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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卡嘉正在批改学生作业本上的听写。这些用各种壁纸(只能在反面写)裁好、 装订起来的练习本,是她贫困生活中的一个巨大成就。为了这些东西,她独自一人 去了一趟基辅。找到人民委员倒没有费多大劲。那位教育人民委员知道了她是什么 人,为什么来访之后,便抓住她的胳膊肘,让她坐在一把圈椅里;从放在一张华丽 的桌子上的一把熏黑的茶壶里,斟了一杯胡萝卜茶,还让她放上半块冰糖。他肩膀 上披着皮大衣,脚上穿着毡靴,在地毯上踱来踱去,讲述着人民教育的规划,听得 叫人头晕。 “在十年到十五年之内,我们将成为一个文明国家。我们要使世界文化的瑰宝 成为人民群众的财富,”他一边持着胡子,一边带着狂热的微笑说着,“我们面临 着扫除文盲的艰巨工作。必须洗雪这种耻辱――这是每个知识分子的光荣事业。…… 必须使整个青年一代都参加从托儿所、幼儿园一直到大学的教育。……任何人、任 何事都不能阻碍我们布尔什维克实现我们知识分子的最优秀代表也只能梦寐以求的 事。” 教育人民委员答应给卡嘉一万本练习本,还有课本、图书、铅笔和石板。她好 像作梦似的沿着大理石楼梯从他那里走了出来。但是,困难和矛盾随后就来了。卡 嘉越是接近那些练习本和课本,这些东西越是远远地遇到非现实中去,那些由他们 做主凭证件给她发放练习本和课本的人,态度变得越来越模棱两可,越来越流露出 讥讽的或者优郁的神情。在旅馆没有生火的房间里,床上甚至连床垫也没有,天花 板下的电灯发出几乎就要熄灭的亮光,卡嘉穿着皮大衣,坐在一张歪歪扭扭的沙发 上,陷入绝望之中。 一天,有个大个子,戴着一顶毛茸茸的帽子,穿一件束着腰带的短外衣,连门 也没有敲就走进她的房间,用低沉的声音开门见山地问道: “您还在这里?我知道您的事情。让我看看,您有什么证件。” 他站在发着红光的电灯底下,翻看着证件。卡嘉信任地看着他那略带讥笑的、 坚毅的、漂亮的脸。 “那些混蛋,”他说道,“怠工者,卑鄙的家伙。……明天您早一点到市委会 来找我,我们来安排一下,想点办法。……好,祝您健康。” 通过这个人,卡嘉从仓库里领到了壁纸、铅笔,还有从一个糖厂老板――一个 艺术至上主义者――那里征用的全部藏书,其中一半是法文的。最令人讨厌的或许 是回去的路上了,这些宝贝东西装在一节货车里,每到一站,就有一些大胡子的、 眼睛吓人的、带着口袋的农民,和一些把各种吃的东西藏在短棉祆和裙子里面,因 而鼓鼓囊囊像母牛似的惊惶不安的女人闯进来。 看来,卡嘉有了一点力量。她不再是一只有着柔软脊背和一双漂亮眼睛的、在 别人的床上打呼噜的无能为力的小猫了。 她的这点力量是在那个不妥当地宣布她是阿列克赛的未婚妻的晚上表现出来的。 当时,卡嘉向为她准备好的农村老板娘的幸福瞥了一眼,马上又退了回来,就如同 一个人在路上看到一座挖开的坟墓,厌恶地一哆嗦,就站住了,阿列克谢那浸满了 伏特加酒的、贪婪的眼睛――她的主人和丈夫的眼睛,就是她的坟墓。在卡嘉心里, 一切都愤怒起来,反抗起来,面对她本人来说,这是那么出人意料,又那么令人高 兴,好像久病之后感觉到有了力量。她同样出乎意料地决定,等到天气变暖后,就 跑到莫斯科去。她表现得很富有心计,把这一切都隐瞒起来。阿列克谢和玛特辽娜 只是注意到她高兴起来――她一边干活,一边还低声唱歌。 如今,阿列克谢在午饭和晚饭的时候(别的时候在家里看不到他)常常挤眉弄 眼地说:“我们的新娘要出嫁啦。……”他走来走去也是高高兴兴的――他已经让 村会通过了决议,拆掉了公爵庄园的厢房,把木料和砖瓦运到了自己的地段上。 1月初,基辅被红军占领,一支部队经过弗拉基米尔村,在群众大会上,阿列克 谢第一个喊叫拥护苏维埃。但是,情况很快就变成了另一种样子。 mpanel(1); 村里出现了一位雅科夫同志。他征用了牧师的那座好房子,强迫他和妻子到浴 室去住。他召开群众大会,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宗教――是人民的鸦片。谁反 对关闭教堂,谁就是反对苏维埃政权。……”谁也没有发言,当即就进行了表决, 封闭了教堂。之后,就把雇农、没有牲口的男女贫苦农民――这样的人在村里有四 十个――和其余所有的农民分离开了。从这四十个人当中组成了贫农委员会,他把 他们集中在牧师的房子里,怀着一种顽固的怨恨说道: “俄罗斯的庄稼佬是愚昧地野兽。他们在粪堆里生活了一千年――除了麻木的 仇恨和贪婪以外,他们什么都没有,也不可能有。我们不信任庄稼汉,从来就不信 任他们。当他们是我们的同路人时,我们对他们是宽容的,但很快我们就不再宽容 了,你们,农村的无产阶级,必须牢牢地掌握政权,必须帮助我们斩断庄稼佬的翅 膀。” 雅科夫叫全村人大吃一惊,就连贫农委员会的委员也如此。他说的每一句话, 村里都知道了,家家都在窃窃私议: “他为什么这样说?