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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无论如何,她也许应该好些了,但是,平淡无奇的自然疗法通常总是得不到什 么回报的。玛格丽特必定要把自己的获救归功于富兰克林忙碌不停的双手。起初, 她吃惊地感觉到了他的拇指按在她脚底和脚跟上的力量,还有他的手指令人讨厌地 插进她的脚丫缝里。自从孩提时代起,从来没有人摸弄过玛格丽特的脚。不用说, 自从十岁左右开始,她就被告知,要想嫁得出去,就要珍爱自己的身体,但是,在 那个男人出现并愿意以力气和财物来换取婚姻之前,她的身体是万万触摸不得的。 俗话所说的“处女能拉犁”并不是说渡口城里年轻的未婚女子被派到地里去干活, 而是说一个纯洁的姑娘在婚约里的价值是两三匹马或几头牛。一个水性扬花的姑娘, 一分钱嫁妆也得不到。 玛格丽特青春年少时,几乎都不敢摸自己的身体,唯恐摸了便会贬值。但是近 来,她打破了这个禁忌,因为随着时间和机会的流逝,似乎渡口城里没有哪个男人 会主动接受这样一个妻子――她那一头可爱诱人的红棕色头发成了一种古老灾难和 放荡不羁的征兆。她在心里认定,在三十一岁这个年龄,她可以是女儿、姊妹、姑 姑,但是决不会成为一个妻子和母亲。她的身体将会永远保值,永远不与别人分享。 但是,她曾屡屡遭遇途经她家乡的一些旅人的诱惑,那些人显然不像她的邻居 那样对红头发的人讳莫如深。不止一次有人拍过她的屁股。也不乏有人亲吻她的手 指。有个风度翩翩、年龄与她父亲相仿的男子曾提议到栅栏外的某个地方与她午夜 幽会,他们可以聊天,可以握住对方的手。她经常会想,要是当初接受了他的提议 去赴约的话可能会发生什么,要是她没有去征求母亲的意见,她现在又会在什么地 方。她征求母亲意见的结果是,那天半夜里她父亲和兄弟们举着棍棒去甸敬那人的 提议。 因此,此时有人为她按摩双脚,她既感到惊讶又觉得姗姗来迟。她试图表示抗 议,甚至想踢这个陌生人,认为他的触摸会使她掉价。但是,谁不喜欢有人为自己 按摩脚呢? 谁又能对此若即若离的关注不心软、不疑虑顿释呢? 富兰克林一边按摩 她的双脚,一边和她说话,这很有效,使自己不太显得像个陌生人。他娓娓说起自 己很小的时候,母亲如何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抚爱他的双脚”,哦,那时也不小 了,有十来岁了。他说起他那耐心的姑姑,说起年幼时治愈他疾病的鸽子。如果这 是母亲和姑姑能够做的事情,那么,无疑便是纯洁的。 只是,这不可能有完全纯洁的感觉。玛格丽特觉得很难分辨这些新症状是否可 以归咎于她染上的瘟疫――低烧、气喘、心动过速,以及刚刚出现的似乎要扭曲她 的脊椎的紊乱。或者说,这莫非要归功于富兰克林的大拇指和指关节? 她在这种感 觉之间游移不定。她甚至梦见他的冒犯使她蒙羞,他竟然胆敢用大拇指和指关节按 压她双脚以上,只有她自己才摸过的光溜溜的双腿。 玛格丽特醒来时,首先注意到的是周围异常安静。她不得不提醒自己,这不再 是在家里,不是在家里的屋子里醒来,很快就要被喊去干活。 她可以赖一会儿床,让身体吸收光线。但是,她立即意识到,有些情况已有变 化,她的内心和外表都已发生了变化。她浑身疼痛。她的嘴巴依然发干发苦,几乎 使她吞咽困难。不过,她觉得有点复元了,现在不再感到身子直往下沉了,也不感 到害怕,而是感到慢慢有了气力。当然,她的双脚和小腿都觉得灵活了。她的脑袋 光亮。她的头皮发楂直竖。她不费力就能记起夜里发生的事。