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18 没有一点风,太阳灼烤着察里津那空无一人的街道,大门洞开的门口堆着一堆 堆垃圾。居民们都躲藏起来。只有装运公家财物和机关档案的大车在通往伏尔加河 的坡道上轰隆隆地疾驰看。城市正在度过它的最后时刻。在通往这座城市的要冲上, 马内奇河一战之后大大减员的第十军,勉强顶住了弗兰格尔将军新组建的北高加索 军的攻击。 电话局还在工作,可是城里既没有水,也没有电。工厂停工了。一切可以从城 里运走的东西都旋下、卸掉、拆开,运到码头上。在工人居住区,只剩下小孩和老 人了。在这十个月之中,为保卫这座城市付出极大牺牲的察里津的无产阶段,并不 指望白军的宽恕――那些还能打仗的,都在红军中打仗,其余的都挤在车厢顶上、 轮船甲板上和船舱里撤走,人们一路朝北走――走到哪里算哪里。伏尔加河岸上的 本材场快烧光了。大炮的轰隆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了。 城市的整个生命集中在火车站和码头上。伏尔加河岸上堆满了口袋、箱子、机 器和机床零件――几百个人浑身大汗,正在喊着、骂着搬运这些东西,顺着跳板把 它们拖到轮船上。几个人正等着上船,他们排着拥护的队伍,或在忍饥挨饿,默默 无语地躺在岸边,透过那纹丝不动地笼罩在空中的尘土,望着在阳光下闪烁的油污 的河水。6月底,宽阔的伏尔加河变得那么浅,对岸的沙滩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靠近 了,有些人赤身裸体地在沙滩上走来走去,或在水里洗澡。河的这一边,也有人在 码头之间那飘浮在冒着热气的水面上的垃圾中间洗澡。可是,就连河水也散发不出 一丝凉意。 剥蚀、肮脏的轮船,一艘接一艘地停靠在码头,从上面传来谵妄的叫声。甲板 上挤满了难民和红军战士――活人类杂在死尸和呻吟、嘟囔、在谵妄中发狂的斑疹 伤害病人中间。几十艘轮船和拖船,船舷擦着船舷,等待着装货和卸货,汽笛嘶哑 地响着。它们都是从下游阿斯特拉罕和黑雅尔来的。 身上沾满石灰的卫生兵跑上甲板,从躺着的病人身上跨过去,把死尸挑出来, 扔到岸上,给活人腾出地方。他们撒着石灰,洒着石碳酸。从前有命令,叫把死尸 堆放在岸边卖柠檬水和克瓦斯的小亭子里,因为天热,尸体开始膨胀,把这些草草 搭建的临时售货亭都涨裂了。那股特别的恶臭熏得人们赶快离开察里津的河岸。弗 兰格尔的飞机像影于一样穿过尘土飞扬的热气,在城市上空掠过,往河里扔炸弹。 人们突破码头的关卡,冲到甲板上,他们的口袋挂住了红军战士的刺刀。箱子、 口袋噼里啪啦往甲板上飞。轮船下沉得厉害,河水都快没到船舷了。 在这种拥挤忙乱之中,一辆大车停在岸边的跳板旁边,里面躺着阿尼西娅和达 莎。库兹玛・库兹米奇把她们从前线送到这里来,是遵照团长的严厉命令:即便是 拼上他自己的性命,也要把这两个女人送到后方,但不能走铁路,一定要坐轮船。 捷列金对他说: “聂菲多夫同志,您从来没有执行过比这更重要的任务。您让她们下了船之后, 安顿在可以安顿的地方。您偷也好,杀人也好,但一定要让她们吃好。……您要对 她们的生命负责。……” 她们随便盖着点破布,躺在大车上的干草里,好像两个包着皮的骨头架子。阿 尼西娅神志还清醒,可是那么虚弱,连嘴巴也张不开。库兹玛・库兹米奇不得不用 手指掰开她的牙齿,让她喝点水壶里的温吞吞的水。达莎患斑疹伤寒比阿尼西娅晚 些,现在还在说胡话,不住地用一种轻微的、气愤的声音嘟囔着什么。 库兹玛・库兹米奇已经错过了好多轮船。他含着眼泪恳求人家,耍弄各种手腕, 请人帮助他把这两个女人抬到甲板上去――可是在这种艰难情况下,没有人听他的。 他靠在大车上,用一双红肿的眼睛望着这幅幻影――透过尘土照耀在闷热的河面上 的太阳那红彤彤的反光,以及堆满尸体的、在不耐烦地吼叫着轮船。又传来了飞机 引擎的可怕的吼声――这一次,炸弹在不远的地方将泥土抛起来,整个河岸都被尘 土遮住了。许多人冲向伏尔加河,游向一艘正在开过来的柴油机船,他们喊着: “把缆绳扔过来!……”但是没有人把缆绳扔给他们,一个个脑袋像黑西瓜似的在 船舷周围久久地转来转去。 mpanel(1); 现在剩下来的恐怕是最后一艘轮船了――一艘黄色的、船身矮矮的拖轮,装着 很大的撞瘪了的轮罩。这艘拖轮没有靠码头,而是径直停靠在码头旁边没有人的栈 桥前。库兹玛・库兹米奇在深沙土里掉转大车,小跑着,第一个到了栈桥边,在上 边跑着,拼命地挥动着胳膊。 “嗨,船长,同志,”他向驾驶台上的一个样子像革命前的,头发灰白的小老 头喊起来,“我正在把前线司令的太太和姐姐送到后方,对你来说,这可是要枪毙 的事儿,你还是给我派两个船员,把这两个女人抬到拖轮上去吧。……” 他那张激动的脸和几句坚决的话发生了作用。一个忧郁、肮脏的司炉,光着膀 子,穿一条破裤子,爬过船舷,来到栈桥上。 “您把她们放在哪儿?” “同志,您一个人可对付不了。……” “可以。……” 司炉走到大车前面,瞧了一眼躺着的两个女人,指着阿尼西娅说: “这是前线司令的太太吗?” “是,就是她。……要是她出了什么事,唉,肯定无疑,我们都得被枪毙。……” “您干嘛糊弄我,这是我们的炊事员阿尼西娅。”司炉安静地说。 “您昏头了,同志,哪里有什么炊事员?……” “你别冲着喊叫,傻瓜,”他轻轻把阿尼西娅从大车上抱下来,放到肩上,又 颠了颠让她扒得舒服点。 “帮下忙,这一个是不是也一起带走。……” 他抱着两个女人,向拖轮走去――跳板在他的脚上都弯得碰着水面了。 库兹玛・库兹米奇非常满意,背着一个装面包和猪油的口袋和一个药品包,紧 跟在他后面。 7月3日早晨,中学教师斯捷潘・阿列克赛耶维奇把床垫、枕头、蒙着绿绒面的 安乐椅、几摞书和手稿,从地下室厨房搬到小院里。他又摇摇晃晃地搬出一大抱满 是灰尘的裤子、礼服、裙子和毛衣,把它们扔在地上,他张开嘴,用衣袖抹着脸上 一道一道的汗水。