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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手推车根本没法过去,特别是如此重载的手推车,上面还推着一个十分虚弱的 人。一架雪橇就会好多了:雪橇还适合在烂泥里前进呢。即使是一条小船也要好些, 因为小船非常结实,足以穿过烂泥和腐叶,当然,最好是配有船桨的小船,还得有 划手。 三天前的倾盆大雨搅起渡口城湖里的水汽,在移民居住地周围的旷野里和坡地 上可能已经干了。但是,在水位很高的河东岸,地面依然潮湿。木桥和湖畔那边平 坦的林间小路依旧潮湿松软。此处远离薄土轻扬的山路和排雨通畅的灌木丛林地, 低坡上顽强地生长着粗矮敦实的刺柏和枝桠虬劲的月桂,这里的雨水很难迅速排干。 雨水能往哪里流呢? 它只好沉积漫流渗入地下深处。 这些潮湿泥泞的森林里杂生着栗树、沼泽橡树、枫树和山胡桃树,每年这个季 节正是树叶由绿转黄、由绿变红的时候。那儿水分充足,土地肥沃,林间下层灌木 茂密,甚至连骡子也过不去。尤其是在这夕阳斜照的黄昏里,阳光泻过树丛照射在 树叶上,倒影婆娑映在水洼里,远远望去,长满粉红色苔藓般花纹的鹿角仿佛是人 们受惊时伸出的手,那景色奇异美妙,令人叹为观止。虽然已近岁末,在这暮色苍 茫时分,阳光的热度依然强烈,足以从森林地面蒸发出一层薄如轻纱般的水汽。 玛格丽特依然疲惫不堪,且身体有病,连自己的悲伤都顾不及,哪还有情致去 欣赏周围的美景。而富兰克林,在倾其全部努力之后,累得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也顾不上费工夫去观赏树叶。最初设计手推车的两只宽缘车轮和沉重的浅挡板时, 只是考虑用它在船库和钓鱼台之间那百来步的距离内来回运输小船。也就是说,得 有两个人推车,而不是一个人。它当然不是移民用来运货的工具,也不是用来运载 病人的,尤其是在如此绵软的泥地上。想到这,富兰克林不禁担心起来,如果他停 止推车,哪怕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脚下的土地就有可能把手推车吞没,连同玛格丽 特一起。然而,他又担心,如果他继续推着小车往前走的话,那无异于在犁地,犁 沟深得足以种土豆了。实际上,他眼里的乡村一点儿也不美。他更习惯于大平原上 辽阔明亮的空旷平原上的乡村。如此拥挤杂乱的树林看上去不自然。它更像包藏着 险恶。这又是一个需要勇敢面对的挑战。 他膝盖上的伤痛明显好多了,只是膝盖窝里不时还会有疼痛的感觉,但已经减 轻了许多,也几乎消肿了。不过,富兰克林每走一步似乎仍然很吃力,这不仅是由 于他自己的体重和玛格丽特轻一些的体重以及他们的财物,而且还因为终于开始袭 上他心头的沉重的悲痛心情。当他最初看到那么多死人的时候,他极度震惊,简直 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接着,他在渡口城里忙碌不已,变得麻木了,听天由命。现 在,他已逃离渡口城,也看不到任何尸体了,然而,悲痛还是不可抗拒。哥哥。妈 妈。他负重前行,推车在水里、泥里挣扎着。他也哭过。只是流泪,没有哭出声, 没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觉得自己已被悲痛淹没,恰如正在推车走过的地貌被水 淹没了一样。泪珠从他眼里缓缓渗出,仿佛完全是被地球引力吸出来的。 富兰克林无法知道玛格丽特是否正在看着他。她的眼睛似乎也是湿的,几乎没 有闭着。他知道,如果有个女人在看着他的话,他会非常在意的,但现在他却没有 把这当回事。 “我为哥哥感到难过,”他对手推车上的人说道。他不能使用“哭泣” 这个字眼,尽管他敢肯定,玛格丽特一直在注视着他。他流露出来的这种脆弱, 决不会不引起别人的注意。 杰克逊一定会感到惊恐万状的,特别是如果他知道富兰克林流露出来的软弱和 感伤有一部分是因为他的缘故。他的死亡或失踪让富兰克林流了一些眼泪。不,杰 克逊也许会说,哭鼻子是既丢脸又懦弱的行为。那是缺乏自尊的表现。 富兰克林小时候一心想赶上他哥哥,他遵从通常要求男孩子遵循的所有仪式: 让自己被割上一刀滴血结盟,顺从地用一根焖燃的小树枝在前臂上烙上火记,让狗 从他的嘴里抢肉吃,耍弄脾气乖戾的蟒蛇。他一直认为,冒险不需要有目的。但是, 杰克逊和他的伙伴们,胁迫这个年幼个小的小家伙从不迟缓,总是警告他不许说不, 不许喊疼,不许畏缩。“要镇静沉默。不要泄气,”他们说。“不要泄气”是他们 最少听见的成年人表示赞许的用语。沮丧是女孩子的行为。如果你能让女孩子泄气 的话,那才算惬意哩。但是,面对着狗、树枝、蟒蛇和小刀,富兰克林无法显得镇 静沉默。他不会欺负女孩子。当然,他也永远做不到不泄气。他三番五次地让杰克 逊失望。他总是差一点点就要掉眼泪了。他的手臂上依然留着焖燃的小树枝烫出的 几乎看不见的印记,这使他常常想起童年的往事。 实际上,从下半晌以来,玛格丽特就几乎没有注意过富兰克林,也没有在意听 他说的任何一句话。她一直在睡眠中康复。她甚至不记得他们已经过河到达东岸了。 她也没有听见木桥的坠落断裂声。手推车简直是太安全了,几乎说得上是舒适了。 富兰克林的手很稳,他的声音让人感到宽慰,而她的意识几乎难以支持,因此,她 想还是睡觉吧。她无法确切地说出她梦见了什么,但是,这一点毫无疑问,当她醒 来时,木桥和村庄已经远远留在了身后,唯见远方飘着几缕轻烟。 她满脑子都是牲口、惊恐和物体:三张床混淆在一起( 一张是家里的床,现在 已经化为灰烬;一张是传染病屋的床;另一张床是手推车,颠簸如船,有人为她按 摩双脚,她头皮上的头发被一个个长着木手的魔鬼扯光了,死亡和醋的味道) ;两 个留着胡子的男人( 一个是亚伯拉罕,另一个人比较年轻,但是个子和亚伯拉罕一 样高,她的脚趾贴在他身上) ;两只鸟( 一只是背负瘟疫之重的鸽子,耷拉着翅膀 翻着跟头,摔死在黄油山山脚下熟睡的人们中间,另一只是她邻居家的鸽子,脖子 摔断了,黑色的血淤结在嘴上) 。 不过,这时玛格丽特已经睡足了,能够听见富兰克林的声音,他的话音赶走了 她梦境里的床、人和鸟。他说“我为哥哥感到难过”中的“难过” 那个词惊醒了她。 他立即注意到,她的眼睛又微微睁开了一点。她刻意朝他抬了抬下巴,于是, 他稍微提高了一点嗓门。“要是他在这里的话,要是他还活着的话,他也许还活着, 他会告诉我们应该做什么。他会知道路该怎么走的。” 她看起来几乎能动弹能点头了。“而你为你的全家人感到难过。比我还要难过。 因为我仅为我的哥哥一个人感到难过。我对他依然抱有一线希望。我理解。” 他发现,看见他,或只要一提到她的家,现在这个家已经不完整了,她就会哭, 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她的脸颊红扑扑、水灵灵的。见她这样,他觉得好受多了,不, 应该说是放心多了。他暗自想道,女人是幸运的。她们可以哭。人们鼓励女人哭。 人世间就是这样分工的。女人流眼泪。男人啐唾沫。杰克逊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吐 唾沫灭火。 “我哥哥什么都不怕,”他又压低声音说道。几乎像咒语。 那位姑姑,就是当他是个小病孩时把鸽子缚在富兰克林脚上治病的那位姑姑, 不是很喜欢杰克逊,认为他的大胆勇敢既幼稚又愚蠢。