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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星期五晚上,总司令邓尼金总要在他的一位母系远亲叶卡捷琳娜・阿列克赛
耶芙娜・克瓦什尼娜那儿玩文特[注]牌。这种牌戏早在上个世纪90年代就开始了。
那时候,安东・伊万诺维奇在军事学院读书。租用了瓦西里耶夫斯基岛第五街上的
叶卡捷琳娜・阿列克赛耶芙娜的一间屋子,那是位于低层的、按照彼得堡的样式收
拾得干净整洁的一套住宅中的一个房间。当时经常玩牌的四个牌友,如今只剩下他
们两个还活着,并且被这残酷的时代抛到了叶卡捷琳诺达尔。在这里,安东・伊万
诺维奇,由于上帝的意志,成了白军武装力量的首领,而叶卡捷琳娜・阿列克赛耶
芙娜1917年初逃出了彼得堡,也在这里和女儿小叶卡捷琳娜・阿列克赛耶芙娜过着
简朴的生活。
总司令不止一次地以这样那样的借口要求接济她,但是她答道:“最好还是别
让这种事插在我们中间,安东・伊万诺维奇,因为金钱会破坏友谊。”她把情报机
关的出版物拿到家里来校对,此外,她和女儿还留着一些值钱的小东西,以备困难
时用。
星期五晚上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任何人,甚至参谋长罗曼诺夫斯基将军也不敢
打断总司令的这种例行的文特牌戏。晚八时整,一辆支着皮车篷的。一匹马拉着的
四轮马车,在草原地带的城市远郊区的一座外表平常的、有大门的木头房子前停下
来。总司令吩咐胸前挂满圣乔治勋章的大胡子车夫半夜来接他,便一步一步地、轻
轻地走进便门,跨上台阶,门就自动地为他开了。
每星期五反间谍机关长官派来的密探们,尽力不让总司令看见。一个人坐在房
顶上,隐藏到烟囱后面;另一个躲到街道对面的一棵塔形老杨树后面;还有两个人
跑到院子里的污水坑后面去了。作为一个军人,邓尼金对密探无法忍受。有一次,
他手里拿着牌,讲了已故皇帝关于这种令人不快的必要措施的一个故事。尼古拉二
世喜欢在皇村公园独自散步。从早晨起,沿着皇帝可能经过的小路,在花坛和灌木
丛后面,都布置了密探。冬天早晨,他们身上盖满了雪,一点也看不见。有一天,
他正在散步,听见他身后一个灌木丛里传来沙哑的声音:“七号过去了。”尼古拉
非常气忿――正因为他从密探旁边经过时听到他的代号为“七号”,于是警卫队长
被撤职,从此以后,他就被称为“一号”了。
走进点着蜡烛的小小的前室,邓尼金把那双钉着铜后跟的皮套鞋放在一起,不
要别人的帮助,总是自己脱下宽长的、深红村里的士兵呢大衣,抚平已见稀疏的、
向后梳着的花白头发,走到叶卡捷琳娜・阿列克赛耶芙娜跟前,吻一下她的手。他
拉着小叶卡捷琳娜・阿列克赛耶芙娜的美丽柔弱的小手,亲切地抚摸着,并简短、
温和地同另外两个牌友打招呼:“你们好,先生们!”――他们一个是他的副官洛
巴诺夫一罗斯托夫斯基公爵,另一个是以前的某部师长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斯
特鲁别,一个年老的彼得堡人,挺招人喜欢。
在客厅里,牌桌已经摆好,点着两点蜡烛,纸牌成扇形铺展在绿色呢子上。就
连粉笔和圆形小刷子也是惯用的。同在瓦西里耶夫斯基岛上那些幸福的岁月所用的
一模一样。
叶卡捷琳娜・阿列克赛耶芙娜穿一身黑色的旧衣服,总是那么快活,她个子矮
