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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石屋坐落在荒芜而远离危险的远侧。这儿的地势很高,那天夜里的毒雾没能升 腾上来触及这问石屋。玛格丽特――该地区唯一头发光光能人――就住在这间屋里。 红发玛格丽特,或红杏儿。当地的男人都这么叫她,他们都被她头发的颜色,还有 她的丰腴迷住了。那儿几乎所有其他人的头发都是黑色,然后逐渐变灰变白。像所 有长辈一样,玛格丽特的祖父一怀疑她染上了瘟疫,就将她的红棕色头发剃下付之 一炬。她整天呕吐不停,腹泻不止,她浑身颤抖如雪中的苍蝇,体温却高得烫人, 她干咳得厉害,脸上和双臂上都是皮疹,脖子僵硬疼痛。这些症状迅速而痛苦地出 现在她身上,尽管速度还不如她染疾的消息那样快。她患病的消息像她母亲的哭声 一样迅速传遍了家家户户,他们的住宅也再次成了人们躲避不及之地。说再次,是 因为仅在三个月之前夏天最炎热的日子里,她父亲的病情恰如她头天夜晚的症状一 样。他上床睡觉时还安然无恙,温和仁慈,略显肥胖,也是红发,但醒来时却浑身 酥软,面容憔悴,皮肤发黑。他死于瘟疫,是镇上染病的七个人当中头一个死去的。 可谁知道,在那些乘船到达遥远彼岸的旅人中,又有多少人还没开始颤抖就不见了 影子,就被人们淡忘了。 瘟疫是由旅人,或他们的货物,或他们的牲口,或他们的铺盖卷,或他们的衣 物,带进带出的。这瘟疫是时来时走的访客,不受欢迎却声名远扬。因此,折磨玛 格丽特的一定是那个自从她父亲死后像恶魔一样隐藏在他们屋子里的完全相同的瘟 神,它在选择某人的床与其共眠,耐心地伺机而动。除此之外,还能是别的什么呢 ?人们除了按照规矩,让她离开以便保护渡口城的安全以外,还能有什么法子呢?玛 格丽特的祖父,重复着他最近刚为自己的儿子,也就是她的父亲,做过的所有事情, 剃光了她的头发,用一把贝壳剃刀除去了她头上所有淡黄色的毛发,然后喊来家里 的嫡亲女眷――玛格丽特的两个姐姐和母亲――拔光她的体毛,连根拔除,不论哪 里有毛都要拔掉――眉毛,最疼的当数拔眼睫毛;甚至连鼻毛也不能留;还有前臂 和双腿上微微发黄的汗毛,此外还有阴毛。然后用松香摩挲她的头皮,直到她的头 又光又亮如宝石,闻起来像刚刚刨好的铺板。 那里的人一定都知道剃光了毛发意味着什么。如今,谁也不会把她误认为是一 个安全健康的女人。在相当一段时间之内不会。一分钟也不会。顶着一个光头,在 什么地方她也别指望受人欢迎。但是,如果她身上出现奇迹,成为一个能够战胜瘟 疫的受害者的话,如果她的头发重新长出来,长到齐肩长,那便能证明她确实又是 安全健康的了。 他们将剪下的头发放到屋外的火堆上烧了,长了整整三十一年的头发转眼之间 化成了易碎的焦油。那气味闻上去像铁匠铺,像马蹄,又像腐烂的尸体,这是人们 从这种瘟疫中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的气味。幸运的话,现在火已烧毁瘟疫的毒素,玛 格丽特也许能病后幸存下来,就像一棵棵树,如果树叶落尽,就能熬过冬天活下来。 既然她现在几乎已经全秃,起码瘟疫不会通过她的毛发再回到她的体内。他们告诉 她说,征兆良好,他们希望自己也能相信这些毫无根据的宽慰。目前尚未出血,没 有体味。 她父亲染病时,嘴巴和鼻子都出血。她会比她父亲幸运些。倘若世上还有公道 可言的话,她会行好运,而她父亲却没有这样的运气,她母亲说道。 不过,像她父亲一样,她不得不到山上的卵石砌成的小传染病屋里隔离十来天 ――无人护理也不许探望――看她是会康复还是死去。别无选择,只能这样铁石心 肠。要是哪个旅行者染病的话,那么立刻就会把他赶出城去。没有人肯为他们提供 食宿。但是,假如患者是渡口城的居民,那么传染病屋就是唯一的选择。玛格丽特 只得逆历史潮流,取道往西登上黄油山。 女人们已经脱去羊毛和毛皮衣服,换上最安全的涂了蜡的衣服――她们希望, 这些纤维非常光滑的衣服不会藏匿任何瘟疫病菌。她们用咀嚼烟草来预防瘟疫侵袭。 