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杰克逊十分喜爱这个古朴的小镇，喜欢它的炊烟，喜欢它的气味，喜欢喧闹的 讲话声、牲口的叫唤声和劳作时工具的嘈杂声。尽管他在天黑后一会儿才到达小镇 的界篱，那里还摆着几个货摊，火盆暖暖地烤着，灯笼幽幽地亮着。一群狗迎着杰 克逊围了上来。由于害怕他带有传染病毒，城门看守仔细检查了杰克逊的手掌和舌 头，然后立即告诉了他交费明细――他必须交多少过路费、留宿一夜的食宿费以及 前面的摆渡费。如果他脸上没有皮疹，如果他不是把这里当作慈善机构，如果他不 是来找个当地妇女求一时之欢，如果他直到继续上路前不动武器不说粗话，那么， 当地人会把他当作客人对待。他被告知，任何种类的武器、皮疹、施舍以及一时之 欢都“不在服务范围之内”。除此之外，他们可以为“任何愿意和平相处并支付费 用的人”提供舒适的床铺、新鲜的面包、甘甜的饮用水以及到达对岸的便捷通道。 他需要用什么东西作交换呢? 他告诉他们，他只有一件皮袄可以做交易，或者在接 下来的几天里，他可以为他们干活，因为他弟弟富兰克林需要几天时间养好他那言 过其实的瘸腿。 城门口的所有小商贩似乎都对他那件花斑皮袄很感兴趣，团团围在他身边，称 赞着他母亲的缝纫手艺，并且对衣服上那些不雅的花纹大为惊叹。但是，他们的兴 趣并非在此，只不过是想借此盘问这个大块头过客，仔细打量他一番。不过，无论 杰克逊报价多低，他们没有一个人愿意买下这件皮袄。对他们来说，这件衣服过于 奢华。他们解释说，他们认识的人当中没有一个人的身高和气派可以配得上这件皮 袄，再说，不太可能再有哪个个头这么高大、又恰巧需要件皮袄御寒挡雨的人路过 这里。但是，杰克逊・洛佩兹发现，和所有的陌生人一样，这些小商贩在与他打交 道时都非常小心，百般讨好。因为他人高马大，身强体壮，所以他们答应让他干些 体力活换取食宿――有很多袋谷物需要堆放和贮存在干燥的阁楼里过冬，此外，还 有很多柴火需要劈，下水道需要疏通，都是些常见的活儿。他们甚至还答应给他提 供一张单人床。他暂时不用和富兰克林合挤一张床了。 当然，杰克逊永远不需要再和弟弟睡在一起了。他可以只在渡口城停留一晚， 然后，第二天就可以再无羁绊地独自继续前进。这对他很有诱惑力，或者说，他曾 经产生过这个念头，因为他们下山的时候，他还在为无端地浪费了时间而恼火呢。 他弟弟是个累赘，甚至在他的膝盖受伤拖累他之前就是这样。小弟弟往往如此。 他们都是小间谍，会偷偷告诉父母亲，说是谁把碗打破了，或者是谁把母马的腿弄 瘸了，或者是谁偷了果子。他们会阻碍你，叫你当心，说想回家。他们宁愿选择绕 路躲避危险，也不会去查看一下，并且勇敢地――镇静地( 杰克逊就总是会这样) ――面对争论，面对蛇，面对熊，面对绝壁悬崖，或者面对敌人。而且大哥哥没有 秘密，不像大姐姐，她们的小秘密是与生俱来的。是的，他们没有秘密。父母总是 希望哥哥与他们的弟弟合盖一条毯子，分担工作，晚上在蜡烛的微光中互相打趣逗 乐，一道旅行――甚至是移民! 好像不相互做伴，就不可能有什么前途似的。 对于那些脚底发痒的人来说，那古老的忠告绝对没错，那就是，要想怨恨一个 朋友，无论是兄弟还是邻居，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与他一起旅行。 “你要照顾好弟弟，”他从孩提时代到青少年期间，每次兄弟俩离开农庄外出 一天时间的话，他母亲总爱这样叮嘱他。不到两个月之前，当她的儿子们动身去乘 船过海时，这话几乎是她留给杰克逊的最后的话。“你要照顾好弟弟。”她依然把 富兰克林看作一个小孩，需要用绳子把他拴在一个比他大、比他更可靠的人身上。 她没有说过：“你也要照顾好自己。”也许，他应该动身了。按照自己的速度，一 个人独自下山，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乐事，他也许愿意延长这愉快的过程，无论是在 大海的此岸，还是到达彼岸之后。