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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起初,黎明似乎慵困不堪,迟疑不决,几乎无力冲破云层,进入白昼。 头天夜里的暴风雨正在渐渐消歇,给每天冉冉升起、向西运行的旭日蒙上了一 层薄雾。如同其他一切事物那样( 除了日光) ,包括和煦的微风,在这个典型的不 是前移就是后撤的季节里,暴风雨向东移动的决心坚定不移。 天边依然挂着几颗残星,在应该隐去的时候还历历可见,倒也显得十分开心。 然而,一旦微风轻起,暴风雨就彻底不见了踪影。万里无云,山谷里只剩下灰白色 的薄雾和昨日的轻烟,掩映着渡口城。 浑身湿透、身体仿佛比原木还要僵硬的富兰克林终于从铺盖下面钻了出来。他 将油布拖到空地上滴水晾干,此时,黄油山上的天气温暖而晴朗,非同寻常。下层 丛木散发着水蒸气,空气中弥漫着松树和泥土的芳香,隐约夹带着些许硫磺的气味。 似乎有股鸡圈的味道。他在阳光下站立片刻,希望自己的身体能很快恢复过来:的 确,不一会儿,他就感觉好多了,觉得走上一段路完全没问题:休息对他的腿大有 好处,但还是不能保证他能走上一天:他在平静的河水里洗脸,折了一截金雀花枝 条刷牙,花枝闻起来有一股坚果味道,不过却戳得他牙龈出血。他心想,他应该明 智一点,再歇息一天,让膝盖放松一下。是的,有些消肿了,但当他在膝盖上稍稍 压一压的时候,还是疼痛不减。如果那天下午他哥哥带着食物和某种交通工具回来 的话,他丝毫不会感到惊讶。不过,说实话,能再过一天没有杰克逊在耳边唠唠叨 叨发脾气的日子也并非不受欢迎。 不过,富兰克林心里还是有点忐忑不安,有那么一丁点儿惊恐。他感到周围弥 漫着死亡的气氛。在他试图站起来的一瞬间,他深切地意识到,死神就在单薄易碎 的曙色里。在这种天空湛蓝无比、浩瀚如穹的日子里,死神的巨手随时会伸出去, 抓住它想抓的任何人,攥取生命如同采撷灌木丛中的浆果一样易如反掌。他闻到了 死神的气味,就在松树林那边,略微带点鸡蛋味,带着阴间的化学药品味,还有神 经病患者打嗝的气味。难道这就是瘟疫的气味吗? 他不想去验证。他不希望,记忆 中烛光里那个活着的年轻女人,已经在深夜里乘着死神的巨翼离开了人世。 富兰克林挑选了一根结实的树枝做拐杖,穿过空地朝传染病屋走去,希望不要 惊醒她或者吓着她,假如她还活着的话,但他同时也做好了自卫的准备,以防她的 床上有什么妖魔鬼怪。但是,透过传染病屋的门缝和小屋里烟雾重重的浑浊空气看 进去,他发现她状态良好,依旧在茅草石屋里呼吸着,苍白而美丽。此刻,他感恩 万分,步履蹒跚,不再去猜测或在乎自己在风雨飘摇的漫漫长夜里,在万木含愁、 远眺东方的小山里彻夜不眠时,听到的是谁的亡灵在呼号。 他心想,要是不能为这个传染病屋里的女人做点什么的话,那就太遗憾了。于 是,他伸长脖子更清楚地看见了她的脸庞和光头,还希望能看见更多――也许能看 见一条垂荡在床边的光腿,或者胸脯。他想找个理由去帮助她,拯救她。决不是为 了享用她那堆柴火的切肤之暖,或者分食她的那份口粮。也决不是为了遵循他的家 族所说的黄金职责,对病人尽一份责任。他只是想亲密无间地与她相伴。如果他注 意防护,蒙上脸,便能够阻隔具有传染性的空气。那样,他肯定敢走进小屋坐在她 身边,距离不要太近,但足以看见她的全身,可以更容易地端详她。噢,杰克逊千 万别回来得太早,把这事给搅黄了。 富兰克林推开传染病屋的木门,让新鲜空气流进屋里:一道阳光泻在她的床上 和双手上。“嘘,嘘,”他低低地唤了两声。这是他跟妈妈学来的轻轻呼唤,他无 数次地说着这种问候语走到马儿跟前或者牛群中间,从未引起过它们的反感。 甚至当富兰克林弯腰走进传染病屋时,玛格丽特仍然没醒。她梦见了她父亲, 在这种地方必然会做这样的梦。她梦见像他一样死去:她忘不了他眼睛通红的样子, 他直打喷嚏,他嗓音嘶哑,脸上满是又青又紫的斑点,还有他的身上,特别是他的 脖子、大腿和胳膊,一夜之间就长满了疖子,又大又硬,犹如鹅蛋。 玛格丽特在床上扭动着,往事的回忆使她困扰不安。清醒的时候,她知道不该 去想那些事,但在睡梦中她便无法控制了。她想到父亲在患病的早期、鼻孔流血时, 总是大笑着掩饰说,是“挖鼻子挖得太狠了”;他的舌头和喉咙肿了起来,连说话 都很困难;他在神志不清时,拼命想站但站不起来;他们把他抬到帆布床上,他的 身体轻飘飘软绵绵,犹如一件丢弃的衣服,他躺在床上抽筋翻白眼,干呕到被单上, 吐出来的只是些黏稠的浓痰,那是死亡的预兆;最后,他陷入昏迷、沉睡不醒时, 他们便把他送到黄油山上的传染病屋,用的是后来玛格丽特骑的同一匹马;他体臭 难闻,毫无知觉,没有任何人与他告别,没用嘴唇吻别,所以也省了用醋消毒。 