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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伊万・伊里奇和达莎来到团里,在村里一间泥抹的土屋里住了下来。捷列金的 接待室就在旁边,穿过外屋就是。里面有一部电话、一个盛钱的箱子和一面装在套 子里的旗子。而屋里,是达莎的王国:一个取暖用的炉灶,不是用来煮东西的,但 是达莎可以按照哥萨克女人教给的办法,爬到里面铺着的麦秸上,在那里洗澡;一 张床,放着两个硬邦邦的枕头和一条薄薄的被子(伊万・伊里奇盖大衣);一张桌 子铺着干净的亚麻布,他们就在那儿吃饭;墙上挂着一面小镜子;门槛旁有把笤帚; 抹了泥灰的炉灶上的小四洞里放着小瓷猫和小瓷狗。 两年前,达莎和伊万・伊里奇也曾这样住在一起,小两口热恋着,也很任性。 达莎永远不会忘记他们住进新寓所的第一个晚上,敞开的窗户对着卡缅诺一奥斯特 洛夫斯基大街,刚刚下过雨,街上湿漉漉的。她感到一种少女的泰然和安逸,伊万 ・伊里奇坐在窗口的暮色中,她看到,他窘得几乎到了痛苦的地步,她知道,她现 在要给他带来极大的快乐,于是她首先拿定主意,说道:“来吧,伊万。”他们走 进卧室,一大抱散发着甜香的金合欢插在地板上的罐子里。达莎打开衣橱的门,躲 在后面脱掉衣服,赤着脚跑过房间,钻进了被窝,话语急速地问道:“伊万,你爱 我吗?” 对于爱情之类的事,达莎是外行,虽然她对这些事情比应该的那样更感兴趣。 那天晚上,她和伊万・伊里奇之间发生的事,使达莎很失望。这原本不是那样,为 此人们曾写了那么多具有使人狂喜、让人流泪的魔力的诗歌、小说和音乐,就像以 前达莎有时独自一人在卡嘉那空荡荡的寓所里,坐在黑色的“斯坦威”钢琴旁边, 她突然停止了弹奏,站起身来,手指交叉着,假如此刻她的整个身体不是像玻璃一 样冰冷和透明,那么,在她心中翻滚和沸腾的那种感情,或许会把她憋死。 达莎不久就怀孕了。她非常爱伊万・伊里奇,可是她开始把他从自己的身边赶 开。随后,可怕的月份开始了――饥饿和彼得堡秋天的阴暗;造成她的早产后果的 列比亚日运河上的野蛮事故;婴儿的夭折和她惟一的愿望――不再活下去了。再以 后就是离别。 如今,一切又重新开始了。他们的感情比起以前那种轻飘的热恋更加复杂和深 沉了,那时候,一切都好像是谜语和字谜,藏在一只涂得五颜六色的魔厦里,里面 都是谁也不知道的礼物。他们俩有很多感受,但是什么也没来得及互相诉说。现在, 他们的爱情,尤其对达莎说来,是充实的、可感的,如同这初冬的空气一般,此时, 11月的风暴已经过去,在微寒的宁静中,第一场雪散发着切开的西瓜的气味。伊万 ・伊里奇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做,什么问题都能找到答案,任何疑难都能解决。 那只涂得五颜六色的魔匣又浮现在达莎眼前,但是里面已不是任性的、自满的感觉, 不是字谜和谜语,而是礼物,是严峻生活的欢乐和忧伤。 对伊万・伊里奇,只有一点达莎不明白,甚至叫她伤心――那就是他的矜持。 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伊万・伊里奇就显得忧心重重,他也不看达莎,坐在长凳上 哼哧着脱皮靴,有时候,脱下皮靴后,说道:“运申卡,亲爱的,睡吧,我的爱人。” 便赤着脚走出去,穿过寒冷的外屋,到办公室去了。回来的时候,他总是踮着脚尖, 小心翼翼地,不让床发出嘎嘎吱吱的响声,往床边上一躺,用军大衣连头蒙住,很 快就睡着了。 可是白天,他倒是很快活,生气勃勃,脸红红的,跑来跑去,吻吻达莎的脸蛋, 吻吻她那长着淡黄色头发的、温暖而可爱的头。 “再一次向你问好,指挥员太太。……怎么样,你一切都料理好啦?” 这一句话他一天要问上三十次。政委伊万・高拉建议达莎利用当地的力量组织 一个团队剧团。 达莎大吃一惊,打算拒绝:“老天爷,我可是什么都不懂。……”伊万・高拉 拍拍她的手,说道: “能胜任,亲爱的,从错误中学会嘛――您曾经做过的可不仅仅是这些事情。 我们只要能摆脱这种日常琐事就好了。搞点革命的、感人肺腑的东西,刺激刺激战 士们的眼睛。” mpanel(1); 政委使劲催促着把剧团搞起来。卡恰林团从察里津军需部门那微薄的储备中得 到了补充并更换了服装,准备不久就开赴前线。尽管有使人疲劳的队列操练和每天 两小时的政治教育,战士们在村里还是吃胖了,由于精力充沛,他们开始嬉戏起来。 于是开了个群众大会。 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萨波什科夫沉默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到了开口的机会, 他在大会上发表了讲话,把一大堆令他难以抑制的思想抛给了大家。他讲了戏剧的 革命性变革;讲了舞台与观众之间一切界限的消除;讲了未来的剧场,或者在露天, 或者设在能容纳五万观众的巨大的杂技场,几个整团的人都可以参加,那里还可以 放大炮,升气球,真正的瀑布奔腾而下,主人公将不再是个别演员,而是群众。 “你们在哪里,未来的戏剧家?”萨波什科夫两手一挥,问那些红军战士,好 像要使劲飞到板棚的房梁上去似的。他们愉快地听着他的讲话,虽然他的许多话含 糊不清。他一句接一句,说得太快。“你们在哪里,我们伟大时代的戏剧家?当代 的莎士比亚?从大理石台座上走下来、和我们一起分享艺术的盛宴、创作的盛宴的 索福克勒斯[注]?难道什么时候人曾经这样展现在你们现前?难道什么时候历史曾 经抛出过一大堆如此美好的思想?” 听了这番讲话,达莎自然非常害怕,但是没有退路。她和萨波什科夫一起到察 里津买书,买油画底布和油彩。有的东西是弄到的。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给她提 出了很多是有益的,但更是狂妄的建议。他们决定免去一切预选演员的麻烦手续, 马上开始排练席勒的《强盗》。 捷列金非常高兴,这与其说是因为《强盗》即将上演,还不如说是因为达莎终 于找到了工作,她沉醉于其中,东奔西跑地忙碌着,同红军战士谈话,发脾气,有 一次还懊丧得哭鼻子,而且如今已不再(他纯朴的心中好像觉得如此)聚精会神地 只注意自己的心情了。 根据团里的命令,阿格丽彼娜・阿尼西娅、拉杜金――他去找政委,希望在这 件事上不要漏掉他、库兹玛・库兹米奇、巴依科夫,还有几个红军战士、手风琴手、 巴拉莱卡琴手和歌手被编入剧团。 晚上,在板棚里,达莎在一个蜡烛头的光亮下读剧本。在微弱的光亮里,透过 呼出来的水气,演员们的脸隐约可辨。已经刮起来的风将雪花吹进门缝了。达莎用 清晰、纯正的声音读着,尽力凭记忆模仿着以前别索诺夫朗诵时的样子:一只手插 在黑色常礼服的翻领里面,声音冷漠,毫无生气,说出来的话像冰块似的,爱好文 学的女士们坐在安乐椅周围,沉重地呼吸着,贪婪地吞噬着这些话。…… 读到一半,达莎就已经知道,她不太懂这个剧本,虽然其中作了大量删节。快 到结束的时候,达莎完全着了懂。读完之后,经过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她才说道: “这就是我们要演出的席勒的《强盗》……” 男人们点上烟抽起来,其中一个人――拉杜金――轻声说道: “一部挺深奥的玩意儿。” 这时候,库兹玛・库兹米奇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蜡烛头,点上它,在达莎旁边坐 下。 “同志们,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给我们介绍了这部作品,现在我来读一读。” 于是他从她手里拿过书来,开始大声朗读起来,一会儿用声音和面部表情表现 老伯爵穆尔做为父亲的悲哀,一会儿又带着咝音低声说着,鼻子变得扁平,眼睛斜 楞着:“……我要是不能把最宠爱的儿子从父母的心中驱逐出去,哪怕是用铁链把 他们锁在一起,那我就是一个可鄙的糊涂虫。……啊,良心!你是个很好的吓唬麻 雀的稻草人。……会游泳的去游泳吧,笨手笨脚的去淹死吧。……” 听众们都清楚地看到那个爬行动物弗朗茨・穆尔。