他那黄头发和黄胡子,帆布裤子,还有那件跟背带一起粘在有点 驼的肩胛骨上的脏衬衣――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他母亲,一个穿一身黑衣服的虚胖女人,在这儿坐在一把维也纳式椅子上,用 一根小棍有气无力地拍打着地毯。他那瘫痪的姐姐,前额突出,脸其余部分显得又 小又平,正安闲地躺在金合欢树阴下的轮椅里。因为天热,连那些麻雀也张开了嘴。 “妈妈,看来就这些东西了,一斯捷潘・阿列克赛耶维奇说,“我再也搬不动 了!老天爷,这会儿要是能喝上一杯冰啤酒,无论什么东西我都会给的!” “斯焦普什卡[注],我们连一滴水也没有啦,你得拿个水桶去打点水来,亲爱 的。” “难道非要打水吗,妈妈?不能凑合凑合吗?唉!真是糟糕透了!” 斯捷潘・阿列克赛耶维奇陷入了极度绝望之中:去打水,那就是说要下去,要 到伏尔加河岸边,那里还有一堆堆灰烬,和在克瓦斯和柠檬水的售货亭里烧焦的尸 体;要走到齐胸深的河水里,那里的水还干净些,打满一桶水,在这种热得要命的 天气里,在没脚脖子的沙土里,提着它爬上又高又陡的河岸…… “难道不能雇个人?看来、一桶水我要花十卢布。我觉得,我们的心更宝贵些。……” “你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可是你,妈妈,倒宁愿让我拼命去打几桶水。……” 他母亲没答腔,继续有气无力地拍打着地毯。斯捷潘・阿列克赛耶维奇喘着粗 气,看着她那流着一道道汗水的胖脸。 “水桶在哪儿?”他轻轻地问,“您的水桶在哪儿?”他嚷道,声音那么难听, 弄得金合欢树下有病的姐姐恳求地说道: “不要去了,斯焦帕。……” “不,要去,要去!我去给你们打水,我去拿罐子!我像一匹拉水的驽马,干 活干到生命的终点,我的未来,我的前程,我的论文,统统去它们的吧!一切都完 了,毁了!生虱子的荒野,烧焦的尸体,坟场!……不管是什么样的邓尼金,他什 么东西也恢复不了!……” 他掰起汗水淋淋的手指来,正像有一次曾经在达莎面前那样。反正他总是想回 避水桶。突然,教堂钟楼上那口沉默了一年多的大钟洪亮地敲响了。庄严的钟声响 着,在空寂无人的城市上空荡漾,抚慰着一切激动不安的人们。斯捷潘・阿列克赛 耶维奇话没有说完就停住了,他那颤动着的、瘦削的脸突然平静下来,甚至因为微 笑显得傻里傻气的。 “斯焦普什卡,”他妈妈说,“你还是换件衣服去做日祷吧。” “他不信教,是个无神论者,妈妈。”他姐姐在金合欢树下有点气愤地说。 “噢,这有什么呢,至少他可以去露露面,本来人家就认为我们是什么共产党。……” “妈妈,你说些什么呀!”斯捷潘・阿列克赛耶维奇非常敏感地嚷道。“我们 刚刚从布尔什维克的迷惑之中解放出来,你又急急忙忙地把我拖进市侩的泥坑。……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他朝金合欢树那边咧嘴笑了笑,她姐姐闭上了眼睛,不想 听他说。“谁认为我是共产党?你们沙维尔多夫家的人,普列依斯家的人……都是 些庸俗、渺小之辈。……堕落到他们那种地步,我的天哪!那就一笔勾销了自己! 何必还学习、思考、幻想!我恨布尔什维克,并不是因为他们把我赶到了地下室, 也不是因为他们把自来水厂的所有的煤都弄走了。……不是的,而是因为他们践踏 了我内心的自由。……我想按照我的良心、我的天才的命令去思考。……我愿意读 那些使我深受鼓舞的书。……可是我不愿意――你们听见了没有?――不愿意读卡 尔・马克思的书,哪怕他一千倍的正确。……我就是我!……而且,同样的,妈妈, 姐姐,我也不吻你们的邓尼金的手。……完全是因为同样的理由。……” 斯捷潘・阿列克赛耶维奇在四十度的太阳地里,使劲地打着手势,说完了这番 话,同时十分矛盾地从一堆衣服里拽出自己的礼服和裤子,就到地下室去了。过了 半个小时,他出来了,穿好了衣服,里面是一件浆过的衬衫,手里拿着一顶制帽和 一根手杖。院里的人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他来到街上,沿着有阴凉的一边朝教堂 广场大步走去。 教室周围的低矮的金合欢树。因为沾上了一层尘土显得灰蒙蒙的,树下坐着几 个衣衫褴褛的人。一个人朝上一望,带着幽默的神情直愣愣地看了看路过的中学教 师。 “瞧这个怪人这一连串的神奇变化。”他用清晰低沉的声音说道。 栅栏外面,站着一连下了马的哥萨克骑兵,穿着保护色衬衫,还有一排士官生, 穿着全套阅兵服,肩上挎着毡靴,带着饭盒和铁铲,躺在晒干了的草地上。教堂门 前的台阶旁边,有一群市民。斯捷潘・阿列克赛耶维奇看见那个假意奉迎的日用小 百货商人沙维尔多夫,他穿一件绣花的、纽扣在侧面的竖领衬衫,带着太太和两个 孩子;还有那个身材矮小、衣衫不整、手忙脚乱的印刷厂老板普列依斯――一个改 信基督教的人,也带着他的太太和六个孩子。斯捷潘・阿列克赛耶维奇漫不经心地 对他们点点头,就走进凉爽的教堂――因为他那套正式的礼服,没受到阻拦就放他 进去了,甚至有人还为他让路。 虽然教堂还保留着无人照管的痕迹(布尔什维克时期,粮食仓库曾设在这里), 巨大的窗户上的玻璃被打坏了,剥落的墙壁上还留着这样的字迹:“马铃薯94袋…… 接收入(看不清楚),”但是,在无数支蜡烛的照耀下闪烁着金灿灿光芒的圣像壁, 向穹顶升腾的香烟,回荡在穹隆底下的辅祭那吓人的喊声,唱诗班那没有感情的重 声――所有这一切都使斯捷潘・阿列克赛耶维奇产生了一种混杂的印象:他既习惯 地感到庄严肃穆,也同样习惯地体验到一种屈辱感――知识分子那我行我素地翘起 来的尾巴,这会儿自个儿就夹到两腿中间了。 前面,面朝祭坛,站着一些高级长官、独裁:十个将军,高的、矮的、胖的、 瘦的,穿着雪白的军服,佩戴着软质的、宽大的、金色和银色肩章。每个人都弯起 左手拿着军帽,每当辅祭喊到“主啊,我们向您祈祷!……”的时候,右手就把三 个手指头撮在一起在自己胸前点着。在前面的一块小地毯上,单独站着一个中等身 体的将军,穿一件宽大的保护色上衣和一条带镶条的长裤,花白的头发往后梳着, 后脑壳上好像有点秃了。