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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富兰克林没想到会下这么大的雨。从那龟裂易碎的地貌上,谁都看得出来,至 少在这些地区,整个季节几乎都没下过雨,再说,那天的云彩远远挂在天边,实际 上,它们也只是随风而去的匆匆过客,因为流云也在向东飘去――但是,顷刻之间, 白日的最后一线亮光转为瓢泼大雨,重如粗砂石般的雨点喷打在脆弱的下层丛林上, 使之散发出蕴藏已久的气味,带着些许生机、些许腐味。雨量大得不依不饶。它要 下个不停,给大地带来灾害,也带来益处。它要引起人们的注意。它要顺山坡而下, 直到流进大河,最后汇人海洋。“如果你在寻找帆船的话,跟着下的雨走就行了。” 这是人们通常给那些没有经验的旅人的忠告。 不过,在如此来势凶猛的倾盆大雨中,富兰克林是无法入睡的,甚至连坐在那 儿等到雨停都办不到。他必须找一处更好的地方避雨。他抖掉铺盖上的落叶,将两 块已经湿透的油布裹在身上,尽力一瘸一拐地走到一个岩石嶙峋的小山包上,以便 从更高的地方透过黑夜和大雨察看一下情况。他看不到在哪个山洞,或者突出来的 悬崖下,或者茂密如盖的阔叶林里可望让他久久地待上一阵而不被淋湿。这种雨下 起来,不达目的是不会停的。 富兰克林想到了空地边缘那间常常冒着灰蒙蒙轻烟的小石屋。这种地方通常是 没有经验或者不太谨慎的强盗当作匪巢的藏匿地,这个位置非常有利于打劫掉队的 旅人,尽管凡是稍有头脑的人都会敬而远之。不过,富兰克林却想冒险试试。他这 样做的原因,除了他哥哥杰克逊的警告以外,还因为那天早些时候他哥哥的一通臭 骂,说“只有疯子才会去东海岸”。他还想看能否跟人家商量一下进去避避雨。不 过,他在暴风雨的黑夜里已经迷失了方向,记不清是在什么地方看见过那个石屋。 肯定是在森林边上,但是,确切的位置在什么地方呢? 离这儿有多远? 微弱的光线 很暗,他难以看见石屋的烟囱。他用力吸,想闻到木柴烟火的气味,但闻到的只是 雨水的气味。他只好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摸索着前进,碰碰运气,不过,还是很当 心地不想惊醒哪个不友好的居民,尽管那也许仅仅是某个林中人的小屋或某个隐士 的住处,要想让他的膝盖得到休息,浑身干燥地过一夜,那是别无选择的一个地方。 但是,无论他拖着蹒跚的步履走到哪里,都无法如愿看见屋顶的轮廓,也看不 见任何光亮。不过,他那个年龄的人都知道,如果有选择余地的话,人们会把小屋 盖在什么地方。首先,人们不会把整个小屋都盖在大树下,也不会选择容易形成沼 泽的泥洼地。而是在半隐半露的位置。既能避风,又不容易被路人发现。而是朝南, 建在一块平地上,最好前面有一片空地。 最后,是玛格丽特的咳嗽声引导着富兰克林来到了她身边――狐狸叫似的剧烈 的咳嗽声,一声高过一声,但是不如狐狸的叫声那般狂野。那是一个女人的咳嗽声。 这下子,富兰克林知道那小屋在什么地方了,它坐落在一片开阔地边上,那是他曾 经摸爬挪动过的地方。他朝着咳嗽声的方向走去,等待咳嗽声突然爆发,然后平息 下来,继而又剧烈响起来。接着,他看见了林地和山坡的粗重轮廓。他拖着沉重的 脚步走过湿漉漉的草丛,小心翼翼地生怕踩断任何枝藤,一边透过呼啸的风雨声侧 耳倾听有无野兽的动静。终于,他听到了打击乐器般令人震撼的声音,那是雨点打 在比自然界物体更硬的东西上发出的声音,好像是什么扁平的人造物。 不错,此刻,他已经能够真切地听见人声,看见小屋的黑色屋顶的轮廓和烟囱。 然后,他透过屋门木板缝隙――不过,那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看见了壁炉上刚点 燃的摇曳的烛光,心中感到一阵宽慰,又有些担心。他非常清楚那意味着什么:屋 里的人――无论是谁――已经听见他朝屋子靠近。他们已经警觉起来,已经做好了 准备。 富兰克林把背包挂在树枝上,扯下裹在身上的油布,掏出刀子,刀刃上依然散 发着野洋葱的气味――他们那天早些时候找到并生吃的野洋葱。亮着的蜡烛表明屋 里的人也紧张不安。因此,富兰克林顿时又增添了自信。此时,他尽量弄出很大的 声响,试图让人听起来觉得他高大能干。