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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三个星期的假终于批准下来了。瓦吉姆・彼得洛维奇・罗欣体弱多病,经受着 内心矛盾的折磨,当时,他正在维列科克良斯克车站的志愿军卫戍部队里供职。这 里不曾发生什么大的战斗,――红军的全部力量都撤到更南边的地方去,正与邓尼 金的主力作战。而这里,在曼尼奇河和萨尔河沿岸的村庄里,偶尔也发生骚乱,但 是克拉斯诺夫首领的哥萨克讨伐队,用灵活的手腕,很快就平息了骚动不安的情绪: 有些地方用说服感化的办法;有些地方动用木棍皮鞭,有些地方则动用绞刑。 瓦吉姆・彼得洛维奇总以受伤为借口,躲避参加这些讨伐行动。军官们为庆祝 邓尼金的节节胜利而举行的各种酒会,他也尽可能不去参加。令人奇怪的是:在这 儿,在卫戍部队里,也和在作战部队里一样,人们总以一种戒备的态度,总以一种 隐而不露的敌意,对待罗欣。 有些人还在背地里散布谣言,说他是“红色的衬裤”,――从此他再也摆脱不 掉这个诨名了。 在沙布列耶夫卡附近的战壕里,后备军士官生奥诺里曾朝他开了一枪。罗欣清 楚地记得那一刹那的情景:铁甲列车上发生的炮弹呼啸着,连长急忙大叫“卧倒!” 炮弹爆炸了。紧接着――就是发射得稍微迟了一点的手枪声。后脑勺仿佛挨棍子重 重地击了一下似的,奥诺里那双慌乱的、东方人似的眼睛里,流露出凶残的喜悦。 只有一个人会相信罗欣的诚实的话,――那就是马尔科夫将军。然而他已经阵 亡了。瓦吉姆・彼得洛维奇考虑再三,决定再也不提那件人家不一定会相信的反对 那个小家伙的事情了。 他苦苦思索,对他的如此仇恨,究竟从何而来呢?难道大家看不出来,他忠诚 老实?难道大家看不出来,他大公无私?难道大家看不出来,惟有俄罗斯的伟大这 一思想支配他的种种行动?他来到这些可怕的大草原上,并不是为了追求将军的肩 章啊。…… 罗欣缺乏对事物的无情的、鲜明的洞察力。他的思维方式,总是把世界和种种 事件涂染成他认为是最美好的、最重要的样子。至于那些不合心意的东西,他总是 不加留意,万一摆脱不掉,那也只是皱皱眉头而已。于是,这个世界,在他的想象 中,成了一个完美的体系。他之所以有这种思想,多半来自天生的贵族的偏见,来 自世世代代悠然自得的地主的遗传。这个正在消失的阶层,把宁静的悠然自得放在 一切幸福之上,而且不分事情,不分地点,处处加以生搬硬套。他们在马棚里鞭打 农民,――嗯,那算得了什么?农民会叫喊一阵,然而鞭打之后,他会后悔,他反 而会觉得好受一些。人一旦悔过认错,心情自然就会平静下来。期票拒付,庄园拍 卖,――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住在耳房里,住在牛蒡和醋栗丛生的地方,享受不到 喧闹的酒宴,照样可以生活下去,也许,到了老年,这种生活反而使心灵更加安静…… 不管命运遭受什么样的打击,都不会让地主改变他悠然自得的一定之规。罗欣的那 种特别温和的目光已经根深蒂固,――对任何事物只看到它最美好、最崇高的一面! 这种对于人,对于人的行为缺乏苛刻的观点,在瓦吉姆・彼得洛维奇身上也同 样存在。(诚然,近几年来发生的事情,已经把他的浪漫情凋撕得粉碎,更确切地 说,他身上只剩下那么一点点破碎的布条了。)他现在不得不常常眯缝起眼睛。譬 如,这就是为什么,他常常回避军官们聚会的原因。 按照他的看法,这些人――一小撮军官和士官生――理应像十字军一样,穿上 白盔白甲:他们是要举起宝剑去镇压造反的贱民,去镇压那些凶残的领袖,管他们 是些什么人,――反基督者或是德国的奴仆和走狗。(罗欣正是怀着这种思想来到 顿河。) 但是,在军官的酒宴上,听到他们在酒杯的碰撞声中,大吹大擂,赞扬同胞自 相残杀的豪迈气概,让人感到野蛮。这些“十字军”那稚嫩的。曾经是文雅的脸, 现在都被接捺不住的屠杀、惩治和复仇的欲望弄得变了样;他们站在那儿,举起装 满九十五度烈酒的酒杯,对着那个亡灵高唱挽歌,而那个亡灵是个最微不足道的人, 他已被打死,被火化,骨灰也已随风飞散,就像那个冒名的德米特里一样;假若由 于服从他的软弱无力的意志而流出的血,有可能收集在一起的话,那么人民一定会 把他活活地淹死在这个血的深渊中。 mpanel(1); 看来,这首挽歌已成为他同团人的惟一理想(罗欣对此也眯缝起眼睛)。…… 肃清俄罗斯的布尔什维克,进军莫斯科。钟声齐鸣……邓尼金骑着一匹白马,驰进 克里姆林宫……是的,是的,这一切都可以理解。但是,今后怎么办呢?这才是最 主要的东西!譬如,在军官中一谈起立宪会议,就都认为是不体面的。那么挽歌又 有什么意义呢? 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吸引这些人去战斗,去牺牲呢?罗欣眯缝起眼睛……用胸膛 对着敌人的炮火,在暖和的货车厢里狂饮烈性的酒,已算不上什么英雄行为,―― 那已经过时了。勇士也好,懦夫也好,大家都能做到。克服死亡的恐惧已经司空见 惯了,生命已经不值钱了。 英雄主义在于为信仰和真理而牺牲自己。但是,说到这,他又不得不眯缝起眼 睛,而且眯缝起来,没有个完……他同团的军人相信的是什么样的真理?而他自己 相信的又是什么样的真理?是俄罗斯伟大的悲剧性的历史吗?但那是事实,而不是 真理。真理――是在行动中,是在生活中,真理――不是在积满灰尘的历史巨著那 一篇篇翻阅的书页中,而是在流向未来的悠悠长河中。 究竟为了什么样的真理(如果莫斯科的钟声、白马、刺刀上的鲜花等等都不算 在内的话),必须去屠杀俄罗斯的农民呢?这个问题,开始在瓦吉姆・彼得洛维奇 的意识中动摇不定,犹如一块石子投进水中,搅乱了水中的映影。于是,他的人格 的痛苦的分裂,也就从此开始了。他在同团军官眼中是一个陌生人,是一条“红色 的衬裤”,“几乎成了布尔什维克”。 他愈来愈频繁地回忆起他与卡嘉的最后一次谈话,而且每次回忆起来都羞愧得 耳朵发烧。这时,她痛苦地紧握双手,激动得喘不上气来,仿佛看到了瓦吉姆・彼 得洛维奇脚下的圆石子,向深渊纷纷地散落下去。“你应该做些完全不同的事情, 瓦吉姆・彼得洛维奇!” 他还很难做到:要他承认,卡嘉肯定是对的;要他承认,他自己糊涂得不可救 药了;要他承认,他愈来愈不理解――那些“造反的贱民”的力量从何而来,其增 长的速度,竟像噩梦一样可怕;要他承认,出于一时的激动,才这样轻率地认为― ―仿佛人民一直受到布尔什维克的欺骗,那是极端荒谬的,因为还不知道,到底是 谁召唤了谁:是布尔什维克召唤了革命,还是人民召唤了布尔什维克;要他承认, 现在他再也无人可责怪了――除非他自己责怪自己。 卡嘉在所有的问题上都是对的。她从旧生活中带到这个动乱的年代来的只有一 个盾牌,一个宝物,――那就是爱和怜悯。他回想起她如何裹着头巾,提着包裹, ――他生活中那个温柔的伴侣――在罗斯托夫的大街上走着……亲爱的,亲爱的, 亲爱的……真想把头枕在她的膝盖上,把她那双娇嫩的手贴在脸上,说一声:“卡 嘉,我累极了!……”但是,愚蠢的傲慢束缚住了瓦吉姆・彼得洛维奇。他那瘦长 的身影,仿佛裹着铁胄似的,而且他那已经完全花白的脑袋高傲地仰着,出现在尘 土飞扬的乡村的大街上,出现在队伍里,出现在军官的集会上……。“花花公子!” 人们这样评论他,“那副神气十足的样子,还自以为是近卫军,――其实是步兵里 的一个混蛋!” 他给卡嘉发出过两封短信,但是都没有得到回音。于是他决定给杰契金中校写 封信。然而这时他已请准了假,瓦吉姆・彼得洛维奇就立即动身到罗斯托夫去了。 中午,他从车站启了一辆马车。城市已经变得认不出来了。花园街打扫得干干 净净,树本都修剪了,漂亮的女人,个个都穿着洁白的衣服,在街道的阴面散步, 她们的身影映在商店的玻璃橱窗上。 罗欣在马车上四处张望,寻找卡嘉。鬼知道是怎么回事啊?女人们仿佛从过去 的梦中走出来似的,――她们戴着插有羽毛的旧式用于,戴着巴拿马草帽,围着雪 白的围巾……穿着白袜子的小脚,在那由闷闷不乐的看门人冲洗干净的柏油人行道 上,轻盈地走着。在那些雪白的袜子上见不到一点血迹。原来这就是护卫队停留在 维列科克良斯克的原因!这就是邓尼金跟红军激战四个星期的原因。