和其他将军相比,他很少举起他那双不大的、胖胖的、非 常白皙的手,缓慢而大度地画着十字,提起来的手指使劲地按在微微仰起的、满是 皱纹的前额上。 斯捷潘・阿列克赛耶维奇明白了,这就是邓尼金。他贪婪地打量着邓尼金,他 那流露出尖刻的怀疑神情的薄薄的嘴唇仍在微笑,但已经完全是不知不觉的了。一 个军官留心地监视着他,悄悄地接近他,站在了他身边。斯捷潘・阿列克赛耶维奇 完全陷入矛盾的感受之中。邓尼金将军那只白皙的手特别引起他的兴趣。谁不熟悉 将军们的手以及这种手所特有的迟缓懒散的样子呢?不管怎么努力,人们也不能使 自己的手具有特殊的重要意义,由于这种枉费心机的尝试,将军们的手总是显得很 可笑――尤其是一个长官故作宽厚地向你伸出手来握手的时候,或在当他发牌或是 将餐巾塞到脖子里,想使自己那双软弱无力的香肠似的手显示出某种重要性的时候。 这些都是千真万确的。但是,邓尼金这只白白的手却扼住了历史的喉咙,因为它的 挥动,军队正投入一场血战之中。…… 这些想法使斯捷潘・阿列克赛耶维奇如此激动,他竟没有发觉日祷已经结束, 那个监督司祭――一个戴眼镜的矮个子老头――已经走到讲经台上,望着邓尼金将 军说道: “我们敬爱的领袖、南俄白军总司令安东・伊万诺维奇・邓尼金中将的历史性 命令,已经像火印一样烙在了每个信奉东正教的俄罗斯人的心上。总司令的命令是 以这样的话开始的:‘今天,7月3日,我命令开始总攻,我们的最终目标是占领俄 罗斯的心脏莫斯科。……’先生们,我们头顶上的天空是不是裂开了,天使长米哈 依尔的声音正在召集白色的、纯洁的军队?……” 斯捷潘・阿列克赛耶维奇感到鼻子刺痛,胸脯在浆过的、被汗水泡软的胸衣底 下频繁地呼吸起来,一阵狂热充满他的心头。他看到邓尼金慢慢地把手掌举到额头。 斯捷潘・阿列克赛耶维奇突然明白了,他一定要,一定要亲吻这只手。……过了几 分钟,邓尼金第一个吻了吻十字架,在铺着地毯的过道上走着,花白的胡子已修剪 过,显得那么朴实,活像一个和蔼可亲的大叔,这时候,斯捷潘・阿列克赛耶维奇 欣喜异常地急速朝他大步冲过去。邓尼金急忙躲开,用手挡住,他的脸痛苦而可怜 地变了样。将军们马上把他挡住。有人从背后抓住斯捷潘・阿列克赛耶维奇的胳膊 肘,用力往下拉,弄得他双膝都弯曲了。 “听我说,听我说,我想……” 抓住他的那个军官盯着他,眼珠在他脸上乱转。 “你怎么到这儿来啦?” “我不过是想吻吻他的手。……” “你的通行证呢?” 那个军官继续把斯捷潘・阿列克赛耶维奇往人群里推,不放他走。到了侧门门 口旁边,他点点头,招呼两个手持步枪的、像孩子似的士官出过去: “把这个人抓起来,押到卫戍司令部去。……” “正如您所确信的,亲爱的和尊敬的伊万・伊里奇,我们已径直跑到 了科斯特罗马。一路上,什么地方我也不敢靠岸,甚至尼日尼诺夫戈罗德, 从军事仍然性的意义上来说,我也觉得不是个可靠的地方。我们在科斯特 罗马郊区伏尔加河边的一座木头房子里住了下来,房子旁边还有绣球花和 花楸树,一切都很好。……这是个自由自在的小城,坐落在丘陵上,好像 罗马,而且那么幽静,那么偏僻!……但是,这恰恰是我们所需要的。…… 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正在康复,虽然很慢――她还十分虚弱,我 就像抱小孩子似的把她从床上抱到院里。她的食欲看起来很旺盛,虽然她 还不能说话,但她会用眼睛表示:吃东西。……除了一双眼睛,她好像什 么都不剩了――小脸就像拳头大小,――因为虚弱,所以她经常哭,眼泪 无缘无故地就从脸上淌下来。我们乘着拖轮啪嗒啪嗒地在伏尔加河上行驶 的时候,她差不多有三个星期在说呓语,不省人事。她净说些惊慌不安和 痛苦不堪的呓语,心里不停地与过去的一些幻影斗争着。尽管这事好像很 奇怪,但是这里起重要作用的是她的一些珍宝钻石之类的东西,而这些东 西仿佛是在犯了什么罪过之后她才得到的。所有的呓语,达丽娅・德米特 里耶芙娜都是用两种声音在说着:一个声音在谴责,另一个声音在辩解― ―是一种那么细弱的、啜泣的声音。若不是这一偶然的、异常的发现,我 是不会对您说这件事的。…… 我牢记着您的指示――要让我们这两个亲爱的病人吃好――而且把这 一点作为自己的主要任务,我不止一次地陷入沮丧,甚至恐慌之中。时代 是残酷的,人们或者是在广大的范畴中思考,在丝毫不比整个地球狭小的 范围内去感知,或者怀着赤裸裸的厚颜无耻的态度在苟全性命。不管是哪 一种情况,都缺乏日常的慈悲心:有的人可以去诱惑,有的人可以去恐吓, 可是,由于饥饿的眼泪就会得到人家的怜悯,就会讨得十来磅面包――这 往往是办不到的。 我们所携带的一切多余的东西,我都换了面包、鸡蛋和鱼。我几次受 到诱惑,想把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那件厚呢大衣卖掉,就是秋天她从 萨马拉逃出来时穿的那一件。但是我还是忍住了,这与其说是由于我的理 智――看到秋天快要到来了――倒不如说是因为这件大衣作为某种我不了 解的揭发者,总是经常在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的呓语中提到。因此, 我不得不耍点花招,欺骗容易轻信的人,或者干脆去偷。这一回手相术又 救了我。在码头上你看准一个背着口袋的乡下女人,就开始跟她闲聊,寻 找她的弱点。弱点总是可以找到的,――这时候生活经验可是非常重要的 东西。你谈起反基督的人――眼下在伏尔加河流域,尤其是在喀山上游, 关于这种人,人们谈论得很多。要吓唬一个愚蠢的女人,还要费很多事吗? 只要她相信了你,那么她的半口袋东西就是我的了。 就在昨天,星期日,早晨,我整理了一下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的 衣服。在科斯特罗马,看来只有我有一大轴棉线――这可是非同小可的事, 人们甚至都来拜谒我们:往裤子上缝个钮扣呀,或者打个补钉呀。