦健如跳蚤。 他急于改变话题,不想再谈论木桥。这时,他发现自己的话音里带有一种莫名 的坚定而霸道的口气。“这条路能使我们加快速度去赶上船,” 他说。“我们必须冒冒险。只有疯狂的人才能赶到海岸。冬天离我们不远了。 你已经看见下霜了。不久就要下雪了。总之,这辆手推车把我给累死了。你以为我 个子大就不觉得疼吗? ”他的脸开始红了起来,为自己的口气听起来很像他哥哥而 感到难为情,当然,有一点不一样,那就是杰克逊不会喊疼叫累的。 玛格丽特滑稽地举起了双手,但同时也意识到,至少是头一天,她没少给手推 车添负担。她说:“那好吧,咱们别再让大个子男人疼了。’’“我们要么就扔掉 一半东西,抛弃手推车,背上我们能够背的东西,但这不是个好主意。我们没有太 多的行李,但是我们带的都是必需品,,’他继续说:“要么我们必须找到一条小 路,让手推车成为工具而不是累赘。 换句话说.”――他指着快要消失的骡队――“走那条路:在那条路上,我们 的手推车会飞跑:”那条梦想之路。 不一会儿,他们就到达并爬上了两个平行的土墩子中的一个。这两个土墩子是 护路的挡风屏障,接着通下杂草丛生的低坡崖径,一条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的,通 到平坦的狭长地带。 那条路几乎与小城渡口处的河面一样宽,路修得那么宽简直毫无意义。穿过渡 口城的最宽的道路也只有三匹马那么宽,而这条壮观的宽阔大道轻而易举地就能容 得下两列马队,每队并排五十多匹马。这一定是条巨人走的路,或者是为承载巨大 体积和重量的物件而设计的,比如,玛格丽特曾经听说过的那些木制战争机器,它 们能够穿墙破洞,或者发射大石块,或者投火。 这条路修得看上去确实能够承载很大的重量――用了多少人力? 修了多少年? 耗费何等巨资? 现在,这条路的路面已经损坏,经过风雨和时间的侵蚀已经老化, 露出来的大部分是石板,松散的粗砂和黏滞的黑色碎石子。只有最顽强的植物,如 蓼科杂草、山艾树和蓟种植物,才能穿过路面深深地扎根生长。沿着路边,在人工 凿成的矩形石块砌成的厚厚的马路牙子和看上去像生锈的、屡经侵蚀后只有手指般 粗细的金属栏杆后面,生长着一丛丛还没有被霜打蔫的曼陀罗,夏日里开放的喇叭 花落在根部腐烂了。对于旅行者来说,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除非他们想得幻觉症 或胃痉挛,或者他们能像甲虫一样吃铁锈。尽管常常会有不平坦的碎石子路段,不 过,一路走来,基本上还是像富兰克林希望的一样轻松。玛格丽特又可以爬到手推 车上休息了。( “别让我把你累疼了,”她说道。) 借助于稍微向东下坡的惯性, 手推车跑得很快,很容易控制。富兰克林只需要将车把略微往上抬起,手推车便几 乎是自动朝前滚动,急切地向前行进。 说实话,富兰克林选择的线路虽然快捷,却单调乏味。由于被土墩屏护着,根 本就无法知道是否有微风吹拂,或者远方的地平线上是否有暴风雨的云积聚,甚至 不知道周围是否有危险存在。在高速公路上,玛格丽特感到有点儿紧张不安,但她 还是心甘情愿地让她的鸽子在关于她害不害怕的争论中取胜,这样,她就可以最大 限度地利用这一结果。她并没在意富兰克林那令她意外的口气。她自己的两个兄弟, 虽然个头都比富兰克林矮小得多,但他们在世的时候比富兰克林要霸道得多,争论 起来嗓门也大得多,因此,她对这种大嗓门的争论早已习以为常。要是轻易地就能 按照她的想法行事的话,她反倒会感到更加吃惊,也许还会有点失望。总而言之, 有一个身体健壮、意志坚定的大男人照顾自己,总比把自己托付给一个渡口城的女 人们所说的那种胆小鬼要强。富兰克林已经表明他的想法。她也同意他这样做了。 那么,现在责任就落在他身上了。倘若出了差错,她就可以找他算账。 傍晚时分,日头西沉,路上已经没了光亮,但悬崖上方的天空依然湛蓝明亮。 这时,他们赶上了骡队和赶骡子的两个人――父子两人,那男孩十二岁出头的模样。 