“你哥哥天不怕地不怕,像 个孩子,”她曾经说过,当时杰克逊已经长胡子了。听到姑姑这番不义的话,富兰 克林感到既羞愧又笃定。“假如他的床着火了,他宁愿和火苗睡在一起,也不肯跑 去打水救火。像个傻子。假如房子里出现了瘟疫,他宁愿死掉也不愿意捂住自己的 鼻子。”富兰克林想到这事差点笑了起来。对于任何紧张不安的男孩来说,她是个 无可挑剔的姑姑,因为她认为果断和勇敢是不诚实的表现。( 不过,在大瘟疫期间, 当她和许多人一道死去时,富兰克林恰好也开始长胡子了,她毫无抱怨地离开了人 世,对死神的冷漠也冷眼相向。) 想到他那位已不在人世的聪明姑姑的这些往事时, 富兰克林止住了哭泣。他希望姑姑或杰克逊重回人世,他想回到妈妈的身边,他对 将来十分恐惧。但是,这些念头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后悔不会为他展现前面的道路, 与他的男人尊严较量也无助于事。尊严也不能当晚饭。但是,这一回,他起码要努 力保持不泄气。他必须找回信心来应对他们的燃眉之急。 如果他打算让自己活下去,而且打算像个邻居,像个求婚者一样好好照顾玛格 丽特的话,那么他就必须变得坚强而敏锐。 首先,他需要熟悉地形,需要在没有他哥哥帮助的情况下记住如何依靠北斗星 和太阳找到方向。当太阳或星星掩藏在云里雾里的时候,他必须依靠风向依靠鸟依 靠青苔去辨别方向。他们只有确定了方向,才有可能沿着正确的路线走到有吃有喝 有床睡的地方,走到为旅行者提供粮草的地方。在那里,他们会受到什么样的欢迎 呢? 那些人中间没有一个是他们的亲人,而全都是“外人”。那些“外人”也许会 认为他们没有权利饮水,没有权利安详地死去,甚至没有权利活着。到时他们就会 知道的。 此时,富兰克林更加专注地聆听着林中传出的声音。他需要根据声音作出判断。 突然间,他觉得身体发飘,更加无力,难以把握住手推车和车上的货物。他只好停 车休息。不管怎么说,光线似乎已经很暗了。他已经放弃了希望,根本不指望那天 晚上能够走到一个欢迎他们的地方,能够租两张床铺过夜。他们依然身处老林深处。 此外,玛格丽特看上去依然病得很重,没有哪个陌生人会欢迎这样一个病女人的。 不过,他仍然抱有一丝希望,也许会在林间遇见某个设陷阱捕猎的猎人,可以讨价 还价在他的小屋里过一夜,或者讨些热乎的食物。或许会发现一处没有用过的守夜 棚屋。或者某个伐木人废弃的草屋,在那里,他们可以像在传染病屋里一样温暖, 不过,传染病屋里的情景仿佛已有隔世之感。他担心的是,没有栖身之处,没有温 暖,玛格丽特能否挺过那一夜,尽管他们有手推车作床。他难以想象在这片深深的 泥淖中能为她点起一堆火,能为她盖起一个有顶盖的栖身之处。 到最后,白昼结束时,他们没什么选择了,只好在露天过夜。至少再走一天也 不会发现人烟,再说,富兰克林累得一步也走不动了。他竭尽其能张罗起来。他把 手推车停在一块开阔地上齐踝深的水里,尽量远离落叶和朽木。他聚拢起大一点的 物件――衣服、牛皮、一卷绳子、渔网――做了一个枕头放在车头。他把所谓的贵 重物品和食物装进自己的背包里,挂在一根树枝上,希望动物够不着。他把水囊和 大肚果汁瓶也挂在了树枝上。 这样,手推车上的空间够铺一张双人床了,还有一条毯子,第二块油布,加上 他哥哥的山羊皮袄,都可以当被盖。最后,富兰克林把那盆食用薄荷放在床尾,正 好不会碰到她的脚。他爬上去躺在玛格丽特旁边,他的两把刀放在身旁,打猎用的 弓箭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他伸展四肢,和衣而卧,尽量不去想念晚饭,不去感受 意想不到的寒冷。这时,森林一下子就笼罩在了它喜爱的黑暗之中。 