……我 就毫不容气地为这些活计收取各种吃的东西。我坐在台阶上,将达西娅・ 德米特里耶芙娜的大衣展开:那件大衣的衬里,您大概还记得,是苏格兰 方格法兰线的。于是我想,如果把衬里拆下来,用它做一条漂亮的裙子不 是挺好吗?她那条旧裙子,简直就像筛子。……可以用次一些的料子做衬 里。这个想法就这样支配了我――我去征求阿尼西娅・康斯坦丁诺芙娜的 意见,她也说:‘那裙子一定会很漂亮,你就拆吧。……’我就开始拆衬 里――没想到钻石从里面掉了下来,很值钱,一共三十四颗。……你瞧, 呓语竟成了现实!当天我就把这些钻石拿给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看。 我忽然看到她想起来了!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哀求和恐惧的神情,她的嘴唇 想说什么。……可是她已忘记怎么说话了。……我俯下身去,凑到她那苍 白的嘴唇边,她合含糊糊地说出了得病期间的第一句话:“扔掉,扔掉!……” 伊万・伊里奇,您不在我什么也不敢做。不知道她的这些珍宝是从哪 里来的?她为什么那么讨厌这些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放在家里, 我害怕,扔掉吧,又觉得不恰当。我对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发誓说, 我弄了一条船,划到伏尔加河中央,把钻石扔到那里了。她马上平静下来, 眼睛闪着光,仿佛终于摆脱掉了什么令人腻烦的东西。…… 请原谅,伊万・伊里奇,我把种种事情写得这么详细,可是我本来就 说话罗嗦,多嘴多舌。您想方设法把您的身体情况告知我们,还有,我们 是在科斯特罗马这里过冬呢,还是到莫斯科过冬?……因为这一切,我将 终生忠于您和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库兹玛・库兹米奇…… “我把邮件拿来了,”萨波什科夫钻进了一辆柳编车棚的马车,坐在捷列金身 边的干草里,说道,“祝贺你,伊万。” “这些事很糟糕,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按照我的意愿,我倒希望仍旧当我 们卡恰林部队的指挥员。新的人员,新的忧虑――这些事都不合我的心思。” “于嘛要装做老头的样子?” “就会好的――大概是我有点累了。……” 马儿在乡间土道上小跑着,柳条编的车棚吱吱响着,左边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 橡树林,右边在收割后的庄稼地里,黄昏中勉强可以分辨出一堆堆交叉放在一起的 麦捆。空气中有一股麦秸味儿。8月的星星撒满天空。 “你的旅参谋长是谁?” “他们会任命一个人的。” 道路一拐弯,离那片微微散发着潮气的树林越来越近了。马儿喷起鼻子来。 “没有我的信吧,自然喽?”捷列金问。 “噢,对不起,伊万,有你一封信。” 伊万・伊里奇伛偻着身子坐着,又因又累,这会儿一下子就抬头来: “你怎么回事儿,啊,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信在哪儿?” 萨波什科夫在背包里翻了半天。他们让马停下来,划着一根根火柴,火柴咝咝 地响了一下,就掉了。捷列全接过信来――信是库兹玛・库兹米奇寄来的――在手 里摆弄着。 “好厚的一封信,写了那么多。”萨波什科夫小声说道。 “怎么?”捷列金也小声问道,“这不好吗?” 他跳下马车,走到树林边,急忙折了一些干树枝,划根火柴点着,就冲着树枝 吹起气来。 “你去拿一捆麦子,一下子就着起来了。”萨波什科夫跑着给他拿来一捆麦子, 随后就走开了。麦秸立刻熊熊燃烧起来。捷列金蹲下来,读着信。萨波什科夫看见, 他读了一遍,用袖子擦擦眼睛,又开始读第二遍。可见,事情已经很清楚。谢尔盖 ・谢尔盖耶维奇抽了抽鼻子,爬到车上,点上烟抽起来。赶车的老头儿想快点儿回 家,便说道: “可别误了火车,前面的路净是沙上,而且还得找个浅地方过河。……我们还 要磨蹭半天。…… 当捷列金走到马车跟前的时候,萨波什科夫也没有看捷列金,就使劲地把柳条 编的车棚挤弯,爬了进去,往干草里一坐。马儿小跑起来。在萨波什科夫的头顶上, 相隔三百万光年的距离,银河分成支支叉叉,渺渺茫茫地伸展开去。马车那摇摇晃 晃的后轮嘎吱嘎吱地响着,可是赶车的老头儿对此却毫不在意――断就断吧,那有 什么办法呢?…… 捷列金用暗哑的声音说道: “她有什么样的精神力量呀!永远为新生、纯洁、完美而斗争。……我简直感 到震惊。…… “她还活着?” “咳,你以为怎样?她在科斯特罗马,正在康复。……” 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敏捷地朝他转过脸去,两个人笑了起来。萨波什科夫用 拳头捅了他一下,捷列金也捅了他一下。然后,他把信里的内容详细地说了一遍, 只是略去了关于钻石那件事。这就是去年夏天她在赤裸裸地为生活而斗争,同时又 在贬低自己的时候,她写给父亲的信中谈到的那些珍宝。看来,就在达莎惊慌失措 的时候,她把宝石缝在了大衣里。可是,她一次也没有对伊万・伊里奇提起过这件 事。显然,她已经忘记了――这很像她做的事,――她忘记了,只是在谵妄中才想 起来。于是才说:“扔掉,扔掉!”一阵狂喜的浪潮涌上伊万・伊里奇的心。…… 当然,整个这件事情,很多情况还不太清楚,但是,他从来就不想彻底了解达莎。 “我有一点是清楚的,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能得到一个女人的爱,比如说 像达莎这样的女人,这是人生中很大的胜利。” “是的,你很走运,我总是这样说。” “啊,就应该经常处在这种水平上,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可是有时候也会 受挫折。