其中一头骡子驮着他们的私人财物,包括一顶大帆布帐篷。其他七头骡子驮着坛坛 罐罐的家什子。 富兰克林劝说玛格丽特,一定得包上蓝头巾,遮住她的光头,这样可以保守她 最近患病的秘密,除非某个陌生人零距离地细看她的眉毛。最后,当那父子俩挥着 棍子吆喝骡子停下、转身与他们打招呼的时候,他们似乎并不过分警觉。远远看去, 富兰克林的个头并不让人感到放心,但是,他的举止温和,他的微笑会使人消除戒 心――玛格丽特注意到了这一点,并对此越来越满意。她心想,那天夜晚,当他们 并排睡在手推车上的时候,她也许会允许他握着她的双手,或者甚至让自己的头靠 在他的肩膀上,让自己的头发楂子贴在他的胡须上。那能有什么害处呢? 一个愿意 为她回去救出她的三件吉祥物的男人,一个如此胆小得可爱的男人,一个能够用他 硕大的拇指为她祛除瘟疫的男人,当然应该得到比感激的话语更多的回报。 富兰克林和玛格丽特向那位父亲自我介绍说是渡口城的人,并且本能地说他们 是姐弟俩。像她这个年龄的女人是不能承认和一个不相干的男人一起旅行的。但是, 如果声称他们是夫妻的话,不仅是他们自己难为情,而且陌生人也不会相信。首先 是他们的年龄差距。也许相差六七岁哩。其次就是他们之间的那种拘谨和客套,这 在情侣之间是不会存在的,夫妻之间就更不会了。不过,那父亲抬了抬眉毛。“你 们俩不太像双胞胎,”他开玩笑说,打量着个头奇高、胡须黑黑的男人和个子几乎 还不到他胸口的苍白瘦小的红发女人。 “我们是同父异母,”玛格丽特说。“我的母亲死了。”那倒是大实话。 他们一起同行了不远一段路,路边的悬崖便完全变成一片平坦宽阔、障碍重重 的半圆形地带,极目望去,满地残骸,乱石嶙峋,锈迹斑斑,还有远古金属风化的 痕迹,这令他们不寒而栗。巨大的毁坏的车轮和巨大无比、人类的手难以操纵的铁 质机械巍然屹立在半圆形地带边缘,仿佛是很久以前退去的冰河倾倒于此地的残骸, 现在除了老化以外一无别用。在废弃物中间很难生长任何植物。也许土地中了毒。 石块中伸出了扭曲的钢筋。重得难以推到一旁的废弃钢轴和金属板挡住了他们的去 路。 在具有历史意义的渡口城北部,玛格丽特以前没有见过如此大规模的废弃物。 据传说,那里曾经有过一个产量很大的制鞋大作坊,不过,她始终没有弄明白,人 们为什么不在自己的家里做鞋。那里依然埋藏着压扁了的机器。根据玛格丽特自己 的经验,直到现在,如果有人在那个地方挖地的话,那么,在腐烂皮革的肥沃土壤 中,他们也不会幸运地发现闪亮的鞋扣或者小巧的金属圈。但是,她,当然还有富 兰克林,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一大堆金属块,也没有见识过祖先如此恣意乱扔 的废物。那股油味、酸味和药味,是一种臭鼬会觉得自豪的味道。这一定是玛格丽 特从第三手、第四手传闻中听说过的那种垃圾,那些传闻过了河,传到了渡口城, 即使传言人也没有见过那些垃圾。 在渡口城里,金属制品有时候很值钱,总是很难弄得到。人们没有金属制品照 样过得下去。玛格丽特家也只有那只银杯,几口带蓝色的白镬烧锅,若干把刀子, 一个生铁火炉――爷爷说这个火炉是他的爷爷传下来的,已经传了六代了,还有一 把手工打的水壶,以及一把很有用的铁锨和斧头。玛格丽特自己拥有――或者说曾 经拥有过――银项链和几枚硬币,当然啦,硬币是她小时候在河底页岩里捡到的。 然而那就是他们所有的金属制品。马车不经过轻微的金属高温回火处理是寸步难行 的。例如,马车的轮辋。造船的工匠和木匠使用利刃的工具做木工活更加容易。 但是,比起那些过时的木制品、皮革制品、树皮、树根、柳条、藤条、羊毛、 葫芦、黏土、毛皮制品,通常金属制品不是首选。既然有很多种用得顺手的材料可 以使用,所以犯不着费时费力又脏又烦去开采和熔炼金属。 不过,站在这些大头棒形的石头和锈变斑斑的残骸中间,想象着无数年前美国 是什么模样,看着制罐人和他的儿子在搜索着他们所能够找到的任何金属薄片用作 钉子去修补破裂的陶片,是多么的迷人,又是多么的令人心烦。