玛格丽特又睡着了,但呼吸均匀。他没费什么事就和她睡在了一起。 白昼正在消退,别无他事可做。要么睡觉,要么睁眼躺着冷得发抖。他不应该 抱怨太阳姐姐今夜没有给他准备蜡烛和温暖,因为她已经无偿地提供了在这个季节 不太常有的充足的日光和热量。他们就这样背靠背躺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光头女人 和一个年轻男人,躺在树荫天篷之间他们那张了不起的带轮子的木头床上,恰似神 话仙境里的两个孩子,几乎是在漂浮着,要漂向大海。所以,终于,有了些许幸福。 寒夜给树木添上了霜,冬天的第一场严霜把树枝都压弯了,让止水和泥洼结了 一层晶莹的冰。这一对人儿睡得很香。第一个翻身的是玛格丽特。她惊醒了。起初, 她所能想起的不是死人就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她已经想不起来头天下午离开渡口城 之后所发生的事情,也不记得最后是如何身陷在这意想不到的林地中的。像往常一 样,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始注视着某一点。远处的东西好像总是模模糊糊,她难以 辨别远处的面孔。 但是,她很快就明白了富兰克林头天夜晚安顿他们过夜所做的一切,她的心里 充满了感激。林间的空地,手推车改造而成的床铺,给他们保暖的油布和衣服,还 有她脚旁那盆熟悉的植物,“一切”以后依然枝繁叶茂。她嗅了嗅凛冽的空气。她 的鼻孔通畅。她身体上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一些。她的双手和喉咙冷冷的,让人放心。 当她看见富兰克林就躺在身边与自己同床共眠时,她顿时感到忐忑不安起来, 或者说,至少感到有点不自在。除了亲戚之外,还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吻过她。直到 几天前富兰克林按摩她的脚和腿的时候,几乎还没有一个男人触摸过她。当然,她 知道这是特殊时刻,顾不得遵循什么礼仪习俗了。另外,她也感觉到富兰克林极可 能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他的开怀大笑非常迷人,带有意想不到的女子气。他笑起来 浑身颤抖,往下直抖到双膝,抖到指尖,而不是仅仅脸上露出几丝笑容,他笑起来 仿佛使自己变得十分放松,十分温柔。她也看见过他哭的时刻,那是前天的事情, 他哭得那样真切动情,她简直难以理解。她认为,他是个正派男孩:他也许有点紧 张,他的善良和温柔与他高大的身材有点不相称。或许她的生命是他救下的。他变 成了她想象中祛病消灾的鸽子。她承认,她未来的生活也许还要依靠他。不过,这 些念头只是白日梦,太令人鼓舞了。此刻,她至少需要坚强些,要尽量冷淡而坦率 地控制自己的情绪,认识到自己境遇的严重性,无论是否有富兰克林在身旁。渡口 城发生的一切已成为历史。她的亲属已经成为先人。她的朋友已经成为故人。她的 家园已经化为灰烬。她的机会在东部,在大洋彼岸。她的大多数同胞,不论男女, 都早已意识到这一点。她的东进之旅已经开始。这是明摆着的,是不争的事实。对 此,她必须随遇而安了。 玛格丽特穿上便鞋,两条腿垂在手推车一侧。她觉得应该在她的同伴醒来之前, 试试自己的体力。风儿渐起,林木喧哗,落叶沙沙。地面松软,几乎难以承受她的 体重,但是,她还是围着手推车成功地走了十几步,触摸着她辨认出来的物件。那 盆薄荷令人鼓舞。清楚了自己的体力状况,她松了一口气。虽然她也许还不足以走 远路,但在空地周围忙活的体力还是有的。