晚上他将好好考虑一下这件事。一旦体验过当地 居民的好客，并找到某人与他做交易后，他便会下定决心。无论他做出什么决定― ―是回到富兰克林身边，去听他的癫狂大笑( 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尽管令人沮丧 )，还是继续匆匆赶路(激动人心的幻想) ，他都必须补充他的或他们的干粮。 杰克逊经过畜栏走向客栈，品味着刚刚获得的自由，期望能吃上数日来的第一 顿好饭菜。这时，一个名叫纳什的男孩正走在去值夜班的路上，他的职责是照管当 地和路过的牲口。他推着一辆冒着烟的手推车，装着一车取自家里嵌在地下的壁炉 的炽热闪亮的炭块，准备夜里供自己取暖。 他还扯了几块薄布披在自己的衬衫后襟，但他估计还是会冷，特别是太阳快要 出来之前的那段时间，而且――至少是那天夜晚――他估计会有雨。 他从空气中能闻到即将下雨的气味，还有蝙蝠――始终值得信赖的暴风雨预报 员――不同寻常地早早出来捕捉怕雨的昆虫。 于是，当这个身穿令人惊讶的皮袄的巨人请他指点去客栈怎么走以及买卖衣服 的经纪人住在哪里的时候，他便发现了一个机会，迅速成交了一笔生意。杰克逊脱 下了皮袄，纳什把手推车停到旁边，飞快地跑回他家院子，取来果脯、猪肉脯、皮 水囊、苹果汁，他用这些东西与令人惊骇的过客交换东西。这个过客脱下皮袄后， 看上去似乎不怎么令人惊骇了，甚至还矮了一截，他吻别了皮袄，仿佛它是一位老 朋友，然后将皮袄披到男孩又瘦又窄的肩膀上。纳什又动身向畜栏走去，但步伐慢 得像蜗牛。至少比他身高长两倍的皮袄是个巨大的累赘，甚至比他那一车泥土和石 头还要重。但是，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这是个兴高采烈的时刻，虽然他同时 也觉得发愁。他过于急切地想获得巨人的好感，用了太多有用的东西换了说不清道 不明为什么想要的东西。至少难以对他的父母和邻居解释清楚。他也很自私。一件 皮袄只能一个人穿( 不过，当然啦，这回的情况很罕见，四个小孩连同他们的狗都 可以不费事地钻到皮袄下面避寒) ；纳什得在夜里好好地想想，使自己的借口无懈 可击。但是，此刻他非常高兴能有这样的机会，让他在当天最后一批过客经过时， 可以炫耀他的已成拖累的皮袄。 杰克逊立即感觉到了傍晚的寒意，不过他同时也得到了解放，心情轻松多了。 他终于离开了母亲，而且也与弟弟拉开了一些距离。那件皮袄是母亲送给他的成人 礼。那是在家境比较殷实时的事情。他们与其他几家人一起宴饮享乐，杀了一母同 胞的四只山羊，母亲将山羊皮剥下鞣了，为他做了这件礼物，她说――经常挂在嘴 边念叨不停――这件皮袄够他穿一辈子的。皮袄的寿命会比他还长。杰克逊可以肯 定，如果她想象他现在的情况，想象他和富兰克林过得怎么样，她一定会想到这件 皮袄。现在，他已经不是她想象中的模样了，他对此感到非常高兴。 那天晚上的饭菜不如他期望的那样丰盛，尽管在食物端上来之前，严格履行了 当地的风俗习惯，吊足了他的胃口。人人都必须在餐厅门口的水里洗手。在旅途中 弄脏的一百双手在那水里洗过之后，水里满是马鬃、汗水和绳索的气味，颜色褐如 茶水。每个人在就座前，都要检查身上有无皮疹或青紫色的斑点。这起码是那天的 第二次检查了( 因为玛格丽特染病的消息使渡口城的居民警惕而担忧) 。女人们舒 舒服服地坐在靠墙的长凳上。男人们坐在中间通道的凳子上，没有靠背之处。他们 的小孩和嘴上还没长出小胡子来的半大男孩，有的背在背上，有的围坐在火炉旁边 的垫子上，不许动也不许大声讲话。当然，不许带狗。必须脱帽。衣袖必须卷起， 情绪乐观地准备吃饭。 杰克逊被安排坐在一张较短桌子的上座，凳子很矮，这样他可以伸开腿，晃动 他的胳膊肘时用不着担心碰到旁边人的脑袋。他接受这个大体上既实在又细心的位 置安排很合适，这可看作是尊重他的个头和举止的表示，他认为自己的举止很有威 严。