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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两个月过去了。 阻止邓尼金将军的部队的进攻没有奏效。俄罗斯的最高执政者高尔察克,正拼 尽最后的力气,不顾死活地向乌拉尔进逼。波罗的海沿岸,倒霉的厄运落在了红军 第七军的肩上,他们在难以通行的泥泞中撤退,避开尤登尼奇将军,放弃了普斯科 夫、卢加、加特契纳,那位将军已向部队发出命令:“冲进彼得格勒!……” 苏维埃共和国的粮食和燃料供应已完全被切断,运输工具勉强够运送部队和弹 药之用。10月的天空在俄罗斯大地上空哭泣;在饥饿的和冻僵的城市上空哭泣,那 儿的生活在期待更加无望的冬天之中苟延残喘;在不冒烟的工厂烟囱和人已走空的 车间上空哭泣,那儿的工人已走向各条战线;在破旧机车和车厢停放场上空哭泣; 在古老、宁静的农村茅舍上空哭泣,那儿的农民已所剩无几,而且又像古代一样, 点起了松明,有的地方手工织布机又吱吱嘎嘎地响起来。 在这个阴雨的季节,马蒙托夫将军第二次又突破了红军的战线,袭击了红军的 后方,破坏一切交通线,率领他的哥萨克军团进行深入袭击。 捷列金、罗欣和新来的政委切斯诺科夫(不久前才被派到旅里接替患斑疹伤害 的前政委)正在看一张用唾沫粘在一起的破烂地图。这位新政委是莫斯科工人,沙 皇时代服过苦役;健康受到损害,又因为吃不饱,身体虚弱,便显得过早地衰老了。 他抚摸着光秃的前额,仿佛眼眉上方也隐隐作痛似的,读着总司令的当前的作战命 令,这已经是第十遍了。 捷列金抽着烟斗。最近他不再卷烟卷了,迷上了烟斗――这是拉杜金侦察时从 一个白军军官手里弄来的,送给了他。这玩意已经成了他艰苦时刻的安慰和镇静剂 ――最近,这种时候太多了。――要是好长时间不把它弄干净,它就会像阴雨的晚 上放在桌子上的茶炊那样发出令人感到惬意的吱吱的声音。 瓦吉姆・彼得洛维奇一眼就看清楚了那道命令完全是毫无前途的歇斯底里病的 发作,这会儿他在等待着政委结束对司令部杜撰的这篇东西的思考;他靠在本头墙 壁上,眼睛在半睁半闭的眼皮里怒气冲冲地闪烁着。 他们驻扎在离前线大约十俄里的一个小村庄里,旅的野战指挥部就设在那里。 8月份捷列金接受的两个团,两个月中剩下的不足三百名战士,而被派来补充的人员 很难称得上是战士。总司令部匆匆忙忙把他们组织起来,这些人主要是逃兵,还有 就是从各个城市和农村抓来的“绿林军”――眼看秋雨连绵,他们就跑到那里去了。 没有经过培养和训练,就随便把他们打发到补充连队里,送上前线,在那里,他们 要完成战斗任务,而这些战斗任务不过是在总司令的庄严肃静的办公室里用红铅笔 在三俄里缩为一英寸的地图上一划,就明确制定下来的。 “我真不理解,”政委切斯诺科夫说道,他又看了看那张纸的背面,虽然那里 什么都没有,“我真不理解它的总的意义是什么。……” 罗欣答道: “给前线的这种脱离实际的命令,根本就没有什么好理解的。早餐时,总司令 吃了两个鸡蛋,喝了一杯可可,点上一支好烟,走到地图前。参谋长只等一个晴朗 的早晨,可恶的梦魇过去以后,就用两个手指头拨下代表我们旅第一百二十三团的 小红旗――根据人事处的报告,这个团有二千七百人――姿势优雅地把它改插在原 阵地以南一百俄里的地方:‘这样,占领了杰尔莫夫卡村,我们就给敌人的侧翼造 成威胁……’他又拿起代表我们旅的第三十九团的另一个小旗子――根据人事处的 报告,这个团有两千一百人――把它插在原阵地东南九十五俄里的地方:‘这样, 第三十九团就可以从正面发起攻击,等等……’总司令透过烟雾,眯缝起眼睛,望 着地图,表示同意,因为参谋长反正在一夜之间把什么都考虑好,用红蓝墨水把线 条和箭头都清楚地勾划出来了,而且还因为,这些小旗不管怎样移来移去,结果都 一样:前线的行动都会活跃起来。……要求的也就是这个。……” mpanel(1); “喂,你要知道,”切斯诺科夫摇晃着他的光秃秃的大脑袋,打断了他的话, “这不是在批评,老兄,这是在泄愤。……” “对,是泄愤。……要是我这么想,我为什么要一言不发呢?……捷列金也这 么想,我们的战士都这么想,这么说。” 捷列金没有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深深叹了口气。苦恼、怀疑、不知所措在政 委心中升腾起来,但他竭力压制着这一切。这不是说因为沙皇时代的十年苦役使他 已经落后于生活,而是说生活中出现的复杂情况太多了――到处是漩涡,简直是一 团糟!……他那在苦难的年代里变得透亮的心很难理解对正在革命方面奋斗的人的 不信任。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样的人,可是不止一次地发现,此人却暗藏心机。 他之所以喜欢罗欣,就因为他刻薄、坦率、什么都不怕,哪怕你用大炮对准他的脑 门。 “喂,战士们说了些什么特别的话呢?”政委问,“很快我们就给他们发暖和 的棉祆和毡靴,那时候他们的话就是另一种样子啦。谁在嚼舌头?是逃兵吧?雨水 把他浇了个透,肚子里又空空的,于是就磨起牙来。……” “我们什么时候发毡靴和棉袄呢?”罗欣问。 “总军需机关的人很坚决地答应我的。……提货单我都看到了。……他们还答 应给我一千五百只切成碎块的鹅和半车厢油脂呢……” “他们没有表示愿意给烤极乐鸟吧?”政委只是哼了一声,没有答腔。确实, 除了许诺和公文,他什么也不能给旅里提供。他曾去过塞尔普霍夫,也曾在电话里 骂大街,他夜里睡不着觉,按照坐牢时的老习惯,在农舍里,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 角落,踱来踱去。……好像发生了什么令人不解的事情――因为,他那正确的革命 的想法不论在什么地方,到处都会遇到神秘的障碍,这中间,一切都混乱不堪,一 切都纠缠不清。 “喂,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呢?”政委问。 罗欣恶狠狠地用手指戳着那道命令说: “这里说:用两个连的兵力占领米特罗方诺夫卡村和达里尼村,并且要守住它 们。米特罗方诺夫卡村和达里尼村,我们已遵照总司令的命令占领过一次。可我们 却像子弹一样从那里飞跑出来。要是我们执行这上面写的命令,那么后天,完全相 同的事情就会再重演一遍。” “为什么?” “因为……这块阵地守不住,我们不应该到那里去。” “对。”捷列金叨着烟斗,点了点头。 “可是我们一定得去。……我们在这次战斗中要牺牲百十名战士,要在与友邻 部队没有任何联系的情况下楔人白军的战线,当他们从左右两侧压迫我们的时候, 我们马上从这个口袋里跳出来,而且不得不三次过河,在渡河点我们将遭到射击, 随后要通过一片平坦的田野,在那儿我们会受到骑兵的攻击,还有一片沼泽地,我 们的大车会有一半陷在那儿。” “等一等,或许在整个战略计划上,这两个村子对我们来说有某种必要吧。……” “不……你看看地图。……战士们议论的就是这个――最近两个月,我们所有 的战役都没有意义,没有目的,没有计划。……我们毫无前途地原地踏步,遭受毫 无意义的打击,损失了人,也丧失了胜利的信心。……你等着瞧吧――今天晚上会 有几十名战士擅自离开前线。……过一个月,他们又会被送回来。……发生了什么 事?我问你,正在发生什么事?瘫痪!……” 捷列金的烟斗咝咝地响了几声,他说道: “今天我们的骑兵连里有人告诉我――这些鬼东西,他们从哪里知道的?―― 说马蒙托夫好像又渡过顿河,正在我们的后方运动。” 罗欣抓起命令,眼珠在上面扫了一遍,随后把那张纸扔下,身子又向后一仰, 靠在墙壁上。 “很可能……虽然这里没有一点迹象。……” 值日兵走进屋子,这是个矮矮的、满脸大胡子的汉子,皮带上挂着一个粗麻布 做的肮脏的弹药盒。 “旅长同志,让您亲自去接电话。” 捷列金惊讶地看了看政委,就急忙穿上大衣,出去了。政委又摸着前额说道: “相信了你的话,罗欣,就会完全失去信心。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我们这边有 背叛行为?” “我没有做什么假设,也没有肯定什么。可我知道,再这样打仗是不行的。” “作战命令还是要执行的吧?” “是的,要执行。我明天就执行。……” 政委想了想,微微一笑,说道: “你是不是要找死?” “这和事情完全无关,而且也不干你什么事。……再说,我也不是去找死。…… 如果你不是不久前才到我们这里来的,那么你就会知道,团队是不愿意执行这一命 令的。可是他们又必须执行这一命令。