原来这就是再 简单不过的白卫军作战的真理! 罗欣苦笑了一下。十字街口站着几个德国人,他们穿着让人看腻了的灰绿色的 军装,戴着崭新的帽子,――就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嘿!瞧那个人,正从眼睛上 取下单眼镜,去吻一个身着白衣服,面带笑容,亭亭玉立的美人的手。 “车夫,快一点赶!” 杰契金中校站在自家的大门口。瓦吉姆・彼得洛维奇到了那,从马车里跳出来, 却只见,杰契金一直往后退,他的限珠瞪得圆圆的,快要飞出来似的,一只胖胖的 手举起来,对着罗欣挥动着,仿佛要他走开似的。 “您好,中校……难道不认识我啦?是我啊……看在上帝的面上,卡嘉在哪儿? 她好吗?为什么她不……” “我的老天爷,你还活着啊!”杰契金用那尖厉的女人似的嗓音叫了起来, “我亲爱的,瓦吉姆・彼得洛维奇!”于是,他一下子扑过去,拥抱住罗欣,眼泪 弄湿了他的腮帮。 “出了什么事了?中校。……请把一切都告诉我。……” “我的心灵感应到――你活着。……而可怜的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悲 痛极了!”接着杰契金开始没头没尾地讲起,她是如何去找奥诺里的,而他不知怀 着什么鬼胎,硬要她相信罗欣已经死了。他讲到卡嘉如何痛不欲生,讲到她如何出 走。 “原来是这样,是这样的。”罗欣一再地说,眼睛看着脚下,“叶卡捷琳娜・ 德米特里耶芙娜究竟去哪儿了?” 杰契金摊开双手,他那极其和蔼的脸上流露出一副爱莫能助的神情。 “我记得,――她说过,要乘车去叶卡捷琳诺斯拉夫……好像她甚至打算进那 里的一个糖果点心店干活……由于绝望,――她才想进糠果点心店……我满以为― ―她会来信,结果一个字也没有,好像石沉大海一样……” 罗欣谢绝请他进去喝杯茶,转头就回到火车站去。晚上才有开往叶卡捷琳诺达 尔的火车。他走进头等候车室,在一张硬柞木长椅上坐下来,撑着胳膊肘,用手掌 捂住眼睛,――他这种姿势一动不动地保持了好几个小时…… 有个人轻松地舒了口气,在瓦吉姆・彼得洛维奇身边坐下来,看样子要坐很久 似的。在他之前,许多人过来坐下,坐了一会儿,又抬起身走了,而这个人却坐在 那儿抖动他的脚和大腿,――弄得整个长椅都颤动起来。他既不走开,又不停地抖 动。罗欣没有从眼睛上移开手,说道: “喂,您能不能不要抖动您的脚?……” 那个人同意地说: “请原谅,――这是个不好的习惯。”这之后,他也一动不动地坐着了。 他的声音使瓦吉姆・彼得洛维奇感到惊奇:这嗓音是那么地熟悉,好像跟某些 遥远的东西,跟某种美好的回忆联系起来了。罗欣仍然没有拿开手,只是透过张开 的手指缝,用一只眼斜视了一下那个坐在身边的人。是捷列金!他双脚穿着长统靴, 伸在前面,双手交叉搁在肚子上,他似乎在打盹,后脑勺靠在高高的椅背上。他穿 一件过于瘦窄的军服上衣,胳肢窝底下紧得都皱巴起来,佩着一副新的中校肩章。 在那清瘦的、刮得光光的、晒黑的脸上,凝固着一丝人在极度疲劳之后休息时常有 的那种微笑…… 除了卡嘉之外,他是罗欣最亲近的人,――像是他的兄弟,他的亲爱的朋友。 他的身上笼罩着两姊妹――达莎和卡嘉的迷人的光辉……瓦吉姆・彼得洛维奇吃惊 得几乎叫起来,差一点儿要扑到伊万・伊里奇身上。但是捷列金既没有睁开眼睛, 也没有动一动。过了不一会儿,罗欣才明白,――他面对的是一个敌人。早在5月底, 瓦吉姆・彼得洛维奇就知道,捷列金参加了红军,他是出于自愿投奔那儿去的,而 且――很受赏识。他显然穿的是别人的军服,说不定还是从他亲手打死的军官身上 剥下来的,而且佩着中校的肩章(而原来他最多不过是沙皇军队里的上尉)……罗 欣突然产生一种令人呕心厌恶的感觉,这种感觉的结果常常会爆发出刻骨的仇恨: 捷列金来到这儿只能是布尔什维克的间谍。…… 他应当立即去向卫戍司令报告。要是在两个月以前,罗欣决不会有丝毫的动摇。 但是现在他仿佛在长椅上扎了根,――简直无力动弹。随后,那种厌恶的感觉好像 一下子消失了……伊万・伊里奇――一个红军的军官,现在就坐在他身边,还跟原 来一样,――疲惫不堪,仍然显出一副善良的样子……然而他这样做,决不是为了 钱,不是为升官,――那是多么地卑鄙啊!捷列金这样有理智的、谨慎的人之所以 参加红军,那一定是因为他相信这个事业是正确的。……“正像我一样。……告发 了他,过不上一个小时,达莎的丈夫,卡嘉的兄弟,也是我的兄弟,会赤着双脚, 躺在那栅栏旁的垃圾堆上……” 他一阵恐惧,喉咙憋闷得都透不过气来了。罗欣仿佛蜷缩成一团……倒底怎么 办呢?站起来,走开吗?;说不定捷列金会认出他来,――他会惊慌地喊叫起来, 那时怎么搭救他呢? 罗欣和伊万・伊里奇紧挨着坐在硬柞木长椅上,一动不动,仿佛睡熟了似的。 这个时候,车站上的人都已走空了。一个看守人关上了通向月台的门。这时,捷列 金眼也没有睁地说道: “谢谢,瓦吉姆。” 罗欣的一只手止不住地抖动起来。伊万・伊里奇轻轻地站起来,迈着镇静的步 子,头也不回,向通往广场的出口走出。过了大约一分钟,罗欣随后追出去。他绕 车站广场跑了一圈,一些皮肤黝黑的人,蹲在货摊旁,朝着一束束熏鱼在打盹,货 摊上空的烈日几乎把柏油都晒化了……树上的叶子都晒坏了,弥漫着城市灰尘的空 气,仿佛都在燃烧着。 “真该去拥抱他一下,只是拥抱一下!”像一层层红圆圈似的热浪,在罗欣眼 前浮动。捷列金已消失不见,仿佛钻到地下去了似的。 草原上的晚霞已经消失了,罗欣爬上车厢里的吊销,在车轮的隆隆声中沉沉地 睡去――就在这同一时间里,他正在寻找的、他那厌倦流血和仇恨的心灵正在苦苦 思念的那个人――他的妻子卡嘉正乘着一辆大车,在草原上走着。她肩头裹着一条 披巾。身旁坐着美人儿玛特辽娜・克拉西尔尼考娃。大车上的铁器碰得丁丁当当地 响,马不时地打着响鼻。前面和后面,无数的大车在草原上伸展开去,隐没在星夜 的昏暗中。 阿历克谢・克拉西尔尼考夫坐在赶车人的座位上,手里松松地握着缰绳。谢苗 ――侧身坐在大车的边缘。牛蒡草和三叶草拍打着他的靴子。周围散发出一股牲口 和苦艾的味儿。卡嘉在恍恍惚惚地想心思。微风吹在她的肩上,冷飕飕的。大草原 无边无际,道路也没有个尽头。马走了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车轮一直在吱吱地响, 现在他们像古代幽灵的影子一样,又在往前走着…… 幸福,幸福――那是永恒的思念,草原的边缘,蔚蓝的海岸,温柔的波浪,和 平、富足的生活。 玛特辽娜仔细地瞧着卡嘉的脸,笑了起来。接着又只是马蹄的得得声。军队正 从包围中逃出来。马赫诺首领吩咐,走路的时候,尽可能不要出声。阿历克谢那沉 重的肩膀微微地向前弯下,――他一定在与瞌睡作斗争。谢苗小声地说道: “我又不会扔开你们不管了……干么老是――谢苗,谢苗叫个不停……”(玛 特辽娜短促地叹一口气,转过脸去,眺望着大草原。)“早在春天,我就对阿历克 谢说过:我珍惜的不是水兵的飘带,而是我的事业……”(阿历克谢默不做声。) “舰队现在是谁的?是我们农民的,要是我们大家都四散逃跑了,那怎么行啊?要 知道,我们在为共同的事业而斗争,――你们在这儿,我们在那儿……” “他们写给你的信是怎么说的?”玛特辽娜问道。 “他们写信,让我一定得回到驱逐舰上去,否则就把我当逃兵论处,受不到革 命法律的保护……” 玛特辽娜一个肩膀猛地抽动一下,心中升起一股怒火。但是,她克制住了自己, 一声不响。过了一会儿,阿历克谢在座位上挺直身子,细心地倾听着,随后用马鞭 向黑暗中指了指…… “那是去叶卡捷琳诺斯拉夫的快车……” 卡嘉仔细地望了一会儿。但是没有看见那列载着熟睡在包厢上铺里的瓦吉姆・ 彼得洛维奇的火车,――她只听见汽笛声,那悠长的、遥远的汽笛声,引起她心中 尖锐的痛楚…… 到达叶卡捷琳诺斯拉夫,瓦吉姆・彼得洛维奇一下车,直奔糖果点心商店而去, 想尽快知道卡嘉的下落。他走进闷热的咖啡馆,只见没有擦洗的窗户上和盖着糖果 的纱布上落满了苍蝇。他读着一个个写在白棉布上的招牌:“凡尔赛”,“黄金国”, “桃花园”,――那些皮肤黝黑、满脸胡子的人,从一个个可疑的小饭铺的门里, 圆睁着家鸡蛋似的大眼睛,盯着他,仿佛一旦需要的话,随时都可以做出他喜欢的 烤羊肉串来。