她查看了一下他们的给养,他给她拿来 的衣服,他们的食物。她没看见她的松木盒子和三件吉祥物。毫无疑问,富兰克林 把它们藏在什么安全的地方了。仅仅看见大浅盘和银杯就够让她惊喜的了,又看到 他为她装在包里的梳子和发刷,更是让她感动,接着,又高兴地发现了装着果汁的 大肚瓶。这是她亲手榨的苹果汁和浆果汁。 她拿起一瓶果汁喝了起来,超过了她自己该喝的份额,但她依然觉得没解渴。 这时,富兰克林已经醒了,正坐在他们共眠的床上看着她。 “我已经决定了,”她说,边说边在心里想,她起码会认他做弟弟。 “决定什么了? ” “决定叫你鸽子。这是我给你起的名字。富兰克林听起来太威严。” “你认为我不够威严吗? ” “瘸着腿就不够威严。今天你的膝盖感觉怎么样? ” “比以前好一点了。” “我也比以前好一些了,那么……你看? ” “那么,我们应该做什么? ” “当然,我们应该吃东西。你有一张弓。去打点猎物来当早饭。我突然感到要 饿死了。” 当富兰克林消失在森林里之后,尽管很难不弄出声音来,玛格丽特还是将那卷 绳子拉在两棵树之间,把渔网搭在绳子上。她要捕鸟,如果走运的话,他回来的时 候,说不定食物已经煮好了。他打的猎物可以当作晚餐。她找到了火石和火绒袋, 但是地面上没有一处干的地方可以生火。 于是,她从花盆里取出那株薄荷,那可是她故园台阶上的朋友啊。接着,她把 薄荷栽进沉甸甸的银杯里,这只银杯在他们家当作传家宝陈列了一百多年,还从来 没有用过呢。现在,这株薄荷一定是美国最高贵的薄荷了。她往薄荷乱蓬蓬的根须 周围添了一些湿土,把植物培直立好,然后闻闻自己的双手。干完这活,她觉得更 饿了。 空花盆又大又结实,上的釉层足以耐热。点起火来,玛格丽特可是行家里手。 不一会儿,顶多打了十几下,她就把火点着了,然后,一个冒烟的炉子就出现了, 可以做早饭了。张网捕鸟她也是把好手,不过一开始捕到的鸟太小,简直小得难以 拔毛烹煮。但是,等到太阳升高,为白昼增加了一些热量,蒸发出少许蒸汽时,玛 格丽特捕到了一只挺大的鹌鹑和一只不知名的鸟,她不记得以前看见过这种鸟,羽 毛上夹杂着褐色和黑色的斑点,但是看上去肥美可食。她拧断鸟脖子,扭下鸟翅膀, 尽量不去想家或者梦里的鸟。她拿起富兰克林的刀子把鸟肚子剖开。除毛剥皮剔骨, 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令人愉快的事。为了不让细小的绒毛毁了他们的早餐,她把部分 上好的鸟肉和不可食的部分一道扔掉了。不过,森林总是喜欢死肉的,可以肥沃林 地。剩下的全是洁净的胸脯肉,她将胸脯肉包在她找到的最绿的树叶里面。现在, 她只需要用小树枝支起一个三脚架,把鸟肉挂在盆火上面的三脚架上,便可以烤出 烟熏鸟肉。 富兰克林虽然没有两手空空地回来,但他也没有得到开弓射箭的机会。为了不 让玛格丽特失望,他花费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掀起一根根倒地的木头,看看下面是 否生长着什么美味。大部分木头又轻又薄,但是,夜里的降霜把它们冻住了,几乎 难以移动。他必须使劲把它们摇松。但是,他所有努力的结果微乎其微。不过,他 采到了一些蘑菇。他相信那些蘑菇是无毒的。还有一些坚果。自己是个猎人,却没 收获任何猎物,他感到非常失望,而玛格丽特显然很轻松地就捕获了新鲜的鸟肉。 他们一起坐在手推车上,用雕花宴会大浅盘吃着早饭。他们谈论着当天的计划。 他们似乎急着上路。“我听说,”富兰克林说,试图用笑话来遮掩他那天早晨在森 林里打猎的败绩,“在大海的那一边,没有人使用弓箭。跑过树林的野猪都已经烤 熟了,身上戳着叉子。不论什么时候,你只要饿了,就可以伸手取一块肉吃。” “但是,首先你得让那头猪站住,”玛格丽特答话。