可是库兹玛・库兹米奇的声 音增强了,他用手指把头发挠得乱蓬蓬的,又把秃顶的头发搅弄着,他的嘴唇吓人 地扭着,眼睛闪闪发光,显示出一种高尚的愤怒神情:“啊,人!人!虚伪的、狡 许的、鳄鱼一样的劣种!口里是蜜,手里是刀,要刺进人的心脏。……去他妈的地 狱和魔鬼!燃成熊熊火焰吧,高尚的男子汉的忍耐!变成猛虎吧,温驯的绵羊!……” 阿尼西娅・纳扎洛娃轻轻地叫了起来;拉杜金整个身子凑到烛光跟前,烛光照 着那本迷人的书,库兹玛・库兹米奇的指甲正在字行上移动。卡尔・穆尔本人在这 间黑暗的板棚里慷慨激昂地说着――这是个奋起造反的人,激动的听众都理解他。 而且,他找到了怎样的话来诉说自己的怨恨呀!这个剧击击中了要害! 蜡烛头烧完了,库兹玛・库兹米奇阴郁地读完卡尔的最后几句话,卡尔正要去 受极刑,他想起了那些贫苦的短工,于是阿尼西娅和阿格丽彼娜用大衣的袖子抹起 眼睛来。“一部真实的作品。”拉杜金说。大家都一致同意,卡尔不应该一时怒起 就错杀了恋人爱密丽亚,而应该把她带到强盗中进行教育改造。这个地方,席勒的 剧本需要修改,否则,因为这一细节,红军战士会不喜欢这个好剧本,甚至可能在 战士中间造成不良后果。于是当即就在桌子旁边决定下来,不刺死爱密丽亚,而是 让卡尔对她说:“回家去吧,不幸的人!”――她伤心地哭起来,走了。 委派阿尼西娅扮演爱密丽亚,拉杜金担任卡尔。本想让巴依科夫演那个卑鄙的 恶棍弗朗茨,可又怕他克制不住,让观众发笑――红军战士一看到他的胡子,准会 哈哈大笑起来。于是决定由库兹玛・库兹米奇演弗朗茨,为了使他显得年轻些,要 求他把胡子刮光。老伯爵马克西米里安・冯・穆尔的角色分派给了嗓音浑厚的红军 战士瓦宁。其余的角色被阿格丽彼娜和几个年轻战士抢去。有人拿来了麻絮和煤油, 于是板棚里给烟气腾腾的燃烧的火把照得通明。大家没有散去,开始排练起来。 直到快天亮的时候,达莎才回家,又给伊万・伊里奇讲了好长时间,他赤着脚, 披着大衣,坐在床上,笑得只流眼泪。…… “拉杜金演卡尔・穆尔吗?”(他捧着肚子,忍不住哧哧笑着,哼哼着。) “哎哟,我受不了啦!……你知道那个坏东西为什么要演卡尔・穆尔吗?他在向阿 尼西娅献殷勤。……沙雷金发誓要把他的五脏六腑掏出来。……那么库兹玛・库兹 米奇呢?演弗朗茨……这个人可以……他们穿什么呢?总不能穿军装去出洋相吧? 我派总务主任去,从彼得格勒来的一位律师带着手提箱滞留在一个村子里……我们 弄几套常礼服和燕尾服来。……” “你这样哼哼着,我简直什么都不愿跟你讲了。别理我啦。”达莎爬上床,紧 贴着墙躺下,背对着丈夫。他小心翼翼地给她掖好被子,并且用大衣把她的脚盖好, 因为炉子早已经凉了,屋里有点冷。达莎快睡着了,还说道: “一切都会很好的。” 如今在团里,大家只谈论演戏的事。萨波什科夫作了一次关于“狂飙突进”时 期德国文学的讲演,他将暴风雨般的天才――席勒、歌德、克林格――与被即将来 临的法国大革命的闪光所惊醒的年轻的英雄人物作了比较。那么多的问题纷纷向萨 波什科夫提出来,使得他不得不作一系列有关18世纪末叶的历史的讲演。他每天夜 里坐在油灯底下,用铅笔不停地写着,绞尽脑汁,因为没有书和参考资料,他就只 能满足于马合烟了。讲演中,一连串的问题像山崩一样进发出来――红军战士什么 都想知道。他只要一提到什么,就要详细地讲一讲。他鬼迷心窃地无意中扯到了十 二月党人,于是他又要在这里把十二月党人讲一番。 大家强忍着疲劳,一边听他讲了好几个钟头,有些人打起盹来,可是又振作起 精神。这个关于外国的、早已过去的时代的故事是引人入胜的,那里的人们也是这 样,长矛上举着红帽子,面对整个世界,义无反顾地独自冲过去。这些饥饿的、赤 脚的人们,发明了克敌制胜的新的军事战略。于是,他们胜利之后,却又被那些没 有想到应当及时地砍掉脑袋的人捆住了手脚。 “啊,马克西米里安・罗伯斯庇尔,马克西米里安・罗伯斯庇尔!”萨波什科 夫用嘶哑的声音喊道,“你能够胜利,你能够挽救革命!你从巴黎市政厅扯下公社 的黑旗的那一天,就是决定你的命运的日子。……” 各家的公鸡已在啼叫,政委伊万・高拉走了进来,大声嚷道: “同志们,再过三个小时就要吹起床号了。” 正提示着台词的达莎打断了那个演员: “停!瓦宁同志,您好像在演一个死人。不要故意地咳嗽,您从哪里学来的这 种讨厌的自然主义?热情些,多注入一些感情。……从头来。” 从察里津弄来的书中,达莎找到了一本戏剧杂志,上面有一篇库格尔[注]的文 章――《没有印花的纸,就在普通纸上写》,文章中充满了对艺术剧院的谩骂。作 者回忆起了那些以其令人畏惧的天才震憾人心的伟大的俄罗斯悲剧作家。那时候, 剧场是异教的神殿,闭幕是坦尼特[注]的神秘面纱。唉,伟大的悲剧作家这种类型 的人绝种了,他们之中的最后一个,马蒙特・达里斯基[注],拿他的厚底靴换了一 副纸牌,那些伟大的震撼心灵的人物被导演代替了,那是有学问的绅士,他不是在 全场观众面前表演把一个人钉上十字架,而是将情绪、摇动的窗帘、装有真正门框 的门、蚊子的嗡嗡叫声等等展示给观众。……“不!”作者感叹道,“真正的戏剧 是一个蓬头散发的激情怪物!”从这篇文章中,达莎同时汲取了一些实际知识,这 对她排练很有帮助。 拉杜金和阿尼西娅坐在一旁,等着上场。这几天来,她的脸消瘦了――当然喽, 要闯进别人的生活中是不容易。阿尼西娅食欲不振,一吃东西就生厌。她想呀,想 呀,怎样让人相信她像爱密丽亚呢?――她在书中看到了这位小姐身着宽大长裙子 的一幅画像(爱密丽亚手托腮帮,神情忧郁),于是她找到了解决办法。阿尼西娅 叹着气,久久地端详着这幅画,心里琢磨着:以前我怀着难以忍爱的痛苦,磕磕绊 绊,艰难地走着,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眼泪使眼前一片昏暗,伸出手去向人 家讨一块干面包。……不,那幅画画得不对。爱密丽亚尽管满身丝绒绸缎,假如她 像阿尼西娅那样痛苦,那她就会这样扭着花边短袖里的手,就会这样向上翻着眼睛! 就这样,卡尔・穆尔的恋人,爱密丽亚・冯・爱德勒渐渐地变成了阿尼西娅。 昨天在排练中,当她摘掉缀有用布做的红星的高顶军帽,用手摸了摸披散下来的头 发,往凳子上一坐,仿佛用手揪着心说了起来的时候,大家甚至都一声不响了: “啊,为了上帝!为了一切慈悲!我再也不需要什么爱情。……我只求一死。…… 我被遗弃了,被遗弃了!你了解‘被遗弃’这个词的可怕声音吗?……” 今天上早操的时候,因为阿尼西娅心不在焉,班长让她额外值勤;政委只好出 面干涉,这才只给了她严厉申斥。这会儿她静静地坐在拉杜金旁边,她那蓝蓝的大 眼睛里流露出幻想的神情,嘴唇时而微笑时而颤抖,不出声地叨念着。 “我们那儿有个小姑娘,叫萨沙,一双眼睛亮亮的,”拉杜金小声对她说道, “那时候我14岁,她17岁。不知是她的步态有点特别还是怎么的,姑娘们从地里回 来的时候,她戴着一块小头巾,穿着明黄色的短上衣,扛着草耙跟她们一块走着, 仿佛马上就要依偎到你身上来似的。……他们把她许给了一个糟老头子,我的萨沙 垂头丧气。……你会问,为什么我们这种人总是跑来跑去的?”(他说着,阿尼西 娅的两颊有点发红,好像她得到了爱抚似的。)“我们在寻找一种不曾有过的生活, 从来没有过的,从来没有人尝试过的,我亲爱的阿尼西娅。我们总是想着一个人, 想着一个连做梦也没有看到过的女人。 “没有这样的人。” “你哪里知道?太平洋上的一个珊瑚岛上有这样的人。” 阿尼西娅望了望他那张两眼距离很宽的、像牛一样的脸,心里又有什么东西颤 动了一下,一种热烈的、润泽的柔情掠过她的身体。但是现在已不是女人那种温顺 的愁苦了,――不,这种心绪再也没有了,谢谢那个时代!――如今她很高兴,笑 了笑说道: “你到过那儿?” “那有什么关系?……在航路指南里写着呢。” “什么航路指南?” “一本关于各种奇闻怪事的航海书。” “你净胡诌,拉杜金,听你的准倒霉。” “你听着吧,我还要胡诌。现在我向你吐露点真情?我曾想对你不好,阿尼西 娅,可是我跟一个人有过一次谈话,正是在这件事上,他们让我碰了一鼻子灰,就 像硬让小猫的脸往脏东西上路一样。……得啦。……人是万物之灵。感谢这次教训。……” 阿尼西娅又瞥了他一眼,但是这次是带着惊讶的神情。拉杜金嗓门那么高,以 至于达莎用铅笔敲着说:“同志们,你们妨碍排练啦!” “在我们克尔热涅茨有一伙阉割派教徒,”他继续低声说道,“他们因为不能 克制自己,就把自个儿阉割了。