连这些地方他也问到了。然后又把所有的店铺挨个儿地问了个遍。 太阳无情地烤晒着,形形色色的人群在叶卡捷琳诺大街那茂密的白蜡树下,两 排的林荫道上喧喧嚷嚷,挤来挤去。破烂不堪的电车叮叮当当地开过去了。战前, 这儿逐步建成为南乌克兰的新首府。战争阻止了它的发展。现在,在盖特曼的统治 下和德国人的保护下,城市又重新活跃起来,但是与以前却大不相同了:代替办事 处、银行和贸易仓库的是新开设的赌场、兑换所、卖烤羊肉串和柠檬水的铺子;事 务上的喧嚷和商业上的来往见不到了,见到的却是,兑换外币的贩子发疯似的忙忙 碌碌,他们脸也不刮,帽子推到后脑勺上,从一个咖啡馆到另一个咖啡馆,从一个 十字路口到另一个十字口,跑来跑去;见到的却是,多得无法理解的擦皮鞋的和卖 皮鞋油的人在叫喊,皮鞋油生产成了当时惟一的工业;见到的却是,令人不安的流 浪汉死乞白赖地纠缠;见到的却是,“桃花园”里传出来的乐队的哀鸣;见到的却 是,那些靠买卖伪币和空头货物过日子的、游手好闲的人群无意义的拥挤。 瓦吉姆・彼得洛维奇寻找卡嘉,找了好长时间,却毫无结果,感到很失望,他 头昏眼花,精疲力尽,在一棵洋槐树下的长凳上坐下来。人群打他身边涌过去:女 人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穿着奇装异服,――有的穿着用窗帘布裁制的衣服,有的穿 着乌克兰的民族服装;女人们那描眉的眼睛热得都出汗了,一条条汗水流到了涂脂 抹粉的脸颊上;神情紧张的投机商人,像患了躁狂症一样,向前伸开两条臂膀,从 女人群中挤过去;盖特曼的官员,帽子上佩着三叉戟的徽章,一副盲目自大的样子, 满脑子都是想方设法赚钱和侵吞国家资产的念头;盖特曼的哥萨克兵,身材高大, 肩膀宽阔,脖颈壮得像犍牛似的;蓄着唇髭的乌克兰反革命军队的士兵,戴着帽顶 是深红色的大帽子,穿着像天空样的蓝色的短上衣,和特大的袋形膀裆的灯笼裤子, 两百年来,我行我素的中学教师和加利西亚的浪漫主义者就梦想穿上这种服装。神 圣不可侵犯的德国军官在人群中时隐时现,他们面带轻蔑的微笑,从人头顶上望着…… 罗欣看到这种情景,――心中升起一股怒火。“真想浇上火油,把这批混蛋统 统烧死……”他在一个露天的货亭里喝了一杯果汁,又重新挨门挨户地去寻访。直 到这时,他才明白,这样的寻找是不明智的。卡嘉没有钱,孤独一人,没有本领, 胆子又小,内心又极端痛苦(他怀着十分恐惧的心情一次又一次回想起她在莫斯科 寓所里,去拿那一小瓶毒药的情景,)――她就在这儿的什么地方,就在这半疯狂 的人群中……外币黑市的投机者、拉皮条的人、烤羊肉串的人,用那双粘腻腻的手 在摸她,用邪恶的眼神在打量她…… 他几乎喘不上气来了……他又用胳膊肘推揉着,挤进人群,毫不理会别人的叫 喊和咒骂。晚上,他花大价钱在旅馆里开了个房间,――简直像一个不透光的掩壕, 里面只放下一张铁床,床上铺着一条磨破的褥子,他脱掉靴子,躺在床上,一声不 响,用双手托住花白头发的脑袋,没有眼泪地哭着…… 捷列金步行越过顿河的边界,把中校肩章藏进了背包;接着乘火车到达察里津, 从那儿改乘一条大轮船,船上从甲板到底舱都挤满了农民、前线的士兵、逃兵、难 民。到了萨拉托夫,他去革命委员会交验了证件,然后又乘一艘拖船,到捷克斯洛 伐克前线所在地――塞兹兰去了。 伏尔加河一片荒凉的景象,有点儿近似神话年代里,成吉斯汗的骑兵到达岸边, 在著名的拉河里饮马一样。镜子似的大片河水,在沙崖的边沿中间、在浸满水的牧 场上、在苍翠的柳树丛中缓缓地流淌过去。疏疏落落的村庄好像被遗弃了。平坦的 大草原向东方伸展开去,翻滚着热浪,不时地出现海市蜃楼的奇景。云彩的映影冉 冉浮动。在一片寂静中,只有划水的轮子急促地扑打蓝幽幽的河水的声音。 伊万・伊里奇躺在船桥下面滚烫的甲板上。他赤着脚,穿一件印花衬衫,解开 了腰带;他的腮帮上长出了金黄色的短髭。他如同一只晒太阳的猫,尽情享受着这 种宁静,享受着这种沼泽地里鲜花的湿润的香味,享受着这种从低低的河岸上飘过 来的草原上干枯针茅的气味,享受着这种万里无云的阳光的照射。这是再好不过的 充分休息。 这条轮船是为草原地区的游击队运送武器和弹药的,押送货物的红军战士在如 此新鲜的空气中,个个都变得懒洋洋的,――有些人在睡觉,有些人睡足了之后, 在唱歌,在欣赏宽阔的河水。分队长赫维金同志,一个黑海的水兵,每天都要对战 士们进行好几次鼓动工作,使他们认识到没有阶级觉悟是可耻的,――他们围在他 身边,有的坐着,有的躺着,用手托着腮帮子。 “你们应该明白,弟兄们,”他用微微沙哑的嗓音对他们说道,“我们不是在 跟邓尼金打仗,我们不是在跟克拉斯诺夫首领打仗,我们不是在跟捷克斯洛伐克人 打仗,我们是在跟东西两个半球那整个血腥的资产阶级打仗……乘世界资产阶级还 没有把全部力量完全集中起来的时候,我们就给他们以致命的打击……我们,俄罗 ――罗――罗斯人”(这个词他说得很清楚,又自豪)“我们得到骨肉兄弟――全 世界无产者的同情。他们所期待的,就是我们一消灭了本国的寄生虫,就去帮助他 们开展阶级斗争……。这用不着解释,弟兄们。世界上没有像俄罗――罗――罗斯 士兵那么勇敢的,――红军舰队的水兵当然更勇敢了,所以我们有着一切的把握。 明白吗?漂亮的小伙子们?我说的都是简单易懂的道理。今天在萨马拉附近进行战 斗,过不了多久,所有的大陆上都会发生战斗……” 小伙子们看着他的嘴,听他讲话。有人心平气和地指出: “是的……我们已经惹出了麻烦事。……面对整个世界上!” 左边,可以看到赫瓦林斯克青青的山脉。赫维金同志举起望远镜。赫瓦林斯克 小镇一副懒洋洋的、死气沉沉的样子,愈来愈清楚地从树丛中显露出来了。船得在 这儿停下来加油。 花白头发的船长站在舵手的身旁。河水在这儿分成三岔,环绕冲积而成的、长 满柳丛的小岛,航道变幻莫测。赫维金走到船长跟前说道: “城里一个人影子也见不到,――什么玩意呀?” “不管怎么样,我们必须加油。”船长说道。 “既然需要,那就去加吧。” 轮船紧贴着小岛绕过去,黑杨的树枝几乎碰到划水轮的外罩,拉了一阵汽笛, 轮船开始拐弯了。这时,从岛上,从茂密的柳树丛中,传来拼命的叫喊声: “停船!停船!你们是到哪儿去的?” 赫维金从枪套里拔出手枪,船员们从船舷上迅速向后退了退。划水轮底下的水 沸腾起来。 “还不停船,停船!”许多声音喊叫着。柳树丛簌簌作响。有些人钻过树丛朝 岸边跑来已经看清他们那一张张红通通的、激动的脸,和一双双挥舞的胳膀。大家 都朝城市的方向指着。吵吵嚷嚷,什么也听不清楚。赫维金终于用水兵的大嗓门, 盖过了大家的声音。但是,这时候,大家也开始明白了。……通城市的码头旁冒出 一股股浓烟,河面上传来一阵阵枪声。赫瓦林斯克已经被白卫军占领了。岛上的人 原来是逃出来的卫戍部队的残部和地方游击队的残部。其中一些人还带着武器,可 是没有弹药了。 红军战士跑进船舱去拿武器。赫维金亲自担任船长,他破口大骂,那骂声传遍 整个水面,岛上的人听到了骂声,随即放下心来,脸上露出了笑容。赫维金凭一时 气愤,想从船上立刻向城市发动正面进攻,派遣一支陆战队去惩治敌人。但是伊万 ・伊里奇阻止了他。经过简短的争论,捷列金证明了,不能进行没有准备的进攻, 一定得有迂回运动,去配合进攻,而且赫维金不清楚敌人的力量,――也许,说不 定他们有大炮呢? 赫维金尽管把牙齿咬得咯咯地响,但他还是同意了。轮船在枪声下,顺流向后 退去,驶向岛的西面,在那儿看,城市被树林挡住了。船在这儿靠了岸。岛上的人 冲到沙滩上,――总共有五十多人,个个都衣衫褴褛,蓬头散发。 “你们这些鬼东西,听我们说。”他们喊道。 “柴哈尔金正带领他的普加乔夫游击队来支援我们。” “三天前我们就已派人步行到他那儿去送信儿了。” 接着他们还讲述了,三天前,当地的资产阶级出奇不意地进行武装袭击,占领 了工农兵苏维埃、电信局和邮政局。军官们个个又佩上了肩章,冲进军火库,抢走 了机关枪。学生们、商人们、官吏们都武装起来了,甚至教堂里的助祭也都拿着猎 枪,在街上跑来跑去。谁也没有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红军根本没有来得及拿起 武器。 “我们的指挥官们都逃跑了,指挥官出卖了我们……” “我们――像迷途羔羊一样,四处乱窜。” “唉,你们呀!”赫维金听了这番话,光说了这么一句。“唉,你们,这些陆 军呀! 大家在岸边聚拢到一起开了个军事会议。捷列金被推选为秘书。他们提出的第 一个问题:是从资产阶级手里夺取赫瓦林斯克?还是放弃不管?大家决议是,要夺 取。第二个问题:是等待普加乔夫游击队?还是靠自己的力量去夺取呢?这个问题, 大家争论了好一会儿。一些人主张等待,因为普加乔夫游击队有一门大炮,一些人 则叫喊着,不能等待,因为白卫军的轮船随时都可能从萨马拉上游开过来。赫维金 对这样的争论感到厌烦,――于是他挥了挥手,说道: “喂,你们哇啦哇啦吵够了,同志们!一致决议:今晚之前,赫瓦林斯克要回 到我们手中。请记录下来,捷列金同志。” 这时,左岸的峭壁上,出现了一些骑马的人:起先是两个,后来是四个,他们 一看见轮船,――就飞驰而走了。后来,整个岸上,一下子出现了好多骑马的人, 由镰刀改制的宽宽的长矛在阳光下闪烁。瓦林斯克的人嚷了起来: “唉―唉―唉,你―你―们―是―谁?” 对岸回答道: “普加乔夫农民军的柴哈尔金部队……” 赫维金举起扩音器,涨粗了脖子,失声大喊道: “弟兄们,我们给你们运来了武器,快到小岛上来……我们决定要夺回赫瓦林 斯克。……” 从那边也传来了回答声: “好吧……我们有一门大炮……把轮船开过来吧!……” 岸边的那些骑马人是农民游击部队的一个小分队。他们在萨马拉的草原上与承 认萨马拉临时政府的乡镇政权进行战斗。 这支军队在捷克斯洛伐克人占领萨马拉后,很快就出现了。普加乔夫市――过 去叫尼古拉耶夫斯克――成了组建这支部队的中心。参加到这支军队中来的:是一 些善于骑马驰骋的烈性于的人;是一些被臭名昭著的土地投机商谢霍巴洛夫搜刮得 仅剩下一角贫瘠的农田的人;是一些从最富有的乌拉尔哥萨克人那儿争得一点土地 的人;是一些不受任何约束的人,他们出生在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那儿的麦子自 由自在地喧嚣着,农民们跟在沉重的犁头后面,赶着不急不躁的老牛。 到处都会出现敌人,就像到处都会出现海市蜃楼一样。村子里动不动就召集会 议,――富有的农民,沙皇军队里的下级军官,从萨马拉来的化了装的鼓动分子, 他们都会大喊大叫一通,说什么从来没有这样的法律,可以让贫雇农和没有土地的 流浪者来管理乡镇,可以从殷实的农民那儿夺取土地和粮食。这种集会还决定,派 人到邻近村子里去,吩咐大家挖掘战壕。整个乡镇一下子就发动起来了,从隐蔽的 地方拿出武器,用犁头犁出一条沟,作为界线,掘出几十俄里长的战壕。 有些地方宣布成立共和国,服从萨马拉中央。平时保卫领土的任务交付给骑兵, 只有当红军进攻的时候,才会动员组织步兵。镰刀――绑在笔直的杆子上面,当做 骑兵的武器。这批富农军队确实很可怕。他们出奇不意地出现在草原的蜃气里,在 尘土飞扬中,袭击工军的部队和机关枪阵地。他们打起仗来六亲不认:兄弟跟兄弟, 父亲跟儿子,邻居跟邻居,――相互之间厮杀得既凶狠,又残酷。这些骑兵粉碎了 红军之后,就用机枪和步枪武装自己,但是决不会丢掉镰刀。 在萨马拉大草原上所进行的这场伟大的农民战争,既没有载人编年史,也没有 载人军事档案,相反对叶米里扬・普加乔夫在草原上的征讨却记忆犹新。只不过在 宗教建堂节上,可能有个父亲和儿子两人坐在酒桶旁,偶尔会争论起这场伟大的农 民战争,互相指责对方战略上的错误。 “记得吗,雅什卡,”父亲会说道,“在科尔梯巴恩附近,你们开始用大炮对 我们轰击?当时我想,那一定是我的雅什卡,那个婊子养的……怪只怪当初没有撕 碎你的耳朵!……那一回,我们确确实实地吓了你们一跳……算你走运,当时你没 有落在我的手里……” “吹牛,吹牛!胜利的是我们……。” “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有机会――我们还会打起来的!” “是的,我们迟早还要打起来……只要爸爸是个富农,而且你还一直抱着你那 个血腥的观点不放。” “干杯,儿子!” “干杯,爸爸!” 轮船靠拢左岸。放下跳板,普加乔夫部队的指挥员柴哈尔金登上轮船。这个人 长着一个像白兀鹫的嘴一样的构形的鼻子。他十分健壮,十分敦实,跳板在他脚下 都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他那褪了色的军装,胳肢窝底下裂开了,弯弯的军刀撞击 着高统靴子。他的几个哥哥,乌吉夫乡的农民,个个都在指挥着一个师的部队。 跟着他上船的还有六个游击队员――都是他的指挥员――个个都打扮得漂漂亮 亮,古古怪怪;沾满柏油和灰尘的褪了色的衬衫,敞着领子;有人穿着带马刺的毡 靴,有人穿着树皮鞋;腰问扎着子弹袋,插着手榴弹,挂着德国人的扁刺刀、锯短 的步枪。 柴哈尔金和赫维金在船长舰桥上相会,相互握手――一个比一个更使劲。相互 敬烟。赫维金简要地说明了当前的军事形势。柴哈尔金说道: “我知道,是谁在赫瓦林斯克把水搅浑了,――是库柯希金,地方自治局主席…… 我恨不能活活地抓住这个坏蛋。” “那门大炮,”赫维金说道,“怎么样,完整无损吗?能不能使?” “能使,不过要直接瞄准,没有瞄准器,得用炮口瞄准。不过,那该死的东西, 打得真不错:一声轰鸣,钟楼也好,水塔也好,就会炸得粉粹!” “那很好。关于登陆和包抄,您有什么想法,柴哈尔金同志?” “我们把骑兵驼到对岸去。您的这条船能不能装上一百人?” “不行,得运两次。” “噢,那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天一黑――我们就让骑兵在城市的前方登陆。大 炮就要放在船上。拂晓的时候,我们开始进攻。” 赫维金任命伊万・伊里奇指挥步兵登陆,任务是从正面对码头实施攻击。黄昏 时候,轮船黑灯黑火、小心翼翼地沿着小岛,顺伏尔加河支流开过去。寂静中,只 听到水手测量水深的声音。 普加乔夫游击队员跟着轮船顺岸边往前走。赫瓦林斯克人都发给了武器,他们 躺在沙滩上。捷列金在河边走来走去,注意不让抽烟,不让弄出火光来。很静,勉 强可以听到河水拍打沙岸的声音。周围散发出沼泽地里鲜花的香味。蚊虫嗡嗡地叫 着。沙滩上的人们保持着安静。 夜越来越暗,越来越温柔,天空布满了星星。从草原的岸坡上飘来干燥的苦文 气味,鹌鹑仿佛在叫着:“睡吧,睡吧!……”伊万・伊里奇沿着水边踱来踱去, 驱散睡意。 当黑夜渐渐消逝,天空失去那温柔的昏暗,公鸡在远远的对岸蹄叫起来的时候, 划水轮在升起一层薄雾的河水中啪啪地响着。轮船开过来了。伊万・伊里奇检查了 一下手枪的枪膛,紧紧裤子上的皮带,顺着一排排睡觉的人走过去,用手杖敲敲他 们的脚: “同志们,醒醒吧!” 人们发狂似的跳起来。他们站起身,冷得直打寒颤,似醒未醒地,还不能一下 子弄明白,他们面临着什么样的任务。……许多人走到河边去喝水,把头埋到水里 去。捷列金小声地发布着命令。应该想方设法来构筑掩体,――战士们把衬衫脱下 来,用它们裹满沙土,沿船墙堆好。他们默默地工作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天开始破晓。准备工作也已做好。那尊小小的、生锈的山炮,安放在船头上。 五十个战士登上船舷,躺在沙袋后面。赫维金握着舵轮,大喊道: “前进,全速前进!” 河水在划水轮下面沸腾起来了。轮船飞快地绕过小岛,沿着主航道向城市驶去。 城市里还亮着星星点点的黄色的灯火。后面,显出了仍在黑夜笼罩下的山峦的模模 糊糊的轮廓。此刻,传来的公鸡啼叫声更响亮了。 伊万・伊里奇站在山炮旁。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过不了一会儿就要向这永 恒的宁静开火了。一个应召来瞄准大炮的赫瓦林斯克居民,显得很温顺,活像一位 喜爱钓鱼的教堂执事,他亲切地说道: “亲爱的指挥员同志,要不――我们瞄准邮政局怎么样?正对准它……瞧,有 两点亮光在黄灿灿地闪烁……” “瞄准邮政局!”扬声器里响起赫维金的声音,“预备!大炮!直接瞄准!” 炮手蹲着,通过炮膛观察,瞄到有亮光的地方。他把炮弹装上。然后把脸转向 捷列金。 “亲爱的同志,请向后退一点儿,这东西有可能炸裂。” “放!”赫维金大喊一声。 大炮发射了,炮身向后一跳,放出耀眼的光芒,轰隆隆的响声在水面上滚动, 在群山中回应着。靠近黄色亮光闪烁的地方,爆炸的火光亮起来了,于是,第二次 回声又在群山中震荡起来。 “开火,开火!”赫维金叫道,一边转着舵轮,“从左舷连续射击!对着那些 混蛋齐射,齐射!” 他跺着脚,大发脾气,用极其难听的语言没口大骂。甲板上发出参差错落的齐 射声。赫瓦林斯克的堤岸快要靠近了。炮手及时装上炮弹,又发射了一次,――可 以看见,碎木片从一座房子上飞了起来。现在,木房子、花园、钟楼的轮廓已经清 楚地勾画出来了。 从下面码头上开始射出步枪那针尖似的火光。接着,捷列金一直耽心的东西响 起来了:一挺机关枪清晰地、急促地吐吐响着。他的脚趾照例又蜷缩起来,仿佛浑 身的血管都收缩起来似的。捷列金在山炮旁蹲下,向炮手指了指半山腰里那座长长 的建筑物。 “设法打中有灌木丛的那一角……” “嗯―嗯―嗯,”炮手答道,“那座房子很漂亮,可是那也没办法!” 大炮第三次发射了。机关枪沉静了一会儿,又在另一处较高的地方响了起来。 轮船来了个急转弯,直向码头快速驶过去。高处――对着烟囱,对着桅杆――子弹 飞舞着。 “不要等船靠岸,跳下去!”赫维金喊道,“乌拉,小伙子们!” 码头的边缘嘎吱嘎吱地响起来,开始裂开了。捷列金第一个跳出去,又回过头, 朝那些爬过船舷的赫瓦林斯克人喊道: “跟我来!乌拉!” 他顺跳板跑上岸。人群在他后面叫喊着。他们射击着,跑着,磕磕绊绊。岸上 空无一人。仿佛有几个人影在花园的矮树丛中晃动,有几处房顶上还在放枪。在很 远的小山点上,机关枪断断续续地扫射着,停一阵,又扫射一两次,敌人不打算应 战呢。 捷列金不知不觉来到一个高低不平的广场上。他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环顾了 一下四周,把人集合起来。他那光着脚的脚底在发烧,――一定是在石头上擦破了。 空气里散发着尘土的气息。木头房子紧闭着百叶窗。甚至丁香和金合欢上的叶子也 都纹丝不动。拐角上有一座两层的楼房,上带一个外省所特有的小塔楼,阳台的绳 子上挂着四条长衬裤。捷列金心想:“这些衬裤准会发霉腐烂。”这个城市仿佛沉 睡不醒,战斗、奔跑和叫嚣――都不过是梦中的情景。 捷列金问清邮政局、电报局和水塔的地点,每处都派去了十人的小分队。战士 们走着,一直保持高度的警惕,一听到动静,马上门到一边,端起步枪。一路上没 有发现一个敌人。掠鸟已经开始放开歌喉,鸽子也从屋顶上飞下来。 捷列金带着小分队占领了工农兵苏维埃,这是一座柱子剥蚀了的石头建筑。这 里大门都敞开着,前厅里地上放满了武器。捷列金走到外面的阳台上。下面是郁郁 葱葱的花园,好久没有漆过的屋顶和灰蒙蒙空荡荡的小胡同。周围是一片外省城市 的幽静景色。突然间,远处传来警报:不安的、频繁的、洪亮的钟声在城市上空回 荡。从发出钟声求援的地方,传来急促的射击声,手榴弹的爆炸声,叫喊声,沉重 的马蹄声和嘶鸣声。这是柴哈马金的登陆部队切断敌人向山里逃跑的道路。然后, 骑马的人顺着胡同飞驰过去,铁蹄发出得得的声音。接着,周围又沉寂下来。 伊万・伊里奇不慌不忙地走到下面的轮船上去,报告城市已经占领了。赫维金 听完报告,说道: “苏维埃政权恢复了。我们在这儿已经无事可做。继续向前航行吧。”他友好 地拍了一下那个吓得半死的老船长。“你终于闻到了火药味啦。好吧,老兄……我 该交出指挥权,你来值班吧!” 捷列金在机器的隆隆声和河水的潺潺声中,一直睡到傍晚。落日那晶莹的、朦 胧的余辉洒在河面上。人们在船尾轻轻地歌唱,――歌声传向空旷的原野。晚霞那 虚幻的美丽笼罩在堤岸上,河面上,流进眼睛里,流进心田里。 “喂,弟兄们,干么这么忧伤?唱点儿快乐的歌曲!”赫维金大声喊道。他也 睡足了,而且喝过一杯酒,这会儿正在上甲板上踱着步子,把裤子向上提了提。 “我们再拿下塞兹兰就好了!怎么样,捷列金同志?瞧我们的好戏吧!……” 他露出雪白的牙齿,大笑了一阵。他对所有的危险,对伏尔加河落日的苍凉, 对无论从什么地方――战斗中也好,某个角落里也好――射来的致命的子弹,他都 嗤之以鼻不放在心上……对生命的渴望,一种燃烧的力量在他的心中沸腾起来。甲 板在他赤着的脚底下喀喀作响。 “等着吧,给我们一段时间,塞兹兰和萨马拉我们会攻下来的,整个伏尔加都 将是我们的。……” 晚霞的光芒被一层薄膜遮住了。轮船黑灯黑火地行驶着。夜幕笼罩着河岸并不 断地向外扩散。赫维金不知道,他有力气该往哪儿使,便邀请伊万・伊里奇玩纸牌。 “要是你不愿意赌钱,我们就来刮鼻子……不过不准赖账。” 他们在船长室里坐下来,玩刮鼻子。赫维金头脑发热,不断加码,押到三百个 “鼻子”,因为他求胜心切,不免耍起花招来了,但是,伊万・伊里奇一直机警地 注视着他:“不,老兄,不要耍弄我们!”结果他赢了。捷列金在凳子上坐好后, 用油腻腻的纸牌动手刮他的鼻子。不一会儿,赫维金的鼻子已经红得像一个甜菜根。 “这一手,你从哪儿学来的?” “做俘虏时,跟德国人学的。”捷列金说道,“别把脸转开去。二百九十七。” “喂……不能把纸牌抡起来刮啊……否则我――动家伙了……” “胡说!最后三下是可以抡起来刮的。” “好,刮吧,下流胚! 但是,捷列金还没有来得及刮,船长走进了船舱。他的两颌直打战。帽子抓在 手里。一滴滴汗珠从那苍白的脑门上流下来。 “你们爱怎么处置我就怎么处置吧,同志先生们,”他绝望地说道,“我做好 了一切准备……但是无论如何,我再也不向前走了。……那明明是去送死啊! 赫维金和捷列金甩下纸牌,走到甲板上。从左舷向前看,西士兰的电灯光像星 星一样,明晃晃地闪耀着。一条巨大的舱船,灯火通明,沿着河岸缓慢地行驶着。 用肉眼就可以看清,船尾上挂着的一幅安得列也夫的大白旗,大炮那成威的轮廓, 以及甲板上走来走去的军官的身影。 “我们不能掉头了,同志们。不管前面有什么危险,我们只有驶过去,”赫维 金小声说道,“我们要是能偷偷地驶到巴特拉克,我们就能在那儿停下来卸货了……” 他命令全体船员都下到船舱里去,准备战斗。三色旗升到了桅杆上面。标志灯 也亮起来了。大轮船上的人终于发现了这条拖轮。短促的汽笛声命令拖轮减速。那 边从扬声器里传来低沉的喊话声: “哪儿的船?开到哪儿去?” “‘卡拉希尼考夫商人号’拖轮,开往萨马拉。”赫维金答道。 “为什么这么晚才开灯?” “我们怕布尔什维克,”赫维金放下扬声器,对捷列金低声说道:“唉,现在 要有一颗水雷就好了!……我曾写信给阿斯特拉华,――让他们发给我们水雷…… 那边的苏维埃就是拖拖拉拉……” 沉默了一会之后,那边轮船回答道: “你们按命令往前开吧。” 船长用一只发抖的手把帽子戴上。赫维金龇着牙,眯缝起眼睛,望着那条轮船 上的灯火。然后吐了一口唾沫,回到船舱里去。在船舱里,他点着一支烟,把火柴 折断了。 “走吧,就算刮完了,你这个鬼东西!”他向捷列金嚷道。 一小时过后,塞兹兰已经落在后面了。在巴特拉克附近,他们让捷列金换坐到 一条小划子上去。他在巴特拉克车站,乘上了十二点的火车,下午五点,他已经从 萨马拉车站向布拉文医生的寓所走去。他又穿上那件又皱又破的旧军装,佩上中校 的肩章。他用前一夜在赫瓦林斯克敲醒游击队员的那根手杖,不时地拍一下皮靴筒, 一路上,他以极大的好奇心,仿佛很久没有见到过似的,读着沿路的海报、呼吁书、 布告――所有这些都写着两种文字――旧俄文和捷克文…… 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布拉文举起一杯柠檬水,餐中的一角塞在坎肩里, 嘴唇很有风度地拐了一口,用最近担任副部长后才有的那种庄重的、深沉的声音, 开始演说: “各位先生,请允许我……” 这个宴会是市里的代表们为庆祝立宪会议的军队向北方胜利进军而举行的。辛 比尔斯克和喀山都被占领了。布尔什维克似乎完全失去了伏尔加河中游地区。在梅 列克斯,红军骑兵部队的残余,大约有三千五百人,正在拼命地冲出重围。在捷克 人奇袭下占领的喀山,被掠走二万四千普特的黄金,总值超过六亿卢布――超过国 家黄金储备总数的一半,这个事实是那么难以置信,那么耸人听闻,以致人们的脑 袋还很难了解它的全部的、深远的后果。 