她能够回忆起那个小 伙子双手的每一个动作。 他值得信赖。 玛格丽特相当轻松地用胳膊肘撑起身子,透过渐渐明亮的光线,瞥见蜷在她床 侧的身体,一个沉默的剪影,静止沉重如一袋粮食。他还活着吗? 他看上去不太像 活着的样子。她大着胆子用脚碰了碰他的肩膀。他没有反应。她察觉不到任何体温。 她的惊慌一闪而过,但其强度足以使她大叫起来。他说什么来着? 鸽子从脚底吸出 了毒素。疾病被战胜了,但是鸽子却死了。鸽子那温暖跳动的心脏会停止抗议,它 的身体会冰冷无声。她又伸出腿去,脚趾放在他的胸口,等待着感觉到他的心跳。 没错,富兰克林的身体依然温暖,不过,尽管如此,玛格丽特还是不敢肯定。 她又碰了碰他。可以说是踢了一下。冒冒失失地踢了一脚。那一脚能把狗或骡 子都踢醒。 玛格丽特梳洗完毕,喝了一点水,缓过神来以后说:“现在我的脸干净了,可 以见天日了。”她话音刚落,富兰克林便扶她站了起来。坐在那儿,呼吸着清新的 空气,眺望着阳光照耀的山坡上的风景,还有她家坐落其中的朦胧山谷里的景色, 这对她大有裨益。自从她被遗弃在传染病屋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站起来。他不得不 扶她站稳,架着她挪了几步走到门口,然后,扶着她又艰难地走了五十步,来到一 棵横倒在地上的大树干跟前,他已在上面铺了一块油布:他非常高兴她能够走动了, 也很高兴第一次在明亮的光线下看见了她的脸:还有她那双眼睛,没有任何毛发与 之争艳,显得又大又撩人。 “你的脸色很好,”他说。她留着一头浓密的红色鬈发时,从来没有听别人说 过这种话。 玛格丽特立即就发现,渡口城里的情形有些异样。首先,几乎没有一家的烟囱 在冒烟。在这个时刻――天色太早,太阳还照不到那里――她原指望能够看见那些 不必在鸡叫头遍就开始干活的人家火盆里的火苗和庭院里依然火红亮堂的灯笼。 在清晨光线依然暗淡的时辰,一切景物都是朦胧不清的。也许是她弄错了,并 没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除了她自己的心态――还有她的视力。她干活或交谈 时,她的视力棒极了。此时,百步以外的任何东西都模糊不清。不过后来,当太阳 照到大河彼岸的树冠上方、泻进山谷时,玛格丽特可以比较清晰地看见她的家了。 她想,此刻,应该有五十几户人家开始生火了。街巷里小路上应该热闹起来了,因 为牲畜都放出来了,居民开始忙碌自己的活计了。船夫的筏子应该载满收费货物― ―牲畜、马车、移民――开始一天的第一趟横渡了。她希望起码能够看见客栈附近 有些动静吧。 “你看见什么了? ”她问富兰克林。“你能看见有什么东西在动吗? ” 他和她一道张望着,尽管他不明白她期望他看到些什么。“没什么,” 他说,意思是没什么可担心的。 “我也什么都看不见,”玛格丽特说。“渡口河滩附近好像有什么在动。那是 一辆马车吗? ” 没错,那的确是辆马车。不过,到了傍晚,那辆马车仍将停在河边,还有不知 所措的马车主,以及那天刚刚到达的其他一些人,然而,没有一个人活着,没有一 个人有能力,没有一个人过来收渡资,把他们安全地送到彼岸。 富兰克林原本没打算这么快就放弃传染病屋。他已开始在传染病屋那亲密的黑 暗中找到了乐趣。他坚持说,玛格丽特必须再恢复一段时间,尽管一路上都是下坡, 但她还是太虚弱,会走不动的。瘟疫这种事不可预知,也许会卷土重来。她那剃得 光光的脑袋会把人们给吓跑的。因为膝盖仍然有毛病,他自己也不适宜走远路:再 说,他哥哥杰克逊答应在一两天之内回来的,假如渡口城里发生了什么事的话,那 么杰克逊肯定会立即回来告诉富兰克林的。那是他的习惯。