我们怎么是野兽?我们是俄罗斯人,我们在自己的国家里 生活,看来,我们一下子就得不到信任了。……怎么能这样呢?不分青红皂白地要 斩断所有人的翅膀?对,要斩断阿辽什卡・克拉西尔尼考夫的翅膀。――他是土匪。…… 要斩断康德拉钦科夫、尼契波罗夫的翅膀――他们是有名的吸血鬼。……可为什么 要斩断我的翅膀?难道是因为我的衬衣被滋滋的汗水浸透了?哎,不,这有点儿不 对,有点儿错误。……”另一些人则说:“老天爷,这算什么苏维埃政权呢?……” 当雅科夫不洗脸,好久不刮胡子,穿一件破破烂烂的士兵大衣,戴一顶帽檐扯 下来的便帽――可是,顺便说一说,他脚上却穿着一双质地很好的皮靴,所以人们 说,他那件军大衣里面穿得很好――走出院子,去干他的坏事的时候,所有的窗户 里都有人盯着他,庄稼汉们非常惶惑不安地摇摇头,等待着:以后又会发生什么事 情呢? 3月里,眼看着人们刚要开始往地里送粪,雅科夫召开大会,又以指责反革命吓 唬人,要求把所有的马匹一头一头地进行登记,征用多余的马匹,并且马上在公爵 的庄园里创建公共事业。……这个邋遢鬼把送粪和春耕都给打断了! 接着,村里很快来了征粮队。人们立刻就知道了,雅科夫给他们提供了这样一 份余粮清单,听说连征粮队队员都惊讶得两手一摊。雅科夫带着证人亲自到各户去, 用粉笔在大门上标出:这一家要拿多少粮食。 “我有生以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多普特粮食呀!”一个农民喊着,想用袖子把写 的数字擦掉。雅科夫对征粮队队员说:“到他的地窖里去挖……”那个农民不敢在 雅科夫面前画十字,就含着眼泪撕自己的皮祆,说道:“那里没有,真的!……” 雅科夫吩咐:“诉他的炉灶,藏在炉灶底下。……” 由于他的努力,全村被一扫而光,甚至连小麦种子都弄走了。他把阿列克谢・ 克拉西尔尼克夫单独叫到贫农委员会,门上门――门上钉着一张共和国最高军事委 员会主席的画像――把手枪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带着讥笑的神情打量着愁眉苦脸的 阿列克谢。 “喂,我们怎么谈一谈?有粮食吗?” “我哪里来的粮食?秋天,我既没有耕,也没有种。” “你把马匹赶到哪里去啦?” “弄到各村去了,给熟人了。” “你的钱藏在那儿?” “什么钱?” “抢来的钱。” 阿列克谢坐在那儿,低着头――只是右手的手指一个劲地松开又握紧,放开又 抓住。 “这样做好像不体面,”他说,“噢,交税,当然,要交税……可这算怎么挡 子事呢:抓住人的喉咙,硬要扒下他的衬衣来?……” “那就不得不把你送到肃反委员会去了。……” “我没有拒绝呀,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我去把钱拿来。” 阿列克谢直奔家里的地窖,将旅行包、袋子和一捆捆布匹从里面拖出来。在一 个包里装着尼古拉二世时代的钞票和顿河钞票,他把这些钱塞进各个口袋里和怀里。 另一个包里装满克伦斯基纸币――一钱不值的废物――他把它递给玛特辽娜: “送到委员会去,就说我们没有别的钱。他们不相信,就会到这里来撬开地板, 你可不要反对。把表和链子扔到井里。布匹放到车上,用干草盖好,夜里到阿发纳 西爷爷那儿去牵一匹马,送到杰缅季耶夫村,我在那里等着。” “阿列克谢,你打算到哪里去?” “不知道。我不会很快回来的――那时候你就会听到我变样了。” 玛特辽娜把毛线织的头巾拉低,遮住眼眉,用头巾的两头盖住装克伦斯基纸币 的包包,就到委员会去了。阿列克谢把门钧闩在门上,转过身来,面对站在炉灶旁 边的卡嘉。他的眼睛流露出一种凶狠而快乐的神情,鼻孔张着。 “穿暖和一点,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穿上皮大衣和毛袜子。里 面也要穿暖和的内衣。快点,我们的时间很紧。 他瞪着眼睛,盯着卡嘉,瞳孔周围好像冒着火星,他那粗硬的、淡黄色的小胡 子在张开的牙齿上面颤动。卡嘉答道: “我哪里也不跟你去。 “这就是你的回答?没有别的回答?” “我不去。” 阿列克谢走近一些,他那张开的鼻孔都变白了。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留下来的,你别指望。……我让你吃香的喝辣的,母狗, 可不是为了给别人去受用。……一位甜甜蜜蜜的太太……我连你的肉皮儿还没有碰 一下呢,等我扭住你的手和脚的时候,小畜生,你就会哼哼起来了。……” 他用一双铁一般结实的手抓住卡嘉,声音也嘶哑了,她用胳膊肘抵住他的喉头, 他跨了两步把她抱到床上。卡嘉全身缩成一团,用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翻滚看: “我不,我不,野兽,野兽!……”她跳起来,可是他又把她按倒。阿列克谢穿着 塞满钱的皮袄感到笨重和燥热,他胡乱地打起卡嘉来。