……军队的生命就在于执行战斗命令。如果 没有这一条,那就要瓦解,就是无政府主义,就是灭亡。……我要亲自宣读命令, 并带领他们去进攻。……就把这次战斗当做对纪律的一次检验吧。……我们就谈到 这里吧。……” 捷列金回来了,他连手也没有从大衣口袋里抽出来,就坐下了。他的眼睛瞪得 圆圆的,说道: “同志们,最高军事委员会主席正在巡视前线。过一小时就到我们这儿来。 过了一小时,又过了一小时。正下着蒙蒙细雨,骑兵连的全体指战员和警卫队 在村外的牧场上排着队。雨点撒在鬈曲的马鬃上、梳理过的耆甲上和骑兵们的褪色 的大衣上。马踏着路子底下的污泥。这些马助条暴露、髋骨凸出,嘴唇耷拉着,因 此更像从水里抱出来的尸休。……当过格罗德诺骠骑兵中尉的骑兵连连长依梅尔曼, 圆脸盘,长着孩子似的翘鼻子,绝望地瞥了捷列金一眼。真丢人!这还不算――不 知从哪儿来的一只肮里肮脏的粗腿小狗,满怀着一种善良的好奇心,蹲在了骑兵连 前面。 依梅尔曼冲着它嘘着,挥着手,可是那小狗只是竖起耳朵,把脑袋扭向一边。 这时,站在不远处土丘上的一个骑马的信号兵,急忙用鞋后跟踢了一下马,掉转马 头,笨拙地向捷列金奔驰而来,泥水向四周飞溅开去。 一个巨大的亮闪闪的车头和两个距离很大的前灯,直立着爬上了土丘,随即出 现了一辆浅灰色的、长长的敞篷汽车。 听到汽车强劲有力的吼声,骑兵连的马匹就乱踢踏起来,仰起了头。依梅尔曼 发出口令:“立正!”汽车停下来,差点没有把那只小狗轧住,它好像棉花做的, 侧身往旁边一跳,又蹲下了。捷列金骑马走上前去,揣测着向坐在车上的三个军人 当中的一个――他们都在大衣外面罩着一件红褐色长外衣――举起军刀敬礼。坐在 司机旁边的一个人站起来,把手搁在挡风玻璃上,听取了报告,但眼睛却没有看捷 列金。 随后,他猛然转向队列。坐在后排座位上的两个军人――一个脸色苍白得像张 纸,胡子湿漉漉的;另一个身体肥胖,样子傲慢而凶狠――也站起来举手敬礼。他 高高地仰起脸来,以至于他的两个黑鼻孔显露出来,蒙着一层水汽的夹鼻眼镜在鼻 梁上颤动着,用断续沙哑的嗓音讲起来: “战士们,我以工农政权的名义命令你们把军刀磨得更快,把刺刀上得更牢固。 你们当中,哪一个不想在静静的顿河河口去饮自己的战马?只有胆小鬼才不想这样 做。……你们为什么还待在这里,而不在那里?共和国期待着你们去建立不平凡的 功绩。前进!打垮敌人,让他们的骨灰吹撒在母亲草原上。……” 他就以这样的方式,越来越坚决地讲着。讲完之后,他向队列环顾了一下。 “乌拉!”他把握紧的拳头举在头顶上,喊着,战士们也七嘴八舌地跟着喊了几声。 这番讲话使他们很不安。这个人仿佛从月球上掉下来的。不知道为什么受到这样的 屈辱――把他们称做是胆小鬼,这是他们所没有想到的。 他点点头,招呼捷列金道: “我不满意你们战士的情况――这是骑在马上的大杂烩!我也不满意你们马匹 的情况――这都是些弩马!跟我来。……” 他坐到司机旁边的座位上。那辆大汽车猛地一冲,离开原地向村子飞驰而去。 捷列金在后面纵马急驰,匆匆忙忙揣摸着――看来,这回说不定要被枪毙啦。…… 汽车在野战指挥部的农舍旁停下来。捷列金和在他后面啪嗒啪嗒地在马鞍上笨 拙地颠簸着的切斯诺科夫跑了过去。台阶上站着一个惊慌失色的值班电话兵,他那 只举在鬓角敬礼的手在颤抖着。他用眼神请求捷列金准许他讲话。因为竭力想表达 得正式一些,他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他报告说,一分钟以前,旅司令部(旅的所 有机关、物资、款项和档案都在以北大约四十俄里的盖沃隆纳村)给他打电话,只 来得及告诉他,白军的骑兵侦察小分队―――一定是马蒙托夫的部队――袭击了盖 沃隆纳村,电话立刻就断了。 那个傲慢的军人――他是总司令的参谋长――沉重地、慢慢地用一个膝盖跪着, 向前排座位探过身去,对主席小声说起来。主席点点头,转过脸来对捷列金说: “通过军邮你会得到我的指示的。” 捷列金和切斯诺科夫愣住了,默默地、久久地望着那条黑糊糊的道路,一辆吓 人的汽车像幽灵似的在路上飞驰着,然后消失在蒙蒙雨雾中。 达莎在执行委员会的土壤改良部担任计划处处长的第二助理。有时候,她用水 彩颜料在科斯特罗马省的地图上涂上五颜六色的点点,计划把那里的沼泽弄干,开 采取之不尽的泥炭和沼铁矿。有时候,她抄写工程师格里鲍索洛夫所写的报告,他 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使执行委员会因为他的宏伟规划而经常处于一种神经兴奋状 态之中,其实,这些规划都是枉费心机,因为除了一盒颜料,几支画笔和少量的绘 图纸以外,土壤改良部里什么都没有:没有铁锨,没有大车,没有马匹,没有抽水 机,没有资金,没有劳动力。 达莎领一份口粮――四分之一磅毛毛糙糙的面包,有时候还有一点桂叶或者胡 椒籽。阿尼西娅在执行委员会担任送信员,由于战功她领的是加倍的口粮。――除 了八分之一磅面包和胡椒以外,还有一条半鲤鱼,有时候是一条赤褐色的鲱鱼。 阿尼西娅还在戏剧小组里兼职,而且常常跑到从喀山疏散到这儿来的历史哲学 系去听通俗讲演。阿尼西娅对待自己分内的职责――坐在走廊里执行委员会副主席 门口的一把破旧的伏尔泰式椅子[注]上――却极其傲慢:她或者抱着头,用手指堵 住耳朵,把身子俯向膝盖,读莎士比亚的悲剧,当招呼她的时候,她就心不在焉地 答道:“马上就来,马上就来!……”要是再三地要她把什么公文送到某个房间里 去――这种房间很多,里面摆满了桌子,挤满了为自己想出点事情来做做的人―― 她甚至还顶嘴;或者她根本就不在她的位置上。有一次,一个面孔像马铃薯似的女 职员因为这一点批评了她,阿尼西娅闷闷不乐地盯了她一眼,说道:“您不要提高 嗓门,同志,哥萨克的马刀我都没有怕过。……”弄得那个从前曾经为妇女解放做 过很多工作的知识妇女认为,最好还是不要跟这个工农出身的蛮横无理的女人打交 道。…… 达莎每天五点多回家。阿尼西娅有时候要到深夜才能回去。她们住在伏尔加河 边上的一座木头房子里。库兹玛・库兹米奇牢记着伊万・伊里奇的吩咐――要让达 莎和阿尼西娅吃饱――便违背良心,继续干些不太光明的事情,以便弄些吃的东西 和木柴,虽然有时候他也感到很艰难:年纪不饶人,而且,秋天的恶劣天气也使他 不愿意奔忙,而更想待在烧得暖烘烘的炉子旁边,伴着屋顶上轻柔的雨声,进行安 静的哲学思考。 当窗口透出蓝幽幽的熹微晨光时,达莎和阿尼西娅通常喝点胡萝卜茶,吃点东 西,就去上班。库兹玛・库兹米奇洗了碗碟,把污水桶拎出去,把两个小房间的地 板打扫干净,便不慌不忙地、常常是叹息着,寻思和盘算起来:今天在谁家可以讨 两个鸡蛋,一小块猪油,一瓶牛奶,半帽子马铃薯……库兹玛・库兹米奇从不乞讨 ――决不干那样的事!他只是进行正当的交易,用哲学和道德思想去换取食物。这 两个月,几乎整个科斯特罗马都认识了他,而且他甚至不止一次地到市郊各个村子 里去转游。 他一边沉思,一边总是在渐渐明亮的窗前修理或者缝补什么东西。生命是一种 强大的力量。甚至在最深刻的历史进程和严峻考验的时期,人总是头先脚后地从娘 胎里钻出来,带着愤怒的喊声,要求在这个世界上有自己的一个位置,不管这个位 置是否合乎他们父亲的心意;人们彼此钟情,也不管他们的外在条件,譬如说,比 在春天雪已融化的地方蹦蹦跳跳、展开美丽的尾巴的黑琴鸡还要差得多。人们在寻 求慰藉,并且准备把一个大圆面包切一半给一个把意想不到的镇静剂洒到他们心灵 上的人,而这心灵被疑虑折磨得痛苦不堪:“我们最终会走到哪一步呢――我们恐 怕要吃草,要用白菜叶子遮羞了吧?”有些人对一个听他的讲话、并善解人意的人 表示感激,因为他们不必担心省肃反委员会,可以怀着积沉在心底的全部怨恨向他 倾吐衷肠。 库兹玛・库兹米奇常常到各家去,在黑洞洞的过道里擦擦脚,就走进厨房。有 的主妇会气冲冲对他嚷道: “又来了,你这个寄生虫!今天什么东西也没有,没有,没有。……” “我是来探问玛丽亚・萨维什娜的,”库兹玛・库兹米奇亲切地摇晃着他那红 红的脸,努着嘴唇,答道:“她病得很重吗?” “很重。” “安娜・伊万诺芙娜,死并不可怕――使我们痛苦的倒是我们意识到白白活了 这一辈子。人就是在这个地方需要安慰――把手放在他那渐渐冷下去的额头上,说: ‘你一生贫穷玛丽亚・萨维什娜,对它没有什么可惋惜的,但是你操劳过,如同一 只最小的蚂蚁,毫无乐趣地、忙忙碌碌地搬运着自己的一根干草。而劳动从来都不 会是白费的,什么东西都是积聚而成的――人类的大厦越来越宽,越来越高,你那 根干草说不定就在什么地方支撑着。你抚养了子孙,如今你的暮年来临了:你闭上 眼睛静静地安息吧。什么都不要遗憾,你的贫穷不是你的罪过。