小,下身过于肥胖,移动着两条短短的腿走到桌前。她那圆圆的脸笑眯眯的,嘴巴
很大,说起话来带点叫人感到舒服的卷舌音。她在椅子下面放了个小脚凳,由于她
好动,那张旧弧形椅子在她身子底下不住地吱吱作响。在抽牌决定各个人的位置之
前,她总要先猜一猜,结果,每次都是总司令和她是一伙。她高高兴兴地在鼻子前
面拍着胖胖的手,说道:
“你们瞧,先生们,我猜对啦。……卡嘉[注],我又和安东・伊万诺维奇是同
家啦。……”
“妙极啦!”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斯特鲁别用阴郁的嗓声说道,一边坐下
来,给自己拿一截粉笔和一个小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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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是一个头脑冷静、无所不知、聪明机智的怀疑论者,那
张瘦削严峻的脸显得过早地衰老了。在玩文特牌方面,他是个极其危险的对手,而
且像所有彼得堡人一样,是以一种严肃的雅兴对”待这种游戏的。
“妙极了!一个九等文官凡是出王牌的时候,就这样说一句。”他反复地说着,
他那指甲很硬,保养得很好的手指开始很快地洗牌。
第四个牌友,洛巴洛夫一罗斯托夫斯基公爵虽然年轻,同样是个玩文特牌的高
手。他当副官的职责就限于玩玩牌以及完成总司令所托付的某些私事,作战方面的
事务还有其他一些更富有现代气质的人负责。像所有洛巴诺夫一罗斯托夫斯基家族
的人一样,这位公爵长得很难看,脑瓜又长又秃,不起眼的面庞上长着一个高傲的
额头。如果不算这样一个缺点――他那长腿总是在桌子底下扭动,好像忍不住要去
小便似的――那么公爵还是很有教养的。他从来不表示自己的意见,要是有人问他
什么事情,他回答得竟是意想不到的糊涂。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谁也不会去找他请
教什么正经事情。他很殷勤,但并不奉承,今年夏天,在负伤和免职以前,他在战
斗中表现得挺勇敢。
他们一本正经地玩着牌。在这所房子里,在这几个钟头之内,既不谈政治,也
不谈战事。只听到:“方块……红桃……无主牌……两个无主牌……”蜡烛不时噼
噼啪啪地响着。一支放在玻璃烟缸边上的香烟冒着烟。于是,最后总司令说:
“好吧,叶卡捷琳娜・阿列克赛耶芙娜,我们让给他们这一局吧?”
“可惜,唉,多么可惜呀,安东・伊万诺维奇。……”
小叶卡捷琳娜・阿列克赛耶芙娜坐在一张常春藤编的小沙发椅上,头也不抬地
织着毛线活,一面微笑着。……她的面容、眼睛和头发都很平淡无奇,从她那娇嫩
的脖子的曲线中和漂亮的手上,可以看到那种没有得到满足的对抚爱的渴望。小叶
卡捷琳娜・阿列克赛耶芙娜是个多情种子,她已年满26岁,她所有的恋爱史都可悲
的结束了:不是这个匆匆忙忙地与她告别,上战场了;就是那个突然有了自己所爱
的女人,并且无情地把这件事告诉了她。现在她又爱上了那个长得很丑、可是非常
讨人喜欢的洛巴诺夫一罗斯托夫斯基。他以玩笑的态度向她献殷勤,这使得把叶卡
捷琳娜・阿列克赛耶芙娜差不多当做自己的女儿的总司令很高兴。她还是照老派那