……你大概也受到挫折了吧?” “我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难道你就永远不想找一个像我的达莎那样的女人?” “在我的生活中,女人不那么举足轻重。……我对待这些事情要简单得多…… 省得麻烦。…… “又说起无聊的话来了!我知道你……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我们的生命变 得更重要了:胜利或者死亡――切都归结于此。而我们,要知道,却要活下去!还 要好好地与这些人一起生活!在与女人的关系中,一切小节应该撇开。……但爱情 应该珍惜。要永远保持警惕!你有没有尝试过着迷地盯着你所爱的人的眼睛?这可 是人生的奇迹。……” 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没有答腔,他的帽子一点一点地完全滑到后脑壳上―― 他又眺望起银河来了。 “那边有个地方,宇宙好像塌了一块,”他说,“那地方没有星星,黑洞洞的, 样子像马头的轮廓。……拍在照片上也非常可怕。我们将会十分容易、十分清楚地 了解到,巨大的空间并不可怕,这样的时代即将到来。我们身体的每一个原子,同 样是一个巨大的星系。无论哪一边,都是无限。我们自己是无限,我们身上的一切 都是无限。我和你都在为拥护无限、反对有限而战斗。……” 前面好像是高大树木的模糊轮廓,原来是长在河边的一些不太高的灌木丛。开 始闻到河水的潮湿气息。马车正在下坡。马儿警觉着,大声喷着响鼻,在浅水里啪 嗒啪嗒地走着。 “咱们可别掉进坑里,”老头儿说道。可是他们很顺利地过了河。到了对岸, 他就像个年轻人似的,敏捷地从座位上跳下来,拉着缰绳,不时地吆喝着,在马车 旁边跑起来。马儿在沙土里冲到坡上就停了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老头儿又 爬到座位上,从这儿到车站已经不远了。他转过头来,说道: “他干的这些事不会有什么结果,光是白白地杀人。我们村里大家都这样说: 咱们反正不会把土地交回去,用武力也对付不了咱们,如今不是1906年啦,农民都 变得坚强了,什么都不怕。在柯拉科里采夫卡,”他用鞭子往黑暗处指了指,“他 们从飞机上撒传单,农民们都看了,就是说,他表示愿意赎买土地。眼下他已到了 这种地步――就是说,他不再指望我们会把土地白白地交出去了。……没关系,我 们等着瞧:他们怎么来,就怎么去。……哈,邓尼金呀,邓尼金!” 早晨,捷列金和萨波什科夫抵达南方前线的司令部――苹果王国的科兹洛夫。 这就是俄罗斯母亲!一座座屋顶褪了色的小房子;小小窗口里的洋绣球;从那在陡 坡的鹅卵石马路上奔跑的破旧出租马车后面扬起的、在电线上挂着风筝碎片的凄凉 的电线杆旁边掠过的一股股尘土;一家砖砌的、带遮棚的、大门用本板交叉钉死的 小店;一个手里牵着罗圈腿的、走起来摇摇摆摆的小弟弟,惊慌地穿过道路的赤脚 小女孩;一座毁坏的小教堂那一堆没有清理的碎砖烂瓦,旁边是一片肮脏广场上的 一个公共的饮牲口的地方,以前这里是个市场,如今却空空如也了。在朽腐的、一 半已经拆毁的栅栏里面,是沉甸甸的、结满了红色的和像蜡一样的青色果实的苹果 树。果园和屋顶上空,一群快乐的椋鸟在飞翔,把翅膀的反面一齐露了出来。 要是没有这样的意外事件――革命,看来居民们在天灾人祸之中还要在这里生 活一千年。不过,在这里,虚度光阴一点也不值得可惜――因为生命一点也不值钱。 人们刚刚睡了好长时间。 “你想想,”萨波什科夫挨着捷列金在出租马车里颠簸着,说道,“在海外, 人们把每一秒钟都折合成金钱,他们把人在巨大的压力机下模压,为的是使人适应 于生产,他们的商品好像在梦魇中从工厂里大量生产出来――而为了在短时间内把 这些商品倾销出去,千百万人不得不被夺去性命。文明!而在这儿,风筝却挂在电 线上。……瞧窗口里的那个汉子,正在似醒非醒地搔着他那乱蓬蓬的脑壳。……从 这里,我们正直接地转入一种未知的情境里――在构建人类的理想。……这就是俄 罗斯母亲!……生活是快乐的,万尼卡。……苹果可真香,几乎就像一个少妇。…… 但愿能活下去。我觉得我会写成一本书。……” 出租马车把他们送到了前线司令部,从那里所有敞开的窗户里传出来打字机的 嗒嗒声。 捷列金和萨波什科夫在等候接见的时候,马上就打听到了有关战争的一切消息。 总的情况是这样的:邓尼金总司令的武器部队经过短暂停顿之后,继续以三个集团 军向莫斯科挺进。弗兰格尔将军的北高索军(7月,第十月放弃了卡梅申,才摆脱了 这个军)切断了产粮区――伏尔加河左岸和西伯利亚――和中部俄罗斯的联系,正 在沿着伏尔加河运动;征讨首领西多林率领着经过邓尼金的走卒、新顿河首领鲍加 耶夫斯基重建后的顿河军,以马蒙托夫和什库罗的两个突击骑兵军为先锋,向沃龙 涅什么方向进逼;在很有才干、但常常是喝得醉醺醺的马依一马耶夫斯基将军的指 挥下的志愿军,在肃清乌克兰的红军和游击队的同时,正在一条宽阔的战线上展开 攻势,而且把他的拳头――库捷波夫将军的近卫军团――对准了奥廖尔――图拉― ―莫斯科。 邓尼金还是有战绩的――他的供给很出色,他的志愿军团,虽然其成分被农民 的名额大大冲淡了,但打起仗来仍很有信心,很有本事。然而在他的后方,情绪一 天天变得越来越危险(而且,他对此严重估计不足):库班想分离出去,完全独立, 为了在那里建立起大国的秩序,他不得不把库班“拉达”中两个最知名的成员处以 绞刑;在捷列克河沿岸,正在发生流血纷争。顿河的哥萨克,一宣布向莫斯科进军, 就说道:“静静的顿河过去是我们的,将来也是我们的,至于莫斯科,就让邓尼金 自己去弄吧。”在志愿军占领区,农民问题是用军队里的简单办法――用探条抽打 来解决的;省长、县长和沙皇宪兵又被起用,农民们又像去年德国人占领时那样, 把步枪锯短,等待着红军;马赫诺用诡计把他的主要政敌葛利高里耶夫首领亲手枪 毙之后,在叶卡捷琳诺斯拉夫整个地区,公开宣布建立自由的无政府主义制度,还 纠集了大约五万匪徒,威胁说要从邓尼金手里夺取罗斯托夫、塔干罗格、克里米亚、 叶卡捷琳诺斯拉夫和奥德萨。