富兰克林将外套和衣领往上拉了拉,遮住嘴巴,抬腿迈进传染病屋。 他第一个触摸的举动,是将手放在她的前额上和裸露的胳膊上;随后,他大着 胆子抚摩着她的肩膀,羞得满脸通红:她身体发热潮湿,不过,他觉得她应该焐一 焐才好,否则会着凉的。但是,当他拉过被单盖在她身上时,她马上又把被单推开 了,即使在睡觉时也依然不愿让沉重的被单压着她。不过,她的头皮冰凉。他的掌 心能感觉到她那新长出来的头发,不太像桃子皮,更像小狗崽下腹部的绒毛。他拨 了拨火堆,又拢了拢柴灰,添了些新柴,双手举在柴烟上烤了烤,怕万一刚才抚摩 玛格丽特时染上了瘟疫:眼前的景象看上去太像神活故事里的场景了:沉睡不醒的 女人,显然梦魇在困扰着她,浑然不知有人来看她了,更不知道这个陌生人会用他 的……友情来拯救她的生命:现在,他能帮她做些什么呢? 他能用什么魔法使她退 烧,消除她的皮疹和热度呢? 他必须采取什么措施,才能够毫无畏惧地接触她呢? 晴朗的天气和拾来作为礼物的满满一褡裢坚果鼓起了富兰克林的勇气。下午,他勇 敢地重新回到传染病屋。玛格丽特仍然没有完全清醒,当他用嘘嘘声轻轻呼唤时, 她强打精神虚弱地应了一声“嗯? ”让他进了屋。 “你身体好吗? ”他问道。这是陌生人之间的寒喧问候,但用在这个场合是再 适合不过了。“我好累,”她说,但显然没死。她本能地摸摸胳肢窝,看看有没有 肿块。见富兰克林看着她,她没法查看腹股沟处是否有疱疹。不过,胳膊上的斑点 消退了,鼻子和嘴巴周围的淤血也不见了,这使她宽慰了许多。或者说,死神来临 的确凿征兆没有了,即,手上三块痘痕形状的黑斑没有了,还有传说中更可怕的征 兆也没有,那就是,死尸手中握着的血块――那是魔鬼的礼物,是下地狱的进门费。 无论如何,也许她不会死。也许,正如她母亲所愿,她的运气比她父亲好。玛格丽 特甚至朝门口的陌生人露出了一丝微笑。“我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她问那人。 “我还没看见你的眼睛,”他说。“这里光线很暗。”当然,他脸红了。 “不红吧,不是血红血红的吧? ” “我来看看。我能靠近些吗? ”她的眼睛看起来真够清澈的。“不红,” 他说道. “不红就好. ”她又闭上了眼睛。 “你应该吃点东西。”他给她看沉甸甸的布褡裢,为她挑了一个最大的坚果。 “嚼不动。”她觉得下巴和喉咙僵硬麻木。 “也许我可以用……做一碗汤……树林里什么都有。”植物叶子、坚果、根茎、 飞禽。也许还有蘑菇。 “不了,什么也不想吃。”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 她摇摇头。没有什么要做的,她想,只需要睡觉和最美好的希望。在目前这种 状况下,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坚果或用树林里的什么东西做的汤。 她既有点清醒,又像是在做梦。在某种程度上,她头脑非常清醒,然而,饥饿、 发烧、疲惫所积累起来的毒素又使她神志不清。“我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她又问 道,几乎快睡着了。 “你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吗? 你知道我是谁吗? ”富兰克林问,倒不是想用一 连串问题吓唬她,而是生怕她有可能陷入昏迷而不是睡着了。 她微微抬起头来,刚好能够看见他。她只看见一个剪影。她脸上表情漠然。他 是谁无关紧要。“我不认识你。”但她硬撑着再次抬起头,又打量了他一会儿。 “他们想干什么? ” “你说的他们指的是谁? 你的家人? 还是指城里的那些人? ”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 他只好让她再次睡去。他没再惊动她,走出屋子来到空地上,看看山上有无杰 克逊的影子,顺便把两块晾干的油布和行李拎进屋里。他已经欣然说服自己,认为 与那个发烧的女人在一起,比再露宿一夜要更加安全、干燥和温暖。自己也会更加 有用:传染病屋里的烟将保护他不会被她传染。他坐在她的床尾,炉火把他的后背 烤得暖暖的。他的目光穿过敞开的门,越过空地,向远处眺望,只见天色渐亮,继 而又转暗,寒冷再度袭来。那天的最后几位旅人拉着马车和马儿走向山口,消失不 见了,只留下他们的说话声和马铃声,短暂地打破了山谷里的寂静。 