样,幻想他把自己的烟盒忘在了她们家,第二天早晨,趁老叶卡捷琳娜・阿列克赛
耶芙娜不在的时候,骑着马出现在房子的窗前,他走进来,马刺略地一声响,向她
问好(她穿一件白领口、白袖口的黑色毛绒裙子),道歉,一句玩笑刚到嘴边就停
住了――一看她的脸,他就明白了。他们走进客厅,两个人激动不已。……突然他
抓住她的小臂,拉到身边。“我不知道您,”他激动地说,“我不知道您,您完全
是另一个人,您是那样的馨香袭人。……”在这句话上,她那奔放的幻想中断了。……
叶卡捷琳娜・阿列克赛耶芙娜织着毛线活儿,微笑着,没有抬眼去看那位坐在两支
蜡烛之间的公爵:他在这儿,她可以闻到他那价钱昂贵的烟草的香味,对她来说,
这就足够了。……
这就是每星期五总司令邓尼金抛开一切繁重事物来休息一下的小小天地,旧俄
罗斯的一小块残片。
今天,一反惯例,总司令退到了,而且心事重重,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他脱
套鞋的时候,踩了一下那只在他脚下转来转去的猫的爪子,那猫曝叫起来,声音很
难听,洛巴诺夫一罗斯托夫斯基抓住它,弄到厨房去了。老叶卡捷琳娜・阿列克赛
耶芙娜笑起来。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说道:“猫往往很讨厌。”大家都等着邓尼
金走进客厅。但是他若有所思地挂上大衣,仍继续站在那里,持着他那花白的棋形
胡子。此时,大家的脸都变得严肃起来,令人不安的停顿延续下去,一直到公爵回
来后告诉大家说,那只猫没有事。……
“啊,”邓尼金说,“那就更好。……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了。……”
他玩得比平时更糟,常常出错牌,而且总是扭头望着窗户,虽然百叶窗是关着
的。小叶卡捷琳娜・阿列克赛耶芙娜悄悄站起来,披上皮大衣,来到院子里,查看
一下警卫队是否紧守在岗位上。一个密探坐在房顶上烟囱后面,那儿刺骨的寒风在
呼啸,更高一些的空中,半个朦胧的月亮发疯似的奔驰着,很快钻入云中,他冻得
牙齿直打战,从上面喊道:
“小姐,看在基督的面上,拿点伏特加来!
十点钟左右,一辆汽车开到。总司令放下牌,紧张的眼睛闪闪发光。身材高大、
面色红润、态度傲慢的罗曼诺夫斯基将军走进来,他穿一件军官大衣,围巾帽的两
个长长的帽耳系在胸前。他摘下军帽,马刺干巴巴地喀地响了一声,向大家鞠躬致
敬。
“安东・伊万诺维奇,我来接您。”
“这么说,那事已经发生啦?”
“对,安东・伊万诺维奇。”
邓尼金急忙说:
“我马上回来,先生们,请原谅――是这种情势。”在前室里,他没有马上伸
进袖子里去,说道:“公爵,您留下来,玩一局三缺一吧。……我就不向您告别了,
叶卡捷琳娜・阿列克赛耶芙娜。……”
牌友们回到牌桌上,但是不想再玩了。老叶卡捷琳娜・阿列克赛耶芙娜克制地
叹了口气。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皱起浓密的眉毛,用粉笔在呢桌布上画了几个小
小的绞架和魔鬼。公爵走到小叶卡捷琳娜・阿列克赛耶芙娜跟前,坐到沙发上,她
笑容满面,把毛线活儿放下。他的腿颤动着,开始讲道,他在此地发现了一个非同
寻常算命女人,他想把她带到安东・伊万诺维奇那儿去。
“她揪下您的一根头发,在蜡烛上点燃,于是她嘴里就吐出泡沫来。……”
“她给您算出什么来啦?”