一个人说:‘我梦见了火鸟,梦见过,可是一睁开 眼睛,还是那种乏味的苦闷。……’他们就为非作歹,把自己的老婆打得半死。…… 他来到一个兽医――他们的“白鸽”――那儿,说道‘救救我的灵魂吧!’于是他 就把他的欲火熄灭了,就像熄灭一只蜡烛一样。……‘平平安安地活着吧,骟马, 上帝保佑你!不,阿尼西娅,我们要用血水清洗自己,要在碱水煮三次,――我们 一定要抓住那只发光的鸟,哪怕它飞到生命的边缘。……” 达莎又用铅笔敲起来。 “同志们,卡尔,爱密丽亚,最后一幕,重新布置。” 当村庄的炊烟后面透出一抹深红色的、寒冷的朝霞的时候,一个骑马的人在团 指挥部所在的农舍旁边下了马,扔下挂着霜花的马匹,疯狂地敲着门。伊万・伊里 奇亲自给他开了门。红军战士交给他一封公文。就在这一天,附近村庄的大车都被 调用,团队开拔了。 顿河军对察里津的包围开始了。――算来这已是8月份以来的第三次了。这一次, 马蒙托夫将军采用钳形攻势,从两翼夹击察里津。城北大约五十俄里,塔塔尔金将 军的三个骑兵团以猝不及防的攻击突破了战线,冲到了杜勒夫卡村附近的伏尔加河 边。 晚一天,在南面萨列普塔附近,波斯托夫斯基将军的骑兵开始了进攻。萨列普 塔是德米特里・日罗巴的“铁师”部队防守的。日罗巴本人已经不在那儿了:他与 军事委员会闹翻了,因为军事委员会不允许他自给自足和一意孤行,他担心被捕, 就跑到莫斯科告状去了。“铁师”中人心浮动――有的说,首领日罗巴要回来当军 司令;有的说首领已被捕,整个大军应该开往察里津去救他;但是大多数人相信这 样的传闻,说首领跑到阿斯特拉罕去了,正在那里招募自由民。有一千五百个骑兵 离开前线,越过伏尔加河,沿着左岸向阿斯特拉罕进发。“铁师”遭到巨大损失。 波斯托夫斯基将军占领了萨列普塔,从南面威胁察里津。 侧翼的这些攻击已在预料之中,第十军军事委员会早在一星期之前就开始把两 个骑兵旅――顿河一斯塔夫罗波尔旅和谢苗・布琼尼的一个旅――集中起来组成一 个突击部队。但是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汇合,战线就被突破了,于是全部攻击力量就 压在了顿河一斯塔夫罗波尔部队身上。布琼尼的骑兵部队日夜兼程赶去支援。 卡恰林部被调遣到突击部队集中的地点。这一天剩余的时间和短暂休息后的第 二天的整个夜间,团队在寒冷的雾霭中朝着远方朦胧的火光前进。那火光使朝霞黯 然失色;太阳从它右边升起,在烧得像钢一样黄灿灿的层云之中,仅仅露出了不大 一会儿。 捷列金、伊万・高拉和萨波什科夫骑马走着,他们后面,载着红军战士、大炮 和辎重的火车排成很多行列,在积雪的草原上延伸开去。骑马的侦察兵在远方突显 出来。两个指挥员和政委惊诧地听着从不太远的地方传来的大炮的怒吼。他们策马 小跑,超过团队――会合之后,停下来,从图囊里取出地图察看起来。团队奉命到 达的地点还很远,但是从可以听到炮击声这一点则表明,前线已经移近了。不论是 用电话,还是派骑马的联络兵,他们都无法与前线取得联系。这种情况不明可能很 快会招致毁灭。 “该死的草原,我们像甲虫在台布上那样爬来爬去,”伊万・高拉说道,“要 是哥萨克还没有发现我们的行踪那就好了。” “唉,怎么会没有发现呢,”捷列金说,“他们有自己的传递线,我们一离开 村庄,他们就监视着我们。” 萨波什科夫把羊皮高帽低低地拉到眉梢上,朝着侦察员飞奔而去。 走在前面的几辆大车赶到了,马匹喘着粗气,因为出汗,鬃毛乱蓬蓬的。伊万 ・伊里奇命令那些从大车上跳下来的红军战士跑着向后面的人招手、喊叫,要他们 赶上去,跟得紧一些。他在大车之间穿行着,看见库兹玛・库兹米奇脖子上缠着一 块破布,驾驭着马;达莎坐在一大堆布景上,戴一顶围巾帽,穿一件光板白羊皮祆, 脸蛋像个孩子似的,红扑扑的,像是刚睡醒的样子。雪的亮光照得她眼睛眯缝着, 她向他大声喊着什么,可是因为大车嘎吱嘎吱的响声和嘈杂的说话声,他什么也没 有听清。后来他又看到阿格丽彼娜,她和三个红军战士坐在一起。她也喊叫起来, 同时用无指手套指着天空。她要干什么?――伊万・伊里奇在马鞍上仰起头来,一 架飞机清晰可见,――像一只黑鸟似的在一片层状云下飞着,在那层云彩下面,朦 胧的阳光四射开来。 现在大家都看到了那架飞机。伊万・伊里奇抽了战马一鞭子,冲入大车中间。 “散开!”大个子伊万・高拉在马镫上欠起身来,用低沉的声音喊叫着:“朝飞机 开火!”一辆大车从伊万・伊里奇身旁疾驰而过――达莎瞪着吓人的眼睛,库兹玛 裤兹米奇用缰绳头儿抽打着马匹。一阵混乱的射击开始了。那架狂吼着的飞机,机 翼歪斜着钻进云彩里。从肚子里撒下了好多蛋,呼啸而下,在洁白的雪地上爆炸了, 腾起团团黑烟。 这种可怕的情景很多红军战士还是第一次看见――因此有些大车远远地跑到草 原上去了。军号连续不断地吹起来,召集散开的队伍。年轻的小伙子们还久久地、 提心吊胆地朝云端望着。 现在可以预料哥萨克要出现了。大车轮毂相击,以密集队形前进着。在排列成 四边形的队列里爬行的大炮,已经脱去了炮衣。日落时前方显出村庄的淡紫色的轮 廓。萨波什科夫带着两个侦察员骑马小跑着从那边回来。他又兴奋又快活,走到捷 列金和伊万・高拉面前,摘下帽子,挠着湿漉漉的头发。 “一切都好,村里除了女人和孩子外没有任何人。再往前一点,大约五俄里, 有个镇子,那儿有哥萨克。” “哥萨克,哥萨克,这也让我们感到安慰!”伊万・高拉气冲冲地打断了话头, “我们的人在哪儿?” “我不知道,我告诉你!……我们的人已经从镇子上撤走,林子里也没有。……” “要占领那个村子,”伊万・伊里奇说道,“在没有和前线取得联系之前,不 要从那个村子前进一步。” 黄昏时,他们把散布在有拦河坝的峡谷边缘上的那个村庄占领了。红军战士敲 着百叶窗,吓人地喊叫着:“房东,出来!”他们走进黑洞洞、暖和和的农舍。只 是在一些人家发现炉灶后面或者有一个抱小孩的女人,或者是一个吓得喃喃自语的 老太婆。所有的男性居民都逃到镇上去了。捷列金下令挖战壕。街道两头用靠拢在 一起的大车堵起来。天还没有黑,他就派萨波什科夫和几个自愿的人去做深入侦察, 以便这一夜当中能与前线取得联系。 这一夜提心吊胆地过去了。虽然哥萨克不大喜欢夜战,可是总要预料他们会干 各种害人的勾当。伊万・伊里奇和伊万・高拉由村子这头到那头来回走着,从还不 太结实的冰上走到池塘对岸去。天空是黢黢的,东北方向的炮声已经沉寂下去。带 着湿气的风刮起来了,严寒在消退,积雪也不再在脚底吱吱作响。 “我们落入圈套里了,完全落入圈套里了,”伊万・高拉用低沉的声音嚷着, 闷闷不乐地和捷列金并排走着,“不能把团队带到指定地点……真丢人!他们找我 们,我们找他们,……简直槽透了!谁的错?啊,谁呀?” “别说啦,谁也没有错。” “首先要追究谁的责任?――我。这没错儿。政委和他的团队在草原上迷路了! 咳,真糟!……” 传来一声孤零零的、响亮的枪声。伊万・高拉一挥手,站住了。可以听到他的 心跳声。猛烈的射击一下子就开始了,接着,又突然沉寂了。黑暗中,只有睡眼朦 胧地从屋里冲出去的人们在互相谈论着。 “小伙子们急躁,”伊万・伊里奇说,“年轻人没有打过仗。我们抽支烟吧。” 黎明前,他到屋里去了一小会儿,他小心翼翼地从睡觉的人的脚上迈过去,摸 索着走到火炕跟前。达莎的手在黑暗中找到了他,摸了摸他的脸,他把她温暖的手 掌按在自己的嘴唇上。 “你怎么没有睡?”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伊万?如果我们在村里停留的时间长些,那么终究可以 在露天里演出《强盗》了,甚至就简简单单地穿我们的军大衣,重要的也不在于这 个。……” “啊,当然,达申卡。” “我们排练得那么热烈,要是他们都忘了,那多可惜。……” “对。……明天我看看,或许能找到个草棚。……睡吧,孩子。……” 他又来到街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潮湿的风。经过这么多年对幸福的向往之后, 伊万・伊里奇还是怎么也不习惯于这种想法:幸福近在咫尺,就在这低矮的农舍里, 就在这温暖的火炕上,就在羊皮祆下。…… “她睡不着,非常担心。……可是连一句也没提。……只是挺高兴,伸出小手 来。