……另外还出现了“绿林军”,这是首领的部队的特 殊变种,都是些信念坚定的逃兵,哪里有山林,哪里就有他们在邓尼金的侧翼活动。 自从第十三军和第九军遭到惨败,第十二军从德涅斯特河、布格河英勇撤退后, 红军又把战线拉平了。士气好转,战斗力增强,主要是因为从彼得格勒、莫斯科、 伊万诺夫和其他北方城市涌来了大批共产党员。大家天天都在盼望着总司令反攻的 命令。 新的任命手续办理完之后――捷列金担任独立旅旅长,萨波什科夫担任卡恰林 团团长,――他们当天就返回去了,一路上议论着他们得到的新消息;两个人一致 的想法是:邓尼金的宏伟计划是没有基础的,他在大俄罗斯不可能再得到像去年在 库班所得到的成功:在那儿他打败了索罗金,而在这儿他要同列宁本人、同历代的、 传统的工人阶级较量,而且这儿的农民也很坚强――这儿的农民曾经用草叉打败过 拿破仑。 “军旗到前边去!拿掉旗套!” 旗手和站在他旁边担任护旗的拉杜金和加金迈着大步走到前面去。捷列金把团 队移交给新任团长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萨波什科夫,他神情严肃,阴郁地全神 贯注着,就连惯有的红晕也从他那晒黑的脸上消失了。他手里拿着一张小纸片,上 面写着讲话要点。 “卡恰林团的指战员们,”他说,望了望持枪站立的红军战士:他知道每一个 人,知道每个人什么地方受过伤,知道每个人的心事,这都是他亲密的人。“同志 们,我和你们一起走了不止一千里,冒着冬天的严寒和夏天的酷暑。……你们在察 里津,曾两次享有盛名。……撤退时――那不是因为你们的过错――你们使敌人为 暂时的、不牢靠的胜利付出了昂贵的代价。你们的光荣事迹很多很多――这些事迹 并没有被写成大肆渲染的简报,关于这些事迹的报告也被淹没在扼要的战报中。…… 这没有什么关系。……”(捷列金瞥了一眼握在手中的那张小纸片。)“我预先告 诉你们,前面还有很多困难,敌人还没有被打垮,而且,只把他们打垮还不够,还 必须消灭他们。……这次战争必须打胜,决不能失败。人在同野兽较量――人一定 能胜利。……或者再举个例子:刚刚长出幼芽的种子,好像很娇嫩、很脆弱。―― 可是它能穿过黑土,穿过石头。在一粒发芽的种子里,蕴藏着新生命的全部力量, 它一定会显示出来,谁也不能阻止。……在一个下雨的、阴暗的早晨,我们为争取 光辉灿烂的日子去战斗,而我们的敌人和渴望强盗的黑夜。然而,白天一定会到来, 虽然敌人恼丧得要死。……”(他又担心地看了一眼纸条,接着就把它揉搓了) “说真的,同志们,没有你们我会感到愁闷、痛苦的。……整整一年,我们在一起 围坐在行军时燃起的篝火旁――这是有重要意义的。现在我要离开你们了,要和你 们的战旗告别了。我希望、同时我要求,这面战旗将永远指引光荣的卡恰林团走向 胜利!……” 伊万・伊里奇摘下军帽,走到军旗前,拿起褪色的、弹洞累累的旗子的一角, 吻了吻。他戴上帽子,敬了个礼,闭上眼睛,使劲地眯缝着,弄得整个脸都皱了起 来。 在萨波什科夫和全体指挥员合伙举行的欢送会之后,伊万・伊里奇还感到头晕 脑胀。他坐在一辆带柳编车棚的马车里,把背包(里面除了其他东西外,还有达莎 的小瓷猫和小瓷狗)撒在身边,非常感动地回忆着席间人们说的热情洋溢的话。看 来,他们彼此之间不可能比这更热烈相爱了。他们拥抱,接吻,摇晃着手。啊,多 么好的、真诚的、忠实的人呀!年轻的指挥员们跳着,用朴实的、不切实际的语言, 然而却满怀信心地歌颂世界革命。有一位营长,一个谦逊、文静的人,突然心血来 潮,爬到桌子上,在啃剩下的鸡骨头和西瓜皮中间跳起了狂热的特列巴克舞。想起 这件事,伊万・伊里奇就哈哈大笑起来。 正要离开村子的时候,大车停了下来。拉杜金、加金和扎杜依维捷尔三个人走 过来。他们跟他打过招呼,拉杜金说道: “我们原指望你不会把我们忘记的,伊万・伊里奇,可你到底还是忘了。” “是啊,我们一直在等着你。”加金也说。 “等等,等等,同志们,你们在说什么呀?” “我们一直在等着你,”拉杜金说,把一只脚蹬在车轮上。“我们在一起生活 了一年,彼此坦诚相见。……咳,要是你觉得这些事都无所谓,那就再见吧。”他 的声音气冲冲的,颤抖着。 “等等,等等。”捷列全跳下车来。 扎杜依维捷尔说过: “我们在这里,在步兵中干什么?――我们是外人!难道我们的脚一辈子就弄 得尘土飞扬吗?” “海军里的炮兵,你去找找我们这样的人?”加金说道,眼睛里闪着光。 “在尼日尼上涨的时候,我们是十二个人,”拉杜金说,“现在只剩下三个人 了,连你是四个。……你往车上一坐,――就再见啦。……我们不是人,我们是芸 芸众生,是穿灰色军大衣的人。……我们存在过,接着就消失了。跟你有什么好说 的,你喝醉啦。……” 扎杜依维捷尔说道: “现在你有一个旅,伊万伊里奇,在你的属下也有重炮兵……” “去你的炮兵吧,”拉杜金嚷道,“如果需要,我就去清扫飞机窝!可叫我难 受的是失去一个人!我信任你,伊万・伊里奇,我喜欢上你啦。……你知道这是什 么意思吗――喜欢上一个人?可是,对于你来说,我原本是从右边数起的第五个人。 好吧,我们的谈话结束了。……其余的,你在路上会明白的。……” “同志们!”由于这番话,伊万,伊里奇的酒劲儿过去了,“你们对我的指责 过早了。我是这样打算的:一到旅里,我就把你们三个人调到我的炮场去。” “那就谢谢啦。”扎杜依维捷尔说道,心情豁然开朗。 可是拉杜金怒气冲冲地把那双破皮靴在地上跺了一下。 “他瞎说!这是他刚才想起来的。”虽然他弯起一个手指头威胁着捷列金,不 过口气有些缓和了,“只有良心是不够的,同志,光靠它是跑不远的。不过,就凭 这一点也要谢谢啦。” 捷列金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嘿,真是个急性子!你这个人,就是不公正。……” “我要公正有个屁用!――我又不打算去骗人。