……’” 库兹玛・库兹米奇坐在门口的凳子上低声絮叨着,那个劈本柴的主妇突然扔掉 柴刀,一连叹了几口气,眼泪从她的脸上淌下来。…… “你活呀,活呀……可是你死的时候,谁也不说一声谢谢。……” “因为我们的生活不正常。……为他的劳动,应该给每个人树一座纪念碑。…… 将来会这样的,安娜・伊万诺芙娜,将来生活会是美好的。……” “这是在来世吧?” “干嘛来世呢?在今世。……” “你原本是一个好心肠的怪人。……” “这是我的职业,安娜・伊万诺芙娜,我不是什么好心肠……我是好奇。…… 不要怜悯人,人喜欢的是别人对他表示好奇。好吧,能去看看玛丽亚・萨维什娜吗?” “去吧……” 库兹玛・库兹米奇从来不会空着手离开这样的人家的。晚上,他把从某一家拿 来的一块木板锯断、劈开,把那两个女人住的房间的炉子生好,把沸腾的茶炊上面 的灰吹掉,把它放在桌子上,就对达莎和阿尼西娅讲起自己的奇遇来。 “我的一个竞争对手出现了,”他说着,一面往盘子里吹着气,“有个老头儿 开始到各家去串门,他穿一件用口袋布做的衬衣,赤着脚,胡子故意弄得乱蓬蓬的, 他的鼻子给人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仿佛占了整个脸。人们叫他安琪儿神父。这 个骗子编造了一个简单的奇闻――他闯进一个人家,往地板上一坐,两手轻轻一拍, 就来精神了:‘他连你都不相信,安琪儿,连你都不相信,嗨,嗨,嗨……你都亲 眼看见啦,亲手摸到啦,嗨,嗨,嗨……’听的人都张着大嘴,他又装腔作势地讲 道:不久前,一个星期五的夜里,一个女人――她丈夫在红军里――生了一个胖小 子,牙都出齐了。给他洗了澡,裹起来,就递到他母亲手里。她把奶拉出来,让他 吃,可是他不吃,他突然看了母亲一眼,说道:‘妈妈,妈妈,我已经长大了。……’ 库兹玛・库兹米奇从盘子里喝了一口汤,笑了起来。“安琪儿要把我的主顾抢走。 他是那样一个好嫉妒的人!今天我们在一个人家碰到了,他朝我做了一个侮辱性的 手势,说:‘库兹玛,你是来抢我的残羹剩饭的吧?你要是跟踪我,你就尝尝我这 根拐棍的滋味。……’” “您别干这些蠢事啦,库兹玛・库兹米奇,”达莎严肃地说,“到苏维埃去上 班吧。没关系,没关系,单靠口粮我们也能维持生活。……因为人们已经开始说你 的坏话了――这让我感到很不愉快。……” 阿尼西娅像往常一样,从突如其来的幻想中醒悟过来,说道: “今天我和一个人说了几句话,那个混蛋。”接着她带着表情,用不同的声音 表演起来,“我正坐着看书,自然喽。我们民用供应处的一位同事走过来――他是 那么瘦弱,那么萎靡,嘴巴还歪着: “‘我很想跟您叔叔认识认识。’他说。 “‘什么叔叔’? “‘您跟他住在一起的那个人,’他说,‘我需要得到他精神的劝导。……’ “‘他并不会给您什么劝导呀。……我说。’ “‘可我听到的恰恰相反,’他说,‘很多人都去找他,都得到了宽慰。……’ “‘同志,我没有时间听您这些蠢话,’我说,‘您看看,我正忙着呢。……’ “可他凑到我耳朵边,带着唾沫星子说道: “‘您没有听说那个会说话的孩子吗?……’ “‘滚开,’我对他说,‘见鬼去吧!……’ “‘那例并不遥远,’他话,‘我们大家早就已经在鬼待的地方了。……可是, 那个孩子会不会是一个反基督的人?’ “非常,非常不愉快。”达莎说。 “是啊,这是个偏僻的地方。……”库兹玛・库兹米奇若有所思地又倒了一杯 开水,“那样的偏僻――总觉得耳朵在嗡嗡响。可是俄罗斯人也爱寻根问底――既 爱寻根问底,又容易受感动。他们都有可贵的头脑。应该给他们知识,并给他们指 出走出这种像拜占庭的、连笔字似的迷宫的正确道路。我早就想建议你们去莫斯科, 我亲爱的、珍贵的女士们,可我一直下不了决心。” “去莫斯科。”阿尼西娅问,蓝蓝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走向光明,走向思想,接近伟大的事业。我保证,不再胡闹。……我自己早 就觉得讨厌了。……一看到我自己的形象――安琪尔神父――我心里就很难过,十 分难过。……” “去莫斯科,去莫斯科!”达莎说,“那里我们连安身的地方都有:卡嘉还留 着一套房子,跟一位老太太玛丽亚・康德拉捷耶芙娜住在一起。……或许现在什么 都没有啦。……哎呀,库兹玛・库兹米奇,亲爱的,我们别拖延啦,……为了您的 炸油饼和奶渣饼,我们在这里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都出卖了。您在这里也变成了另 一个人,变坏了。……听着,一到莫斯科我们马上就送阿尼西娅进戏剧学校。……” 听了这话,阿尼西娅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满脸通红,眼皮耷拉下来。 “库兹玛・库兹米奇,明天您去打听打听,还有没有开往雅罗斯拉夫里的轮船?” 达莎非常激动,她不再说话,只是叹气。库兹玛・库兹米奇无精打采地把手掌 放在肚子上,反复思量着:就供养这两个女人来说,在莫斯科大概不会有什么特别 风险,万不得已的时候,还有他悄悄藏起来的达莎的宝石呢。……而且还可以从科 斯特罗马带走两普特黑麦面粉。……今天他怎么就脱口说出要去莫斯科这句话呢? 说了,就算说了――哎!而且,当然,这更好。……他心里盘算着拟一封向伊万・ 伊里奇解释的信,不久前他寄来一张简短的明信片,说他还活着,很健康,爱他们, 吻他们。 阿尼西娅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望着洋铁灯的微弱的灯光,仿佛看到了一座楼 梯(就像执行委员会的楼梯那样),她正从上面走下来,肩膀裸露着,拖着绸裙的 下摆,沾满鲜血的双手不时地搓着;一会儿又看见一口松木棺材,像一个长长的箱 子,她从里面站起来,看到了罗米欧,看到了一瓶毒药。…… 他们三个人就这样在吱吱响的茶炊旁边坐了好长时间。夜里,一阵阵雨水拍打 着小窗的玻璃。但是他们还管什么恶劣的天气、简陋的住所和一切偶然的贫困呢? 在新生活到来的前夜,他们的心热烈地、坚定地怦怦地跳着,仿佛永远充满青春的 活力。…… 伊万・伊里奇自认为是一个稳健的人:别的怎么样不敢说,可是他从来不会惊 慌失措。――因此,就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一点也没有考虑,突然好像 失去理智,用不听使唤的手解开枪套,掏出手枪,对准自己的脑袋,喀嚓一下扣响 了扳机。手枪没有打响,因为不知是谁为什么把子弹从手枪里拿掉了。 罗欣和政委切斯诺科夫朝伊万・伊里奇转过身来,狠狠地骂了他一顿,骂他窝 囊废,是知识分子,是连揩老马的屁股都不顶用的破布。他们在野地里冲着他嚷着, 在一个被雨水浇得发黑的干草垛旁边下了马。骑兵连和骑马警卫队就在不远的地方。 这是捷列金旅剩下的全部人马了。 马蒙托夫的军团展开广阔的战线从他的后方通过,切断了一切联系,破坏了交 通线,摧毁了盖沃隆纳村的给养和弹药仓库:几天之中,旅的整个后方混乱不堪, 散乱的部队和一些单个的人,在和一切指挥点失去一切联系的情况下,在那里撤退、 躲藏、东奔西窜。 两个步兵团还没有来得及清醒过来,就落入口袋里――马蒙托夫的部队从后方 袭击他们,顿河哥萨克特种兵从前方压迫过来。红军战士抛弃战线,纷纷逃散。 这场灾难的程度渐渐地。一点点地弄清楚了。捷列金带领骑兵连和警卫队去寻 找自己的旅团。他还希望把一些残部召集起来――慌乱已经过去,马蒙托夫也已离 得很远――但是很快就明白了,在这灰暗的天空下,在收过庄稼的发涨的茬地和难 以通行的耕地上,在雾霭笼罩的峡谷和丛林之中,什么人也召集不起来了。……有 些人去寻找前线部队,和他们取得联系;有些人四散到各村庄,在窗户底下恳求人 家让他们进去暖和暖和身子;还有一些人惟一期待的就是赶快逃之夭夭,远离此地 ――他们已回家去,回到老婆身边,回到他们的暖炕上去了。 三十九团的两个红军战士虚弱得连在干草垛底下坐着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们向 偶然遇到他们的捷列金、罗欣和政委切斯诺科夫讲述了那段极其令人难过的经历。…… “你们白在田野上转来转去,什么人也召集不起来,”一个战士说道,“团队 曾经有过一个,但现在不存在了。” 另一个仍旧靠在草垛上,龇着牙说道: “我们被出卖了――总之一句话。……我们怎么啦,我们就不懂作战命令?我 们什么都懂――我们被出卖了。……指挥部,去他妈的吧!钉的都是硬纸板做的鞋 掌!”他活动着从靴子里突出来的脚指头。“我的仗算是打完了……完了。……阿 门!” 