……多么好的女人啊!……” 她在黑暗中找到了他,抚摸他,把手掌贴在他的嘴唇上,这些使伊万・伊里奇 如此激动,即使站在寒风中他的脸还在发烧。……难道毕竟是他错了吗?“不,我 亲爱的,这都是胡扯――去它的吧!……她是你的朋友――是的,是的,是的。…… 忠实的朋友――是的,是的,是的。……仅凭这一点你就该感到幸福。……” 他永远不会忘记彼得格勒那些黑沉沉的夜晚,那时他带着给这莎弄到的一块馅 饼或者什么糖果赶回来,可是他只能引起她的厌恶和恐惧。……可见,他身上有过 这种让她反感的东西,并且还依然存在。可是,我的天啊,他是多么爱这个女人呀! 多么热恋着她呀! 伊万・高拉从黑暗中走过来,双手深深地插在大衣口袋里。 “万一他们把我们的萨波什科夫抓住了呢?” “很可能。天亮了,我再派一个侦察队去。” “这些事早就应该、老早就应该做了!……”伊万・高拉把一只手从口袋里抽 出来,用拳头敲了敲自己的脑门。“不要辜负对你的信任,共产党员!即使我们能 从这次事件中顺利脱身,我反正也不会饶恕自己。……我会把这样的政治委员带到 那个粮仓后面,对他说:永别了,同志。” “伊万・斯捷潘诺维奇,要这么说,那我的罪过也一样。……” “不说啦,不说啦。唉,走吧,我们来抽支烟。……” 整整一夜,谢尔盖耶维奇・萨波什科夫和五个志愿侦察兵走遍了整个草原,希 望发现前线的某些迹象。然而草原却荒无人烟,一片漆黑。他们划着火柴,利用指 南针判定方向。没有喂过的马匹已精疲力尽,那匹驮着机枪的马腿瘸了,拖拉着缰 绳。萨波什科夫命令下马,解去嚼子,松开肚带。他们从马鞍袋里抓出小麦,放在 帽子里,让马背着风,开始喂它们。 “指挥员同志,我们为什么不能与前线取得联系,我倒找了一个解释。”沙雷 金说道,像平常那样仔细地斟酌着词句。“前线集中起来了。……”(他冻僵了, 嘴唇都不大能动了。)一我们把两翼集结到作战地区,那么,哥萨克也集中起来了。…… 这种实际情况有没有可能?” “啊,哥萨克,哥萨克,虚伪的、狡诈的、鳄鱼一样的劣种!去他妈的地狱和 魔鬼吧!”拉杜金一本正经地说。三个年轻的红军战士(他们是从哥萨克村庄里被 动员来的)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沙雷金马上答道: “说笑话不是什么时候都合适的,拉杜金同志。在严肃事情上,应当克制住你 的放荡行为。” 萨波什科夫小声说道: “算了,小伙子们,别吵嘴。” 马咯吱咯吱地嚼着小麦,马衔铁不时丁当作响。在侦察员的背后,风在步枪的 枪筒里不时发出阵阵呼哨声。 “吃吧,别调皮,讨厌鬼!”马从帽子里抬起头来,好像对着拉杜金鞠躬行礼, 于是他吆喝到。 刚才在村里,在红军战士聚集的水井旁,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召唤自愿的人 去做侦察,沙雷金第一个走到他面前,说道:“我跟您去。”并且忍不住激动地补 充道:“别以为我跑出来不是为了逞能,指挥员同志,但是,作为一个共青团员, 可以说,我是自觉的。……” 拉杜金把拉炮的几匹马牵到井边,正在跟红军战士说笑,听到这些话,又看见 沙雷金那红红、激动的脸。……“嘿,翘鼻子的鬼东西,”他心想,“不,你撒谎, 你别想超过去。……”于是,他耸耸肩膀,走到萨波什科夫面前说道: “您看我不是多余的吧,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不然,我就跑到炮兵连去请 求批准。” 一路上他总缠着沙雷金,逗得战士们直笑。现在说他放荡,指挥员也提出了批 评。没啥!拉杜金把帽子里剩下的麦粒抖在手心里,扔到了嘴里,说道: “应该抓个俘虏,干嘛在草原上白白地转来转去?那样我们就知道前线集中在 哪儿了。……” “对,”沙雷金承认道,“这个建设有道理。” “喂,同志们,上马!” 萨波什科夫戴好帽子,给马戴上嚼子,哼哧着勒紧马肚带,跳上马鞍。拂晓前, 开始上冻,可是夜却不那么黑暗。凌晨时那种绿幽幽的光使云朵显出朦朦胧胧的边 缘。小伙子们蜷缩起身子,策马小跑起来。 “停下来!他们在那儿!”拉杜金把卡宾枪甩过头顶拽下来,把帽子也碰掉了。” 六个……七个!”在绿幽幽的雾霭中,只有他那双水兵的眼睛才能看得见那些根本 难以辨认的东西。……“不,见鬼,”他对那些跑过来的侦察兵嘟囔着,“别往那 边看,他们在那儿――微微有点发亮。……” 当他们急急忙忙把机枪从马背卸下来的时候,才听到了马蹄声,骑马人那显得 过于高大的、模模糊糊的轮廓也显现出来了。 “扒灰佬,放下武器,投降!”拉杜金用发狂似的声音喊叫起来。他全然不像 个骑兵,而是用卡宾枪的枪筒打了一下马,急驰而去,沙雷金紧随其后追去。“回 来,回来!”萨波什科夫拼命喊着。那些哥萨克――看来也是侦察员――本来想停 一停,这时掉转马头,开始逃跑。拉杜金从马鞍上开了几枪,跑在后面的那个人 (其余的人几乎看不见了),骑的那匹马向旁边一冲就倒下了。拉杜金和沙雷金围 着那个跳下马来的人转来转去。“到这儿来,同志们!”拉杜金召呼着,就在倒下 的那匹马旁边和那个人扭打起来。当大家跑到他跟前的时候,他已经骑在那个哥萨 克身上,拧住他的胳脯。“个儿不大,却是个多么健壮的汉子!……”那个哥萨克 趴在地上,腮帮子扎在雪里,呼哧着,皱眉蹙额地眯缝着眼睛。 他们命令他站起来,推着他,把他弄了个仰面朝天。那个哥萨克编造着种种刻 薄下流的话破口大骂起来,好像既然狭路相逢,就让他们赶快把他弄死算了。萨波 什科夫脸色煞白,用刀鞘打着他,喝道:“站起来!”哥萨克仰起头,恶狠狠地盯 了他一眼,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他的个头儿不高,斜肩膀,像光轮一样的大胡子 沾满了雪。 “叫你舌头上长疗疮,你这个骂娘的家伙,你这个宰鸡的家伙!”萨波什科夫 冲着他喊着,“站在你面前的是团长,回答我的问题。” 哥萨克伸了伸背后用皮带捆着的胳膊。他转过蓄着大胡子的脸,用圆圆的、黄 黄的眼睛打量着站在他面前的人。突然他辞了舔,嘴唇。 “我认识你,”他对其中的一个脸红扑扑、笑眯眯的红军战士说道,“你是库 尔金的亲侄子,你好意思吗?” “咦,我也认识你,雅科夫・瓦西里耶维奇。……” “雅科夫・瓦西里耶维奇,你好,亲爱的。”拉杜金说,那个笑眯眯的红军战 士又扑哧一笑。“大胡子怪物,我们整整找了你一夜。你是哪个团的?属于哪个军?” 萨波什科夫把他推到一边,拿出地图,开始审问。那个哥萨克不愿意回答,后 来他大概考虑到,因为谈话可以赢得时间――这些赤色的大胆汉们会稍微冷静些, 他说不定就能逃脱――于是他说了起来。从他的话里,他们知道了塔塔尔金将军突 破了战线,知道了顿河一斯塔夫罗波尔部遏制了这一胜利的进一步发展,还知道杜 勃夫卡附近现在正进行血战,白军和红军都在向那里集结。 线头儿找到了。他们决定由一个人押送哥萨克回团部,其余的人,不要持惜马 匹,到杜勃夫卡去――向司令员报告卡恰林团已经赶到。直到此时,他们才突然想 起,沙雷金哪儿去了? “米什卡,”拉杜金呼唤着,“和马一块睡着啦?” 拉杜金的马被丢在一边,就在哪里,踏着缰绳。在另一匹马的肚子下面――这 匹马耷拉着瘦瘦的脖子――看见沙雷金那古怪地蜷起来的腿。他抱着马鞍垫子,脸 紧贴在上面。 “米什卡!”拉杜金担心地抓住他的肩膀,拉到自己身边。“老弟,你胡闹什 么?” 沙雷金猛地向后一仰,重重地倒在拉杜金身上。他面如土色。军大衣从胸部一 直到子弹带,都被血浸透了。拉杜金把他放在雪地上,露出他的白肚子,用手掌按 住被刺破的、正在流血的伤口。 “是你用军刀刺中他的吗?咳,雅科夫呀,雅科夫!……”拉杜金扯开自己的 大衣和上衣,从领口起把衬衣撕下来,卷成止血带,快速麻利地动手包扎沙雷金的 肚子。 “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应当把他送到村里去。” “可以,怎么送?……” “什么,怎么送?……我一个人就能把他送到,还可以把那个俘虏带走。” 沙雷金那死人般的脸上沁出了汗水,向上翻着的眼睛又能转动了,知觉、惊异、 恐惧又在眼睛里表现出来:他这是出了什么事?他那年轻的、从来不得病的、健壮 的身体给毁了。…… “亲爱的同志们,我现在怎么办?” “抓点雪,抓点雪,呆子!”