她护住自己的头,怀着强烈 的愤恨,从咬紧的牙缝里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打死我吧,打死我吧,野兽,野兽!……” 门钧在跳动。玛特辽娜从过道里喊着:“开门,阿列克谢!……”他从床边退 回来,抓住自己的脸。她敲得更响了,于是他开了门,玛特辽娜走进来说道: “傻瓜,快走,他们准备到这里来了。……” 阿列克谢朝她看了一会儿,这才明白过来,他的脸变得好像更懂得事理了。他 用两手抱起几捆布匹和几个袋子,走了出去。他骑上留在家里的惟一一匹马,从院 子后面篱笆的豁口里溜出去,小跑着来到下面河边,到了对岸,就飞驰而去,消失 在小树林里。 稍晚一会儿,玛特辽娜从箱子里拿出一条裙子,一件短上衣,扔到床上,卡嘉 躺在床上,浑身的衣服都被撕破了。 “穿上衣服,随便到哪里去吧,看着你都觉得丢人。” 雅科夫带着几个证人搜查了阿列克谢的房子,从地窖到顶间都按遍了,可是藏 在大车上的东西却没有发现。夜里,玛特辽娜牵来一匹马,就到一个村庄去了。整 整一夜,卡嘉连皮袄也没有脱,坐在黑洞洞、冷冰冰的屋子里,等着天亮。必须十 分平静地把种种事情思考一番。等天一亮就走。可是到哪里去呢?她把胳膊肘撑在 桌子上,紧紧抱着头,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她走到门口,那儿放着水桶,用勺子喝 了一口水。当然,可以去莫斯科,可是那里老熟人中还剩下谁呢?一切的一切,都 丧失殆尽。……她坐在桌子旁边,就这样睡着了,等到她猛然一哆嗦醒来的时候, 天已经亮了。玛特辽娜还没有回来。卡嘉整了整头上的头巾,在墙上的镜子里照了 照――真吓人!于是她就到委员会去了。 她在后门的台阶上等了好久,牧师的宅子里才有人醒来。雅科夫终于提着一桶 污水出来了,他把水倒在肮脏的雪堆上,对卡嘉说: “我正想派人去叫你。……来吧。” 他领着卡嘉进了屋子,让卡嘉坐下,他在桌子的抽屉里翻了一会儿。 “您丈夫,或者不管他是您什么吧,我们要枪毙他。” “他不是我丈夫,什么也不是,”卡嘉很快答道,“我只是请求让我能够离开 这里。我想到莫斯科去。……” “‘我想到莫斯科去,’”雅科夫讥讽地重复了一句。“可我想救你不被枪毙。” 卡嘉在他那里一直坐到傍晚,她把自己的一切,她与阿列克谢的关系,都告诉 了他。雅科夫不时出去好长时间,回来后,手脚伸开,懒洋洋地坐着,抽着烟。 “遵照教育人民委员的指示,”他说,“村里的学校必须恢复起来,您不太合 适,但至少我们可以试一试……您的第二个义务,就是要向我报告村里发生的一切 情况。关于这种汇报的细节我们以后再商量。我警告您:如果您对这件事乱讲,那 就要受到严厉惩罚。去莫斯科的事,我劝您还是暂时忘掉。” 就这样,卡嘉出乎意料地成了一名女教师。拨给她学校旁边一间空着的小屋子。 原先这里住着一位年老的教师,十一月份就得肺炎死了;有一个时期,彼得留拉匪 帮的一支部队占领了学校,他们把所有的书籍、练习本,甚至地图都用来卷烟抽了。 卡嘉不知道从何开始,就去找雅科夫请教,可是他已经不在村里了。他接到一份加 急电报,就像来的时候那样突然走了,只来得及对那个恐怕失去自己的影响、如今 总是在贫农委员会周围闲待着的阿发纳西爷爷说道: “转告同志们,对庄稼佬丝毫不能宽容,绝对不能,我还要来,我会审查的。……” 自从雅科夫走后,村里平静了。那些庄稼汉来到牧师的房子前,坐在台阶上, 对委员们说: “你们干的事,同志们,你们怎么负责吗?……嗯,嗯……” 委员们自己也明白,哎,哎,没法说啦,而且村里的平静也只是表面的。雅科 夫没有回来。谣传阿列克谢・克拉西尔尼考夫好像在县里集合了一支队伍,就投靠 了葛里高里耶夫首领了。很快,全村就谈论起这个葛里高里耶夫来了,他发了宣告, 开始袭击苏维埃的城市。人们又开始等待着时局的变化。 村苏维埃答应给卡嘉一些帮助:修理炉灶,安装玻璃。卡嘉自己清洗了学校的 地板和窗户,把损坏的课桌摆好。她是个认真负责的女人,晚上,她常常一个人在 自己的小屋里哭,因为她觉得欺骗孩子们心里有愧。既没有书,也没有练习本,她 能教他们什么呢?既然她认为自己的一切都是不正确的,那么她能用什么样的准则 去教别人呢?……瞧,一清早,学校周围响起了男女孩子们的欢快的声音。她只好 鼓起自己的全部自制力。她把头发梳得光光的,紧紧地挽了个发髻,把手洗得干干 净净的。她打开校门,微笑着对那些向她仰起翘鼻子的男女孩子们说: “孩子们好!……” “您好,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他们喊起来,声音那么清纯, 响亮、快乐,使她心里突然变得年轻起来。她让孩子们坐到课桌旁,走到讲台上, 竖起手指,说道: “孩子们,现在我们还没有书和练习本,也没有什么可写的,那么我就给你们 讲吧,你们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我。