玛格丽特和富兰克 林两人都不说话。他们转过身去,摇摇头,对这么多的古董感到既困惑又激动,最 后,他们注意到垃圾场边上存在生命的迹象。一块突出的断壁下面的藏身洞穴的洞 口有烟升起。一个五十多岁、胡须灰白的老人从洞里走出来,有点紧张不安地看着 制罐人、玛格丽特和富兰克林,最后,终于大声向他们问好。 作为晚辈,富兰克林应该走过去自我介绍。他留下玛格丽特照看手推车,牵着 骡子的缰绳,走过一地残骸碎片。当他走近些能够看见非常黑暗的栖身洞穴里面时, 他认出了他们那天早些时候看见过的那辆小马车。 贴着生着青苔的方石砌的墙根,两匹拉车的马拴在洞的一旁,几个水池里的水 泛着油花。老头的家人――他老婆和一个儿子――正围火而坐,烤着他们的指关节。 他孙女睡在垫着渔网的芦苇编的大篮子里。 他们在干燥的石头和金属结构的洞穴里一起过夜,他们所有的人,三“家”子, 按照旅行者的惯例,分享口粮,一起烤火,很高兴有伴。他们吃过饭后,玛格丽特 拿出她的太妃糖款待大家,特别是款待制罐人的儿子,他们一一接过糖,论资排辈 地依次讲述各自迄今为止的移民经历。 马车家庭来自渡口城南边的一个河边社区,在大河的对岸。他们在那里再也没 有任何工作或生意可做:那里的河道狭窄,虽然曾经适合捕鱼,但不像渡口城那样 适宜摆渡,可以从旅行者口袋里挣到钱:老头名叫安德鲁・博斯,他和他妻子梅洛 迪曾经是织渔网和编鱼篓的,雇用了八个工人,通过努力富了起来。他们的儿子阿 克顿以前是个打鱼的,又是个卖鱼的。“他自己的小日子也过得很好,”梅洛迪补 充说。“别人很羡慕他。” 但是,由于主动出击比原地不动的前景更好,所以当村里人开始走空了时,打 鱼织网的营生也就歇了。阿克顿成了购买他父母渔网的唯一顾客。 他们也成了从他手里买鱼的唯一顾客。博斯夫妇希望能渡过他们的难关。事情 早晚会有转机。只有傻瓜才会离开河边,因为那里无论发生什么事,靠水吃水,你 永远不会缺水缺粮。不过,他们的媳妇生孩子时死了,于是,阿克顿决定到一个运 气好一点的地方去。他的父母年事已高,不可能单独留在家乡过日子,尽管他们的 儿子并未叫他们一定要跟着他和孙女一起走,而是叫他们留下来。但是,应该是他 们一家人“面对现实一起离开”的时候了。于是,当村里的最后一位付费奶妈给孩 子一断奶,孩子长出两颗乳牙后,他们便关上房子,加入了移民潮。安德鲁随身带 了织网工具,他说。当他们一到达河边,肯定有织渔网的活儿干。凡是有渔船的地 方,织网工总是身价不菲,受人尊敬。 制罐人和他的儿子都叫乔伊。他们来自南方的一个市镇,一旦那个地区的农田 荒了弃了,农田的主人加入了移民潮的队伍,便没了工作,没了集市,没了购买陶 罐的需求,于是家里的桌子上便断了晚餐。老乔伊首先让他老婆和另外三个孩子与 邻人结伴先走了,使自己未来的日子轻松一些。然后,他用一些银器换了几头骡子, 驮上他库存的成品陶罐、他的工具和一些碾成粉的陶土黏合剂,从容不迫地继续东 进。迄今为止,在两个月的路程中,他和儿子靠修补陶罐换取食宿生存。十天前, 乔伊父子还在渡口城逗留过,他们修补客栈陶土大水罐的裂缝,在很多富裕人家用 铜钉修补打破的杯盘碗碟。“我老婆知道她的任务是尽量多摔破些陶罐,再让我修 补,”他说。“她摔我补。”他希望,再过几天他就能在沿海的某个地方与他妻子 会合。“我会找到她的,肯定。她笑声响亮。她的笑声能震碎陶土。我就是为这个 才娶的她。” 玛格丽特的所有计划都推迟了,譬如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啦,两人手握着手啦。 她和富兰克林在洞穴深处铺了两个被窝,彼此隔开一些距离,像兄弟姐妹一样,当 然,是同父异母姐弟。但是,那天夜晚,他们围坐在火边时,他们的膝头好几次碰 到一起,他们很愿意如此美好地陪伴厮守,直到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为止。和友 善的陌生人说说话,或听他们说话,甚是惬意。