“他比我强壮。” 玛格丽特心中立刻产生了一种恐惧,觉得渡口城里的居民全都染上瘟疫病倒了。 这种恐惧不无道理。这正好说明了为什么路上几乎空荡荡的,为什么城里寂静无声, 为什么看不见烟火。人们也许都病倒在床上,虚弱不堪,动弹不得,甚至连生火的 力气都没有,奄奄一息,不见踪影。她对这场肆虐如猛兽的瘟疫的恐惧并非不合逻 辑,也不是前所未有的,尽管根据她的陈述,自从三个月前她父亲以及城里其他六 个人死亡以来,除了她自己以外,她的邻居中没有人发过病。就她所知,她是这次 瘟疫爆发中的唯一受害者。再看看她现在的状况,才过了一两天,她就开始痊愈了, 除了体重有所减轻,失去了留了一辈子的头发之外,她并没有损失什么。 因此,富兰克林的担心并不过分。如果说渡口城里死一般的寂静是某种疾病引 发的后果,那么,这种疾病也不厉害,只不过是个虚弱的过客而已= 然而,他觉得 他和玛格丽特还是留在山上比较明智,起码也要等到烟火再次点起来吧,且不说等 到玛格丽特的头发长到体面的长度。 “让我们等一等,听听我的大力士哥哥说什么,”他建议道。 “他要是不回来呢? ” “‘大力士杰克逊,但杰克逊中看不中用,”’他笑得像个孩子似的。他立即 感到难为情起来,怎么在她面前表现得如此幼稚哩,不用说,他的脸红了:像红发 人那样脸红了。“那是我们家的笑话,”他解释说,觉得只有她一半的年龄。他的 睑再次红起来,身子颤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愚蠢.多么不成熟,多么不理智, 竞被这个女人迷住了,这个年纪大些的病女人无疑只会把他看作一个傻小子。“以 前我们常常这样开杰克逊的玩笑,”他重复道。“我的意思只是说,我们至少再等 一两天,等你的身体好到能够走路了,同时看看他会不会回来找我。” 哥哥至今未归,富兰克林心里不安。杰克逊个子虽然高大,但是他生性爱冲动, 做事没准星――“中看不中用”,的确如此。他是那种喜欢独自一人连续数日四处 游荡的人。那也一直是“他的习惯”,因为他走路没问题。对于他来说,这个世界 并不危险,因此,他永远也不会明白,他不在的时候,别人为什么会为他担惊受怕。 此外,他还贪杯。如果城里有啤酒或烧酒的话,杰克逊一定能嗅得出在什么地方, 并大喝一通,直到酩酊大醉。 然后,他还要大睡一觉,直到酒醒。两三天? 也许可以说,他从不顾及别人, 不过,这并不奇怪。 那天早晨,富兰克林把玛格丽特安顿在树干长凳上坐着,自己竭力挪动脚步走 进轧满人迹车辙的空地,这是他和杰克逊分手的地方。她问,有他哥哥的任何线索 吗? 至今为止他还无言相告。没有人出现。只有下山的旅行者。通常,旅人都是各 自以家庭为单位,牵着马,还有马车,或者一无所有,只有两条腿为交通工具,一 小队从难民营出来的难民取小道下山,想寻找一个有床过夜、有乡村早餐果腹的地 方。梦想漂洋过海的人。 届时,一切正常。他试图挑战她的恐惧。他从地形有利的制高点看下去,渡口 城简直堪称宁静无事,他说,看不见一缕轻烟,或许,也看不见十字路口像平常那 样车水马龙,过客匆匆,或许,也没有以往熙熙攘攘的喧闹声,然而,他眼中的小 城繁华依旧,一座沉睡的小城,一个完全被圣化了的地方,在自然天成的关隘处流 着奶和蜜…… 连不经意发出的声音都没有? 他的意思是,譬如有人拍了一下巴掌什么的。玛 格丽特即使眼睛倦得睁不开,但耳朵还是能听得明明白白。 她非常了解家乡人的生活习惯,知道即使每个人都卧床不起,连举手投足之力 都没有的话,那么你起码应该料到,就这么远的距离,也听得见狗叫 啊――突然她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报晓的雄鸡,太阳一出来就扯着沙哑的 嗓子向母鸡表白.