烛光似乎把所有人的脸都映照得非常健康而生动，很快，大家就交到了新朋友， 彼此聊了起来。不过，杰克逊大部分时间一直沉默不语，这一方面是因为他没有直 视桌上的人，另一方面是因为紧挨他旁边的人过于年老疲惫，难以引起他的注意， 但是，更主要的是因为他生来沉默寡言，愿意发表简短的意见，但并不渴望，甚至 也不善于与人闲聊。此外，他头脑里充满了难以实现的种种可能性。 当食物端上桌时，显然主人没有花什么钱。他们说，饭菜是野猪肉、玉米粥配 玉米面包( 不过，后来有个过客声称――可能是个玩笑――他从自己的牙缝里扯出 一根淡黄色的浣熊毛。“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卷尾巴的野猪! ”) 。不过，几乎人 人都把盘子里的食物吃了个精光。任何东西都比昨天行囊里的干粮好吃。 荤菜后面接着端上麦片粥和糖蜜，没有提供餐具，因此下手抓食不仅响声嘈杂 而且很是难为情。成年人吃麦片粥和糖蜜时，觉得应该谦恭地翘起小指，将食指和 无名指当作勺子，用小拇指去蘸盐瓶里的盐，再用小拇指挑点碎松仁撒到糖蜜上。 使用如此优雅的用餐礼仪去吃那种品质的食物似乎非常不相称，但是在一桌子陌生 人的众目睽睽之下用餐，这番讲究还是有必要的。 没有一个人真正吃得满意。这不是他们在路上一直梦想吃到的食物，他们在途 中最好的食物也就是对付着炖点驮马肉和骨瘦如柴的骡子肉，甚至是腐肉。要是能 吃到鸡蛋、牛奶、时令水果、货真价实的面包和羊肉，他们会感到更满意些。 尽管食物的质量不好，但是，杰克逊又完全可以吃双倍的食物了. 至少他的肚 子终于又吃了个半饱，而且吃得很香。再说，与这么多其他移民一起吃饭也是一种 滋养，尽管他没说多少话。但是，当坐在他右边的老婆婆把她没有吃完的麦片粥和 一些没有动过的面包给他吃时，他觉得一吃完这些东西，就应该放下尊严，自报家 门，说一些有关自己东行旅途上的事情。他兴趣索然地听他的饭友们讲述了他们的 旅行故事。杰克逊心想，事情都过去了，何必再去说那些灾难和后悔的事呢。在他 看来，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奸淫掠夺，受伤死亡，逃马众多，车轴断裂，马车起火， 突发洪水，他都没有经历过。他讲述的故事将是些枯燥无味、充满艰辛的平淡无奇 的日子，只有讲到气候和地形如何捉弄人，使旅行者陷于泥淖和遭遇干旱时，或者 讲到前面的旅行者没有在树干上刻上标记，引得他们走进山谷，而且山谷的尽头没 有出口时，他的故事才生动起来。他三言两语讲完了自己的经历，只字没提他的弟 弟。 “我们可以利用像你那样的一副肩膀，”老头儿说，朝他的妻子点点头，征求 她同意。“我们的马车装的东西太重了，我们还损失了一匹马。 我们明天就动身上路，如果你愿意搭我们的车的话，可以一起走。路不好走的 时候，就用你的力气付车费吧。” 杰克逊点点头。是的．这事他晚上考虑一下再告诉他们。那天夜里，他有许多 事情要考虑。他躺在单人床上，脑子里会充满各种诱惑。 实际上，那天夜里，起初大家都很难入睡。晚餐的食物在肚子里蠕动不停，搅 得他们辗转难眠? 然后，暴风雨来了，敲打着休息室大厅的墙壁，弄得人人都睡不 着，心里在想着前面的路况会是什么样，不知是否应该在城里再休息一天，等到泥 泞的路面干硬起来再走：在风雨声震耳欲聋的黑暗里，男人在他们合睡的床上大声 叫喊，交流着看法．各自描述着想象中的未来之路。没有两种描述是相同的。爱撒 谎的人和喜欢戏弄别人的人可以尽情地吹牛。忧心忡忡的人再怎么说出担忧也不算 丢脸。在夜里人们只闻其声不见其面。他们可以放心地一五一十地说出自己遇到的 各种各样的天灾人祸――挨打啊，遭劫啊，被熊吓得呆若木鸡的时刻，在湖上漂流 的五个夜晚，所谓的朋友背信弃义，辛苦劳作，饥渴难耐，还有极端危险的温度― ―由于有温暖的被窝和坚固的房屋，他们才躲过了寒冷，得以活下来。 