就在这个干草垛旁边,捷列金把事情弄糟了。在他的记忆中又浮现出了那个有 两盏光芒四射的车灯的巨大车头。哎,有什么可以自我辩解的呢?由于那种怠惰的 温情,把一切都错过去了、耽误了、丧失了。…… “等一会儿再冲着我嚷吧,”他对罗欣和切斯诺科夫说,“啊,我怯懦,啊, 我胆小,啊,我有罪过……”他厌恶地皱着眉头,把纳甘式手枪装进枪套里,“我 一生都很幸运,我预料到,我这一生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砸锅。……好吧,让 革命法庭审判我吧。……” “见你的鬼去吧,现在的问题不在你!”罗欣对他嚷道,腮帮抽动着,“你要 把骑兵连带到哪里去?往东还是往西?你有什么想法?我们最直接的任务是什么? 你想想吧!” “把地图给我。……” 捷列金气鼓鼓地从罗欣手中抓过地图,一面仔细地看着,一面嘟嘟囔囔地说着 各种难听的粗话咒骂自己。城市、村镇、小村庄的名子在他的眼前跳动。最后他连 这一点也克服了。经过一番争论,决定向东前进,力图与第八军的部队会合。 这一天剩余的时间,只要路上可能,他们一直在骑马快步前进。黑夜,当连马 的耳朵也看不见的时候,他们才派出侦察员去寻找附近的、隐没在一片漆黑之中的 罗日杰斯特文斯克村。他们停下来,没有下马,等了很长时间。瓦吉姆・彼得洛维 奇让马靠近捷列金的马,用膝盖碰了碰他的膝盖。 “喂?”他问道,“或许你总要解释解释吧?……可以跟你谈话吗?” “可以。” “你为什么要演这出戏?” “演什么戏,瓦吉姆?” “用不装子弹的手枪……” “你疯了!”伊万・伊里奇从马鞍上向他探过身去,可是,除了模模糊糊的一 片和黑黑的眼窝以外,什么都分辨不清。“瓦吉姆,那么不是你取出的子弹吗?” “不是我从你的手枪里取出的子弹。……我开始在想,你比表面上看起来要有 心计得多。……” “我不明白。……我是胆怯了……这怎么说得上是有心计呢?……如果我是你 的话,我就不提这件事啦。……” “别支支吾吾的!……” 他们小声说着。罗欣浑身颤抖着,好像戴着脖圈[注]。 “全骑兵连都清楚地看到了干草垛旁边那令人作呕的场面。……你知道他们在 说什么吗?说你在演一出蹩脚的喜剧……说你想在革命法庭上换取自己的性命。……” “鬼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不!你听我把话说完!”罗欣的马也开始烦躁起来,“你必须凭良心回答我。 ……在这种时期,就是对一个人的考验。……你是不是经得起考验!你知道自己身 上的污点吗?……你没有权利有污点。……” 他的马焦躁不安地甩着尾巴,抽得捷列金的脸很痛。于是伊万・伊里奇声音嘶 哑地喊道,顶得喉咙直发哽: “走开!……我一刀壁了你!……” 政委切斯诺科夫马上从黑暗中说道: “小伙子们,你们别叫喊啦!是我把子弹拿掉的。” 对这句话,罗欣和捷列金谁都没有答理。他们谁也看不见谁,两个人呼哧呼哧 地喘着气――一个因为受了奇耻大辱,另一个因为愤恨还在恼火。这时,从黑暗中 传来如枪声一样短促的说话声: “站住!站住!” “什么人?” “放开手!……” “你们是谁的部队?” “我们是自己人,你们是谁的部队?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这是侦察队遇上了侦察队,他们骑着马互相在对方身边兜着圈子,既怕在漆黑 之中亮出武器,又因为怒气冲冲而不愿意分道扬镳,于是便喊叫着、咒骂着,根据 这些难听的话语,他们都感觉到彼此是自己人,都是红军。 “你干嘛抓着我的笼头?……” “你们是什么部队?……” “他妈的,用不着你问,我们是一支强大的骑兵部队。” “你们的部队在哪儿?” “向后转,跟我们走吧。……” 双方的侦察队终于平静下来,和好地向骑兵连走去。原来,罗日杰斯特文斯克 村离得不远,就在树林和小沙的后面。对村里驻扎着什么部队这一问题,一个不相 识的侦察兵不太有礼貌的答道: “你们到了就知道了。……” 谢苗・米哈依洛维奇・布琼尼和他的两个师长坐在农舍的桌子旁边,用一个大 茶炊喝着茶。看见捷列金、罗欣和切斯诺科夫走进来,谢苗・米哈依洛维奇高兴地 说道: “我们的部队增加了。你们好。请坐,跟我们一块喝茶吧。” 他们走到桌子跟前,向布琼尼问好,他正调皮地看着这位流浪的旅长和他的参 谋人员(他们的事,他已经全都知道了);他们又向第四师师长问好,他个子不高, 可是蓄着两撇吓人的唇髭,简直可以毫不费劲地塞到耳朵里去;又向第六师师长问 好,他向每个人伸出一只大手,使劲地握着,仿佛要把一块马蹄铁弄弯似的,他那 年轻的、红扑扑的脸膛流露出深沉的稳重。 谢苗・米哈依洛维奇问,他们把部队的夜间宿营地安置好了没有?部队有没有 什么怨言和要求?罗欣回答,已尽可能地安置好了,什么怨言也没有。 “没有,那很好,”布琼尼答道,其实他很清楚,他的骑兵军团驻扎下来做短 暂夜间休息的那个村庄,甚至连一只苍蝇都没有容身之地了。“你们干嘛都站着, 拿条凳子,坐下吧。我可是清楚地记得你,捷列金同志,那次你们狠狠地教训了一 顿顿河哥萨克。……嘿嘿……”他感到非常满意,眯缝着眼睛,向桌子旁边的几个 交谈的人瞥了一眼;第六师师长平静地点点头,也肯定地说,那一次确实是给了哥 萨克一次狠狠的教训,第四师师长高傲而冷漠地点了一下他那卡尔梅克人的脸。 “那么这一次马蒙托夫也轻轻地揍了你们几下。跟着你的是什么部队――是警卫队 还是战斗部队?” “战斗部队,一个骑兵加强连。”捷列金说。 “马匹的情况怎么样?” “马匹的情况良好,”罗欣急忙回答,“前脚都钉着掌。” “你瞧,连前脚都打着掌!”布琼尼惊讶地说,“我一直在想,你们干嘛跑老 远去找第八军,或许他们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我必须向军长报告。”捷列金说。 “你就向我报告吧。……怎么样,两位师长,我们把旅长和他的骑兵加强连收 留下来吧?” 两位师长点点头,表示同意。布琼尼从一个小铁盒里抓了一撮烟,卷起纸烟来。 “你们没有必要走那么远,”他重复道,“就加入我们这一伙吧。我正和师长 们坐在这儿考虑,考虑之后决定:我们的马匹在发胖,我们的战士们感到寂寞,因 此我们要到北方去寻找马蒙托夫将军。我们正在赶路――他躲避我们,而我们要追 赶他。……” 谢苗・米哈依洛维奇在开玩笑,其实情况是非常严重的。一听说马蒙托夫军团 已越过红军的战线,他就冒着掉脑袋的危险,违抗最高军事委员会主席亲自下达的 命令――坚定不移地继续执行即使不是背叛的、现在看来也明显是愚蠢的和蒙受耻 辱的作战计划――自作主张地急忙去追击马蒙托夫。布琼尼和他的师长们完全想象 得到,在总司令的办公室里,钢笔在怎样拼命地沙沙写起来,在莫尔斯电报机上, 在直通电话的那一头,什么样的、使人嗅到死亡气息的威胁,在等待着他们。但是, 对他们来说,拯救莫斯科比自己的脑袋更宝贵。他们看到,只有马上去追击马蒙托 夫,消灭这支优秀的白军骑兵,才能拯救莫斯科。这支骑兵肯定经受不住布琼尼七 千人的攻击,而会粉身碎骨地倒在茨纳河和顿河之间辽阔的田野上,对此,他们是 毫不怀疑的。而赶上马蒙托夫,那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他从土匪那儿学会 了在各个村庄换掉受伤和疲惫的马匹的那套惯例。 马蒙托夫那骠悍的、可是懒散的顿河团队,在人数上要多得多。但是他不打算 与布琼尼交战,他害怕这个正在追击他的、有经验的敌手:这已经不是什么打游击 的骑兵了,而是一支在旷野上与它遭遇、与它厮杀起来――但愿不要如此――感到 最可怕的、正规的俄罗斯骑兵。布琼尼行进得较慢,但是比较聪明――有时选择比 较近或者比较方便的道路,有时迫使马蒙托夫遇到那些难以搞到饲料和精力充沛的 马的地方。 这种追击,这种两支强大的骑兵的殊死竞赛在一天天地进行着。在秋天的雾霭 中显现出来的烟气和火花,表明了马蒙托夫的去向。他往往是猛烈攻击红军的后方 部队,随后就匆忙地跑到一旁去。布琼尼终于使他上当受骗把他追上了。清晨,菜 园里的几株白柳的黑糊糊的轮廓刚刚依稀可辨,谢苗・米哈依洛维奇就率领一个骑 兵连冲进了马蒙托夫宿营的一个破败的小村庄。 但是,在村子的另一头,一辆套着三匹栗色马的马车立刻从一个大门里冲了出 来,飞也似的离开了。在这辆敞篷马车里,马蒙托夫光着头,大衣敞开着,从座位 上转过身来,向跑在前面的一个蓄着唇担的、披着黑色斗篷的骑马的人开了几枪。 他已认出是布琼尼,但是卡宾枪在他手里直颤动。他们追赶着这辆马车,可是那几 匹像风一样的栗色顿河马拉着马车跑了。 