这批黄金正在运往萨马拉的路上,还没有任何人明确提出,要来掌管它,但是 捷克人仿佛已经决定,将它交给立宪会议萨马拉委员会去支配。萨马拉的商人们对 这批黄金的命运,早有自己的打算,只不过暂时还不便说出来,然而对胜利者捷克 人的感激之情已达到极端狂热的程度。 参加宴会的人很多,也很热烈。萨马拉社交界的女士们都来了,――其中就有 这样一些耀眼的明星,譬如:阿尔朗诺娃,库尔琳娜,谢霍巴诺娃,以及拥有五层 楼大面粉厂的女老板,大粮仓的女老板,轮船公司的女老板和占有全地区肥沃黑土 地的女地主,――这群女士个个珠光宝气,带着棒子一样大的钻石,穿着即使有点 过时,但当初绝对是从巴黎和维也纳进口的服装。这一群笑眯眯、花枝招展的女士 围住了多次获得英雄头衔的捷克军司令员契契克上尉。像所有的英雄一样,他非常 朴实、和气。诚然,他那胖胖的身体有点儿发热,剪裁得很合体的军上衣那紧紧的 领子勒着他那发紫的脖子,但是他那年轻的、气色红润的脸上,蓄着棕红色的短髭, 长着发亮的眼睛,仿佛在请求女士们亲吻他那鲜红的双颊。迷人的微笑一直挂在他 的嘴上,似乎他已拒绝了任何荣誉,似乎女士们的社交界比起胜利的欢呼,比起占 领省城夺取几火车的黄金,更让他愉快千万倍。 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个胖胖的、中等年纪的军人,军官制服的肩上镶着穗带。他 那椭圆形的脑门又光又大,真有点儿像权力的支柱。在他那刮得光光的胖脸上,最 惹人注意的原来是两片厚厚的嘴唇,他不停地嚼着东西,眉毛上的肌肉从向下垂着, 两只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品种繁多的凉盘。小酒杯完全隐没在他的大手掌里,――显 然,他适合用大的酒杯。他把头往后一仰,一下子把酒喝个精光。他那双机灵的、 蔚蓝色的、熊一样的小眼睛,在任何人身上都不会停留很久,好像他在这儿也随时 保持着警惕似的。有几个军人特别尊重地向他弯过身去。这是一个刚来不久的客人, 乌拉尔哥萨克的英雄,奥连堡的首领杜托夫。 离他不远,在两位漂亮的,一个淡黄色头发,另一个栗色头发的女人中间,坐 着法国大使惹诺先生,他穿一身浅灰色的常礼服,里面穿着白得耀眼的衬衫。他那 小脸,蓄着非常漂亮的唇髭,长着尖尖的小鼻子,显得很憔悴的样子。他喉音很重 地讲个没完,不时地弯下腰去,一会儿朝着栗色头发那半裸露的迷人的身躯(为了 这,她用鲜花打他的手),一会儿又朝着浅黄色头发那珍珠似的粉红色的肩头,她 吃吃发笑,仿佛法国人搔得她发痒似的。两个女人都听得懂法国话,不过要讲得很 慢。看得出,两个女人的魅力已经使可怜的惹诺神魂颠倒了。然而这毕竟没有妨碍 他,在谈话短暂的停顿期间,把头转向刚从鄂本斯克来的、有身份的面粉厂老板白 莱金,或者举杯祝贺杜托夫首领的辉煌成就。惹诺先生对于西伯利亚的面粉和奥连 堡的猪肉、黄油所表现出来的兴趣,表明他对白卫军行动的热忱;在粮食困难的时 刻,这个法国大使总是能够向政府提供五十车皮的面粉和其它物品……也有一些持 怀疑态度的人,他们认为,按照各国政府的惯例,要求惹诺先生递交全权委任的大 使证书,没有什么不妥……但是政府却宁愿采取更有分寸的办法――表示对协约国 的信任。 桌旁还坐着一个值得注意的外国人――黑黑的皮肤、眼睛很灵活的毕高洛米尼 先生(他十分肯定,这是他的真实姓名)。他有点儿含糊其词地说自己代表意大利 民族,代表意大利人民。他那身短短的天蓝色的制服绣着银色的线绦。硕大的将军 肩章在他的肩上摆动。他要在萨马拉组建一个专门的意大利营。政府代表莫名其妙 地两手一摊:“在这里到哪儿去找意大利人啊?活见鬼!”但还是给了他钱:毕竟 是协约国吗。在资产阶级的圈子里,谁也没有把他当回事。 政府方面除了无党派人士――布拉文医生和官职升得很快的反间谍部主任谢苗 ・谢苗诺维奇・戈维雅京之外,没有人出席这次宴会。推翻布尔什维克时那种狂喜 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立宪会议委员会的政府――清一色顽固的社会革命党人―― 有关革命成就的那番胡言乱语,只有对俄国的事情一窍不通的捷克人,还有可能相 信。当然,开始一段时间,――当他们做出一些改革,对工人和农民做出一些安抚 的时候,社会革命党的政府甚至是很出色的。萨马拉的商人们自己也反复高呼社会 革命党人的口号。但是,眼看从赫瓦林斯克到喀山间伏尔加河流域已经解放了,邓 尼金差不多征服了整个北高加索地区,克拉斯诺夫正逼近察里津,杜托夫肃清了乌 拉尔的敌人,西伯利亚没有一天不出现威严的白卫首领,――而那些坐在萨马拉贵 族首领的豪华宫殿里开会的、披头散发的乞丐沃尔斯基、勃鲁希维特,克里莫希金, 以及他们的同伙,虽然越来越不能满足,但毕竟对立宪会议似乎仍抱有希望……呸! 大商人们却开始坚定地拥护另外的口号――一些更简单、更强硬、更明确的口号了…… 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主要是对外宾发表演讲: “……毒蛇的针刺已经被拔掉。这个非凡的、具有转折意义的事实,认识得还 很不足……我是说,如今已落在我们手里的价值六亿卢布的黄金……”(惹诺先生 的唇髭都竖起来了,“好极了!”他边喊,边摇动着酒杯;毕高洛米尼的眼睛像恶 魔似的燃烧起来。)“布尔什维克的黄金的牙齿已经拔掉了,诸位先生……虽然他 们还会咬人,但已经不会致命了。虽然他们还可能威胁我们,但是我们不会比对乞 丐挥舞手杖要感到可怕……他们不再有黄金――除了一架印刷机之外,他们一无所 有了……” 从鄂木斯克来的商人白莱金突然张开大嘴,对这些话,高声地大笑起来,接着 他用餐巾擦了擦脖子,含糊不清地说道:“啊,了不起,了不起,天呀!” “各位外国代表先生们,”布拉文医生继续说道,在他的声音里出现了以往不 曾有过的铿锵声。“协约国的先生们……友谊归友谊,而金钱却是另一回事……昨 天在你们的眼里,我们几乎是一个滑稽剧团似的组织,是一种暂时的机构。譬如, 类似挨打之后必然肿起来的疙瘩……”(契契克皱起了眉头,惹诺先生和毕高洛米 尼做出气愤的样子……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狡猾地笑了笑。)“今天,全世界 都已经知道,我们是一个稳固的政府,我们――是国家黄金储备的保护者……现在 我们一定会达成协议,各位外国代表先生们……”(他用指关节气冲冲地敲了敲桌 子。)“现在我是在最亲密的气氛中,作为私人对私人说话的。但是我预见到我所 表达的思想的全部重要性……我预见到,运载武器和布匹的轮船将开进俄罗斯的港 口……庞大的自卫军队很快就要诞生。严厉惩罚的宝剑很快就会落在一帮在俄罗斯 作威作福的匪徒的头上……‘六亿’足够去完成这些事业了!……各位外国代表先 生们!援助,广泛地、慷慨地援助――俄罗斯人民合法的代表吧!” 他抿一口酒,坐了下来,双眉紧皱,鼻于发出喘息声。坐在桌边的人热烈地鼓 起掌来。商人白莱金嚷道: “谢谢你,老兄……就是这么回事,老兄,这正是我们的要求:不要社会主义!……” 契契克站起身,急忙束了柬肚子上的宽腰带,说道: “我来说几句……我们为了骨肉兄弟――俄罗斯人的幸福,已经献出了,而且 还要继续献出我们的生命……伟大、强盛的俄罗斯万岁,乌拉!” 话音一落,整个桌子都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女宾们伸出小手在鲜花丛中拼命地 拍着。惹诺先生站起身。他的头高雅地向后仰着,蓬松的唇髭赋予他的面孔一种男 子汉的气概。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大家都知道,高贵的俄罗斯军队,梦想着他们祖先的 光荣,却受到布尔什维克匪帮狡猾地欺骗。他们向俄罗斯军队灌输违背自然的思想 和极其残暴的本能,于是军队不再成其为军队。女士们,先生们,我不隐瞒,―― 法国曾一度对于俄罗斯人民的诚意缺乏信心……这种恶梦已经被驱散了。