……今天我们从留里克、西纽斯和特鲁 沃尔[注]讲起……” 卡嘉的家当十分可怜。她什么都不愿意从阿列克谢家去拿,甚至同已经消瘦的、 忧郁的玛特辽娜见面也感到心情沉重。卡嘉的小屋里,门旁有把扫帚,炉口前的炉 台上有两个陶罐,过道屋里还有一个盛水的旧木桶。她惟一的安慰就是那个圈着篱 笆的小果园,里面有两棵樱桃树,一棵苹果树,一棵醋栗树。篱笆外边就是田野了。 当樱桃开花的时候,卡嘉觉得自己好像才17岁。 她通常是在小果园里备课,阅读从糖厂老板的图书室里弄来的法国小说,常常 回忆起笼罩在蔚蓝色薄雾中的过去岁月的巴黎。那时候――1914年――她住在巴黎 郊区的一套一半是顶楼的、带阳台的住宅里,下面是一条狭窄的、宁静的街道,和 当年巴尔扎克曾经住过的那座小房子的屋顶。他的书房的窗户不是面向街道,而是 面向朝塞纳河倾斜下去的一片果园。在他那个时代,这儿还很偏僻。当债主在街上 出现的时侯,他就悄悄地躲开他们,穿过果园,来到塞纳河上,溜掉了。如今这些 果园属于一个有钱的美国女人;每当傍晚时分,卡嘉来到阳台上,孔雀就在那里发 出尖厉的、春天的鸣叫。那时,卡嘉和丈夫断绝关系后来到巴黎,陷入忧伤和孤独 之中,感到生活已经终结了。 孩子们开始喜欢卡嘉了,上课时非常用心地听她讲那些童话般的俄国历史故事。 当然,算术作业、乘法表和听写对孩子们和对卡嘉自己来说是比较困难的,但是, 通过大家的努力,这些困难都被克服了。如今在村里,人们对待她已经好多了,大 家都知道,阿列克谢差点把她打死。女人们有的送给她牛奶,有的送给她鸡蛋,有 的送给她面包。卡嘉吃的就是人们送来的这些东西。 卡嘉坐在一棵长满苔藓的老苹果树底下批改着练习本。一个小男孩在低矮的、 同样破朽的篱笆旁边抽泣了好半天了。 “卡嘉阿姨,以后我再也不那样了。” “不,伊万・加夫里科夫,我很生你的气,我两天不跟你说话。” 伊万・加夫里科夫,长着一对天真的、蔚蓝色的眼睛,是个非常顽皮的孩子。 上课时,拽女孩子的辫子;为此受到训斥时,他就好像睡着了似的倒在课桌底下― ―他那些淘气事儿简直没法描写。 “不,不,加夫里科夫,我看得很清楚,你并没有悔过,你是因为没事可干才 到这儿来的。……” “真的,以后我再也不那样了。……” 有人从街上走进屋里,是玛特辽娜的声音在喊卡嘉。 她来干什么?卡嘉急忙饶了加夫里科夫,来到屋里。玛特辽娜用凝视的、不祥 的目光迎接她。 “听说了吗?阿列克谢就在附近。……叶卡捷琳娜,我不想再干这种事,你和 我们不投缘。……无论如何他也要弄死你。……他成了正在流血的野兽了!……都 是你的过错。……刚才有个人告诉我,阿列克谢正赶着马车往这里来。……叶卡捷 琳娜,离开这里吧。……我给你一辆大车,给你钱。……” 瓦吉姆・彼得洛维奇躺在哈尔科夫医院的时候,他有了足够思考的时间。于是 他发现自己在火线的这一边。这个新的世界表面上并不吸引人:没有生火的病房, 窗外下着湿漉漉的雪,恶劣的伙食――单调乏味的鲤鱼汤――还有病人那些关于伙 食、马合烟、体温、主任医师的无聊的谈话。从来没有一句话谈到俄罗斯正在奔赴 的、谁也不知道的未来,谈到震撼俄罗斯的事件,谈到没完没了的流血斗争――这 种斗争的参加者就是这些剃光头的、穿着肮脏的绒布病号服的病人和伤员,他们有 时一连睡上好几天,有时在病床上玩自己做的跳棋,有时还有人小声地哼着一支忧 郁的歌曲。 他们没有躲避瓦吉姆・彼得洛维奇,但是也不把他当做自己人。他只好自己跟 自己交谈。――他心中聚集了那么多没有充分考虑的、没有解决的问题,那么多回 忆被打断了,就好像一本书,在最引人入胜的地方被撕去了一页。瓦吉姆・彼得洛 维奇毫不迟疑地接受了这一新世界,因为这正在发生的事是与他的祖国联系在一起 的。现在必须了解一切,领悟一切。 有一天,主任医师给他拿来了几张莫斯科的报纸。瓦吉姆・彼得洛维奇用一种 完全不同的目光读完了它们,不像往常那样先恶狠狠地挖苦一番了。……俄罗斯的 革命正向匈牙利、德国、意大利蔓延。报纸的字里行间充满了果断、信心和乐观。 饱受战争蹂躏的、被内乱所肢解的、为列强预先瓜分的俄罗斯正在取得世界政治的 领导地位,正在成为一种威严的力量。 他开始理解那些穿灰色病号服的同志们的平日的宁静心情――因为他们知道, 完成的是一种什么事业,而且他们自己也工作过。……他们的宁静――古老的、粗 手笨脚的、思虑多多的宁静――已经坚持了五百年,天啊,什么没有发生过啊!…… 俄罗斯人民、俄罗斯国家的历史是奇怪而特别的。巨大的、未定型的思想――世界 伟大的、真实生活的思想,在这个国家里世世代代地出现。使欧洲世界惶惑不安的、 空前而大胆地创举正在实现,欧洲恐惧而愤怒地注视着这个东方怪物,这个既软弱, 又强大,既贫穷,又无比富饶的国家,从它那幽暗的深处放射出映红整个天际的全 人类的思想和意图的火光。 最后,俄罗斯,就是这个俄罗斯,选择了一条任何人、任何时候都没有尝试过 的新的道路,从最初几步起,全世界就都听到了它的脚步声。 