“她预言我在马上的旅程,您要知道,我要受三次伤,可是一切都将在快乐的
婚礼中结束。”
公爵颤悠着双腿、全身也晃动着,好像给人抓住肩膀摇晃着似的,笑得喘不过
气来。叶卡捷琳娜・阿列克赛耶芙娜那娇嫩的脖颈和小小的耳朵都通红了。
“一切都那么叫人忧虑不安,说实在的。”老叶卡捷琳娜・阿列克赛耶芙娜擦
着眼睛说道,“大家的神经都那么紧张。……我的天哪,我们什么时候想过会过这
样的日子呢。……”
“是啊,是啊,我们很少想过,”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答道,又画了一把斧
头和一座断头台,“俄罗斯是个奇怪的国家。……”
总司令信守诺言:当罩子里的那座英国小时钟用尖细的声音敲响十一点的时候,
窗外果然响起了哒哒的汽车声,安东・伊万诺维奇又是边脱套鞋边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叶卡捷琳娜・阿列克赛耶芙娜,您今天一定有栗子火鸡……
因此,亲爱的公爵,请您从我的汽车里拿瓶香槟酒来。……”
他很兴奋,搓搓手,但是他拒绝了把那一局牌打完的建议:“算了吧,我和叶
卡捷琳娜・阿列克赛耶芙娜预先投降,我们只求保住面子就行了。”他甚至从瓦西
里・瓦西里耶维奇的金烟盒里拿出一只香烟,点上抽起来,这种情况他从来没有过。
大家开始忙着去吃晚饭,走进了小餐厅,那儿,按照老样子,两支蜡烛柔和地照着
廉价的糊墙纸,桌子上,放在破损的盘子里的是家制的喷香的大馅饼和各种小吃。
只是没有安东・伊万诺维奇爱吃的那道菜――芥末汁鳗鱼,也没有往常那种安然心
情,往常打完一局牌,大家坐到桌旁,还要继续争论:“请您相信我的话,您应当
把黑桃甩掉。……”或者:“我的妈呀,我知道他手里有A,K,Q,可您在桌子底下
直捅我。……”
公爵觉得有些紧张,就自告奋勇地吸引大家的注意力,讲了彼得堡一个守门人
的故事,此人有神秘的法力,会念咒治疗牙疼、烧伤和丹毒;顺便提一提,他还盯
着盛有咖啡渣的盘子,预言过法国战争。提起战争,让人感到有点不太适宜。瓦西
里・瓦西里耶维奇马上抓起酒瓶,斟上一杯伏特加:
“我们有必要为这种神奇的看门人没有在俄罗斯绝迹干杯!……”
这时候,火鸡端上来了。总司令往椅背上一靠,用严厉的目光看着这道菜端上
来,放在摆得满满的桌子上,那火鸡冒着热气,直冲得蜡烛火苗摇曳起来。
“要知道,只有俄罗斯才有这种火鸡,”他说道,给自己挑了一个翅膀。公爵
站起来,悄悄地打开香槟酒瓶,把酒斟在几个茶杯里。安东・伊万诺维奇慢慢地把
餐巾从衣服上拽下来,拿起杯子,站起身来,扶着椅子,说道:
“先生们,我再也忍不住不让你们高兴高兴啦!……情况是这样的:今天早晨,
法国军队在奥德萨登陆,希腊军队占领了赫尔松和尼古拉耶夫。盼望已久的协约国
的援助终于到来了。……”
一个人乘坐一架英国飞机降落在叶卡捷琳诺达尔,此人是那么奇怪,即使是统
治者和权威人士的圈子里都不知道该怎么看:他是克雷蒙梭[注]的秘密代表呢,或
者仅仅是个过客,或许是个什么重要人物。他姓纪罗――是法国姓氏,他叫彼得・
彼得洛维奇。说一口流利的俄语,带点南方口音。他的护照是乌拉圭的,不过这种
情况与其说是表明他的民族,不如说表明了他的诡计多端。他是从巴黎搭乘一艘轮
船来的,这艘轮船在新罗西斯克卸下了步枪、弹药和其他武器。他向战时城防司呈
交的文件是十分完备的,其中有:几封国会议员的介绍底一封宗教部长的信,还有
一封连姓都念不上来的一位公爵夫人的信,一张《小巴黎人报》的记者名片,最后