粗野的喊声、武器的碰撞声、零星的枪声仍然在各个院落里响着――这是将军 的私人卫队的哥萨克在拼命搏斗。布琼尼的部队仔细搜察了全村,把一些惊慌的人 从各个角落里赶到街上,这些人有的穿着衬裤,有的吓得只穿了一只靴子。原来他 们都是乐师。大家把他们围住,拿他们开起玩笑来。谢苗・米哈依洛维奇骑马走过 来,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就吩咐他们把乐器拿来。 乐师们看到布尔什维克并没有用马刀砍他们,只是开开玩笑,就跑回去,赶快 穿好衣服,把自己的军号、黑里康大号、小号、短号都拿来了――他们的所有的号 角都是纯银的。布琼尼的部队惊奇地砸着舌头。好一批战利品! “好吧,”谢苗・米哈依洛维奇说道,“我们至少从癞皮狗身上拨了一撮毛。…… 你们会不会演奏《国际歌》?” 你要乐师们演奏什么,他们就能演奏什么――他们中间有莫斯科音乐学院的学 生,为了挣点钱和白面包,这一年半以来,他们从一个城市跑到另一个城市,躲避 着大屠杀、填写调查表和巷战,直到他们在罗斯托夫被动员来。那个鼻子像块被酒 浸透的海绵的乐队指挥,甚至宣布自己是个坚定的老革命者。一看他那紫青的鼻子, 你就会相信,他不会伤害人。 马蒙托夫这一次又避开了交手。他的军团以迅速的运动脱离了接触。追击仍在 继续着。但是他的意图已很清楚――穿越红军的战线回到自己那一边去。这是布琼 尼最担心的:要是那样,整个征讨就会付之东流,那就大概不仅要对总司令负责, 而且更糟的是要对最高军事委员会主席负责。 糟糕的是,无法建立任何联系,不知道这些日子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终于到达了铁路线。布琼尼和他的参谋长、政委向前急驰,一到火车站就坐在 了电话机旁。从电话线上向他传来了如此惊人的消息,于是他急忙把师长和年长的 指挥员们召集到车站来。 他们聚集在餐厅里,从打破的大窗户里看到,各个骑兵连以行军队形开过来, 正通过铁路路基。他们后面,在乌云的压迫下,紧贴着地面,一抹昏暗的晚霞伸展 开去。一排排骑兵,长矛上飘扬着小旗,正在登上斜坡,骑在强壮的马上,看上去 人就像是铁铸的,显得无比坚强。瓦吉姆・彼得洛维奇望着窗口,在晚霞的反光中, 他的脸显得那样自豪、凝重,仿佛完全呆住了,这便捷列金不胜惊讶。 “我们本来应该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性质的……”他瓮声瓮气地说道,伊万・伊 里奇凑过去,以便听得更清楚,“我们忘记了这一点。……对于这种背叛行为,什 么样的惩罚都嫌不够。……亲吻大地吧,因为它已经宽恕你了。……” 自从在干草垛旁边吵了嘴,瓦吉姆・彼得洛维奇还是第一次这样开口说话。捷 列金知道他很苦恼,知道他沉默不语不是出于傲慢,更准确地说是由于绝望,因为 他无法对捷列金表示歉意,也不能仅仅说句“对不起,伊万……”现在,经过长时 间的紧张和疲惫之后,对失去的、忘却的、又重新得到的祖国的充实感觉,这种时 刻又降临在他身上,而同时这也是请求原谅的一种表示。 伊万・伊里奇咳嗽了一声,也想对瓦吉姆・彼得洛维奇表示一下好意,把那愚 蠢的争吵一笔勾销,让它见鬼去,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时候,布琼尼从 电报室走出来。大家把他围住了。他说道: “同志们,重大消失。……让我们先从不愉快的消息谈起。同志们,奥廖尔已 被库捷波夫占领。他的侦察队已经到了图拉。这次进攻使他将一个宽阔的楔子插入 我方战线。第八军和第十军已被迫向东撤退。第九军和第十三军向西退却。……就 是这样,不过这是上星期的情况。”布琼尼停顿了一下,他的目光流露出愉快的神 色,“从那时候,情况发生了很多变化,同志们。……首先,我让你们高兴高兴: 总司令部已全部撤换,最高军事委员会主席再也不会在南方战线发号施令了。…… 奥廖尔已被我们收复。……著名的科尔尼洛夫、马尔科夫和德罗兹多夫的部队已经 在奥廖尔和克罗马密之间被彻底粉碎。……我们期待已久的事情开始了。……详细 情况目前还不清楚,但是有一支特别的突击队正在顺利地采取行动,对库捷波夫进 行反击。” 谢苗・米哈依洛维奇又停了下来,手里搓弄着那条电报纸,唇髭微微颤动着, 他像老鹰似的瞥了一眼站在他周围的指挥员。 “我们军团的作战行动不是按照总司令部的命令,而是违反这一命令而进行。…… 命令我们向南,向萨里斯克草原,向第十军几乎被歼灭的马内奇河挺进,而我们却 向北走。我们不是出现在左岸,而是出现在右岸。我们不是甩开顿河骑兵,而是紧 紧抓住它的尾巴不放。这样不好,是不行的!……至于说我们那朴实的见解,那么 我们的头脑是农民的、哥萨克的头脑,我们本不该有自己的见解――因为在总司令 的参谋部里自有那些知识渊博的、清醒的头脑去考虑这些事情。……你瞧,我们一 边走,总司令的命令跟着就来了,我没有拿,也没有看:你要一看,马刀大概会从 你手里掉下来。……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一道命令到底还是追上了我。……命令没 有冗长的话。……”他把电报纸条展开,不让它卷起来,读道:“给骑兵军团司令 布琼尼。……侦察队的最近情报表明,敌人的骑兵正从沃龙涅什区向北移动。兹命 令骑兵军团司令布琼尼歼灭敌人的这支骑兵。……’完了,简短明了。可见,我们 的头脑理解得是正确的……命令是由南方战线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斯大林在谢尔普 霍夫的总司令部签署的。” 卡嘉回到了莫斯科,回到了阿尔巴特街斯塔罗柯纽什尼亚胡同的那所带顶楼的 独家住宅(战争开始时,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斯莫克甫尼科夫和达莎一起从彼得 堡来到这里,卡嘉也从巴黎回到这里),回到了那间屋子,在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安葬的令人悲痛的那一天,卡嘉的生命曾经在这儿陷入更加强烈的沮丧绝望之中。 那时候,她蒙着皮大衣躺在床上,不想再活下去了。……她叹了口气,从皮大衣底 下爬起来,来到餐厅,想弄点水把吗啡喝下去,在暮色中,她突然看到了自己的第 二次生命:瓦吉姆・彼得洛维奇正坐在那里等着她。…… 如今,她生命的第二个周期――这一紧张的、亲切的、痛苦的周期已经结束了。 那条不可挽回的损坏的漫漫长路已经落在后面。7月中旬,当卡嘉带着包裹从莫斯科 基辅车站走出来的时候,她特别强烈地感到了这一点。孩子们在变浅的莫斯科河里 泼着水,寂静之中,他们的声音听起来感到刺耳的凄凉,岸边枯萎的草地上坐着一 个垂钓的老人。卡嘉走到萨多夫街,那里整个林荫道上的栏杆都没有了,对这种寂 寥她感到很吃惊――只有高大的菩提树在簌簌作响,碧绿的树阴遮盖着人去屋空的 住宅。昔日熙熙攘攘的阿尔巴特街如今既没有电车,也没有出租马车,只有寥寥的 行人耷拉着脑袋,从生锈的铁轨上走过。卡嘉走到斯塔罗柯纽什尼亚胡同,一拐弯, 终于看到了自己那座房子――她的双腿都瘫软了。她在对面的人行道上站了好久好 久。在她的记忆中,这座住宅好像很漂亮,金灿灿的,光滑、洁白的柱子,明净的 窗户上挂着窗帘。……那里住着形影不离的卡嘉、瓦吉姆・彼得格维奇和达莎。…… 曾经有过的东西难道就消失得无形无踪了吗?难道生活就像躺在枕头上的脑袋里的 梦境一样瞬息即逝吗?难道生活被山变的幻觉所迷惑,醒来后长叹一声就悄悄地消 泯了吗?不,不,在已经逝去的日子里,有时候,在突如其来的喜悦中,人们简直 一下就惊呆了――譬如卡嘉,手中的装吗啡的小瓶掉在了地毯上,软弱无力地躺在 瓦吉姆・彼得格维奇那僵硬的胳膊上,他激动着火烧火燎的,小声地对她说着爱的 话语。这不是梦,它没有消失,它现在依然在那里,在黑洞洞的窗户里面。而且在 那里,还有他们一起度过的第一夜,他们彻夜未眠,好像痛苦似的在默默地、深深 地亲吻着,反复地说着那老一套的、却仍然新鲜的话――惊异于黝黑的、有力的手 和白皙的、纤细的手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是温柔和最刚强的结合在一起的天下这独 一无二的奇迹。…… 那座住宅歪歪斜斜地矗立着,那么破败可怜,墙皮完全剥落,根本也没有什么 白色的半圆形柱子。那是卡嘉想象出来的。一楼靠边的两个窗户,里面糊着报纸, 其余的窗户上都溅满了干泥巴,显然,里面没有住着人。……以前曾经是达莎的卧 室的顶楼,所有的窗玻璃都被打碎了。 