拉杜金棒了一把雪,放在他的嘴唇上。 当他们忙着照料沙雷金,把机枪从那匹瘸了腿的马上挪到另一匹马上的时候, 天已经完全亮了,风驱赶着低低的、凌乱的云朵,从云彩里撒下零星的、冰冷的细 雨。他们忙乱着,竟没有发现一大群骑兵,随同团团雾气,已从南面逼近。 草原上响起了轰轰隆隆的马蹄声。一队队颤颤悠悠的骑兵,一辆辆跑车和套着 四匹马的驾着机枪的大车,小跑着开过去。侦察兵用缰绳勒住马,朝他们望着。撤 退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发现了这些侦察兵,二十来个骑兵从开过去的纵队的前部走出来,朝他们 飞奔而来。萨波什科夫回头一望,看见拉杜金神情严肃,脸色苍白,他慢慢地拔出 了军刀;那个笑眯眯的红军战士不自觉地喀嚓喀嚓地拉动着枪栓,整个脸都皱了起 来,好像很痛苦。…… 前边那个骑马的人,歪戴着羊皮帽,披一件宽肩的哥萨克式的斗篷,那斗篷直 遮到那匹小马的尾根。他喊着什么,指了指这些侦察兵。萨波什科夫开火了,拉杜 金立刻从马鞍扑到他身上,抓住他的手: “啊,不!不要开枪!自己人!” 他们越来越近了。两翼伏在马背上,将侦察兵包围起来。穿斗篷的那个高个子 奔向萨波什科夫,揪住他的前胸,使劲摇晃着,弄得他两只脚从马镫上脱出来。 “你瞎眼了!……你们是什么人?哪一部分的。” 他的黑眼珠滴溜溜地转着,小胡子扎煞起来,他好容易克制住没有用刀柄去揍 羞怯的萨波什科夫。 “我们是卡恰林步兵团的。我们正在设法与前线取得联系。” “前线就在你们鼻子底下,你们却不能顺利地与前线取得联系,”那个留着小 胡子的人答道,这会儿他已冷静下来,喀嚓一声,把军刀插进刀鞘里。“上马,跟 我们一起走。” “我们还有个伤员,是这么回事……” “哎呀,我的天啊,你们全团都这么糊涂吗?把伤员抬到马上去,放在那个身 强力壮的小伙子身边,”他指了指拉杜金。“这是个什么英雄?” “我们抓住一个俘虏。” “把他交给我们。”(萨波什科夫本想说这个俘虏应该押送到团里去,可是又 突然住嘴了。)“我跟您谈起来太费劲。旅参谋长会跟您说的,这您应该理解。” 他动动肩膀,把斗篷披正,便大步跑起来。他身下的那匹坐骑仿佛跳着舞步,马蹄 闪闪发光,抛起团团雪花。大家都跟随他疾驰而去,其中也有拉杜金,他带着沙雷 金,让他倚在自己身上,还有那个被俘的哥萨克,已经给他松了绑,由于羞愧和痛 苦,连他那大胡子都显出缩脖蹙额的神色来。 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问:这是什么骑兵,排着行军纵队,走得这么快,透过 雾气和雨水,这会儿已朦朦胧胧地看不太清楚了?他这一问,骑兵们感到特别惊讶。 “怎么,什么骑兵?这是谢苗・米哈依洛维奇・布琼尼的骑兵旅。” “您休息了一会儿没有,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您的脸好像显得有些忧虑? 从早晨起来您还没有吃东西吧?是啊,是啊。……我挤了整整一桶牛奶。要是能够 走开,说实话,我就给您带点来――可是那些红军战士都给喝光了。我们把面包弄 碎,三个人就不知好歹地吃完了,瞧,肚子塞得饱饱的。……” 库兹玛・库兹米奇生气勃勃的。达莎就不能看他那刮得光光的脸――因为它是 那样的有失体面:小小的、动来动去的下巴,嘴巴那么裸露着。毫无掩饰,仿佛在 请求把它遮蔽起来似的。……达莎醒得很晚,屋里、院里一个人也没有。空气里散 发着冰雪融化和牲畜棚里的气味,团团雾气在芦苇房顶滞留不去。库兹玛・库兹米 奇从毗邻的院子里看到她,便灵活地翻过篱笆,在她周围踏着脚走来走去,搓着那 双脏兮兮的小手。 “第一,一切都好,一切都顺利,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您丈夫在池 塘那一边。您睡得很死,没有听见――曾经发生过互相对射。哥萨克想试探一下我 们,可是被我们击退了,他们连滚带爬地逃回镇子里。我们现在还在挖战壕。…… 我跑着到炮兵连去了一趟――卡尔・穆尔[注]去侦察还没有回来。阿尼西娅拿着个 大桶走过去了,――她惊慌失色,嘴唇紧闭,鼻子尖尖的,不愿意跟我说话。表面 事件的概况就是如此。至于我们――那您就拿起水桶,从铁桶里舀一勺温水,我们 一起去挤牛奶。没有比触摸母牛的奶头更能使人的身心得到安慰了,尤其是对专爱 幻想的知识分子来说。” 达莎笑了起来。但是他坚持说: “席勒是席勒,可是我们院里的主人都跑了,扔下那些牲口没有人饮,没有人 喂,也没有人挤奶。这不对。去拿水桶。” “我可不会挤奶,库兹玛・库兹米奇。” “这倒是一句典型的回答。您什么都不会,达瓦组・德米特里耶芙娜,您不会 拿针,因为不会,差一点永远失掉丈夫。现在我们去挤牛奶,我来教您怎样做牛奶 薄饼,怎样在碎木片上煎鸡蛋。伊万・伊里奇就要回来了,他饿得像头野兽。他美 丽的太太给他端上一个煎锅,猪油在里面发狂似的吱吱响着。他贪婪地吃起来,而 您又给他端上来――薄饼!您坐在他对面,望着他,脸上带着安详的微笑,他觉得 这微笑就如同吉奥康达[注]的微笑那样神秘。红军指挥员的太太就是这个样子!” 库兹玛・库兹米奇固执己见――要是他偶尔起了什么念头,那就像一根刺儿扎 进他的脑袋里,你最好同意他。在昏暗的牲畜棚里,达莎提起裙子,蹲在母牛底下, 它不抵她,也不踢她。达莎用温水洗了洗母牛的乳房,接着就像蹲在她后面的库兹 玛・库兹米奇教给她的那样,动手捋起那粗糙的奶头来。她总怕奶头脱手,而他却 一再说:“用点力挤,不要怕。”那头膀大腰圆的母牛掉过头来,呼哧呼哧地喷出 一大口热呼呼的气息,把达莎包围起来。一股股透露着童年时代情味的奶水的细流, 叮叮咚咚地流在水桶里。这是一个默默无言的、“低级的”、“善良的”世界,在 此之前,达莎对它一无所知。于是她就悄悄地告诉了库兹玛・库兹米奇。他在她背 后也小声说道: “不过您可不要把这儿告诉任何人,他们会笑话您: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 在牛棚里发现了一个奥秘的世界。您的手指累了吧?” “非常累。” “您让开。……”(他蹲在她的地方)“应当这样,应当这样。……哎呀,哎 呀,哎呀,瞧,这就是俄国的知识分子!他们寻找永恒的真理,却找到了母牛。……” “听我说,那么您自己呢?……” “我?”他气得连奶都不挤了。 “坐在母牛底下高谈阔论。” “达申卡,您最好不要和一个以前做过神父的人争论。” 他拿起水桶,和达莎一起走出牛棚,回到屋里。在那里他动手把木条劈碎。 “高谈阔论是一种思想上的无所事事。被称为‘北方术士’的约翰・乔治・哈 曼确信:‘我们自己的存在和我们之外的其它事物的存在,无论如何都无法证明, 要求的只是相信。……’如果不相信,那不就是说,世界也不存在了?您和我也不 存在了?这碎木片也不是什么碎木片,而是什么都不是?我们不就在这什么都不是 的东西上面煎鸡蛋吗?” 他把碎木片放在炉口的小平台上,从炉子里扒出几块火炭,吹了起来。 “人生哲学是另一回事,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要研究人生,认识它,掌 握它。……没有崇高理智的干预,人生就会走上罪恶的道路。我的存在是个事实, 是完全不容置疑的,并且对我自己来说,也是极其重要的。因为我这个人善于交际, 又好奇,那么我就想什么都看看,什么都了解了解。我很快就会了解我周围发生的 和我自己发生的许多事,因为这些不是自然现象,而是受人的理智支配。我就是没 有能和我们的政委谈一谈。要是我不能和他,那就和一个穿便服的、而又有那样头 脑的人坐上个把小时。……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到院子里去,院子的尽头有 一间小仓房,前几天我发现了它,并且把门锁也弄坏了。去拿点面粉来――喂,大 概两把吧。……” 早饭做好了。可是达莎随时都在等待着的伊万・伊里奇却没有回来,而是一个 扛着步枪、带着装得满满的子弹盒的红军战士闯进了屋子。 “指挥员命令,把牲口套好,把车装好……把你们那些不值钱的东西收抬好!” 他用鼻子闻了闻,把帽子推到后脑勺上,提着步枪,走到炉灶跟前,从煎锅里尽可 能多地拿了些热薄饼,不好意思地抽了一下鼻子就走了。 “同志,”达莎喊道,“同志,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您往街上瞧瞧。……” 非常近的地方,大概就在院子里,轰隆一声爆炸,力量那么大,竟把两个小窗 户的玻璃都震飞了。 12月份进攻察里津的计划已由邓尼金的大本营的军事专家制定出来。最年轻的 将军之一,弗兰格尔男爵,指出了占领这个城市的极大重要性。首领克拉斯诺夫采 纳了这个计划。在北高加索打垮了红军之后被抽调出来的、由马依一马耶夫斯基指 挥的一个师,得到克拉斯诺夫、马尔科夫、德罗兹多夫的精良部队的充实后,被调 遣去支援顿巴斯。马依一马耶夫斯基穿越顿河军,目的是为了掩护顿河军的后方, 顿河军西面暴露在乌克兰方面的打击之下,北部边界也仅留下几支坚强掩护部队。 五万精锐顿河部队正向察里津挺进。 与此同时,共和国的红军统帅部也正在制定反攻计划。驻扎在顿河地区北部边 界的红军第八、第九军,要沿领河两侧深入境内,将克拉斯诺夫的哥萨克白军逼到 第十军的刺刀尖上,共同消灭察里津草原上的顿河军。把顿河军打垮后,红军来一 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朝西向第聂伯河移动,肃清乌克兰的彼得留拉匪徒。 这个计划忽略了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在军事地图的一条条线、一个个圆圈下 面,在密密麻麻的符号和数字下面,阶级斗争正以自己特有的规律和可能性激烈进 行着。这些点和线的性质是不同的:一种可以将新的力量补充到红军的团、旅、师 中,而另一种只能削弱其力量。 统帅部的计划没有按照国内战争的最高战略所规定的方向调遣红军。他们沿顿 河、霍皮奥尔河、梅德韦季察河由北向东南移动,经过有敌对情绪的哥萨克村镇, 这就削弱了进攻的力量,拖延了进攻的时间,给敌人以运动和调整的可能性。 这是共和国最高军事委员会内部隐秘的背叛行为的悄悄的、进一步的发展,而 最高军事委员会却通过了统帅部的这一有缺陷的计划并付诸实施。这一初看起来很 难察觉的错误,半年以后就成了严重的危险。 红军的12月反攻开始了。它发生在顿巴斯以东很远的地方,那里的工厂和矿区 的人们都在迫不及待期盼着红军去发动起义。但是,马依一马耶夫斯基师却带着通 条和绞架从南面闯入这里。红军进攻的右翼受到威胁。进攻受阻。从8月份起,第十 军第三次重又承受了全部打击力量。 敌人数量更多,装备更好,供应更足。他们有一种凶恶的进攻的激情。力量相 差太悬殊。察里津将能够动员的最后的全部补充队伍――五千工人派往前线。革命 的创造力起来增援了。 1792年法国人民饿着肚子,赤着脚,用自造的长矛武装起来,为了战胜欧洲同 盟的训练有素的军队,发明了一种飓风式的炮火,并且违反一切作战规则,用步兵 大规模的攻击去抵抗腓特烈国王的有名的方阵。 俄罗斯人民创造了骑兵作战部队的新的组织形式。来自萨利斯克草原的谢苗・ 布琼尼的骑兵旅就是这样一支部队。它的力量并不仅仅在于勇敢。白军哥萨克也会 把一个人从头一直劈到马鞍。从蓄着大胡子的辎重兵和留着月牙形唇髭的旗手,布 琼尼族是由忠诚和纪律连结在一起的。它的每一连、每一排都由同村人组成。这些 战士以前曾在草原上一块儿逮蚂蚱,如今又骑马并辔而行。儿子和侄子在作战队伍 里,父亲和叔伯驾驭着马或在辎重部队。自从谢苗・布琼尼率领一支拥有三百把马 刀的队伍走出普拉托夫斯克镇的第一天起,直到今天,他们就没有一桩开小差的事。 ……何况,这样的士兵又能跑到哪里去呢?回到自己的镇子和村里是不行的――那 要蒙受羞辱,并且要受到审判。 按照没有写进条令的惯例,骑兵旅里有两种审判:正式的法庭审判和非正式的 同志审判会。犯有过错的士兵――不论是在战斗中有过失,还是不服从命令,或者 是见了别人的东西手就发痒――都要受到法庭审判。除了法庭之外,特殊情况下, 士兵们自己还要审判犯罪的人。黄昏时候,他们聚集在一个人看不到的地方,就开 始对这个人的审判。有这样的情况:法庭考虑到这样那样的情况,原谅了罪犯,而 同志审判会评判得更严厉,于是那个人失踪了,关于他的遭遇,从任何人那里也打 听不到了。 战斗队形也是按照新的规则建立的,而这种规则也没有写人任何野战条令之中。 连队冲锋时,骑兵散兵线要以双重队列展开。走在前面的是一批有经验、有召力的 刀术高超的人,一般是旧军队中的骑兵,他们的砍击如此有力,敌人的马匹只是驮 着它的主人身体的下半部分疾驰而去。他们的后面奔驰着的是配备手枪和卡宾枪的 神枪手,在战斗中,每个人保护着自己前面的那个人。前面的人,在同志们火力的 掩护下,勇敢地、毫无顾忌地像楔子一样突入敌阵,即使敌人的骑兵在数量上多两 三倍,也没有一次能够抵挡得住布琼尼骑兵这种由各个独立的、自觉的环节融为一 体的集中冲锋。 村里有好多地方着了火。浓烟在密密匝匝的房顶中间滚滚升起,火焰冒出来, 将火星和一束束燃烧的麦秸向低低飞跑着的云朵下面抛撒。鸽子盘旋着掉进火焰里。 牲口在畜棚里嘶呜。一只育种用的公牛踩倒了篱笆,冲了出来,咆哮着在大街上乱 跑。女人们手里抱着孩子从着了火的屋里跑出来,想找个什么地方躲藏躲藏。哥萨 克炮兵从镇子那边的丘陵后面一个劲地轰击着。…… 中午,第一批哥萨克特种步兵的散兵线在那边出现了,远距离看上去是些稀稀 拉拉的小黑点,他们企图包围正在燃烧的村庄,把蹲在仓促挖成的战壕里的卡恰林 团赶进火焰里。这些战壕从村边的铁匠铺开始,沿着池塘岸边――池塘里的冰已被 手榴弹炸开――延伸开去,然后弯向土岗上的风磨旁边。 捷列金和伊万・高拉骑马顺着战壕走着,后面跟着政委的传令兵阿格丽彼娜, 歪戴着羊皮帽,这副样子是她从哥萨克那儿学来的。他们或者在一个班附近停一停, 战士们在那种坏天气里蜷缩着身子蹲在齐腰深的狭窄的战壕里,或者在一个机枪手 小组旁边站一站。伊万・伊里奇脸红扑扑的,眼睛里带着愉快的神情,伊万・高拉 由于昨夜的那些感受,脸色黯然而萎靡,不过,当情况已经明朗之后,现在他已经 平静下来。捷列金在马鞍上坐舒服一点,用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摸嘴唇,仿佛要抹去 唇边的微笑,随后趁隆隆的爆炸声沉寂的工夫,说道: “同志们,你们有可能使敌人遭受惨重的损失。射击时不要慌张,要镇静,要 有所选择――对一个人要用一颗子弹:我和政委都希望你们这样射击。转入用刺刀 反击时,要齐心协力,要狠。……我命令你们,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后退。” 政委伊万・高拉把头一晃,喊道: “列宁同志万岁!让世界资本主义垮台!” 说完了,他们又到下面一群战士那儿去了。他们把整个战线绕了一圈,就在风 磨旁下了马。在此之前,侦察兵业已查明,哥萨克的大批兵力已在夜间开进镇子。 根据他们轻率地发动进攻这种情况即可断定,卡恰林国出现在村里,是在他们执行 某种别的任务时意外碰上的,并且他们显然已决定,想用一次性攻击就把路上的红 军清除掉。 风在磨房的屋顶下呼啸,木头齿轮轧轧地响着,磨房里有一股家庭里的面粉和 耗子的气味。伊万・高拉重重地叹了口气,偶而从脱落的木板之间探出身子,看看 在褐色的草原上有没有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的身影。捷列金在下面冲着电话嚷着, 这时从陡直的梯子上跑上来。 “我们在重演察里津战役!”他兴奋地说道,举起了望远镜。 “什么见鬼的战役,我们像一群羊一样被包围了。……我告诉你,他被打死了, 已经有两个小时了。” “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不是那么容易被打死的。……” “你为什么特别高兴?” “打仗就应当高兴,伊万・斯捷潘洛维奇。” 打谷场上燃烧的麦秸冒出的浓烟低低地笼罩着地面,朝着进攻的哥萨克那个方 向飘去。现在可以看清一些晃动的身影了。前哨开枪回击,随之退回到战壕。卡恰 林团的整个战线环绕着燃烧的村庄,呈不规则的马蹄形,如今都隐蔽起来了。 “哈哈,他们都趴下去!”捷列金嚷道,“他们的神经都受不了啦,这些黄口 小儿!瞧,瞧,整个散兵线都卧倒了。