今天,在 这儿,我们看到,这是不对的,一千个不对,――俄罗斯人民又重新与我们站在一 起了……军队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俄罗斯的勇士又重新准备用自己的胸膛去 阻挡我们共同敌人的子弹……我对自己有了这种新的信念而感到幸福……” 掌声平息以后,毕高洛米尼跳起来,厚厚的肩章也随之跳动起来。但是因为出 席宴会的人中谁也不懂意大利语,大家只能相信,他是支持我们的。商人白莱金还 悄悄溜到这个又黑又矮小的人的身边,吻了他一下。接着便是资本家代表发言。商 人们的发言含糊而华丽,――他们更多地钟情于西伯利亚,救星应该来自那儿…… 最后,大家要求杜托夫首领讲几句。他推辞着说:“请不要这样,我是个军人,我 不善于讲话……” 然而他在暂短的沉默之后,还是威武地站起身,叹口气说道: “好吧,诸位先生!协约国要是能帮助我们,――那很好!但即使不帮助我们, ――我们也能靠自己的力量对付布尔什维克!……只要有钱就行。……现在有了。 诸位先生,你们不会砍断我们的翅膀吧……” “拿吧,首领,连我们的内脏心肝都拿去吧,我们毫无怨言。”白莱金十分狂 喜地喊道。 宴会是成功的。正式的议程之后,黑咖啡,加上外国的白兰地和甜酒,一起送 上来了。时间已经很晚。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像英国人一样,离去的时候,没 有向任何人告辞。 当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坐汽车回到自己寓所,打开前门的时候,有个军官 急匆匆走到他跟前。 “对不起,您是布拉文医生吗?” 德米特里・斯捷诺维奇打量了一下这个不速之客。街上很黑,他只能看清他的 中校肩章。医生咬着嘴唇,回答道: “是的……。我――是布拉文。” “我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找您……我知道,――我来的不是时候……但是 我已经来过,按了三次门铃了。” “明天十一点过后,去部里找我。” “我恳求您,――就在今天。我要乘夜间的船离开这儿。” 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又沉默了一会。这位不速之客,不知为什么这么极端 固执,这么极端不安。医生耸耸肩膀,说道: “我得预先提醒您:如果您是去谈救济金的事,那可不归我管。” “哦,不,不,我不需要什么补助!” “噢……请进来吧。” 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领着客人从前厅走进书房,而且马上把通往内室的门 关上。里面的灯还亮着,――显然,家里有人还没有睡觉。然后医生在书桌旁坐下, 招呼来访者坐在对面的椅子上,阴郁地瞟了一眼那一堆待签发的文件,把手指交叉 在一起,说道: “好吧,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那个军官把帽子按在胸前,带着某种令人痛心的温柔,轻声说道: “达莎在哪儿?” 医生不自禁地把后脑勺在雕花的椅背上撞了一下。现在才仔细地打量来访者的 面孔。两年前,达莎曾寄来一张心爱的照片――她和丈夫合拍的。原来是他!医生 脸色突然发白,肿起的下眼泡颤抖起来,用沙哑的声音反问道: “达莎吗?” “是的……我――是捷列金。” 他也脸色发白,看着医生的限睛。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明白过来之后,不 是理所当然地欢迎生平第一次见到的女婿,而是演戏似的挥舞一下双手,发出一种 含含糊糊的声音,仿佛要忍住笑声似的。 “原来您就是……捷列金……哦,您怎么样?” 也许是突然了,他甚至都没有跟伊万・伊里奇握一下手。随手把夹鼻眼镜往鼻 梁上一夹(不是以前那副镍框的、破裂的,而是一副结实的、金框的了),慌慌张 张地拉开塞满公文的抽屉,找什么东西。 捷列金莫名其妙地、惊奇地注视着他的动作。一分钟之前,他原准备把自己的 一切都告诉他,像告诉自己的亲人,告诉自己的父亲一样……现在,转而一想: “鬼知道――说不定会引起他的猜疑……也许,让他很为难:不管怎么说――他是 部长呢……”于是他低下头,声音很轻地说: “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我已经半年多没有见到达莎了,信又寄不到……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她的情况。” “她活着,她活着,生活得很好!”医生几乎要钻到桌子下面去了,他躬身去 翻最下面的一层抽屉。 “我在志愿军里……从3月份起,我一直跟布尔什维克人打仗……现在司令部派 我去北方执行一项秘密任务。” 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漫不经心地听他说话,突然间,一听到“秘密任务” 这几个字,他的唇髭下面闪出一抹微笑。 “是这样,是这样,您在哪个团里服务?” “士兵团里。”捷列金感到血涌到他的脸上。 “啊哈!……怎么,志愿军里有这样一个团!……您在这里要待很久吗?” “今天晚上我就动身。” “那好,究竟去哪儿呢?请原谅,――要是军事秘密的话,我不一定非要知道 不可……换句话说――总是谍报方面的事情啦?” 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声音是那么的古怪,捷列金尽管万分激动,还是猛然 地一怔,马上警惕起来。但是就在这时,医生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 “您的妻子身体很健康……这就是她的来信,您看吧,我是上个星期收到的…… 其中还谈到了您。”(医生把几页纸放在捷列金的面前,上面写满了达莎粗大的笔 迹。这些不规则的、宝贵的字迹在伊万・伊里奇的眼睛里浮动。)“我吗,请原谅, 得离开一会儿。您好好地看吧。” 医生急匆匆地走出去,随手关上了门。伊万・伊里奇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是 回答家里一个什么人的问话: “……是的,就是一个来访的人……” 医生从餐室走进漆黑的走廊,那儿放着一部老式的电话机。他面对墙站着,摇 动电话的摇手,小声地要了谍报机关的号码,让谢苗・谢苗诺维奇・戈维雅京亲自 来听电话。 达莎的信是用化学铅笔写的,字迹越写越大,字行越来越往下斜得厉害: 爸爸,我不知道,我会出什么事……一切都是那么模模糊糊……现在 你是我惟一能够写信的人了。……我在喀山。……也许,我后天就可能离 开这儿,但不知能不能去你那儿。我想见到你,到时我会把一切情况都告 诉你,你劝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仍然还活着,这真是个奇迹。…… 我不知道――也许,经历了这些事之后,不再活下去反而更好些……他们 对我说的一切,他们灌输给我的一切――都是虚伪的,都是赤裸裸的卑鄙 龌龊的事情……。甚至尼卡诺尔・尤里耶维奇・库利切克也是如此……我 信任他,在他的唆使下,我去了莫斯科(这一切等见面时,我再详细讲给 你听。)可就在昨天,他却一字一句地对我说:“他们正在枪毙人,成批 成批地倒毙在地上,一颗枪弹――便是一个人的代价。世界在血泊中窒息。 在这种情况下,您还指望对您讲什么礼貌。要是换了别人,连这点也不会 对您讲,而干脆让您――上床。”我拒绝了,爸爸,请相信我。我决不能 只当人家酒后的玩物。如果我把这最后的东西都献出去了,我还剩下什么 呢?那倒不如:灭了灯,把头往统索里一套,上吊算了!我曾竭力想做个 有用的人。在雅罗斯拉夫,我冒着炮火干了三天护士工作……夜里,我倒 在床上,双手――沾满了血,衬衫――沾满了血……有一天夜里,我惊醒 了,有个人撩起我的裙子。我跳起来,大声喊叫。那是个孩子,是个军官, 他的脸,我怎么也忘记不了!他兽性发作,推倒我,一声不响地扭住我的 双手……坏蛋!