他们当中的乐观者相信，一旦渡过河去，便会发现古老美国的一些风土人情， 发现他们的祖父祖母说起过的地方，一块富饶的土地，那里没有人吃人的人类，没 有毒蛇，热情待客不止于这片蛮荒之地上的野猪和玉米粥；那是他们很多祖父祖母 从他们的祖父祖母那里口口相传描述过的地方；那片土地吸引陌生人的地方在于气 候适宜，土壤肥沃，空气和水源健康卫生，物产富饶，劳动报酬丰厚，邻里和睦， 法律严明，还有一个自由的政府以及对他们表示的衷心欢迎。毫无疑问，这个地方 能够让人怀有质朴简单的雄心壮志。 这些人来自地名平淡却实用的地方，譬如半日桥、边界林、中心岛，哦，对了， 还有渡口城，但是，他们希望在一两天之内就能踏上梦想高速公路，他们相信，高 速公路穿过许愿谷可以通到成就山，最终到达永别地――从遥远的美国海岸可以看 见它长长的风景线。他们听说，一路上的乡村小道平坦，铺好的路面坚硬如烧制的 黏土。“不平坦，”有人纠正他们的话，“不过，一路上都是下坡，坡度往下一直 延伸到海边。车轮骨碌骨碌转就行了。那就是叫做梦想高速公路的原因。这个地方 让你入睡。”他说，通往轮船的路又好走又快捷。“装在麻袋里的猪都能滚到那儿。” 然而，黑暗中也不乏怀疑者，他们听到的是些不太令人放心的传言。 大河太宽，水流太急，难以横渡。森林异常茂密，阴沉黑暗，地面上除了菌类 什么也不长，除了木蚂蚁和盲蜥蜴以外没有什么动静，木蚂蚁和盲蜥蜴白如雪，另 外还有仅仅依靠气味就能捕到猎物的老鼠，因此，老鼠的鼻子比尾巴还要长。大平 原上风沙漫天，水源干涸：垅脊锋利如刀，能把你的衣服划破。还有人提到过盐碱 沼泽地，只有敢于放弃马和马车、坐在木筏上拖过泥潭的旅行者才能走出沼泽地― ―如果他们身强力壮并且运气好的话，要走二十天时间。 那么，大河渡口那边有人吗? 有，有很多人。赶上船成功东渡的人都在那里。 渡口无船。或者说，那是一片无人居住的荒地，没有人为你提供干燥舒适的床，或 者野猪玉米粥什么的。“到时，你会很高兴吃上一顿浣熊美餐。”还有人说，那里 的人都很讨厌，或者是些赤身裸体的食人者，或者都是些“比草原土拨鼠还小，但 更丑陋的”侏儒。 “但是毛更多! ” “放在面包上一起吃非常可口! ” 这时，屋里的笑声盖过了雨声。雨的确小了一些，正如大家的消化不良也减轻 了许多。现在他们入睡要容易多了，虽然忧心但也开心。“要留心点，”其中一个 男人小声说道，在他的同伴们安静下来之后，他希望自己是最后一个出声讲话的人。 “在到达渡口城之前的一天，我看见一群人，他们用脚趾做事像用手指一样灵巧。 他们会用脚趾擦屁股，用脚趾挖鼻孔，用脚趾抠出你的眼珠子，用脚趾翻你的口袋， 同时可以做所有的事。” 不过，还有一个人也不紧不慢地开了腔。“从我今晚听到的消息来看，”杰克 逊在大厅尽头的单人床上说道，他的声音太轻，很多同伴都听不见，“大河那边起 码有一百种不同的土地。但是没有一块让我觉得有可能是存在的。也许我们大家都 应该等到我们的脚踏上我们前面的那块土地后，再看看我们会发现些什么。”他想 大声说出他内心的希望――如果他同意为那对赶着沉重马车的夫妇帮工，留下他弟 弟自己照顾自己的话，如果能证实富兰克林前面的路容易一些、顺利一些，那么他 的良心才会过得去。他沉默了片刻，掂量着自己的话，同时，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 不去管发胀的膀胱，因为他喝下了换来的那一大瓶苹果汁，然后又说下去，“不过， 我要告诉你们一些消息。免费提供。今天下午，我走下你们大家走下的同一座小山， 我看着前面，注意观察。我看见了一道风景。没有人会错过的一道风景，我敢肯定。 我看见眼前的土地和天空正如我们始终熟悉的土地和天空。明天你们会亲眼看见。” 当他快要睡着时，心里还在想，明天，明天会与昨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