还有各种办事处的业务建议,这些办事处是当时从全世界运往巴黎的形形色色的商
品和易腐货物大量储存的情况下,如同菌子一样开始出现的。
不管您怎么绞尽脑汁,你也回避不了这样一个事实:一个身着考究的地道的欧
洲人,仿佛从天上掉下来似的,从巴黎来到了还保留着3月和夏季战役的痕迹的叶卡
捷琳诺达尔。他穿一件鼬皮领子的短皮大衣,一条华丽的围巾被在胸前,手提两只
簇新的手提箱,肩上挎着一架照相机,足蹬一双带贴边的、鞋掌那么厚的、不同寻
常的漂亮的黄皮鞋,就连城防司令也看得人了迷,就更不用说街上的群众了。彼得
・彼得洛维奇・纪罗跟在一个为他提箱子的哥萨克后面在街上走着,愉快地扬起头,
一顶浅灰色礼帽优雅地扣在头上。
这个外国人被安顿在一家最好的旅馆的豪华房间里,把外来的投机商巴普里卡
基和跟他在一起的女人从这儿撵走了。第二天,纪罗拜访了邓尼金将军。
安东・伊万诺维奇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便派罗曼诺夫斯基将军到会客室去见他,
并表示歉意,说总司令有点不舒服,但是很高兴在自己的城市里会见这样一位招人
喜欢的客人。
纪罗又去拜访国家杜马的台柱之一科洛格里沃夫教授,他组织了一个名为“民
族中心”的小团体,以便在邓尼金周围制造一种国家思想的氛围。科洛格里沃夫教
授十分熟悉并且很喜欢巴黎,他把极其可爱的纪罗挽留了好几个钟头,异常欣喜地
回忆起小餐厅的午宴和蒙马特尔夜晚的娱乐。他回忆起林荫道的气息,而且,不顾
他那皮肉松弛的肚子和又乱又长的胡子,脸上显露出年轻人的戏谑神情:
“Cher ami[注],不用说,当然还有巴黎女人那种独有的,无与伦比的香味!
啊,我情愿亲吻巴黎街道上石头。是的,是的,您不要觉得这很奇怪――您会发现
每个俄罗斯人都是非常热爱法国的人。……这就是您应该写的东西!……”
于是决定,在“民族中心”少数代表的范围内,在一家私人住宅里举行一次聚
会,席间听取纪罗先生关于国际政治的报告。
“Cher ami!”科洛格里沃夫教授激动地喊道,友好地解开客人上衣的扣子,
“您会看到这些人,他们比你们在欧洲更早地体会到赤色绞肉机的骇人听闻的危险。……
布尔什维主义――这是下等人的一种极具破坏性的仇恨,是人类渣滓的狂怒。……
你们,甚至你们之中最优秀、最聪明的人也对社会主义过分谦让了。荒唐!庸俗,
庸俗啊!有社会主义,但是没有社会主义者,因为社会主义是实现不了的。……我
们可以给你们证明!由于历史的意志,俄罗斯的使命就是要成为一种障碍,无政府
主义的永恒浪潮正在它上面懂得粉碎,因此,我们自己挨打,而为欧洲文明的平静
发展提供了可能。……为了这一点,为了把欧洲和全世界从赤色怪影下拯救出来,
我们向你们伸出双手:请帮帮我们。……我们准备作任何让步,俄罗斯将会作出一
切牺牲。……这就是您应该写的东西。……
这次便宴很麻烦:在叶卡捷琳诺达尔,你去搞点什么精致的东西!――全是脂
油、鹅肉和猪肉,您总不能让一个巴黎人吃面疙瘩吧!一个“民族中心”的成员冯
・利泽,有名的美食家,出了个主意,提出一份菜谱:清汤,小馅饼,红酒鳕鱼,
第三道菜是一只装在猪尿泡里的,不带一点汁水的炖母鸡。通过投机商巴普里卡基
搞到了一点好酒。一时整,包括彼得・彼得洛维奇共六人,聚集在国家杜马成员、
《祖国报》主编兼发行人舒里金的寓所里。这顿便宴的确很讲究。当用炒熟的大麦
熬制的咖啡端上来的时候,纪罗开始作报告:
“说几句关于巴黎的话,先生们。……你们对它都很熟悉。外国人每年都要在
那儿留下四十亿金法郎。无怪乎大街上的蒸气,把那些从阁楼的小窗口的高处望着