“那可不容易。”她喜欢 富兰克林这样对待她,仿佛她是个小姑娘,一逗就开心。 “这些猪是训练过的。如果你吹口哨,如果你口哨吹对了,它们会像宠物狗一 样向你跑过来。然后,你就对它们说,坐下。接着,你在它们身上撒一点儿盐,像 国王一样用餐。我是听人家这样说的。” “那是你的希望。” “那就是我们必须怀有的希望。” “这么说,你是个乐天派哕。一个幸运儿? ” “哦,是的,”他赞同道。他喜欢这种想法,做她的开心果。“我总是希望最 美好的事情一定会到来。我想,这是,”――他伸开双手去接纳一切,从阳光灿烂 的森林到刚刚移植到银杯里的薄荷。他伸展了一下仍在痊愈的膝盖――“所有这一 切对于我们来说都是吉兆。我们会走运的。”他没有补上一句,还会有比昨天更糟 糕的事情吗? 挑战命运可不是明智之举。 富兰克林提到好运气,使玛格丽特想起了她那没有找到的松木盒子。 “你应该戴上项链,”他说,便起身去给她找项链,但他同时也担心未必找得 到。“我可以帮你把项链戴上。”她想,一个男人提出这种建议来,让人觉得怪怪 的。但是,尽管他们把仅有的几件行李翻了个遍,查看每一只包,抖开所有的衣服, 查看手推车底下的地面,然而,他们既没有发现松木盒子,也没有找到那三件吉祥 物。玛格丽特记得起来,她在传染病屋的时候还摸过那些宝贝哩。她还记得曾把松 木盒子推到自己的被褥下面,那样,富兰克林的大手便不会弄坏她那块一碰就破的 古老花布了,当时,他的大拇指一直在抚摸着那块花布。但是,从那以后呢? 不, 一切事情都在匆忙中被打乱了。根本就没有“从那以后”这一说。不过,她还是对 自己感到很生气,她丢东西丢得真不是时候,很让人沮丧,恰恰在他们似乎要时来 运转的时候丢了东西。 “一定是掉在河那边了,”他说。“我们当时没有注意。因为只是一个小盒子。” “掉在哪里了? 黄油山上? 你背着我的时候? ” “也许吧。或者有可能掉在果园里了,当时我把你留在桥下面钓鱼台旁边那个 果园里,”富兰克林说,他的乐观天性在压力之下顿时又流露出来了。他脸红起来。 他在自己的心灵深处知道丢了盒子完全是他的错。 也许他们离开小屋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把盒子装到行李里。他说:“玛格斯, 我敢肯定,我们不会把盒子落在传染病屋里。” “你记得把盒子带上了吗? ”玛格丽特突然显得像个孩子似的。她两眼睁得大 大的。他喊她“玛格斯”,这一声把她的骨头都喊酥了。 他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他不能确定。“假如你真想要我回去的话,我就回 去一趟。一天就可以来回,”他说。他说的是心里话。他来回每一步都会跑着的。 能让她的宝贝与她重逢,他会很开心,也能获得她的感激之情。这时,他想起了他 自己干的事情――他毁掉了木桥? 他无法在一天之内来回。也许这件事他根本就无 法办到? 也许根本过不了河。 然而,其实能不能过河都无关紧要了。让富兰克林甚感宽慰的是,玛格丽特看 起来不再生气,没有流泪,也不耍孩子气了。此刻,她又眯缝起眼睛,正朝他微笑 着。一笑值千金哦。她不再为丢失东西感到过分懊恼,而是非常高兴有一个男人主 动提出愿意为她回去寻找失物,只要她发一句话,他立即就会回去,一天之内就能 来回。 她说:“鸽子,你不能回去。从此你必须做我的幸运护身符。”我要用双手抚 摸你,她想道,我要摩挲抚摸你的每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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