接着是整天空虚无聊直到太阳落山。 她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聆听:渡口城鸦雀无声:她再次强行打起精神向那块 空地望去,想看见空地上马和骡子的黑影子,但是没有任何活动的物体,据她判断, 凡是走动或套着缰绳的牲口不会这么安静。事情确实如此,似乎每一个生命体都躺 下了,像祈雨的牛。除了最近到达的几辆马车和一些人以外――他们的人数越聚越 多,不过这种情况有点异常,平时河边人很少――玛格丽特现在真真切切能看见的 唯一运动物体是一条无人照管的渡船,挣脱了停泊处的系桩自己在动。这条渡船拖 着保护绳正在中流晃悠,由于前两夜的大雨,河的水位依然很高。 最后,富兰克林按照玛格丽特的吩咐行事。离正午还差一大截子时,他便匆匆 收拾好他们的几件东西――她的几件衣服,他的行囊――把两人的东西装进一个包 里,他将包挂在胸前。他撒土将传染病屋里的炉火焖熄。他砍了两根拐杖,一根自 己拄着走路,权当多了条木头假肢,另一根留给玛格丽特备用。这不过是装装样子 而已,假装她会有力气走几步,当然不能指望她走下黄油山,不仅下坡路上难走, 还没准什么时候踩上沙砾打滑。一连数日不停地呕吐、腹泻、发烧,把她折磨得虚 弱不堪。于是,他把两块油布裹在她的肩上,弯下腰让她爬到自己的背上,然后他 尽最大努力将油布角紧紧系在他的胸口和腰上,这样便将那个温暖的包袱紧紧贴在 他的上脊梁和肩膀上:最后,他将那根备用拐杖放在玛格丽特的腿弯里,拐杖两头 再穿过他腰间油布下面打的结,这样,她便可以坐在一把木头和油布做的救护椅上, 两条腿不会耷拉着晃来荡去了。 玛格丽特并不重.似乎不比他胸前的背包重:富兰克林尽管膝头僵硬且疼痛加 剧,但是借助于拐杖他还能站得起来,一开始还走得相当轻松。他以前用非常相似 的方法背过死鹿,还有一次,背过一只受伤的母羊.母羊一路挣扎着想脱身:相比 之下,玛格丽特比较温顺,实际上,只要他能不顾他一直害怕的她那干涩痛苦的呼 吸,还有他的窘迫,她倒是个受欢迎的人,是他有生以来搬运过的最柔软、最温暖 的背包。“加把劲,”他自言自语地说,从他渐渐很是喜爱的小传染病屋出发,穿 过空地,开始忍着疼痛慢慢地向下山的起点走去。他们突然间成了夺人眼球而且滑 稽可笑的一对,男的是个特大号瘸子,但算不上大力士,因为身子太孱弱,女的才 剃了光头,裸着头盖骨――现在几乎是长出了令人察觉不到的橘黄色绒毛――提醒 每一个或任何一个明眼人要不惜任何代价避免与她接触。 玛格丽特再也不肯包上她的蓝头巾。头巾裹在头上又热又重,对她来说仍然受 不了。但是仅仅包住头,而遮不住她那致命的面容也没有多大差别。她没有眉毛, 她的眉毛刚开始重新生长。连她的表情似乎也显得光秃秃的不吉利。然而,作为权 宜之计,不管怎么说,玛格丽特和富兰克林一起在黄油山上过得很快乐,开心地玩 着背人游戏,不管以后他们可能发现什么忧患。他们是否坠入爱河了? 哦,没有, 目前还没有。他过于年轻而且没有经验;她却是太老但同样也没有经验。不过,他 们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出经验来。他们俩亲密犹如情侣。他们怎么能够不亲密,她的 腿分开跨伏在他的背上,她的呼吸她的嘴唇贴近他的颈项上,她的双臂搂着他,紧 紧抱在他的胸骨上,于是,她异想天开地想道,她或许能够帮助他背负自己的重量, 并能够分担忧愁的分量。富兰克林腾出一只手抓住她的膝盖,大拇指掠过她大腿的 裤子上。她非常虚弱,这两天又消瘦了。 