他大声喊道:“能进来避避雨吗? ”然后, 见屋里没人回答,他又叫道,“如果允许的话,我想进来和你们待在一起。”最后, 他说,“不用害怕,我向你们保证。”不过,当听不到回答的时候,他自己倒有点 害怕起来。这个石屋很大,除了那个咳嗽的女人之外,里面有足够的空间容纳一帮 男人,个个全副武装,充满凶险。在黑夜里,一个手握利刃的男人,无论他个子多 么高大,都无法对付石弹或长矛,或一群手操棍棒的男人。他又喊道:“我是友好 的。请说一声,欢迎不欢迎我进屋躲雨,如果不欢迎,我就离开。” 他在测试屋里的人是否友善。这时,屋里传出几声咳嗽,仿佛咳嗽的人很久没 有说话了似的,然后,传来声音:“只能走到门口,但不许开门。”一个女人的声 音。那声音很年轻。听见这个声音,他已经两颊绯红了:石屋的门,只不过是挡在 门口的几块粗糙的松木板而已。富兰克林说:“我到门口了。”他从木板之间向里 窥视,只能看见一个人黑糊糊的轮廓,在床上支着一只胳膊肘,壁炉里的柴火映照 在背后。没什么好害怕的。至少不必害怕会发生打斗。也许,她也是个过路人,就 像他一样,双膝疼痛,需要避会儿雨。“我要是不进屋,会被雨淹死的,”他说。 她冲他咳嗽起来。别离开。别进来。 富兰克林用左手把门推到一边,将握刀的右手搭在高度仅齐他下巴的门楣上。 玛格丽特举起蜡烛,以便更清楚地打量他。在突然闪亮的烛光中,他们第一次看见 了对方:红发玛格丽特首先被他的个头吓了一跳,她想,他的身高和体重有她祖父 的两倍,然后,又对他那张脸感到震惊。 她觉得那是一张诚实的脸,一张算不上英俊的脸,他算不上是个漂亮小伙子, 但是,那张狭窄的脸透出健康和希望,那是一张能够拯救她于恐惧的脸,只要他愿 意拯救她。富兰克林看见了一个圆圆的光头,一个病重的漂亮女人的光头。毫无疑 问是个剃出来的光头。这意味着这女人和石屋都潜伏着危险。他退回脚步,扭过头 去呼吸经过雨水浸润的、比较安全的空气。她看不见他了。门楣仅齐他喉咙的高度。 他关上门,自认只好浑身淋透、冰冷地度过这个夜晚了。“这么说,是间传染病屋,” 他大声说道,有礼貌地表示他能理解,表示他的绝情纯属明智之举。把杰克逊喊回 来已经来不及了,尽管富兰克林的第一本能反应就是喊杰克逊。如果传染病屋里有 瘟疫,那就说明渡口城的居民中也有疫情。 这时,那个女人再次咳嗽起来。他已经注意到,她的小石屋里全是烟雾。毫无 疑问,她的肺叶里也全是瘟疫病毒。他拖着油布,夺路而回,穿过空地和下层林木, 跑进密林深处,枝叶簇集的天篷将是他唯一的避雨处。他知道,自己向来胆怯。他 向来明智。只有傻瓜才会仅仅为了暖和干燥地过一夜而愿意与死神打交道。就在黄 油山山顶的橡树林里,他发现了一个能够稍微遮风挡雨的地方,可以把油布摊开凑 合搭一个帐篷,稍稍保护一下自己。但是,留在山上休息的决定显然是愚蠢的。和 往常一样,杰克逊的决定是正确的。一个更加疯狂、更加不计后果的人肯定会不顾 伤痛,去面对继续前进可能遇到的风险,去享受温暖床铺的惬意,对于~个瘸着腿 的移民而言,这个决定分明胜过与一个光头病人共度一个风雨之夜,无论那是多么 令人注目。 由于刚才一直冒着大雨跌跌绊绊地行走在湿透的下层林木间,富兰克林双膝的 疼痛加剧了:一阵阵悸动疼痛折磨着他。膝盖疼得几乎要像栖息的鸽子一样不停地 大声发出受不了了,苦啊,苦啊。这时已是上半夜,风雨已过,月亮星星,还有那 银色的湖泊,都已重新出现,但他依然难以入眠。她的面庞萦绕在他的脑海中,烛 光里有着剃得光光的头皮的那张脸( 那个著名的奉承者) 。若不是山谷里的声音压 过了他双膝的抱怨和他那刚刚被俘的心加速的跳动声,他也许会不顾疼痛,在心里 因她而受到触动。林间音乐般的雨滴声融入了低地的鼓点声。滑滑的土地上响起重 击声、哗啦声,一种他听不懂也辨不清的响声――他只知道那是不祥之音,接着, 刮起一阵无情的狂风,传来一阵闷雷般的隆隆声,那隆隆声惊得边界安全地带的小 马驹和稚气未脱的骡子躁动不安。 在黄油山上,河流渡口上方由西向东的通道已经开通。富兰克林・洛佩兹披着 湿淋淋的油布坐在那儿,满脸惊恐,睡意全无。当银坠――先是像罐子那么大,继 而是湖泊――开始晃动、涌起泡沫、沸腾起来的时候,他是唯一活着的目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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