川流不息的亮闪闪的汽车的幻想家们弄得头昏眼花。唉,巴黎再也不会有幻想家了,
他们的尸体正在索姆河、在香槟、在阿登腐烂,在污染空气。巴黎再也不是那样一
个欢乐城市了,人们在那儿的大街上跳舞,对利奥波德[注]国王的大胡子或者俄罗
斯大公的情场失意而放声大笑。法国和巴黎已少了一百五十万男人――他们都阵亡
了。巴黎充斥着从事‘同性恋’职业的小伙子。只有一些老头忧郁地坐在咖啡馆的
凉台上,他们甚至对二十法郎的妓女都不感兴趣。在玛恩河[注]被打坏的出租汽车
在压坏的马路上丁零当啷响着。在豪华饭店和咖啡馆至今还让那些如同久不乘骑的
公马那样情欲强烈的美国大兵进去。女人!啊,女人从来是什么占先:她们已经把
裙子剪到了膝盖,连内衣都不穿了。”
餐桌上有人说话:
“请说清楚一点。……”
“晚上,在戏院和饭店里,女人只把上面不重要的部分遮起来,说得确切一点,
她们的全部衣服就是两条窄窄的布条,上面挂着一条短短的裙子。全部的优美就在
赤裸裸的大腿上。――巴黎女郎的大腿那可是真迷人。还要内衣有什么用呢?我们
在战壕里忍受着艰难困苦,总是为了点什么吧,真见鬼!这些都是小事儿。今天的
巴黎是个胜利的城市。它阴暗,它打扫得不干净,但是它充满了不安的、含糊的议
论。巴黎赢得世界大战的胜利,它现在正准备赢得世界反革命的胜利。”
餐桌上有三个人小声说道:“好!”第四个人没有说什么,因为他正在揉面包
球。第五个人暧昧地笑了笑,又暧昧地耸了耸肩膀。
“今天的巴黎是被激怒的老虎的洞穴。克雷蒙梭渴望着复仇:和约签订之前―
―这事不会很快发生――德国要经历饥饿封锁的种种可怕情景。要永远拔掉它的牙
齿,剪掉它的爪子。在一次私人谈话中,克雷蒙校说‘我要摧毁德国人那种除了次
等国家之外可以成为另一种国家的希望。他们有足够的大豆和马铃薯,使他们不至
于饿死。’但是,先生们,五十年前克雷蒙梭除了色当的屈辱外,他还经受了面对
巴黎公社感到恐惧的屈辱。有一次,在招待新闻记者的便宴上,他沉浸在回忆之中,
讲述了他在旺多姆广场看到被公社社员用很多绳索和绞车搬倒的大帝纪念柱的碎片
时的感想:‘我大为震惊,不是因为破坏事实本身,而是因为鼓动德国工人去进行
破坏的那种思想。一种致命的危险正向文明逼近,可以将之推迟,但是它一定会到
来,一定会在将武器分发到人.民手中的那一天到来。那就是我报色当之仇的日子,
是我们不得不在两条战线上作战的日子。’先生们,克雷蒙梭是对的;复员的士兵
正回到一巴黎。他们已经跨越了凡尔登和索姆河的恐怖[注],构筑街垒,在大街上
厮杀,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种消遣。他们在所有的小酒馆里,把听众聚拢在柜台
前,大声喊叫着,说他们被骗了:那些打仗的人得到的是荣誉章、十字章和假肢,
而他们为之战斗的人却捞了几十亿现金。……被通货膨胀弄得破了产的资产者在和
大喊大叫的人碰杯。巴黎四郊激动不安。工厂停工。巴黎卫戍部队捉摸不透。在德
国,是一片革命混乱,社会民主党人几乎抵挡不住它的压力。匈牙利很快就要宣告
成立苏维埃。……英国在罢工的瘫痪状态中挣扎――劳合・乔治[注]政府只能竭力
在礁石中间迂回前进。大家的目光都转向克雷蒙梭。只有他一个人明白:给欧洲革
命以致命打击的应该是你们,是莫斯科:意大利的渔夫从网里捉出一条章鱼来,就
用牙齿咬破它的气囊,于是它那带有丑陋而可怕的吸盘的触须就无力地垂下来。”
餐桌上的人把头挠得乱蓬蓬的,摘下蒙上一层水汽的眼镜。当纪罗稍微停了停,
咬去一支还没有抽的雪茄的烟头时,问题就纷纷提出来了:
“法国有几个师被派往奥德萨?”