卡嘉穿过街道,敲了敲褐色油漆已片片剥落的前门。地敲了好长时间,才发现 门把手那个地方只是一个塞满尘土的泪眼。这时候她才想起来,应该从胡同里绕过 去走后门。便门开着,一条几乎看不出来的小路从门口一直穿过杂草丛生的庭院。 看来,这里毕竟还有人住。 卡嘉敲了敲厨房的门。过了一会儿,一个矮个子的人开了门,是个淡黄头发的 男子,脸色像纸一样苍白,戴着眼镜,大脑袋乱蓬蓬的。 “我已经喊叫您,说门没有闩着。您有什么事?” “对不起,我想问一问: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一位老太太,是不是还住 在这儿?” “是,住在这儿,”他用一种像是在推论数学公式的声音答道,“但是她已经 死了。……” “死了!什么时候?” “不久前,确切的日子记不清了。……” “那我现在怎么办呢?”卡嘉不知所措地说道,“我的这套房子有人住吗?” “我不知道这套房子是不是您的,可是已经有人住了。” 他本来想要关上门,可是看到这位漂亮的女人眼里噙满了泪水,就迟疑了一下。 “这叫人多么难受呀!……我是直接从车站来的,现在到哪里去呢?我已经两 年不在莫斯科了,现在回家了,可是您瞧……” “回家?”他惊诧地问道,“回莫斯科?……” “是啊。我一直住在南方,后来在乌克兰。……” “真是莫名其妙!您是不是有点不正常?” “不。……为么?难道回家就这么奇怪?” 这个人消瘦的、像纸一样苍白的脸上,薄嘴唇的一角微微掀起,凹陷的腮帮有 一边皱了起来。 “怎么回事,您不知道在莫斯科人们都快饿死了吗?” “我听说食品短缺……可是我需要的很少……而且这也是暂时的。……十分艰 难的时候,最好还是待在家里。” “您,说实在的,到底是谁?” “我是一名教师,叶卡捷琳娜・罗欣娜……我现在就让您看一看……” 卡嘉用牙齿解开粗麻布口袋上的结,掏出一张教育人民委员部的证明书。 “我在基辅一直工作到疏散,在一所俄罗斯小学里。……人民委员要我无论如 何不要留在白军占领区……我自己也不会留下的。……他还给了我这封写给人民委 员卢那察尔斯基的信。……可是这封信封着。……” 那人看了看证明书,又看了看信封上的地址――他的一切动作都很缓慢。 “说实在的,老太太的房间没有人住。如果您一定要住在这儿,那您就搬进去 住吧。……不过这里都是些发霉的破烂东西。……在莫斯科,任何空着的房子都可 以去住。……” 他闪到一旁,让卡嘉走进了堆满破损家具的昏暗的厨房。他指了指老太太房间 的钥匙,那钥匙挂在熏黑的走廊里的一颗钉子上,随后就慢慢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了(那原先是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书房)。卡嘉费力地把门打开,走进了窒间的 房间,两个窗户外面都溅满了泥点。这里曾是卡嘉的卧室,她的床仍旧放在老地方, 墙上扔挂着那个镂花的小药橱,橱门上画着褪了色的人面鸟和美人鸟――那时她就 是从这个小橱里拿的吗啡。已故的玛丽亚・康德拉季耶芙娜把整个寓所里最好的东 西都搬到这里来――沙发、安乐椅、书架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全都坏了,上面结 满蜘蛛网,积满了灰尘。 绝望笼罩在卡嘉的心头――在偌大的、被7月的骄阳晒得灼热的、萧条而饥饿的 莫斯科,在这堆满了不必要的东西的、不通风的房间里,必须开始生活,开始她的 生活的第三个周期。她坐在光秃秃的床垫上,默默地哭起来。她非常疲惫,肚子又 饿。面临的困难和麻烦,对于她那一点微薄的力量来说似乎是难以克服的。她想起 了学校旁边那间可爱的、有点倾斜的小房子,房前的小果园,篱笆后面丘陵起伏的 田野……门旁的扫帚,外屋的水桶,透过窗口的树叶,落在孩子们的练习本上的绿 莹莹的光线……无忧无虑的、快乐的孩子们,还有可爱的小男孩――伊万・加夫里 科夫…… 为什么不能永远留在那儿呢? 卡嘉从床上爬下来,想弄点水,泡一泡从基辅带来的干面包。可是,要开始生 活,却连一只玻璃杯也找不到!卡嘉气冲冲地擦干眼睛,就去找那个脸色苍白的人。 她轻轻地敲了敲门,细声细气地说道: “请原谅,我总是打扰您。……” 他慢腾腾地走过来,开了门,定定地望着卡嘉,仿佛很吃力地想着。 “请原谅,您有没有杯子,我想喝点水。” “我叫马斯洛夫,马斯洛夫同志,”他说道,“您要什么样的杯子?” “您多余的,什么样的都成。……” “好的。……” 他走到屋子尽里面,让门开着,卡嘉看见用没有创光的木板钉成的架子上放着 很多书,把架子都压弯了,写字台上有打开的书和手稿,一张破旧的铁床上也堆着 书,地板上满是垃圾,窗户上糊着发黄的报纸。马斯洛夫依然慢腾腾地回到卡嘉面 前,递给她一个脏兮兮的杯子,说道: “您拿去吧,别还了。……” 在厨房里,卡嘉好不容易才挤到泄水盆那儿,上面也堆满垃圾,水倒是有。卡 嘉把杯子洗干净,痛痛快快地喝了个够,才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想在吃面包之前, 先把窗户打开,自己也稍微洗一洗。但是,要打开被油腻封死的窗框可不容易。卡 嘉忙活了好长时间,剔油腻,用椅子腿砸窗销,大声地叹着气。听到响声,马斯洛 夫来了,他诧异地、默默地瞅了卡嘉一会儿。 “您为什么非要把窗户打开呢?” “这里闷死人。” “您以为街上的空气就新鲜吗?都是灰尘和臭气。家家都在霉烂。……我劝您 还是别打开。”卡嘉站在窗台上,听了这番话,把嘴唇一闭,又开始用椅子腿敲起 来。“就算您打开了,到了晚上,您还得关上。……何必自费劲呢?……” 窗销终于弄开了,卡嘉从窗台上跳下来,敞开窗户,探出身子,贪婪地呼吸着 街上的空气。 “是啊,是啊,”马斯洛夫沉思地说道,“城市问题我们还没有解决。”他的 膝盖突然颤抖了一下,不由地弯了下去,他四下望了望,看看什么地方可以坐一坐, 结果他只好靠在门框上,把两个大拇指插进松松地束在穿脏的粗麻布材衣外面的带 子上。“雪在融化,所有的污泥,垃圾、死狗、死猫,甚至死马,都还扔在马路上, 院子里。……有些东西被雨水冲刷掉了,但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卡嘉打断了他的话: “请问,您这儿的浴室还可以用吗?” “不知道。……有个自来水管道工在这儿住了些日子。……每逢星期日他就在 厨房和浴室请忙活――都是他自己主动干的,可是他上前线了。……” “您知道吗,您应该走了。”卡嘉坚决地说,“我要把房间稍微收拾一下,自 己也洗一洗,然后再到您那里去。……首先,我必须打听一下各种地址。……在莫 斯科,我什么都不知道。……您帮助帮助我好吗?” “好,好,今天是星期日,我整天都在家。……” 他慢慢地离开门框,走了。他一走,卡嘉随手就把门闩上了。重要的是先发一 通脾气,这样,事情才会紧张地做起来。她把上衣和裙子脱掉,免得弄脏,接着就 开始扫除灰尘。各个箱子里多多少少都塞着一些破烂。卡嘉翻着翻着,找到了有她 的记号的床单,然后又找到她的衬衫和裤子,还有几双补过的袜子。玛丽亚・康德 拉耶芙娜可真是个好人――她竟把这些珍贵的东西保存了下来!……这位过世的老 太太,一般说来有点贪心,手脚不怎么干净。……算啦――愿她入土为安吧!…… 当天晚上,马斯洛夫让卡嘉看了他的手稿,甚至还给她读了其中的一页,这是 一部研究空想社会主义经典作家的历史著作。他对坐在他那张没有收拾的床上的卡 嘉说道: “您会觉得奇怪,在这种时代还研究什么乌托邦主义者?无产阶级专政时代的 乌托邦!它的内在逻辑在哪里?您承认您感到惊奇吧?” 卡嘉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她点点头,承认自己确实感到很惊奇。 “其实这里是有逻辑的。……我现在就把19世纪中叶某些人和小集团试图实现 乌托邦思想的情况详细谈一谈。这是社会运动史上最有趣的篇章之一。……” 他从卡嘉面前扭过脸去,以掩饰他那露出细小牙齿的冷笑。 “但是我只能在星期日写作。我在区委会里工作,我们人很少:在莫斯科几乎 不剩什么党员了。……只是因为我的健康情况极差,所以才没有被动员去前线。…… 我真是身心交瘁。……” 尽管他一副病态,几乎完全凭一股精气神,马斯洛夫办事却相当麻利。第二天 他就和卡嘉一起去了教育人民委员部,给她介绍了她需要的同志,还帮助她办手续、 领食品配给证。 