……伊万・斯捷潘诺维奇,看在基督的面上, 跑去严肃地告诉他们,千万不要开火。……没有我的命令,一枪都不准放。” “政委!”巴依科夫故意惊慌地喊了一声,“各组炮手,各就各位!” 第一号炮的炮手有巴依科夫、扎杜依维捷尔、加宁和弹药手阿尼西娅,他们站 起身来,站到自己的位置上。伊万・拉高从一座烧毁的农舍的泥墙后面走出来,他 后面一步之隔是阿格丽彼娜。他们正朝掩护炮兵阵地的一个班走去。伊万・拉高开 始对红军战士讲话。阿格丽彼娜像条马鞭一样,直挺挺地站在他旁边,垂下的手中 握着纳甘式转轮手枪。 “……没有特别命令,绝对严格禁止放一枪!”传来伊万・高拉那坚决的声音, “同志们,我警告你们,不服从命令,就地枪决。……” 巴依科夫摇晃一下他那被蒙蒙细雨弄得发白的大胡子,说道: “弟兄们,留心这个拿手枪的姑娘,她啪地给你一枪,连眼睛也不眨一眨。……” 阿尼西娅答道: “你干嘛笑她?阿格丽彼娜可是位公道的同志。……” 伊万・高拉转身向大炮走来,样子那么严肃,吓得炮手们都一声不响了。阿格 丽彼娜一步一步地紧跟在丈夫后面,好像系在他身上似的。第一号大炮矗立在用拆 下来的木板和大车轮子做成的一种从来没有见过的装置上面,周围胡乱扔着锯子、 斧头和碎木片。伊万・高拉看了看这个奇怪的东西,直眨巴眼睛,问道: “这是什么东西?” “我们的发明,政委同志,”巴依科夫答道,“类似海军的旋转炮塔。……” “大车轮子有什么用?” “为了让大炮转动得快些。这东西可管用呢。……” “是,是,是。”伊万・高拉继续往前走去,阿格丽彼娜紧随其后。巴依科夫 冲她挤了挤眼。 “我和她在一个剧团里,同志们,政委,我不怕,我怕她。……瞧那双眼睛, 滴溜溜的圆,活像耗子的眼睛,嘿,没有一点怜悯心。……唉,女人啊,女人啊, 我们打仗是为了什么! “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我送去了。……他们不放我进磨房里去。……他 从上面对我点点头说‘真的是达申卡亲手烙的嘛?’我说:‘是她亲手烙的,可惜 都凉了。……’他说:‘我最爱吃凉薄饼。……请转达我给她的一千个吻。……’” “这都是您瞎编的。” “真的,不是我瞎编。……您听说了出的事吗?我们的伊万诺夫,喏,就是那 个医生,他害怕极了,那个毛孩子――又是呕吐,又是肚子疼。……政委大怒: ‘把他的神经修理修理!’他吩咐把他的衣服脱掉,在水井旁边用冷水浇浇他。…… 您听见没有,他在尖叫,在往他身上浇第三桶水。……真好笑!可是,要知道,我 也是个胆小鬼,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 达莎就像被关在笼子里,从窗前到门口,在屋里来回走着。包扎材料已摆好, 屋里散发着石碳酸和碘酒的气味。库兹玛・库兹米奇围着她转来转去。 “一个梦总是缠着我不放,几乎每天夜里都梦见;手里拿着一支枪,我的心就 像根破布条似的颤抖着,我开枪射击,使尽全身力气抠扳机,我整个身心简直都放 在这支该死的枪上啦。……可是那支枪不但打不响,而且连枪栓都无精打采地退了 下来,烟有气无力地从枪筒里冒出来,而我要射击的那个家伙――他没有脸,我从 来都没有看见过他的脸――却在走近,变大。……呸,真丑恶!……” “为什么这么静?”达莎问道,她嘎吱嘎吱地扳着手指,在窗口旁边站住了。…… 暮色早早地降临了。……大火已经熄灭。炮弹的爆炸声和折磨人的呼啸声再也听不 见了。枪声也已沉寂。哥萨克的散兵线在迫近,在向前爬――他们差不多已经把村 子包围了。达莎转身离开窗户,又来回踱着。“肯定会有很多伤员。我们怎么对付 呢?” “政委会把阿格丽彼娜派来的,这可就帮了我们的大忙啦。听我说,我曾经请 求他把阿尼西娅给我们,我说:‘大炮旁边不是她待的地方,她待在那儿,那完全 是出于罗曼谛克的想法。……’那么我的梦是怎么回事呢?” “您给我说实话――伊万・伊里奇没事吧?一切都好吧?” “他从房顶的窟窿里朝我探出身子来――笑得嘴巴都咧到耳朵上去啦。他绝对 相信会胜利。……” “唉!”达莎摇摇头。必须强制自己不要去想这几千个像野兽一样向前爬的男 人。反正这些事情也弄不清楚。……她竭力把自己的想象,就像抓住绳子拉住童话 中的妖怪那样,拉回到这里来,拉回到这些摆在桌子上的零碎东西上来――绷带、 药瓶、外科器械……碘酒太少,这可糟糕啦!想象温驯地服从了,可是它又通过一 些看不见的孔洞,不知不觉地重新出现在那里,让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宛如两泓 湖水。……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人非要把所有无辜的、善良的、亲爱的人打死呢? 仇恨――人身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东西呢?仇恨,有所期待的、无情的仇恨, 正在包围达莎,正在向她逼近,想把她用手痉挛地抓住的刺刀刺她…… “不,这简直是无耻,”达莎说道,地那睁大的眼睛里露出的疯狂的目光把库 兹玛・库兹米奇吓坏了。“干嘛这样看着我?我感到恶心,您明白吗?就像我们的 医生那样。……我受不了这种仇恨。……我是不是过于讲究教养啦?……噢,这让 您感到不舒服。 她毫无目的地挪动着小瓶和小纸袋。 “我也不明白,您为什么给我讲那个梦?……” “哈哈,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那个梦应验了。……有一种仇恨,如同爱 情一样,能使人得到净化。……这种仇恨就像高高的额头上的晨星。……还有一种 仇恨是低俗的、残暴的、冷酷的――这种仇恨让您害怕。……我也非常害怕,记得 在1914年……人们说,在外国的俄罗斯人也碰到了总动员,他们急忙奔向最后一班 火车……德国列车员关车门时把小孩子们的手都挤伤了。……那个梦就是这个意识 ――这件事我不会对政委讲的,除了您,并且只能在这个时候,我不会对任何人讲 的。我衰弱无力,我在人世间的旅程已经走完了。“他出人意料地啜泣起来,“我 的枪打不响,只是发出吱吱的响声。” “我憎恨他们!”达莎突然嚷道,撮拢起手指敲打着胸脯,“我见过他们,我 知道这些面孔:杀人未遂的凶手的眼睛,腮帮上那些色情的粉刺,耷拉着的下巴…… 这些坏蛋!又愚蠢,又无知。……世界上没有这些人存在的余地! “平静点,平静点,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最好还是让我们来看一看锅里 的水开了没有。” 达莎急速地走到窗前――在灰蓝色的黄昏里,红军战士弯着腰,端起步枪跑过 去,像是要冲锋的样子。她甚至看清了他们的脸紧张得都皱了起来。一个人跑着, 绊了一下,差一点摔倒,他双手一扬,站稳了身子,回过头来,龇了龇牙。 草原上,一颗照明弹腾空而起,撒下一片绿莹莹的、刺目的火花。火花慢慢下 落,照亮了那些伏在战壕里的灰色脊背,以及近处的――不超过二百来俄丈――站 起来的哥萨克特种兵的身影。他们中间,有一个人跑着,在头顶上挥舞着军刀。火 光熄灭了。在刹那的黑暗中,响起了“乌拉”的喊声,犹如雷雨的狂风,越来越响 亮。 捷列金摘下帽子,用手掌抹了抹湿漉漉的头发。一切能想到的、料到的、做到 的事,都已经做了。现在要开始运用战斗心理学了。如果把在望远镜中隐约看到的 集结在一起的后备队算在内,敌人大概比红军多四倍。 他仔细观察着,肩膀从屋顶的窟窿伸出来。突然,村庄被火力包围起来。在伊 万・伊里奇的眼中,一切都旋转起来。……战壕里,这儿那儿,一堆堆的人挤在一 起。……他找起他的帽子来:“真见鬼,把那样一顶好帽子弄丢了!……”随后他 到了下面,从土岗那儿向战壕跑去。 哥萨克的第一次冲锋,各处差不多都已退去,只有铁匠铺附近,正如伊万・伊 里奇所预料得那样,战斗仍很激烈。那儿在厮杀,在狂叫,手榴弹在爆炸。他跑到 后备队所在的那间棚子的泥墙前,可是那里没有后备队――原来红军战士坚持不住, 竟自行其事,冲向铁匠铺去增援了。伊万・高拉弓着腰,背着一袋重重的手榴弹, 正小跑着奔向那里。 “政委!”伊万・伊里奇喊道,“这是怎么搞的?毫无秩序!不能这样!” 伊万・高拉只是从口袋底下把那样子凶狠的鼻子扭向他。