显然,有了这种思想,瓦吉姆・彼得洛维奇就对窗外肮脏的水流驱赶着街上3月 的积雪,那个神色悒郁、不满的苏维埃职员,背着食品口袋和火油桶,穿着泡涨了 的皮鞋,磨磨蹭蹭地去蹲在一个委员会里――这种委员会数不胜数――就无所谓了, 对喝什么汤、汤里有什么鱼眼珠子就无所谓了。他巴不得尽快开始围绕着这一事业 去奔忙。 乌克兰正在肃清彼得留拉匪帮。不久前叶卡捷琳诺斯拉夫被红军占领了。彼得 日拉曾死死抓住白采尔科维不放,但最终还是从那里被驱逐出去了,他及其残部跑 到国外,逃到加里西亚去了。在红军的进攻部队前面,翻滚着游击队暴动的巨浪。 它们的规模难以估计,也难以控制。在那些由于地少的农民同顽固富农的残酷斗争 而分裂的村和乡,暴动如同大火一样熊熊燃烧起来。这些人那些人都派出拼命厮杀 的队伍――骑兵和步兵,投入到血战之中。彼得留拉的、邓尼金的、波兰的、还有 更摸不清头脑的、更隐秘的组织的秘密间谍,到处乱窜,伪装潜伏,挑拨离间。苏 维埃政权都建立在各个城市和各铁路干线,而在铁路线两侧,在铁甲列车上的炮弹 可以飞到的地方,战争仍在激烈进行着。 瓦吉姆・彼得洛维奇终于得到了期待已久的任命――到一个由军校学员组成的 旅团的参谋部去,丘盖依在这个旅里担任政治委员。3月中旬,他出了院,走路还有 点瘸,还拄着拐棍,就到基辅他的部队去了。 一股从首领葛利高里耶夫的部队分离出来的泽廖内依匪徒乘着几百辆马车正径 直朝基辅急驰,一路上摧毁村苏维埃,搜捕共产党员。沿着泽廖内依一路上的踪迹 可以看到,有的人被活活剥了皮,有的被戳死在劈开的树桩上。他们把贫农委员会 的委员们在谷仓里活活烧死,把犹太人钉在大门上,剖开肚子,把猫缝在里面。肃 清这股匪徒的计划,已经在罗欣的参与下,在军事人民委员的指挥部制订出来。他 们的兵力并不多。为了当场指挥作战,乌克兰军事人民委员乘轮船离开了基辅。 第聂伯河还很宽。轮船的水轮哗啦哗啦地拨击着清澈的河水,只是激起一些缓 缓的漩涡。不论是轮于的拨水声,还是学员们的谈话声,都掩盖不了两岸夜莺的歌 声。两岸披满了芬芳而粘腻的绿油油的草木――有长着德状花序的,有带绒毛的, 有鹅黄色的。太阳升起在汛水的上空,甲板被晒得很热。瓦吉姆・彼得洛维奇站在 船舷上,望着闪闪发光的河水。 他曾经历过很多春天,但生命之酒从来没有在他心中这样强烈地发酵。……而 且又是在这最不适宜的、最不恰当的时候。……他的头被模模糊糊的预感弄得昏昏 沉沉的。……最好不要往口袋里掏烟卷,也不要皱眉头,你这个严肃认真的人,你 是摆脱不掉这油然而生的令人迷醉的魅力的。……瞧,春天的雾霭正在从汛水、小 岛、半被淹没的农舍上空升起,它被悬挂在其中的一轮巨大的太阳的光芒穿透了。 阳光柔和地落在水面上,落在影子疏浅、摇曳的树木上,落在陷入没膝的水中的牛 背上,落在芳草凄凄的土丘上,一只公牛爬上土丘,环顾着这从来没有看见过,从 来没有经历过的春天的奇迹。 奇怪,非常奇怪,从离开叶卡捷琳诺斯拉夫起,这一段时间罗欣很少想到卡嘉。 仿佛她与他的过去一起消逝了――因为她同他所强烈谴责的生活的联系太密切了。…… 他的思想一回到卡嘉身上,他也就回到了曾经在理发店的镜子里看到的那个罗欣身 上,当时他的反感还不足以使他冲着自己的映像开一枪,至少是啐一口唾沫――要 是现在他肯定会这样做。 两个春天以前,他对卡嘉的感情仿佛充满了整个宇宙――那个极其惶惑和委屈 的人蹙起的额头后面的整个宇宙。那时候,他需要卡嘉的爱情,特别是在叶卡捷琳 诺斯拉夫的旅馆里,他盯着可以在上面吊死的门把手那种孤独的时刻。……而现在 就不需要啦?难道是这样吗?他不是曾经背叛过卡嘉吗,第一次在罗斯托夫,第二 次在叶卡捷琳诺斯拉夫。 他望着掠过的河岸,用整个胸膛吸着散发着蜂蜜芳香的、湿润的空气,既不觉 得苦恼,也不觉得懊悔。不,在叶卡捷琳诺斯拉夫他没有背叛行为。……在那里, 他清算了过去。接着又出现了个玛露西亚……她曾经用短暂的、天真的、热情的歌 声歌唱过新生活――就是歌唱这春讯,歌唱不可估量的、未曾体验的幸福。 站在芳草凄凄的土丘上的那只公牛吼叫起来,船尾上学员都笑了,有人也模仿 着吼了一声。罗欣愉快地闭上了眼睛。难道死就是绝望吗?玛露西亚的死是崇高的。 她的死好像是离去的人对留下的人的呼唤:热爱生活吧,要怀着满腔的热情抓住它, 使它成为幸福!…… 他从没有放弃寻找卡嘉的企图。根据他的请求,军事人民委员部向叶卡捷琳诺 斯拉夫区和哈尔科夫区的各县执行委员会查询阿列克谢・克拉西尔尼考夫的下落, 但是,直到现在还没有得到关于他所在地的消息。眼下瓦吉姆・彼得洛维奇也不能 再做什么――在轮船甲板上这几个小时是他最近一个半月之中仅有的闲暇时间,最 近他每天都要工作十八个小时。 丘盖依和军事人民委员朝他走来。军事人民委员是个瘦子,穿一件帆布的托尔 斯泰式短衫[注],脸被太阳照得通红,眼睛泪汪汪的,像个酒鬼似的,虽然他从来 不喝酒,而且是那样恨酒鬼,有一次他在农舍里看见一位旅长的身边放着一水壶伏 特加,他差一点把这个好人给枪毙了。……他指着上面有一座白色钟楼的高高的沙 岸说道: “那就是我们村庄。