然而,她们不愿抵御这最终的风险,也不愿意放弃这很可能是最后的机会,纷纷前 来与玛格丽特告别。她们亲吻着玛格丽特的脸颊。男人与她握手道别。然后,趁玛 格丽特将自己的三件宝贝装进包里、她兄弟去备马的时候,他们全都用醋冲洗指尖 和嘴唇。谁也不愿冒险染上瘟疫。 那天早上,玛格丽特骑在马上,她祖父牵着马送她进山,活脱三个步履迟缓、 来自远古的旅行者。老头儿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仿佛他的骨头单薄易碎宛如木灰似 的;女人十分虚弱,瘫伏在马脖子上,无力坐直身子;母马驮着一个没有反应的重 负也是怏怏不乐,加之上山的碎石路走一步陷一步,只要缰绳随时一松,它就有可 能止步不前,掉头往回走。 玛格丽特以前从来没有上过山。从未有过这种必要。的确,除非是生了病,否 则,一个女人出城并非明智之举,而且有悖当地的习俗。时间太宝贵了,身体健康 的人不会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像其他没有丈夫或孩子的妇女一样,玛格丽特一天 到晚在客栈里忙忙碌碌,每天晚上几乎总要准备一百多份饭菜,第二天早上还要整 理床铺,准备早饭。 她祖父也不是经常进山。三个月前,他送生病的儿子上山时来过一趟。在那之 前,他有很多年没有登上黄油山的山顶了,自从涌到河流浅水渡口的旅人让他居住 的小城富裕起来之后就没来过。所有雄心勃勃的猎人和渔民都转而另谋生财之道。 餐桌上需要什么,他们就种植什么。摆渡,经营客栈,做任何事情都收费――过河 费、过路费、马厩费、领航费、给养费、保护费,说白了,就是对想去东部的人强 行收费。 令人吃惊的是,微不足道的好客之举竟能使当地的居民发大财。从前,人们常 常夸口道,在这片富庶的河谷里,只需将鼻屎弹到土地上,一夜之间就能长出蘑菇 来;如今,致富甚至变得更加易如反掌:在路上拉一根绳子,来往的人们为了获准 跨过绳子,就会用他们的珠宝、衣料、传家宝支付过路费;将一块破布往木头上一 铺,称之为床,他们就会排起长队等候,希望能在上面睡上一觉;用一根鸡毛在沸 腾的水罐里搅一搅,那罐汤就能给你带来财富。 当然,唯一的问题是,旅人也会将他们自己的麻烦带到这里,而且是难以控制 的麻烦。围垛和栅栏可以阻挡掠夺者。边界上上了锁的牢房里没有床铺没有光亮, 可以监禁和摆平惹是生非的人,还有那些在这片“留宿付钱,看钱办事”的土地上 付不起账的人。然而,疾病就像蝙蝠和鸟那样,只有在造成破坏后才会被发现,那 已为时太晚。疾病肆虐,传播很快。 再高的收费也难以阻止瘟疫,再高的栅栏也无法阻挡瘟疫侵袭。 像往常一样,大路上车水马龙。玛格丽特和她的祖父贴着路边走,躲让着从山 上下来的经过他们身边的每一个迁徙者,每一列马队,每一辆大车和手推车,每一 队满怀希望的人们。 ’她的头上包裹着一块厚重的蓝色头巾,以免被人看见她 那剃光的白头皮。那样就不会招致陌生人的任何议论。甚至在每年的这个时候,稍 微有点常识的旅人都会注意自我防护,戴上帽子,围着头巾,蒙上面纱或披下头发 防晒、防蚊虫。太阳不是火辣辣的时候少有。火热的太阳对肌肤不好。但是,如果 玛格丽特的脸被人看见的话,那肯定会泄露骇人、危险的真相。她的皮肤上布满了 猩红色的皮疹肿块,极少没有肿块的地方也黯然发灰。 滚烫而恼人的头上裹着厚重的头巾,她感到很不舒服,简直难以忍受。她想撩 起头巾,推到脑后扯下算了。但是,她不能让别人看见自己的那副模样,她祖父叮 嘱过她――如果消息传开来,说山谷里有人,哪怕是一个人,出现了瘟疫征兆的话, 那么,他们的生意将会遭受惨重损失。每天都会有上百份饭菜、上百个床位白白浪 费掉。没有一个客人敢与他们一起过夜。“玛格斯(玛格丽特的昵称),你最好把 头转过去,”他吩咐她说。“用头巾把脸蒙住,让他们误以为你是……”他想象不 出她像什么,只能是像一个地狱门口的女人,正背对大海朝着相反的方向策马而去。 他竭力掩护她避免让人们盯着看,甚至连必要的问候也尽量躲避。无论何时,他一 听见人声或者马车和马铃声,就赶紧把马拉进灌木丛里。他把她塞进岩石间,直到 路上没有人了再出来。如果有人碰巧走近他们,或者大声问路或打听消息什么的, 他总是抢着回答,态度不冷不热,试图不要引起别人注意。