玛格丽特和富兰克林不打算赶上正跟在一列负重骡队后面下山的那一家子。他 们宁愿却步不前。玛格丽特不希望碰见一个城里人或陌生人,生怕他们传话到她的 家人或邻居耳朵里,说一个黄花闺女如何趴在一个年轻男人的背上,说这个男人看 上去与她私交不浅。那样,一瞬间她就会变得一钱不值。那可怎么得了啊? 要是她 跟着爸一起去了,倒会更好些。想到自己的光头给了她和富兰克林一个理由,就他 们两人结伴相处,她心里几乎充满了感激。此外,你也不欢迎其他任何人做伴,如 果你和这样一个人同行,这个人从你脚底一点一点地吸出了瘟疫的毒素( 玛格丽特 的想法) ,或者这个人可以唤醒沉睡体内的亲密。 富兰克林集中思想平衡重负,全神贯注准备应付路上的磨难,他张弛有度地迈 着步子,保持呼吸均匀。他下决心不流露出一丝虚弱或疲惫。 这是他向她证明自己多么有用多么成熟的机会。将这个女人背在身上是何等的 福气? 他那受伤的膝盖没想到是如此争气。 富兰克林想,他们一旦找出渡口城的问题所在,无论可能是什么问题,他会更 加全面地考虑他该如何对待玛格丽特。他不想立即与她分别。 不知道她的病情好转就抬腿走路,他会感到不开心。但是杰克逊会说什么呢, 如果他这个自私而腼腆的弟弟坚持要推迟他们从渡口城的出发时间,或者他自己一 个人做出决定打算改变主意,选择留在小城里起码过了冬天再走,至少等到玛格丽 特痊愈了,也许能够说服她加入他们一起向东迁徙。如果富兰克林铁了心将来要在 渡口城安家落户,向这个女人求爱,杰克逊又会说什么呢? 什么? 娶个比他自己大 六岁的女人。娶她做自己的老婆。 是啊,他们的年龄问题是个障碍。且不管他的哥哥会怎么说,富兰克林自己也 无法回避这个问题。她的年龄这么大。实际上,与他最年轻的小姑姑年龄相仿。不 过,他的个头弥补了年龄差距,这毫无疑问。她来到世上的时间与他存在的体积相 匹配。也许在他眼里,也正是因为年龄差距,她才显得更加迷人。身为一个成年男 子,尽管玛格丽特染病在身又剃了光头,富兰克林还是无法抵抗她那成年人的魅力。 玛格丽特自己筋疲力尽且惊恐万状,难以过多考虑未来的事情。毫无疑问,她 的私人脚夫是个令人愉快的年轻人,如果谈不上确实英俊的话,也算五官端正,体 味芳香,顺从温和――而且身强力壮。她忘不了他为她按摩双脚时的耐心和温柔, 也忘不了那件事让她生出错综复杂的感情,还有她由高烧引起的伴有热度的气喘恶 心时他的体贴人微。另外,看起来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能够背着她走这么远的路, 下山坡陡,地形恶劣,既没有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也没有要求她起码用自己的双脚 试着走完最后一段路。她趴在他的肩膀上,他的亲密陪伴使她感到充实,然而他的 努力也让她疲惫不堪,因为他跨出的每一步都摇晃着她身上的每一根骨头。但是, 玛格丽特没有让他在她自己的生活里占有任何位置。他只是又一个那种错失的机会, 是她仅会思念一两天、然后就忘却的另一个过客。眼下至关紧要的大事是渡口城的 状态,她急于想听见鸡犬之声。 当他们钻出刺柏、月桂、胭脂栎夹杂丛生的灌木丛出现在山下时,首先使他们 感到不安的是气味――酸腐发酵的牛奶和蘑菇味、泥土味、铁锈味和金属味。这气 味甚是陌生,他们闻得出来却又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气味。仿佛这一新的经历是生 活本身专为他们收藏的一样。