富兰克林绝口不提渡口城里发生在 他们以及他们家人身上的真实悲剧,但是,正当他要讲述玛格丽特怎样在森林里用 渔网捕鸟,希望借此让织网人开心时,一伙强盗悄然无声地、令人毛骨悚然地来到 了。 他们怎么会如此疏忽大意呢? 八个旅行者一定是因为凝视着火堆而看不见别的, 因为他们自己的谈笑声而没有听见正在包抄他们的重重的脚步声,也没有听见马群 的嘶叫声。当夜里月亮、星星和金属器件的余光突然被遮没时,他们才意识到被人 包围了。他们毫无防范不测的措施,他们震惊不已,连站起来逃跑的意识都没有。 他们所有的反应就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六七个全副武装的人的轮廓。 那些人其实是被那烟、那火、那嘈杂的人声吸引来的――几乎可以说是受邀而来, 悄悄地像狼一样出现在羊圈里。 借着火光,他们能够清楚地看出那是些什么人。他们的脸上饱经风霜,不可能 是城里人。他们的衣服不是移民的穿着,设计得既保暖又耐穿,但又是色彩非常鲜 艳,希望引起人们注意和惊恐的好斗型的衣服。他们的胡子用丝带扎成一束。由于 长期的马背生活,他们都是罗圈腿。他们衣着肮脏。他们的狞笑如利刃,残酷无比。 “站起来,”他们中的一个人说道。那人矮个子,身穿黄色帆布外套。 他比其他几个人年纪稍微大一些,显然是头号凶煞神。 旅行者俯首听命,尽量保持面无表情,就在这时,又进来一个人,挨个打量着 他们,让他们转过身去,摸摸他们的胳膊,甚至连女人和婴儿也要摸。他摸玛格丽 特摸得太过分了,还直勾勾地看着她的眼睛。当他摸到富兰克林那粗大有力的臂膀 时,从牙缝里吹出一声口哨。他用手指拨弄着花斑羊皮袄,大笑起来。“把皮袄给 我,”他说。富兰克林把皮袄递过去,异想天开地希望这是那天晚上唯一的损失。 那人把皮袄递给那个矮个子,他把皮袄套在那件黄外套外面。皮袄在他的肩膀上高 高拱着,底襟垂到他的脚踝上面。 另外两个人举着从火堆上点着的火把走进黑暗的藏身处,看看他们还能搜罗些 什么东西带走。另一个人牵走了马和骡子。还有一个家伙把陶匠的陶灌砸了个稀巴 烂,那些陶罐是他儿子卸下来的,因为他担心陶罐会不安全,便把它们放在眼前, 以防有人偷或损坏。 富兰克林和玛格丽特别无选择,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手推车上的东西被拿走。 他们的薄荷被扔到地上,他们的空银杯――他们最值钱的财产,还有雕花大浅盘, 加上乔伊家和博斯家最好的东西( 好东西还不少哩) 一起被装进大口袋里。 这时,那个矮个子男人亲自走上前来查看。他穿着很多衣服,显得出奇地笨拙, 却更加让人害怕。“不要她,”他说,指的是梅洛迪・博斯。“也不要他,太老了,” 他又说,指的是安德鲁・博斯。“那个也不要,”――小孙女,还不到九个月大, 还不会走路哩,所以没什么用处。“其余的人我们带走。”他的同伙拿着绳子上前, 开始捆绑他们选中的俘虏,第一个捆的是陶匠那个吓坏了的儿子。他们打了活扣, 套在他们的脖子和手腕上,于是,乔伊父子、年轻的阿克顿・博斯、玛格丽特和富 兰克林被捆成长长的一串,像骡队一样被牵走了。 富兰克林在自己也被绳子捆起来套住脖子和手腕之前,他的最后一个行为不能 完全算是英雄举动,却是既周到又聪明。他发现了玛格丽特逃命的机会。他不紧不 慢地走过去,没有引起那帮人的警觉,然后,一把扯下了包在玛格丽特头上的蓝头 巾。不用说,那帮家伙立即纷纷后退。 很少有男人在要强奸时能够坚强或专注到不怕染上病。 “不要她,”矮个子男人说。“我们不要她。” 他们尽快集拢他们的战利品。接着,他们的身影消失了,迅速突然,悄然无声, 就像他们来时那样。博斯夫妇的孙女甚至没有醒,没有看见她的父亲被抓走当奴隶 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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