走了两步,伊万伊里 奇看见达莎,她正挽着一个用一只脚瘸着走的战士走进大门。伊万・伊里奇站起了。…… 他举起一只五指张开的手。“对了,”他说,“我就是为了这个来的。……”便转 过身来,往回向炮兵阵地跑去。 “炮兵阵地一切都好吗?” “就像天主过节一样。您好,伊万・伊里奇!” “同志们,榴霰弹……向后备队开炮!……” 伊万・伊里奇爬上附近的一座房顶,把眼睛贴在望远镜上。他刚才从磨房里看 到的后备队,正密密麻麻逼近。他从房顶喊道: “急速射击!” 在灰暗的暮色中,榴霰弹一个接一个地突然爆炸起来。进攻的队伍躲闪着,前 进着。榴霰弹在他们的头顶上越来越低爆炸开来,但是,散兵线仍在前进。一颗照 明弹升起来,好像一条蛇,那喷火的头悬在一队队银灰色的士兵的头顶上,佑护着 他们豪迈的功业:“现在,弟兄们,在布尔什维克的骨头上散步去吧!……”这颗 照明弹刚一熄灭,又从右面,在东方,接连升起三颗信号弹,爆裂成满天红色的、 不祥的、令人惶惑不安的火光。捷列金喊道:“用红色信号弹回答,三颗连放!” 黄昏时分,布琼民的部队已经顺着平缓的峡谷的河床赶到,出其不意地、而且 又那样愤怒地扑向进攻部队的左翼,顷刻之间,哥萨克特种步兵的队伍就乱成一团, 被打垮了,于是,步兵遭遇骑兵时那种可怕的、无法逃避的事情――砍杀逃窜的人 ――开始了。从村庄上升起的照明弹的火光照亮了草原,那儿到处都是飕飕响的大 刀所造成的死亡。人们在逃跑中扔掉了武器,用手抱住头,可是战马和骑兵的黑影 赶上了他们,布琼尼的骑兵很有弹性地站在脚镫上,侧向左边,甩开膀子,用力砍 去,一个哥萨克的身子就滚在马蹄底下。 布琼尼看到,整个战场上哥萨克的大队人马都已被打垮,都在逃窜,于是就勒 住战马,举起军刀,喊道:“向我靠拢!”他调转马头,率领跑到他身边的五十来 个骑兵,向村里驰去。他的坐骑是匹快马。谢苗・米哈依洛维奇奔驰着,坐在马鞍 上身子向后仰起,手中的军刀垂向脚镫,以便让手臂休息休息,那顶银白色的羊皮 帽子推到后脑勺上,让风吹凉他那满是汗水的脸,让风自由自在地拂弄他的小胡子。 骑兵们跟随着他,不得不用马刺刺着马。他们在池塘岸边驰过,池塘里尚未结冰的 地方映照出照明弹落下来的火星。有些人急忙躲开这些骑兵,紧紧趴在地上。谢苗 ・米哈依洛维奇不去注意他们,用马刀指一指铁匠铺那边,那里哥萨克特种步兵与 卡恰林团仍打得难解难分:这一方或那一方都几次拼刺刀、退仰、卧倒。 布琼尼部队的五十个人展开散兵线,放开纽绳,眼睛盯着前边那顶跳动的银白 色帽子,从池塘旁边的小丘上向哥萨克特种步兵冲去,不管是机枪的扫射,还是步 枪的射击,还是对准的刺刀,都不能阻挡这些因为用力而呼哧呼哧喘着气的战马。 什么碰到马刀,什么就被砍倒。谢苗・米哈依洛维奇只是到了村里的街上才勒住马。 捷列金急忙来到他面前。谢苗・米哈依洛维奇没有立刻向他还礼,而是用手帕 揩了揩刀锋,把手帕扔在地上,将那把铜柄大刀插进刀鞘,伸直手掌,举到鬓角, 说道: “您好,同志,您是哪一位?团长吗?我是这个部队的指挥员,旅长布琼尼。 我命令您:留下一个连保护辎重和伤员,带领其余的部队和炮兵马上向镇子进攻, 占领它,并肃清哥萨克白军。” “是,一定执行……” “等一等同志。……”。 他从马上跳下来,把手掌伸进马肚带下面,用手指拍了拍马嘴,那马老想咬他 的衣袖,随后他向伊万・伊里奇伸出手。 “损失大吗?” “不大。” “这就好。怎么样,要是没有我们,你们凭自己的力量能坚持住吗?” “能坚持住,因为我们弹药充足。” “很好,去吧。” “腹部一点儿也不疼了,阿尼西娅・康斯坦丁诺芙娜,我甚至感觉不到我的肚 子在哪儿了。……这东西构造得太差劲――最重要的一个器官,却没有任何保护…… 军刀刺进去还不到一寸,就损坏成这个样子……损坏成这个样子。……给我喝点水。……’ 阿尼西娅疲惫不堪、一声不响地坐在他旁边。野战医院现在设在镇上一座两层 的砖砌楼房里。这里只剩下轻伤员和一些很难运送的人,其余的几天前都已疏散到 察里津去了。沙雷金快要死了。他是那样不想死去,是那样怜惜生命,弄得阿尼西 娅也精疲力尽。她不再安慰他,只是坐在床边听着。 阿尼西娅站起身来,从水桶里舀了一杯水给他喝。他的脸在发烧。他那像孩子 一样的蓝蓝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阿尼西娅。她完全是一副女人打扮――身 着白罩衫,他常常在梦中看到的她那一头金发,编成辫子,盘在头上。他怕她走开, 她一走开,他就只好把脑袋埋在枕头下面,咬紧牙关,听着血液在太阳穴里不均匀 地撞击。他不停地说着。他思潮勃发,好像灯盏中灯油将尽的灯芯的火焰――时而 舐着灯盏的边缘,倏地升起来,照得很亮,时而又落下去,日起烟来。 “那时您可不漂亮,阿尼西娅・康斯坦丁诺夫娜,看上去年龄好像大一倍。…… 用手托着腮帮,望着,可是您什么也没有看见,由于悲痛,您的眼睛显得很忧郁。…… 我可不是没有怜悯心,我心中的这种感情已经清除掉了。……有怜悯心的人其实是 最冷酷无情的人。人一生中只能怜悯一次。……打住!――关闭开关。……让我们 把心放在铁钻上,再把它放回煤火中,然后再放到铁锤下。……共青团员应该是这 样的。……那时候我在轮船上召集过一次秘密会议,我对同志们说明,革命战士不 应该触犯您。……拉杜金那时说了一句关于洗碗女工的不中听的话。……唉,拉杜 金呀,拉杜金!……阿尼西娅・康斯坦丁诺芙娜,您完全不需要这种东西。……革 命收留了您。您充满了美――可不是为了他呀。……这可是绝路。……这个问题必 须提出来,必须为这个问题而斗争。……” 他的火焰舐了舐生命的边缘,测量了一下即将来临的黑暗,就落下去了。沙雷 金用干巴巴的舌头舐了舐嘴唇。阿尼西娅递给了他一杯水。他又说起来: “我知道我为了什么而死,对此我毫不怀疑。……我希望您记住我。……我出 生在彼得格勒的瓦西里耶夫斯基岛。我爸爸是个细木工。我在技工学校学习过,跟 着爸爸干活。……他刨一下,我刨一下,他刨一下,我刨一下。……我们两个谁也 不说一句话。……后来我到波罗的海造船厂去工作。……在那里我明白了最主要的 东西――我就是为它而活着的。……我的思想狂热起来,开始忍不住了。崇高的东 西吸引着我,再要留在下面,连一个钟头我也受不了啦。……嘿,那里发生了战争, 我就应征参加了海军――因为我愤恨得牙都咬碎了。……您怎么不明白,阿尼西娅 ・康斯坦丁诺夫娜,我看到了一个我们自己曾经想象、争取,自己要做的那样生气 勃勃的人。……怎么还能让你耷拉着脑袋再去流浪呢?……要是那样,还革什么命 呢?这是不对的。……您应当成为一个演员。……每天晚上我在板棚旁边转来转去, 我看到了,我听见了。……‘啊,为了上帝!为了一切慈悲!……我被遗弃了,我 被遗弃了!……’您使整个前线都大为震惊。……内战总要结束的,您会成为一个 举世闻名的演员。……您要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您用不着软弱。……他会对 您唠叨不休,您别听他的,阿尼西娅・康斯坦丁诺芙娜,我想给您证明:您没有权 利过个人的生活。亲爱的……您干嘛把头扭过去?我要歇一会儿,集中一下精力, 我还想说。……我漏掉了一点什么东西,一点重要的论据。……” 他的头在枕头上左右摇摆起来,随后就不做声了,他沉默了那么漫时间,于是 阿尼西娅俯下身去,凑近他:从他那微微睁开的眼皮里,已经看不见瞳孔了。倒不 是他说的话,而是他那双忧伤地转动着的眼睛打动了她。用狂热的、含糊的话语竭 力要表达的一切意思,他完全明白了。那两个孩子蹲在干粪堆里。紧紧地互相靠在 一起,被四周的喧嚣的火焰吓坏的时候,想必是这样呼唤她的。从那时起,阿尼西 娅一次也没有想起过孩子们的脸,这让她害怕,可是现在,他们栩栩如生地浮现在 面前:4岁的彼得鲁什卡和年幼的阿妞达――鬈曲的头发,胖胖的脸蛋,笑眯眯的, 长着个小小的鼻子……而现在,这一个,第三个人,又在呼唤她。她在跟他告别, 为他送行。 阿尼西娅轻轻地抚平他那压实了头发。他的睫毛颤抖着,她看到,他的太阳穴 上泛起了一块块青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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