……我祖母常常是一听到轮船的汽笛响――她是一个不肯 安静的老太太――就立刻把梨、核桃给我倒在篮子里,赶着我到码头上去卖。…… 嘿,可是我没有成为一个商人。……” “我祖母很善良,”丘盖依说,“总是去朝拜圣地,10岁以前她常常带着我去 ――讨饭……” 人民委员却不听他说话,继续说道: “后来他们把我送到铁匠铺去当学徒,这个铺子可能现在还有,就在钟楼下面。 直到现在我都爱闻木炭和煤气味。等我的后脑勺狠狠地挨了一次打,我就到基辅去 了,进了机务段――事情就是这样。……后来我去了哈尔科夫,进了一家机械厂。……” 丘盖依也不听他说,只顾自己说下去: “在教堂门口前的台阶上哼唱歌曲,我可是个能手。我在自己身上划破一点, 把血涂在脸上,一翻白眼――就演起《拉撒路》[注]来。……后来我常常为了几个 戈比跟祖母打架。” 丘盖依心不在焉重复了一句: “就是说,我跟祖母打架。……” 他望着突出一个岬角来的沙岸,在那个地方,第聂伯河就揭向汛水泛滥的牧场 了。丘盖依那突出的眼睛聚精会神地看着。他用手掌拍了一下带飘带的帽子,就急 匆匆地向舰桥走去。…… “嗨,老爷子,”他向船长――一个髭须下垂的干巴老头儿――喊道,“朝更 远一点的牧场方向开吧!” “不行,同志们,我们要顺着航道走,那边是浅滩。……” “开吧,开吧,别管航道啦!”丘盖依拍了一下手枪套。“来个急转弯!……” 轮船绕过岬角,于是在缓坡的沙岸上渐渐显示一个大村庄来,那里有高高的钟 楼、磨房、白色的农舍和低矮、茂盛的果园的一片新绿。 “你们瞧,在村外,那儿――刚刚看得见――有一座小房子,我就出生在那里。” 军事人民委员对罗欣说。 丘盖依严厉地喊起来: “快,捣蛋鬼,向左急转舵!” 岸上有很多大车,岸边有很多船只,人们正朝那边挤,往船上跳,有一只船已 经急急忙忙地划起来。丘盖依的水兵服飘动着,他顺着舷梯跑到甲板上。差不多同 时,子弹就从岸上和船上向轮船扫射过来,轮船上的机枪也哒哒哒啦地响起来。那 条正在划行的船上的人纷纷落水。岸上的人群乱作一团,急忙奔向马车,顺着宽阔 的街道往上急驰,扬起团团尘土。钟楼上的钟也悄悄地响起来,敲起了警钟。 射击和逃窜只持续了几分钟。岸边又变得空荡荡的。丘盖依登上舷梯,他那突 出的眼睛快乐地闪动着。 “泽廖内依!狗杂种,他到底又冲出去了!瞧,瓦吉姆・彼得洛维奇,这就是 你的包围计划!好吧,人民委员,我们应当登陆了。……” 泽廖内依匪徒像一群狼似的在包围圈中东奔西窜,最后,在铁甲列车的火力下, 被逼到了铁路路基旁边,在一个茂密的榛树林――匪徒的马车想从那里突围――被 歼灭了。整个长满草木的田野上都预先挖了沟,大汗淋漓的同套一车的四匹马,被 子弹和手榴弹吓惊了,一跃而起,冲出橡树林,后面的马匹冲到大车上,把大车撞 坏、弄翻。匪徒们在灌木丛中乱窜,那儿死亡在等着他们――可是他们当中谁都不 祈求饶命。在一堆去年的干树枝底下,首领泽廖内依被逮住了;当抓住他的脚从那 儿拖出来的时候,学员们都愣住了――他们原以为,他准是一个样子可怕,身体魁 梧的人,结果却是个孱弱的、麻脸的家伙,丝毫没有什么引人注意的地方,只有他 那双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睛――淡色的、充满仇恨的――暴露出他的豹狼本性。他们 把他的手脚捆上,以便活着押送到基辅。 一股匪徒终究还是从一面突破包围,向东逃窜。军事人民委员派出一个三万人 的骑兵团与丘盖依、罗欣一起去追剿。长时间的、谨慎的追逐开始了。匪徒们在各 个村里更换了马匹,而红军却骑着没有更换的马匹一路追踪着。经查明,匪徒正朝 弗拉基米尔村逃窜。这是一个村子里的农民们讲的,一天之前,匪徒们曾在他们那 里征用马匹,并且抢劫了仓惶之中所能抢劫的一切东西。 “但愿你们能快点消灭他们,同志们,说实在的,我们已经非常讨厌这些军事 行动了,”农民们在井边跟丘盖依和罗欣说,骑兵正在那儿饮马,“对他们的头儿 我们很熟悉;他是弗拉基米尔村的,叫阿辽什卡・克拉西尔尼考夫,本来是个正正 当当的庄稼汉,这没有什么可争论的,但是他堕落了,发疯了,成了一个魔鬼。……” 就这样,瓦吉姆・彼得洛维奇意外地发现他追赶了一个多星期的阿列克谢的踪 迹,发现了卡嘉的踪迹。使他感到不安的是:他与卡嘉相隔只有一天的行程。他找 到她时,她会是什么样子呢?她受尽了折磨,认不出来了?或许只是默默地把她那 花白的头紧紧地拥在怀里?……花白的……花白……“噢,卡嘉,现在你休息休息 吧,我们要活下去,我们必须活下去。……”不,不,不可想象――她已经成了阿 列克谢的驯服的妻子!……而更可能的是,一天行军结束的时候,他的马会停在卡 嘉的坟墓房。……或许,这对她来说更好些。……卡嘉的形象终究是纯洁的、未受 玷污的。…… 骑兵团在尘土飞扬的路上急速前进。瓦吉姆・彼得洛维奇在马鞍上摇晃着。卡 嘉的形象在他那淡漠的意识中模糊了,被抹掉了。他找到她时,无论是什么样,他 都会把她接纳到自己的生活中来的。 