他们从通道发现的下一件事是――令人担忧而又明白 无疑――围圈着的骡子和马,并没有像玛格丽特想象的那样( 或者说至少是希望的 那样) 正在休息或在求雨――而是四肢伸开,身上百孑L 千疮,僵死如石,而表面 上似乎没有接触的迹象,没有伤口,只有一些新创口是鸟啄的结果,那些乌鸦、鲣 鸟、兀鹰均已放弃群山,聚集到牲口的尸体上。死牲口,依然围在圈里。 但是,在富兰克林没有误认为那是几只花斑死山羊之前,他们的震惊还是能控 制得住的。杰克逊的皮袄摊在圈地中央一头死骡子的旁边。皮袄的颜色,皮袄的长 度,皮袄的主人是谁,不会弄错的。世界上只有一位母亲能缝得出这样的一件皮袄。 皮袄里的身体看起来很矮小,但是,当富兰克林跌跌绊绊地背着玛格丽特一颠一颤 地走到前面时,他敢肯定,所发现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哥哥,喝得烂醉如泥, 他希望着,可别死了。然而,当他去掀动皮袄的时候,那身体太容易转动了。太轻, 太小。是个小男孩。他把山羊皮袄翻了过来,像把一条小狗掀出毯子一样容易和轻 巧。 富兰克林松了一口气,但是立即又害怕起来。“这是谁呀。” 起初,玛格丽特没有看见是什么东西使她的脚夫如此慌乱。她很难越过他的肩 膀看见什么,只好伸长脖子想发现是什么原因让他突然踉跄了一下,惊叫起来。她 看见富兰克林迷惑不解地手里拿着一件皮袄。当他抖落开皮袄的皱褶闻起纤维的气 味时,她更是一头雾水了。“这是杰克逊的皮袄,”他说。杰克逊是他哥哥的名字。 玛格丽特看见了富兰克林脚下的身体,自己也吓了一跳。这是一个邻居的儿子,名 叫纳什,是个守夜的男孩,这孩子还是个婴儿时她就非常熟悉,那时她才十几岁, 还当过他的小保姆哩。“怎么回事? 让我看看他。” 玛格丽特被紧紧绑在他的背上,难以很快放下来,于是,富兰克林便在那个身 体旁边跪下,稍微扭了扭身子让她好看看清楚。尸体已经有点发臭了,像腌的咸肉。 地面上或皮袄上没有任何血迹。没有伤口。没有殴打或擦伤的痕迹。 “他身上没有什么痕迹,”富兰克林说。“你看看那些。”他抬抬下巴示意她 看骡子、马和驴的尸体。还有一条死狗。富兰克林合上那个男孩的眼睛,然后擦干 净自己手指上的泥土。“他身上没有痕迹。”他又说道。 玛格丽特说:“还有一些别的现象。”她不得不集中思想去弄明白这桩怪事。 她不太常见到人类的尸体。但是这还是让她撞上了,令人颤抖得神不守舍。“没有 苍蝇。这些牲口圈里总是飞满苍蝇。苍蝇喜欢叮在马身上。但现在连一只苍蝇也看 不见。你能看到一只苍蝇吗? ”她和富兰克林用手捂着嘴赶紧走开了:他们屏住呼 吸。没有苍蝇。 因此,玛格丽特的预兆是正确的:这里有瘟疫,或者是某种新的传染病,它才 不管传染受体是人还是苍蝇还是马还是骡子( 现在他们急匆匆进城.每走一步都能 发现更多的兽尸) 还是鸡啊,猪啊,狗啊或是兔子。栅栏外面的地面兽尸遍野= 甚 至在他们发现第二个受害人之前,玛格丽特就开始自责了:还能怪谁呢? 她是头一 个染上这种瘟疫的人,因此可能是她将瘟疫传染给了她的祖父,而他刚刚把玛格丽 特安全地留在传染病屋里,便将瘟疫带进了城里:没有人为他们剃头,也没有鸽子 保护他们,城里每一颗跳动的心脏都静止不动了。是的,每一颗跳动的心脏。如果 他们有胆量跨过围圈和栅栏,她完全能够确切地猜出她和富兰克林会发现什么惨景。 没有一只苍蝇。没有一个活的生灵,除了新到的几个旅人,除了死神索命之后飞来 的几只鸟。没有她的家人出来欢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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