你为人厚道,就凭这一点才原 谅你。也就因为这个,娘儿们喜欢你。咳,好啦,别生气,上车吧。”他紧紧地抓 住他的胳膊肘,说道,“你可知道,为了一个同志,有人怎样冲着刀子扑上去?没 有见过吧?”他那双明亮的、距离很宽的,既冷静又热情的眼睛,盯着伊万・伊里 奇的脸和眼睛,探寻着。“你撒谎了吧,啊?撒谎了吧?” 伊万・伊里奇皱了皱眉头,点了点头: “嘿,我撒谎了。你们提醒我,开导我,做得对。……” “现在你算说对了。……” “让他走吧,你干嘛缠着他呢。……又不是什么万物之灵,万物之灵!”加金 瓮声瓮气地说道。 伊万・伊里奇没有再说一句话,就与他们告别了,爬上马车,路上还暗自笑了 老半天,不时地摇摇头。 到独立旅司令部,坐飞机一个小时即可抵达,骑马则要一天多,伊万・伊里奇 乘火车则走了四天,一路上几次换车,在肮脏的、饥饿的车站上被折磨得头昏眼花。 原先曾坚决答应让他乘坐的单独的、带客厅的车厢,不用说,根本就没有,最后一 段路程,他不得不乘坐取暖货车,半个车厢装的是白灰,不知道在这种时候,谁需 要这种东西,又有什么用。此外,在板床上还有一位旅客,那张胖脸活像个罐子, 戴着夹鼻眼镜。他一直在低声哼着奥芬巴赫[注]的一支歌曲,“……图卢兹的火腿, 大腿,……没有酒,这火腿就咸了。……”天黑时,他就忙活起他的一个个袋子来, 把里面的东西来回倒腾着,拿出点什么东西,闻一闻,又塞进去。 伊万・伊里奇累得直恶心,肚子又饿,开始清楚地分辨起各种食物的味道来。 当那个坏蛋把一个烤熟的鸡蛋敲破,呼哧呼哧地剥去皮,吃起来的时候,伊万・伊 里奇再也忍不住了: “听着,公民,马上就到站了,立刻拿着你的口袋滚出去!” 黑暗中,那个人立刻停止了咀嚼,一动不动了。过了一会儿,伊万・伊里奇觉 得鼻子旁边有香肠的强烈味道,就气忿地把一只伸过来的、看不见的手推开了。 “您误解我了,军人同志,”这个人用柔和的男高音嗓音说道,“我不过是想 请您喝点酒,吃点东西。唉!”他叹了口气,捷列金的鼻子又闻到一股香肠的气味 向他飘来。“如今我们什么都是原则,原则,可是在小俄罗斯[注]香肠里有什么特 殊原则?――也就是有点大蒜和猪油。我还有一点酒,――也就够喝一口。”他有 所期待地沉默起来,捷列金却一言不发。“您大概以为我是投机商或者背袋贩子[注] 吧?对不起!我是个演员。或许我不是卡恰洛夫,不是尤利耶夫[注],不是马蒙特 ・达里斯基,愿主让他那罪恶的灵魂得到安息,那可是一个伟大的悲剧演员!他自 认为是世界无政府主义的领袖,那个畜牲,他喜欢抢劫莫斯科的独家宅院;有时候, 你可不能坐下来跟他玩牌。……我姓巴什金一拉兹多尔斯基,在省里还是有点名气 的――名字总是写在第一排。……”他大概在等着捷列金叫起来:“啊!巴什金一 拉兹多尔斯基,当然,认识您感到非常愉快!……”可是捷列金仍然一言不发。 “我在莫斯科演了两季,在埃尔来塔日和科尔什剧场。……符拉基米尔・伊万诺维 奇・聂米罗维奇―丹钦科[注]就开始想把我网罗去。‘啊,不,’我回答他,‘符 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让我演个够,那时候您再把我弄去吧。……’1918年,在 科尔什,我们以《丹东之死》开始了演出。――我演丹东……一头怒吼的狮子,一 位嘴唇外翻的演说家,一头公牛,一只野兽,一位天才,一个贪吃的人,一个色鬼。…… 那是什么样的情景啊!那是何等成功啊!可是没有柴烧,莫斯科一片漆黑,一张票 也卖不出去,剧团就散伙了。于是我们五个人就开始到外省去演这出《丹东之死》, 只能是凑合着。在莫斯科,教育人民委员会卢那恰尔斯基禁止我们那样演,而在外 省,我们就不受约束了――最后一幕,我们把断头台搬上舞台,咔嚓一声,就把我 的脑袋砍下来了。……票卖得那个好呀――嘿!您不信吧,观众都叫起来:‘再破 一次!……’我们在哈尔科夫、基辅演出――那时还有红军,后来在乌曼,在消防 队的一个板棚里演,还有尼古拉耶夫、赫尔松、叶卡捷林诺斯拉夫。鬼支使我们到 顿河的罗斯托夫去了。演出非常成功。一个军官甚至要从包厢里向罗伯斯庇尔开枪。…… 第二天,市长把我叫去,按照革命前的老方式,照着我的脸上给了一拳:‘为邓尼 金总司令去向上帝祈祷吧!可我真想把你们绞死。……立刻滚出罗斯托夫!……’ 是啊,眼下搞艺术可真艰难。我们像茨冈人一样,在穷乡僻壤东游西荡。布景都已 经破破烂烂,不好意思再摆放了。……在科兹洛夫,不让我们把断头台装上火车, 说什么这东西用途不明。……真是的!――我们只好用斧头砍我的脑袋了!您有火 柴吗?不然我让您看一看:我的头就在口袋里。那是莫斯科小剧院的一位道具技师 做的。――那是个天才。……这种书报检查也真够瞧的!你把一份稿子送去,一位 同志看呀看呀。……你解释说:这是历史事实。……他又沾着唾沫一页一页地翻起 来。……这里面什么地方证明这是历史事实呢?你给他看卢那恰尔斯基的那篇热情 洋溢的评论文章……他也看过了。……‘你们就不能给我们演点欢乐的东西?’您 知道吗,就像用爪子抓你的神经。……不知道眼下我们会怎么样。……我们要到某 地独立旅司令部去演出。……” 出乎他的意料,捷列金突然问道: “你们的剧团在哪里?” “在旁边的取暖货车里,还有布景。罗伯斯庇尔在机车上,他是演员廷斯基, 您当然也听说过,他是共和国里一个出色的罗伯斯庇尔。‘……这是毫无疑问的: 他会千万百计地弄到酒喝――这也是天才!现在他就坐在机车上,我们走起来也放 心。军人同志,我们是不是吃点东西?您不拒绝吧?……” “好吧,我不拒绝。” “非常感谢,”巴什金一拉兹多尔斯基呼哧呼哧地在口袋子里摸索着,小声嘟 囔着,“我把它塞到哪里去了?……”随后,一个鸡蛋、一段香肠、一块面包干放 在了捷列金手里。“我们在某地演完之后就到莫斯科去。……幸好,流浪生活结束 了。一个亚美尼亚人在涅格林胡同五号开了一个小吃店――那是一个天才!小灌肠、 煎肉片,什么都有,随你要什么。警察每天去搜查。怎么回事?所有的顾客怎么都 有股酒味?他们搜查来搜查去,就是找不到酒,而且也甭想找到。