如果有人问起,他便说 他的孙女脑瓜子不好使,笨得连话都不会说。“最好别打扰她,让她一人自由自在 去吧,”他会这样说。 因此,玛格丽特和她祖父花了半天时间才到达山里最近的林中洼地,这时,树 林和远方积雪的山顶已经暗下来了。山坡上乱石堆中的灌木林地逐渐稀疏,呈现出 柔软的草地和长满杂草和高地芦苇的旷野。风景如画,他们却视而不见。他们几乎 懒得回望一眼。老头儿还得赶回家,而玛格丽特只想睡觉。她宁愿去死也不愿再走 这种山路了。因此,她一看见猎户荒岭边缘的传染病屋便如释重负。 不像山谷里用树干盖的谷仓和小木屋,这间山坡小屋不是为舒适而盖的。这小 屋主要是供那些在森林里活动的人临时落脚的地方,用晒干的土坯垒成,既防火又 挡风,深受老鼠喜爱,但容易倒塌。在从前那些因它派不上多大用处而令人惋惜的 日子里,它确实时不时倒塌过,但是,自从注意保健的时候起,即人们注重治疗和 痊愈的时候起,传染病屋便砌了一道卵石外墙进行加固,干燥而结实。屋里有躺椅, 有炉子和烟囱,还有一只皮桶和几只坛坛罐罐。 玛格丽特躲进矮树丛中大便――没有血,真走运――然后瘫倒在草丛里,而她 祖父却忙乎开了。他折了些松枝当扫帚,把屋子打扫了一遍,又操起木棍敲打石头, 以防万一石头下面有蛇,然后用引火柴和火石在石头壁炉里生上火。干粮和水囊挂 在壁炉上面的屋顶树枝上,这样木烟就可以熏烤食物,而且老鼠也偷吃不到。他又 拾了一些欧洲蕨和玉米秸铺在玛格丽特的床上。她将三件吉祥物贴在胸前――一条 古老得需要再打磨打磨的银项链,一块褪了色的花布,织工精湛,叹为天成,还有 装在一个松木盒子里的几枚古老硬币。然后,她祖父扶着她在床上躺了下来。他把 一锅尚未煎熬的止咳糖浆( 用捣碎后浸在糖里的洋葱制成) 放在她床边的地上,说 :“玛格斯,当心别让蚂蚁爬进去。”他伸出大拇指碰碰她的额头,给她一个指吻。 “我很惭愧把你留在这里。我希望你的头发会长出来,而且又密又长。”他又在浸 过醋的抹布上擦了擦双手,然后,他和马走了,而她则入睡了。 一觉醒来,已是晚上,她感觉似乎好多了。树林里传来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时而喘息,时而嘶哑。蝙蝠尽情捕食着幼蛾。住在低矮灌木丛里的生灵跳来蹿去, 而玛格丽特,红发玛格丽特,红杏儿,弃在山里的奄奄一息、弱不经风的女人,随 时可能死去的女人,感到惊恐而又迷茫:为什么上帝偏偏选中了她? 为什么射手的 箭偏偏射中了她? 让她独自一人面对如此的不幸――瘟疫、疼痛、羞辱――实在是 太残酷了:还有,她不得不睡在她父亲临终时躺着的那张床上,呼吸着他临终时的 空气,度过新令人躁动不安、无比卑下的夜晚。她咳嗽起来,来者不善的咳嗽,而 且只好听着树干和枝条间咳嗽的回声,像狼嚎一样,简直太像狼嚎了,吓得她不敢 再睡了。她以前从来没有害怕过树。白日里,树让她走过去,几乎不理睬她,装作 没注意到她。但是,现在月亮高挂在天空,树林似乎心怀戒备,又玩起恶作剧。 那夜,住在传染病屋里的人只好从她的护身符上寻找安慰。她用手指捋着项链, 辨认和回忆着每一个刻面链扣的轮廓;她抚摩着那块花布;她闻着小盒子的松木清 香味。最后,她把硬币放在手里掂量着,那是她在河滩上的卵石中捡到的分币、角 币和二十五美分的硬币。她在黑暗中抚摸着硬币上的图案,试图辨认出从前那些人 的胸像,大多数是留短发的男人,有一个人留着胡子,硬币上的字是“我们相信上 帝”,有一个人脖子后面甩动着一条粗粗的马尾辫,还有一个人长着大下巴,一脸 满意的表情。 她摸到的是雄鹰的图案吗? 长满叶子的树枝和熊熊燃烧的火炬在什么地方? 那 是前面有十二根大柱子的宫殿的一分硬币吗? 她用指甲慢慢地划过分币的圆面,数 着一根根大柱子,试图摸到坐在宫殿里的凸面的小个子.传说那人是亚伯拉罕.有 一天他会回来.以他的宏伟抱负拯救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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