当丘盖依和罗欣分两条散兵线从两头冲进村里的时候,弗拉基米尔村的被烧毁 的农舍还在冒烟,孩子们仍然恐惧地看看还没有被灰烬掩盖起来的血泊,发抖的、 哭肿眼睛的女人们仍然躲藏在别人家的院子里。但是,村里却没有克拉西尔尼考夫。 有人预先告诉了他,因此在红军到来大约半小时之前,就带着匪徒们溜走了,临走 之前,他们迫害贫农委员会的委员们,用马刀砍死了十七个人,还有第十八个―― 阿发纳西爷爷――这一个简直是胡作非为。 农民们对他那么气愤,差不多全村的人都跑出来,把骑兵围住,马匹在他们身 子底下晃动着。 “追上他,”他们喊着,“把阿辽什卡干掉,他兵力不多,也没有弹药。他没 有走远,我们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这些坏蛋。……你们就是赤手空拳也要抓住他 们。” “那么,公民同志们,”丘盖依问道,“能不能给我们一些精力充沛的马匹?” “可以……为了这件事,我们给你们马。” “多少?” “我们可以凑五十来匹。……你们把自己的马匹留给我们,以后我们再交换。…… 真的,他简直不让我们活啦。” 就在他们跑去找马和备鞍的时候,瓦吉姆・彼得洛维奇就活动活动腿脚,走到 了女人们那里。她们看到这个人想打听什么事情,就凑了过去。 “在跟德国人打仗的时候我就认识克拉西尔尼考夫,”他说,“他哥哥已经结 婚了,他好像还没有。……他现在怎么样?成家了吗?” 女人们还不明白他的用意是什么,就自愿地说起来: “他已经结婚啦,结婚啦。……” “他哪里结什么婚!她不是他的老婆。……” “噢,他不过是跟她同居。……” “不是这样的。……军人同志,我告诉你吧。……他跟马赫诺玩牌的时候赢了 这个女人,就把她带到这里来了,想跟她结婚。……她自然就对他说:结婚吧,只 是我过不惯这种乡巴佬的生活。……她是官绅人家出身,长得又漂亮又年轻。…… 阿列克谢家的宅院去年春天被德国人烧了。……现在他正要开始盖房。……这时候 就发生了跟雅科夫的那些事。……” 第三个女人消息更灵通,她挤到瓦吉姆・彼得洛维奇跟前,说道: “听我说,指挥员同志,他打她,那样地打她,可是,那个可恶的魔鬼总算没 有弄死她。……从3月起,她就在我们这儿当女教师啦。……” “是,是,”瓦吉姆・彼得洛维奇说,不时咳嗽几声,“那么,她现在还在这 里,在村里吗?” 女人们面面相觑。这时候,刚刚走来的第四个女人说道: “他把她带走了,放在一辆马车的干草底下,是死是活,我们不知道。……” 一个小男孩一直用着迷的眼睛盯着罗欣,盯着他的铜柄军刀,盯着带马刺的满 是灰尘的皮靴,盯着他的大手表和系着细绳的手枪,这会儿仰着头,看着他的脸, 用粗鲁的声音说道: “叔叔,她们都是瞎说。卡嘉阿姨的事儿,她们一点也不知道。我全都知道。” 站在那个孩子背后的一个瘦弱的、嘴上长着小疮的、不怎么好看的小姑娘说道: “叔叔,您可以相信他,这个男孩子什么都知道。” “噢,你知道些什么呢?” “玛特辽娜把卡嘉阿姨送到了火车站。卡嘉阿姨不愿意走,她哭得什么似的, 玛特辽娜也哭得挺厉害。……后来卡嘉阿姨对我说:‘我会回来的,告诉孩子们。……’ 阿辽什卡驾着马车进村的时侯,玛特辽娜和卡嘉阿姨从另一头走了!……她们一到 小山顶上,就把我从大车上赶下来了。……” “上马!……”丘盖依喊了一声。 瓦吉姆・彼得洛维奇没有来得及听完,部队就骑上新换的马匹,架着机关枪马 车出村了。一个又矮又黑的农民,胳膊肘上下颠簸着,在丘盖依和罗欣旁边奔驰着, 他是那些不得不淹在肚脐深的水和水藻里,在水并里躲了一整天的人中间的一个。 他整个人很粗糙,穿着破衬衫,赤着脚,胡子乱蓬蓬的,猛地一下跳上一匹没有鞍 子的马,就带领部队朝橡树林包抄过去,在这个地区,那里是匪徒们惟一的一条去 路。 天还没有黑。他们就赶到了那里,接着就把树林包围起来,只给匪徒留下一条 出路。――让他们在那里遭到伏击。低低的太阳从光亮的树叶下面、从粗糙的树干 之间透出光线。瓦吉姆・彼得洛维奇的坐骑浮躁不安地走着――它晃动着脑袋,不 时停下来,咬咬自己的膝盖,用后蹄踢踢肚子。最后,他甩开缰绳,手持卡宾枪, 严阵以待。阳光照射进树林,使树林条条缕缕,色彩斑斓,在阳光中跳舞的蚊蚋也 金光闪闪――前面和四周什么东西也不容易看清,学员们都下了马,他们在左右展 开稀疏的散兵线,嘎吱嘎吱地踩着干树枝,小心谨慎地在灌木丛和高高的蕨类植物 中间穿过去。 这里什么地方,如向导预先所说,应该找到守林人的一座小房子和匪徒们能够 深入密林的惟一一条道路。突然,在几步远的地方出现一个长满青苔的、塌陷成马 鞍形的屋顶。瓦吉姆・彼得洛维奇停下来,从茂密的灌木丛后面仔细观察着。他轻 轻地吹了一声口哨。学员脚底下的干树枝,嘎吱嘎吱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了。他 又让马走起来,穿过灌木丛,便看到了那座没有人管的小房子,小房子旁边的一小 片空地上,停着几辆卸了马的大车,胡乱扔着一些破烂和破布。