……原来他家四 楼的阁楼上放着一只大桶,和一根空自来水管连接起来。楼下小吃店里有一个水池 和一个普通的水笼头。您一打开笼头,就可以毫不客气给自己倒一杯酒。” 捷列金心满意足地嚼着香肠,一口酒下肚,还觉得有些感动,于是对他说: “我尽力给你们提供方便,休息休息,排练排练,不用着急――可要给我们好 好地演啊。到了某地,你们就是我的客人,我是旅长。……” “啊―啊―啊―啊,”巴什金一拉兹多尔斯基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原来您就 是旅长。……我一直在看着您,心想,哎哟,这就是我的死神!您真让人感到可怕! 我说呀,说呀,可是我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我还没有被撵下车去?……亲爱的, 我们一定给你们演,全心全意地演,为了自己,像一个演员的样子。” 捷列金拿着背包下了火车。一盏被打破了的煤油灯惨淡地照耀着月台上的几个 军人。 “你们好,同志们,”伊万・伊里奇走到他们面前说道,“你们是在等旅长吧? 我就是,捷列金。请原谅我这个样子。……” 和他们握手的时候,他惊奇地朝一个人看了一眼――此人头发花白,个子不高, 冷漠,严肃,仪表堂堂。……当他们经过车站走向黑默默的广场上,他又从肩膀上 斜觑了他一眼,但还是看不清他的脸。他们让伊万・伊里奇坐上一辆四轮轻便马车, 他在散发着大粪味的漆黑的田野上走了好长时间。他们在一座好像是板棚一样的屋 顶很高的长房子面前停了下来。这儿已经给伊万・伊里奇准备好了一间屋子,刚刚 粉刷过,里面空空的。窗台上点着一支蜡烛,放着一盘子吃的东西,用盘子盖着。 他把背包扔在地板上,脱掉军装,伸了个懒腰,往新铺的干净的床上一坐,就脱起 沾满白灰的皮靴来。 有人轻轻敲门。“应该马上把蜡烛吹灭,现在又要谈话了,真见鬼,要知道已 经早晨四点多了。……”他懊恼地想道,便应声说: “请进!……” 正是那位个子不高、头发花白的军人急忙走了进来,他随手关上门,伸直手掌, 动作敏捷地举到额角上。 捷列金用靴后跟踩了一下脱了一半的皮靴,猛然站定,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个 容貌酷似的人。 “请原谅,同志,”他说,“在月台上不太方便,但我还是决定把自我介绍和 一般事务推到明天。……要是我没有弄错的话,您是我的参谋长吧?” 那个军人仍然站在门口,简捷地答道: “正是……” “对不起,请问您的大名?” “罗欣,瓦吉姆・彼得洛维奇。” 捷列金束手无策地左顾右盼着。他张着嘴,咽了好几口气。 “啊哈!……就是说……”他的脸抽搐起来,随后小声说道,“是瓦吉姆?” “是的。” “我明白,我明白。……真奇怪。……你在我们这一边,是我的参谋长。…… 上帝保佑!” 罗欣仍然很坚决地、很冷淡地说道: “伊万,我决定现在就跟你谈谈,免得明天让你感到尴尬。” “噢。……谈谈吧。……” 伊万・伊里奇急忙提好那只脱了一半的靴子,从地板上捡起军服开始穿起来。 瓦吉姆・彼得洛维奇低着头,仿佛在观察似的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既不急躁,也 不激动。 “瓦吉姆,我担心我们彼此不能很好地互相理解。” “会理解的。……” “你是一个聪明的人,是的,是的。……我深深地爱你,瓦吉姆。……我还记 着去年在罗斯托夫车站的会面。……你表现得非常宽宏大度。……你总是有一副热 心肠。……啊,我的天啊,我的天啊!……” 他紧了紧腰带,摆弄着纽扣,在口袋里摸索着――不知是因为极度的不知所措 呢,还是因为想拖延一下这不可避免的令人苦恼的说话。 “你想必认为我们调换了位置,现在我自己也应该表现出那种深厚的感情了。…… 我对你的确有深厚的感情,非常深厚的感情。……世界上任何人也不像我们两个这 样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可是,瓦吉姆,你在这里干什么?你为什么在这里?告 诉我吧。……” “我正是为了这件事来找你,伊万……” “很好。……如果你认为我可以隐瞒什么……你是个聪明人,我们可说好:我 什么事也不会替你干的。……在这方面,我和你是有根本分歧的。……” 捷列金皱起眉头,目光从罗欣身上移开了。而瓦吉姆・彼得洛维奇却一边听着, 一边笑着。 “你打算干点什么吧?……噢,显然是……关于你死亡的谣传,显然也纳入了 这个计划。……谈谈吧,不过我预先警告你,我要逮捕你。……唉,这些事怎么会 是这样呢!……” 捷列金绝望地挥了一下手,――既是对罗欣,也是对自己,也是对自己整个被 破坏了的生活。瓦吉姆・彼得洛维奇急速地走过来,抱住他,紧紧地亲吻他的嘴唇。 “伊万,你是个好人。……心地纯朴。……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很高兴。……我 爱你。我们坐下来吧。”他把固执的捷列金拉到床前,一你别固执了。我既不是反 间谍人员,也不是秘密间谍。……放心吧――从12月份起我就参加红军了。” 伊万・伊里奇还没有完全从那连他自己都感到十分震惊的决定中醒悟过来,半 信半疑地望着瓦吉姆・彼得洛维奇那晒得黝黑、粗糙、同时又很温柔的脸,望着他 那乌黑、聪明、干涩的眼睛。他们坐在床上,两个人的手都没有松开。瓦吉姆・彼 得洛维奇讲起了引导他走到这一方面――引导他回到家里、回到祖国的种种事情来。 他刚刚开始讲,捷列金就打断了他: “卡嘉在哪儿?她还活着,身体好吗?她现在去哪儿?” “我希望卡嘉现在在莫斯科。……我和她又错过了――我赶到基辅太晚了,正 好在疏散之前。……但是我已经找到了她的行踪。……” “可是她知道你还活着,并且在我们这一边吗?” “她不知道。……这才让我发疯呢。……”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