“法国人打算向俄国内地进军吗?”
“在巴黎,人们是不是知道克拉斯诺夫最近进攻察里津失利?要不要援助克拉
斯诺夫?”
“在俄国的势力范围是不是已经划完?特别是,谁打算给志愿兵以认真援助?”
纪罗慢慢地喷出一口灰蓝色的烟,说道:
“先生们,你们问我,就好像我是克雷蒙梭似的。我是一个记者。有几家报纸
对俄国问题很关心,就派我到你们这里来了。给军队以直接援助的问题变得复杂起
来。劳合・乔治不想招惹任何人。哪怕他只派两营英国步兵到新罗西斯克,那他在
国会的增补选举中就会丧失两打选票。我的最新消息是这样的:劳合・乔治已经坐
飞机急忙赶到巴黎,他宁肯采用这种可能化为灰烬的交通工具,因为狂风,拉芒什
海峡又满是游移不定的水雷;最近他在十人委员会里发表了这样的意见:布尔什维
克政府很快就会垮台的希望并未实现,有消息说,如今布尔什维克比任何时候都强
大,他们对人民的影响也增强了,甚至农民也站到了布尔什维克一边。考虑到布尔
什维克的俄罗斯目前已经退到15世纪莫斯科一苏兹达里王朝时代它的自然疆界之中,
它对谁也不是一种严重的危险,因此应该邀请莫斯科政府去巴黎出席十人委员会,
如同罗马帝国召集隶属于罗马的边远地区的领袖去汇报自己的活动一样。……先生
们,这就是我们西方的形势。……诸位还有什么问题?……”
这次便宴(被科洛格里沃夫教授记载在手鉴之中),以后过了几天,城防司令
在向总司令报告时说道:
“阁下,‘萨沃依’旅馆正对面,一家收购商店开张了,他们专门收购黄金和
钻石,出的价钱非常之高,用顿河纸币支付。……这些钱的质地很值得怀疑:钞票
是崭新崭新的。……”
“您总是怀疑,维塔里・维塔里耶维奇。”邓尼金翻看着战报的清样,生气地
说,“您又偷偷在背着我鞭打过一个犹太人,原来他根本不是什么犹太人,而是奥
廖尔的一个地主。奥廖尔人当中常常会碰到黑头发的男子,甚至很像茨冈人。……
唉,您呀!”
“请原谅,阁下,那是我一时糊涂。……那么这家商店――它的营业执照是叶
卡捷琳诺斯拉夫的投机商巴普里卡基领的,可是我们已查明,用质地可疑的货币给
这家收购企业投资的真正老板,”(说到这里,城防司令尽他的肥胖身子所能够达
到的程度弯下腰来。)“却是个法国人,彼得・彼得洛维奇・纪罗。……”
邓尼金把清样扔到桌子上。
“听着,上校,您这是想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搞坏我们与法国的关系!您
还对这些商店干了些什么?”
“我把钱柜查封了。……”
“立刻去把所有的东西都启封,并且道歉。……必须……”
“是!……”
城防司令踮着脚尖,挺着他的大肚子走出门外。总司令久久地用手指在战报上
扣击着,他的花白髭须颤动着。
“一帮骗子!”他说道,却弄不清楚这是指谁――是指自己人呢,还是指法国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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