那天晚上,借着黑夜壮胆,同时,也是希望能使玛格丽特保持清醒,免得昏睡 得太沉,富兰克林便坐在那里,像陌生人该做的那样,讲述着自己的情况。偶尔, 从她的呼吸,或她表现出来的兴趣或同情中,他看得出来,她时而在听,时而又睡 着了。他告诉了她自己的名字和年龄;他讲到了他父亲的去世,家里的农场,他们 的牲畜,天意弄人的连连旱涝毁了他们的庄稼和田地,谈到饥荒和乱世,说起他和 杰克逊起程前往海边的那天,他母亲宁愿在家里忙个不停,也不忍亲眼目睹他们兄 弟俩离别出门。他描述了他们一路上的艰辛,他的膝盖受了伤,杰克逊自告奋勇下 山去渡口城补充干粮。 最后,她的声音比原先稍稍大了一点。“他们会好好照顾他的,”她说,很高 兴听人提起她的故乡。 然后,他告诉她他们有望在船上看见的东西――“小小的房间,用木头做的”, 雪白的大水鸟在船帆之间翻飞,为航船指路。他想象不出,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样 的命运,什么时候能踏上异国他乡的土地,那儿的人讲的会是什么语言,他们会是 哪一种人。但是,他坚信不疑的是,那里的日子想必更加滋润。那里的生活怎么能 不会更好呢? 也会更加安全。有机会,他会喜欢这个词的。 “等我们到了那里,”他说,希望他的乐观情绪有助于她恢复健康,“他们说, 那里土地辽阔,人人都可以拥有土地,那里的楼房都是用装饰石盖成的,宫廷和花 园仅仅为了美观,而非为了实用,因为那些地方富得流油。 他们的庄稼从来没有歉收的时候。一年收三季! 一日吃三餐! ” “那他们全是胖子。” “没错,他们全是胖子。像圈里的肥猪。” 那天夜里,他睡在她的床边。她脑袋下方,他的双脚被火烤得暖暖的,他的头 朝传染病屋的门口,那样不但可以防御任何野兽或不速之客,还可以呼吸到凛冽而 清新的空气。玛格丽特辗转不安,尽管看上去像睡着了。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呼吸 急促,梦魇恼人,她身上、腿上、臂上的皮肤疼痛难耐。她觉得浑身的骨头仿佛全 都错位了。 富兰克林不记得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是,当他在晨曦中醒来的时候,他发 现玛格丽特仰面朝天睡在床上,左腿踢到被子外面,而他睡着的时候双手一直抱着 她的一只脚,抓住不让她乱动,也许是给她焐脚。他立即意识到,并惊得颤抖了一 下,这是多么危险啊。疾病通常是从脚底离开身体的。他终于明白了,在鸽子数量 众多、餐餐都有鲜美的鸽子肉的时候,他父母那一辈人为什么把活鸽子拴在一个生 病孩子的脚上。他曾亲身经历过这种治疗方法。在他八九岁那年,他染上了蜱热, 身体麻痹了一两天,最后,他哥哥到外边用网捕来一只鸽子,他姑姑把鸽子捆在他 的脚上,鸽子翅膀和后背贴紧他的足弓。“就这样待着,不要动弹,直到你的病传 到鸽子身上,”他姑姑吩咐道。姑姑守在他身边,保证他不乱动弹,照顾他在一个 陶土罐里拉屎撒尿,用调羹喂他吃饭。两天后,他发觉贴在他脚背上的那只鸽子温 暖的、跳动的心不动了,鸽子不再挣扎扑腾,慢慢变冷没有声响了。效果也达到了。 他的病好了,能够和他父亲一起走到坟场,将鸽子连同他的疾病一道埋在一块石头 下面:那块石头依然会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这些年来,那块令人沮丧的灰石板一直 在折磨着他。遇到年头不好时,他们能吃到的只有鸽子肉,甚至在宴会上也是如此, 而每逢这时,富兰克林宁愿不吃。在他看来,鸽子肉是受到污染的。这种鸟很危险。 杰克逊总是照吃不误. 此刻,双手抱着玛格丽特那又湿又冷的两只脚,富兰克林觉 得自己身体也不舒服了。他浑身疼痛,喉咙发干。他的肩膀和脖子仿佛僵硬麻木, 眼睛直淌眼泪。他的双手有麻刺的感觉:但他宁愿抱着她的脚,不停地按摩着,就 像他小时候他母亲按摩他的脚那样= 他用拇指按压每一个脚趾和脚踝窝,他用指关 节揉着脚底板,他抚摩着每一个脚指甲。她似乎在主动把腿贴着他的手,仿佛知道 他正在从她体内吸出什么来。他不想松开她,甚至当听到那天第一拨人开始走出林 子时也不愿意松手。那些人正在走下黄油山,前往小城,能在小城受到期待已久的 欢迎。每天这个时候,小城总是笼罩在雾里,看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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