匪徒们已经离开了 这里。 瓦吉姆・彼得洛维奇手持卡宾枪准备着,小心翼翼地绕着小房子转起来。阿列 克谢・克拉西尔尼考夫在他前面同样小心翼翼地从一个墙角到另一个墙角往后退着, 打算劫获这个骑手的马匹。罗欣向四面打量着,在侧面墙也停下来,阿列克谢躲在 正面墙边,那面墙上的一扇窗户被打掉了,一个门被拆下来了。为了不声不响地干 事,他只拿着一把刀子准备着。当罗欣从墙角后面出来的时候,阿列克谢就拿着刀 子向他扑了过去,但是罗欣及时用手枪挡住了。阿列克谢跳开,后背重重地撞在小 房子的墙上。他手里的刀子掉了,他盯着瓦吉姆・彼得洛维奇,盯着这个复活的死 人。他在迷信的恐怖中尖声叫着,弯下腰跑起来,胡乱地摆动着胳膊。 “阿列克谢!”罗欣喝道,猛然一抖缰绳,紧跟着他飞奔而去。阿列克谢跑到 一棵橡树下,突然用手抱着它,把脸紧紧贴在树干上。罗欣在奔跑中跳下马鞍,几 乎是直接抵着阿列克谢宽阔的、颤抖的脊背开了枪。 “她就住在这儿吗?” “嗯。” 罗欣弯下腰,跨过门槛,走进东倒西歪的小木屋。小屋只有一个小窗户,而且 那么低,竟让牛蒡从外面完全遮盖住了。在窗前绿幽幽的光线下,摆着一张桌子, 也是小小的、矮矮的,上面放着用一些壁纸钉成的练习本和几本书。其中有一本练 习本是打开的,旁边还有墨水瓶和一支蘸水笔。这就是说,卡嘉刚刚来得及逃走。 他在桌前蹲下来。小男孩悄悄地用手掩住嘴,笑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他用目光向罗 欣指了指炉灶。 在炉口前的炉台上,站着一只小寒鸦,眼睛圆圆的,傻傻的,一定是从筑在烟 囱里的巢里掉下来的。小鸟看见都在注意它,就借助于翅膀,侧着身子跳进炉灶里 去了。 “那是一共有四只,”男孩说,“以后我全都逮住它们。……” 瓦吉姆・彼得洛维奇翻看着桌子上的东西,发现了卡嘉的一本日记,里面记着 功课和一些特别的事件。几乎每篇日记最后都写着:“伊万・加夫里科夫又淘气了。 ……”或者:“我保证,三天不跟伊万・加夫里科夫说话。……”或者:“为了吓 唬女孩子们,伊万・加夫里科夫又在房顶边上走来走去。我简直毫无办法。……” “这个伊万・加夫里科夫是谁?”罗欣问道。 “我。” “你为什么淘气,让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伤心?” 伊万・加夫里科夫深深地叹了口气,他那双蔚蓝色的眼睛变得十分天真无邪了。 “没有办法,碰上啦。……我学习很好。你看看那些女孩子们的习字:简直就 像栅栏――一排排小木棍。这是我的练习本。是呀,你肯定会觉得奇怪。乘法表我 都会,你要问就问好啦。”他使劲眯缝起眼睛。 “我相信,我相信。” 瓦吉姆・彼得洛维奇往地板上一坐,盘起腿,继续翻阅着日记本。关于她自己, 日记里只字未提。然而,卡嘉那永恒的青春,信赖的、纯真的柔情,却仿佛从每一 页上向他升腾起来,他看到了她那布满浅蓝色血管的手,她那温柔的、明亮的眼睛。…… “九九八十一,对不对?”伊万・加夫里科夫说。 “好样的,好样的。……听着,她没有告诉你她到哪里去啦?” “到基辅去啦。” “你没有撒谎吧?” “我没有必要撒谎。” “你或许知道,她在什么地方还藏着信啊、笔记本啊什么的?” “都在这儿了。……我现在要把这些东西拿回家去,她嘱咐过,要比爱护眼睛 还要爱护这些练习本,不然,庄稼汉们又要拿去卷烟抽了。” 在日记的最后一页上他看到: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相信你还活着,总有一天我们会见面的。……你想 象,我已经从漫漫长夜中走了出来。……我想把我现在生活的这个小天地的情况告 诉你。窗外的小鸟唤醒我。我到小河去洗澡。然后,在回来的路上,我到阿嘉菲亚 大婶家去喝牛奶――我已经欠她一卢布六十戈比啦,但她还可以再等等。随后,孩 子们来了,我们就学习。什么也不来打扰我们,我们没有一点儿烦恼。原来,人根 本不需要我们以为必需的、没有它就无法生活的那种东西。……我真不好意思这样 说――我仿佛觉得自己又回到了17岁。我知道,达申卡,你明白我想要说什么。…… 只是我最喜爱的一个男孩子伊万・加夫里科夫有时叫我伤心。……他特别……” 信在这个地方就中断了,因为练习本上再也没有地方了。瓦吉姆・彼得洛维奇 把伊万・加夫里科夫拽过来,把他放在两个膝盖中间。 “喂,送给你点什么东西?” “一个弹夹吧。” “我没有空的。” “那你就把子弹打完,我们到院子里去。” 瓦吉姆・彼得洛维奇从地板上站起来,把练习本一折,塞进军服上衣里。 “这个练习本,伊万,我拿去。” “不行,她要骂我的。” “我不久就会见到卡嘉阿姨,我告诉她是我拿走了。……走,我们到院子里去 放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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