没有他,卡嘉在偌大的人民委员部里肯定会完全不知所措,那里有很多科、处 和主任,尤其是那种不安和对因循守旧厌烦的情绪,促使他们一星期至少有一次要 带着他们的办公桌、橱柜和档案,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从一层楼搬到另一 层楼,而且还要改变内部的管辖、联系和责任制度。 卡嘉立刻被委派担任了普列斯尼亚区一所小学的教师。在另一个处,她被动员 去参加扫盲夜校的社会工作。在第三个处,她又被一个非常瘦的、黄褐色皮肤的、 瞪着一双狂热的大眼睛的人缠住,他带着卡嘉穿走廊、登楼梯,来到了艺术宣传科。 在这里,让她到工厂去做巡回演讲。 “演讲的内容我们以后再确定,”那个黄褐色皮肤的人对她说,“会给您有关 的书籍和计划的。用不着慌张,您是个文化人,这就足够了。我们的悲剧就在于, 我们有文化的人实在太少了――半数以上的知识分子在怠工。对此他们将会非常懊 悔的。其余的人都被前线吞掉了。您的到来给大家留下非常好的印象。……” 最后,一个结实的、显得特别忙乱的人,长着两片大嘴唇,穿一件托尔斯泰式 的帆布上衣,腋下都发绿了,在一条走廊里碰上了卡嘉。 “您是一位演员吧?刚才有人把您指给我看,”他急急忙忙地说了起来,也不 注意卡嘉回答说她是教师,就搂住她的肩膀,带着她在走廊里走起来!”我把您编 入流动宣传队,您乘专车去前线,离开莫斯科以后,面包就不限量了,还有糖和上 等的奶油。……至于节目嘛,啊,以您的身段,唱歌、跳舞,红军战士都会鼓掌欢 迎的。……我派契布蒂金教授去前线了,他已经60岁了,他究竟是化学家还是天文 学家,我哪知道呢,如今他被称做‘流动宣传队之王’――他唱贝朗瑞[注]的讽刺 歌谣。您不用感谢我,我纯粹是个热心人。……” “听我说!”卡嘉挣脱了他的手,嚷道,“我有学校,还要演讲和扫盲……我 体力上吃不消。……” “什么叫体力上?我体力上就吃得消?夏里亚宾[注]体力上也吃不消,可是我 给他弄了一箱白兰地酒,他现在就自己要求上前线了。好吧,您考虑考虑吧。…… 我会找您的。……” 卡嘉走回家去,她被责任压倒了。从阒无人迹的胡同里刮来的热风,将鹅卵石 马路上的尘土和纸片卷得飞旋起来。卡嘉拐向特维尔林荫道。她心里算计着――如 果睡六个小时,她的时间够不够?那就是说,剩下十八个小时。……不够!在学校 上课,批改练习本,准备明天的功课――扫盲――不得少于两小时。……我的天, 再加上来回走路的时间呢?还有演讲和来回走路的时间呢?而且,这些事物总要准 备一下吧。……十八个小时是不够的! 卡嘉在林荫道边坐下来,说不定就是她和达莎在1916年遇到别索诺夫时坐过的 那条长凳。那时,他满身尘土,勉强地拖着两条腿,艰难地走着。……多么荒唐! 两个毫无用处的女人竟不知道该如何打发多余的时光,当别索诺夫说道――完全是 从亚历山大・勃洛克[注]的诗中引用的:“一个死人在活人中间装做有生命、有感 情是多么困难!……”然后,向她们鞠了一躬,就慢慢地走过去了,她们俩竟感到 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幸,望着他的背影,看到他那条半军服式的裤子仿佛走着走着就 会掉下来似的,特别使她们觉得可怜。…… 应该睡四个小时,等星期日再好好睡一觉。而且,买食品还要排队!卡嘉闭上 眼睛,呻吟起来。……风吹散了她那细细脖颈上的鬈发,随后钻进卡嘉头顶上的老 菩提树中间,刮得树叶大声喧哗起来。……在这喧哗声中,卡嘉终于不再用解答如 何从一昼夜之中挤出多于二十四小时的时间这一问题来折磨自己?没有关系,总可 以对付的……她的思绪开始围绕着她身上出现的那种奇怪的变化徘徊起来,这种变 化不断使她感到惊奇和喜悦。当她后脑久靠在炉灶上,望着阿列克谢那狂怒的脸说 道“不”的时候,一种对新的幸福的平静而坚信的期待就在她心中开始萌生了。春 天的时候,她已经体验到一点这种幸福了: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她总是把过去的一 天回想一下――其中没有一点阴暗的或者令人感到烦闷的东西。卡嘉很喜欢自己。 即使现在她也是过于感到恐惧和绝望――似乎无法应付这些社会工作。……问题根 本不在这里:不久前还是一只可怜的、被人收养的小猫,现在突然成了一个重要人 物――原来卡嘉也为大家所需要,那位黄褐色脸膛、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的负责同 志,以非常尊敬的态度和她谈话。……决不能辜负这一切――如果教育人民委员部 的人说:“我们本来对她抱有期望,可是……”这才真正可怕呢。在莫斯科这儿, 已经完全不是那种样子了:那时候在草原上坐着大车,跟在阿列克谢的三套马车后 面颠簸着,嘴里嚼着一根麦秸,心想:“你的美丽对你这个俘虏来说有什么用呢?” 马斯洛夫要求卡嘉作详细汇报。当她向他转述了她与那位黄褐色皮肤的同志的 谈话的时候,马斯洛夫右边的整个腮帮露出了一圈圈苦笑的皱纹。 “嗯,嗯,”他扭过脸去,不看卡嘉,“知识分子的悲剧还仅仅是不幸的一半…… 还有更悲惨的事呢。” 8月1日,卡嘉开学了。赤脚的小女孩,小辫子用破布条或者细绳扎着,头发刺 得光光的小男孩,穿着破破烂烂的衬衫,悄悄地走进来,又悄悄地坐在课桌后面。 很多孩子的脸因为消瘦,看上去好像是透明的,显得很苍老。 整个第一天,卡嘉去熟悉这些孩子们,和他们坐在课桌旁边,问他们问题,引 导他们说话。怎样能够一下子引起孩子们的兴趣,她已经有了一点经验。她拿起一 本书,打开,说道:“这是一本书――白纸,黑字,灰格。你们就是把它从早看到 晚,它也没有什么更多的东西。可是如果你学会了读和写,学会了历史、地理、算 术和其他许多东西,那么这本书一下子就活了。…… 她回想起了在弗拉基米尔村的学校里,她那些男女孩子们的眼睛里有时开始闪 现出多么好奇的神色。她讲述的《苏丹王》[注]特别引人入胜: “你开始学A,b,B,然后把这些字母写在黑板上,然后根据字母读词,然后把 这些词从头到尾连续读下去,一定要大声读。……突然有一天,这些字行在你眼前 消失了,你看到的不再是这些字行,而是蓝色的大海和冲上海岸的波涛,你甚至听 到波涛拍击海岸的声音,随后,四十个顶盔披甲的勇士从海水的泡沫中走了出来, 快快乐乐的,浑身湿淋淋的,跟他们一起的还有蓄着胡子的大汉契尔诺摩尔……” 在普列斯尼亚这儿讲这个故事,她总觉得她的话没有钻进孩子们的耳朵里去, 而在一半窗户上钉着胶合板、墙上的泥灰已经剥落得露出砖头的教室里枯燥无味的 消失了。那些小姑娘的手那么瘦,简直可以穿过餐巾的圆环,那些小男孩们脸上满 是皱纹和浓疮,他们一声不响地听着,从他们的眼睛里,她看到的仅仅是宽容迁就。…… 他们都在想着别的事情。 课间大休息时,孩子们都来到院子里,但是只是几个小女孩用一只脚跳着,把 一块小石子踢来覆去,两个小男孩闷闷不乐地吵起嘴来。大多数人则坐在长着牛蒡 草的栅栏的阴影里,就那样坐着――因为他们谁都没有带着吃的东西。 他们都是住在这个区的工人的子女,很多人的父亲都上前线了。一个小男孩把 双手放在地上,望着普列斯尼亚上空的、像烟一样的云朵。卡嘉在他旁边坐下,认 真地问道: “你是米佳・彼得洛夫,我没有记错吧?” “对。” “你爸爸在哪儿工作?” “爸爸早就去打仗了。” “你妈妈怎么样?” “妈妈在家里,她有病。” “爸爸从前线来过信吗?” “没有。” “他为什么不写?” “有什么好写的呢?……高兴的事很少。……他走的时候,对我妈妈说:‘因 为你干活得了疝气,我一定要杀死十个将军。’……他勇敢极了。” “你长大之后想干什么?” “不知道。……妈妈说,这个冬天我们过不去。……” 无数白军正渐渐逼近莫斯科,秋天逼近得更快了。几个金色的、凄清的、明媚 的秋日过后,风就开始持续不断地从北方吹来,驱赶着一排排黑沉沉的乌云。 学校的小铁炉子没有东西可烧。卡嘉到教育人民委员会找那个黄褐色皮肤的同 志诉苦,可是他只是点头,一双激动的眼睛一直没有从卡嘉那可爱的脸上移开: “我理解您的焦虑,也珍视您的热情,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但是今年冬 天的燃料是非常糟糕的:倒是答应给教育人民委员会木柴,可是木柴还在沃拉格达 州,得用马车从那里运来。……总之,不管什么地方,只要可能,您就去催促催促, 施加点压力。……” 孩子们来上学,穿的都是破破烂烂的小大衣,或者是只能挂在果园里吓唬鸟儿 的、妈妈的破旧短棉袄,他们冻得脸色发青,浑身湿漉漉的,于是卡嘉终于决定去 公开盗窃,搞一次义务劳动去拆栅栏。看守学校的那个装着一条木腿的聋老头儿、 卡嘉和孩子们――他们几乎所有的人都去了――在一个昏暗的晚上,伴着冷风的呼 啸声,把栅栏拆掉,全部搬到学校的过道屋里。看守学校的人把它们锯成本柴。第 二天早晨,教室里就烧得暖烘烘的、滋润润的,潮湿的墙壁上冒着水汽,孩子们高 高兴兴地坐着,卡嘉站在讲台上给他们讲解太阳能(她自己也仅仅是昨天才从一本 有益的书《大自然的力量》中知道的)。 “你们看到的所有东西,孩子们――这张讲台,这些课桌,炉子里的火,还有 你们自己――这都是太阳的能量。……掌握太阳能,是人类的任务。……正是为了 这一点,才需要学习、学习、斗争、斗争。……现在,我们转入俄语课。……俄罗 斯语言――这也是一种太阳能,所以要好好地掌握它。……” 课间休息的时候,孩子们把各种新闻讲给卡嘉听。莫斯科普列斯尼亚区、甚至 国外贵族中间发生的事,孩子们都知道。卡嘉从这些谈话中得到了很多东西。比如, 报纸上还没有报导,她早已知道白军已突破奥廖尔,伤员开始从那里运来。两个小 女孩亲耳听到,米库林家里――他们是特意跑到那里去的――旋工斯捷潘・米库林 刚回来,真可怜,浑身都被子弹打穿了,他从床上抬起身子。――医生严格嘱咐他 必须躺着――用难听的声音对妻子和母亲嚷道: “在前线我们这边有背叛行为,背叛行为!把纸和墨水给我,我要给符拉基米 尔・伊里奇写信!优秀的无产者正在浴血奋战,正掩埋在潮湿的土地下,而不愿意 将莫斯科拱手让给白匪将军,奥廖尔的失守不是我们的过错――而是背叛!……” 听着这两个小女孩的讲述,米佳・彼得洛夫的脸色苍白得像灰泥,眼睛睁得很 大,流露出痛苦的神情,于是卡嘉就挽着他在课桌旁坐下,将他的头抱在怀里,但 是他默默地挣脱出来――他顾及不到什么安慰和爱抚了。 哗啦哗啦下了几天大雨,普列斯尼亚没人看来有膝盖深的、颜色像锡一样的稀 泥中。孩子们来上学,被那些像瘟疫一样在城里传扬的可怕谣言弄得心慌意乱。很 难让他们把心思集中在功课上。一个红褐色头发的小女孩克拉芙吉娅,没有准备好 加法和减法,在上算术课的时候大声哭起来。卡嘉用铅笔敲敲讲台,说道: “马上控制一下自己,克拉芙吉娅。” “我不能,卡―卡―嘉阿―阿―姨。……” “怎么啦?” 小女孩声音有点嘶哑地答道: “妈妈说,反正都一样,克拉什卡,别学算术啦。……” “胡扯,你妈妈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 “不,她说了:反正都一样――你是从泥坑里来的,还要回到泥坑里去。…… 那些军官们会把我们全都踩在马蹄底下。……” 黄昏时候,卡嘉去做扫盲工作,她紧靠着栅栏走着,为的是尽可能不弄湿双脚, 到了十字路口,她绝望地站住了,不知道如何穿过街道。在工人切斯诺科夫(不久 前被派住前线当政委了)的住宅里,她教的那十个女人这天晚上一个也没有到。半 年前才结婚的切斯诺科夫的妻子,怀着身孕,人瘦得可怕,满脸都是黄斑,对卡嘉 说: “现对您先别到我们这里来啦,请等一等,我们顾不到这些事。……这样您也 感到好一些。” 她给卡嘉看了她丈夫从前线捎回来的一张便条:“柳巴,要是图拉被占领了, 那你们就要做好准备。我们决不会放弃莫斯科,只要有最后一个人,他们就休想。…… 我写得很匆忙,顺便托人带回。……可能会有位战友罗欣去看你――你可以相信他。 他会把一切情况告诉你――要是我们的同志能听他讲一讲,那就好了。……如果他 需要什么,就让大家帮帮他。尽管如此,我仍然活着,身体很好,学会了骑马,这 是我从来没有想到的。……” “我们正在等着这位罗欣同志,不知为什么还没有来,”切斯诺科夫的妻子愁 闷地望着那湿漉漉的窗户说道,“到时候您来听听吧,我让一个女孩子去叫您。…… 这位罗欣是谁,是不是您丈夫?” “不,”卡嘉答道,“我丈夫早就阵亡了。” 回到家里,她把那个有一根烟筒通到小窗口外面的小铁炉子生了起来――这种 炉子外号叫“小蜜蜂”,因为把细本柴填进去生起来的时候,小炉子就嗡嗡叫起来。 这是普列斯尼亚区的工人们做的,并亲自把它安装在卡嘉的房间里,认为他们的女 教师要是夜里稍微暖和一点,工作起来更有干劲。卡嘉把湿透的靴子、袜子和溅满 泥点的裙子脱掉,在冰冷的水里洗了洗脚,穿上干衣服,把水壶灌满,放在炉子上, 随后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块灰不溜秋的、扎手的面包,切成一片一片的,放在干净 的餐巾上,旁边放着一个茶杯和一把钥匙。她心不在焉地做着这些事情。当厨房的 门砰地响了一声,马斯洛夫那慢得难以忍受的脚步在走廊里慢慢走过去的时候,她 就走过去敲了敲他的门: “啊,您好,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请坐。这种恶劣的天气。……我 看,您越来越漂亮了,变得更美了,是的……” 这天晚上,不知为什么他特别恼火。卡嘉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到 处那样惶惶不安?他连头都没有转过去,薄薄的嘴唇一撇,露出一抹恶狠狠的冷笑。 “您感兴趣的是党内新闻还是别的事情?前线的情况吗?我们正在挨打。我还 能对您说什么呢?在挨打!而在莫斯科,像往常一样,却充满了乐观主义的、蓬勃 昂扬的情绪。……正在大批地动员共产党员去抵抗邓尼金。……在彼得格勒,资产 阶级街区正在进行大规模搜查。……由于燃料匮缺,已经通过一项决议,把所有的 工厂都关闭。……最新的、也是最令人鼓舞的消息就是:宣布要进行党员的重新登 记,也就是说,要清扫奥吉亚斯的牛圈[注]了。……这样,我们就一定能战胜邓尼 金、尤登尼奇和高尔察克……” 他拖着双脚在满是烟头的屋子里走着。衬裤的松开的带子,从他那又湿又脏的 裤子的裤筒里拖拉出来。……他一边踱来踱去,一边弹着响指,可是因为手指松软 无力,已经弹不出响声来了。 “这样,我们一定能胜利,一定能胜利。”他用嘲笑的声音重复着,“这些事 情您当然不可理解。……您不可理解,这并不奇怪。……比如说,连我都不可理解, 这可就太奇怪了。……我简直什么事情都弄不懂了。……社会主义是建立在物质文 明的基础上的。……社会主义是劳动生产率的最高形式。好!高度发展的工业的存 在是不是必要的?是必要的。高度发展的、为数众多的工人阶级的存在是不是必要 的?当然是必要的。我们读过卡尔・马克思的著作,扎扎实实地读过,……那有什 么关系呢;我们来重新登记吧。……我们还有力量继续斗争。……” 卡嘉从他那里没有清楚地打听到什么。第二天,她到教育人民委员会去请示, 走廊里吹着刺骨的寒风(不是什么地方的窗户打破了,就是故意打开的),以前这 里可从来没有发现过有穿堂风。尽管这样,到处有一群一伙的工作人员聚在一起小 声说着话,卡嘉枉然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只有一个女职员把鼻子掩在磨 损的臭鼬皮领子里,告诉她: “您怎么回事,女公民,还没有睡醒吧?您不知道我们大概要疏散到沃洛格达 去吗?……” 如此出其不意地一下子发生了突变。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卡嘉就跑到学 校去了。在萨多夫大街,她不得不停下来等着。工人的武装队伍正在从冻硬的污泥 土走过,把高大的、光秃秃的菩提树底下水洼上结的一层冰踩碎了,而在菩提树之 间,风以冬天的气势哀号着。他们后面是大车。接着又是纵队,一队紧挨着一队, 慢慢地行进着,像是着了魔似的。《国际歌》此起彼伏,声音庄严,不太和谐。他 们举着的红布横幅上,匆忙地写着歪歪斜斜的字:“大家都去与邓尼金白匪作斗争!” “全世界无产阶级革命万岁!”“彻底消灭世界资产阶级!”一批批新的纵队不断 地从阴暗的晨雾中走近,又走过去。卡嘉望着这些面孔――胡子拉碴、消瘦、疲惫、 黝黑,他们的目光中、紧闭的嘴唇上,仿佛有一种共同的东西:克制着的痛苦、决 心、坚定…… 在学校里,孩子们马上告诉卡嘉一个新消息:昨天列宁在普列斯尼亚机械厂里, “征收党员周”开始了。…… 在离沃龙涅什不远的地方,什库罗的库班军团与马蒙托夫汇合在一起。现在马 蒙托夫已经有六个骑兵师来对付布琼尼的两个骑兵师。他停下来,开始等候布琼尼。 马蒙托夫很小心谨慎。他分出一部分兵力加强沃龙涅什的防务;把两个军改编为三 个纵队,并选定了包围和消灭红军骑兵的作战地点――一片背靠铁路路基的广袤田 野。一辆铁甲列车――一只装有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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