爸爸,我抢过他的手枪,朝他开了一枪,――我不明白这 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好像,他倒下了,――我没有看清,也记不起来了…… 我跑到街上,――一片火光,城市在燃烧,炮弹在爆炸……那天晚上,不 知怎么的,我竟没有发疯!于、是我决定――逃跑,逃跑……我希望你理 解我,帮助我……我想逃出俄罗斯……我也有机会……只是你一定得帮助 我摆脱库利切克。他――到处跟踪我,也就是说,他老是拖着我到处跟着 他跑,而且每天晚上都是那么几句话。但是――哪怕他把我杀了――我也 不会愿意!…… 伊万・伊里奇停下来,喘口气,慢慢地翻过一页。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到了一批贵重的宝物……在尼基兹基门附近, 一个人在我面前被电车压死了。他是为我而死的,我很清楚。当我神智清 醒过来,――我手里多了一个鳄鱼皮做的手提包:一定是有人把我扶起来 的时候,把它放在我手里的……直到第二天,我出于好奇把它打开:手提 包里尽是钻石和珠宝。这些东西都是那个人从什么地方偷来的……当时他 正来与我会面……你知道――他是为我偷来的……爸爸,我不打算分辨其 中的是非,――这些东西我留在身边了……它们现在是我惟一的救星…… 即使你证明我是小偷,我还是要把它们收藏起来……尽管我看到那么多的 死亡,但我仍然想活下去……我再也不相信人的表象……那些用华丽的词 藻高谈拯救祖国的漂亮的家伙――全都是混蛋、野兽……唉,我都看到了 些什么!他们全该受到诅咒!你知道,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深夜,尼卡 诺尔・尤里耶维奇突然跑到我这儿来,看样子――他是直接从彼得格勒来 的……他要我与他一起离开莫斯科。原来,他们的组织“保卫祖国和自由 同盟”已经被肃反委员会发现了,莫斯料――正在逐个逮捕。萨维柯夫和 总部的全体人员都逃亡到了伏尔加。在那儿,在里平斯克,在雅罗斯拉夫, 在穆罗姆,他们准备发动一次暴动。他们十分焦急的是:法国大使不再提 供资金,要求他们拿出事实来证明组织的力量。他们希望,农民们都转到 他们一边去。尼卡诺尔・尤里耶维奇向我保证,布尔什维克的日子已经屈 指可数了,――暴动一定会遍及整个北方,伏尔加河北部整个地区,并且 和捷克斯洛伐克人采取联合行动。库利切克一再说,在被发现的组织的名 单里也有我的名字,我留在莫斯科是很危险的,于是我便跟他一起来到雅 罗斯拉夫。 那里,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在军队里,在民警队里,在军火库里, 他们组织里的人都成了那儿的首脑。我们是傍晚的时候到达的,天刚破晓, 我就被枪声惊醒了……我冲到窗前……窗子外面是个院子,对面是汽车房 的砖墙、垃圾堆和几条在大门口汪汪吠叫的狗……枪声没有再响,四周很 静,只有从远处传来摩托车的哒哒声和它不安的鸣叫声……接着钟声传遍 了全城,所有教堂都响起了钟声。我们院子的大门敞开了,一群军官走了 进来,他们都已佩上肩章。所有人的神情都很激动,他们都挥舞着武器。 他们领来一个脸刮得光光、穿着灰色上衣的彪形大汉。他既没有带帽子, 也没有装领子,坎肩也没有扣上。他脸色通红,一脸怒气。他们在揍他的 脊背,揍得他脑袋东倒西歪,他愤怒极了。两个人留在汽车房旁边,抓住 他,其余的人走开去商议了。彼尔胡罗夫上校从我们房子后门的阶梯上走 出来,――我是第一次看到他,他是所有参加暴动的武装力量的首脑…… 大家都向他行军礼。他是个意志力很强的人,――一双凹进去的黑眼睛, 一张清瘦的脸孔,挺拔的身材,戴着手套,手里拿着马鞭。我马上意识到: 那个穿灰上衣的人准死无疑了。彼尔胡罗夫皱起眉头看着他,我看见他恶 狠狠地露出牙齿。而那个人继续大骂着,威胁着,对他们发出忠告。于是 彼尔胡罗夫把头一扬,发了一道命令,――随即走开了……原来抓住他的 两个人也从他身边跳开了……那个人从身上扯下衣服,把它卷起来,向站 在他面前的军官扔去,正好打在一个人的脸上,他满脸胀红,破口大骂他 们。他晃动拳头,穿件敞开的坎肩,魁梧、狂怒地站在那儿。这时他们朝 他开枪。他浑身一阵颤抖,双手向前伸去,走了一步,倒下去了。在他倒 下去之后,他们还朝他开了一会儿枪。那个人原来是布尔什维克的政治委 员纳希姆松……爸爸,我终于见到了死刑!我至死也不会忘记,他喘粗气 的情景。尼卡诺尔・尤里耶维奇让我相信,这是件好事,假若他们不把他 打死,反过来,他就会打死他们!…… 下面的事情,我记得不太清楚了。后来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是这次死刑 的继续,什么东西都浸透了那个彪形大汉不愿意死去的痉挛……他们命令 我到一座长长的、门前有圆柱廊的黄色大楼去,在那儿,让我用打字机打 印命令和文告。摩托车开来开去,卷起一团团灰尘……一些情绪十分激动 的人跑来,大发脾气,发布命令;不管什么事,都会大喊一阵,抓耳挠腮。 一会儿――张惶失措,一会儿――又过分乐观。但是只要被尔胡罗夫一出 现,瞪着一双冷酷无情的大眼睛,说上一两句话,――全部的慌乱一下子 就平胸下来。第二天城外传来隆隆的大炮声。布尔什维克逼近了。我们的 机关里原先从早到晚挤满了俗不可耐的小人,而这时却突然变得空荡荡的 了。城市里的人仿佛都死光了似的。只有被尔胡罗夫的汽车飞驶着,鸣叫 着,武装部队正开拔……他们期待着运载法国人的飞机到来,期待着从北 方开来的军队,期待着从雷宾斯克驶来的运载弹药的轮船……然而这些希 望都没有成为现实。相反战斗的发展对城市形成了包围圈。炮弹在大街上 爆炸……古老的钟楼倒塌了,房屋毁坏了,到处燃烧着大火,却没有人去 扑灭它,太阳都被腾起的浓烟遮住了。甚至连街上的尸体都没有人去收拾。 后来才知道,在有大炮仓库的雷宾斯克,萨维柯夫也发动过一次类似的暴 动,但是被士兵们镇压下去了;雅罗斯拉夫周围的村子也不愿意去支援; 雅罗斯拉夫的人们根本拒绝蹲在战壕里与布尔什维克作战……最让人害怕 的是波尔胡罗夫的脸,在那些日子里我总是躲不开他。他像死神似的,坐 着汽车,在城市的废墟上乱跑,当时所发生的一切仿佛是他的意志的化身。 有好几天,库利切克把我安顿在一个地下室里。但是,爸爸,我觉得,在 这儿发生的一切事情中,也有我的一份罪过……我继续待在地下室里,迟 早会发疯的。于是我戴上红十字的三角头巾,一直工作到那个军官企图强 奸我的那一夜为止…… 雅罗斯拉夫失陷的前一天,我和尼卡诺尔・尤里耶维奇搭乘一条小船, 逃到伏尔加河的对岸去……我们躲开人,偷偷摸摸步行了整整一个星期。 在草堆里过夜,――幸好夜里很暖和。我的鞋子开绽了,脚磨出了血。尼 卡诺尔・尤里耶维奇不知从什么地方给我弄到一双毡靴,――一定是从篱 笆上随手偷来的。有一天,我不记得是哪一天了,我们在桦树林里,看见 一个人,穿一件破破烂烂的粗呢上衣,脚上穿一双树皮鞋,戴一顶毛茸茸 的帽子。他拄着一根粗木棍,闷闷不乐地、急速地、笔直地往前走着,活 像个躁狂者。他原来是彼尔胡罗夫,也是从雅罗斯拉夫逃跑出来的。我怕 得要命,急忙扑倒在草地里……后来,我们到了科斯特罗马,住在郊外一 个当官儿的家里,他是库利切克的朋友,在那儿,我们一直住到捷克人攻 下了喀山……尼卡诺尔・尤里耶维奇像照料孩子一样地照顾着我,――我 很感激他……但是出了一件事;他在料斯特罗马看到了我的宝石,――那 些东西是用手帕裹着,放在我的钱包里,一路上都装在他的外衣口袋里。 到了科斯特罗马,我才想起那些东西。我只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我说,我们良心上总觉得自己是个罪犯。对此他发挥了一大套哲学上的道 理:证明我不是犯罪,只不过是我中了一次人生彩票的奖。从那时起,他 对我的态度改变了,变得十分复杂了。另外,我们在外省的小屋里过着整 洁平静的生活,喝牛奶、吃醋栗和马林浆果,也有关系。我丰满起来了。 在一天日落之后,在小花园里,他跟我谈起了爱情,――说我是专为爱情 而创造出来的,开始吻我的手。我觉得,他毫不怀疑,要不了一分钟,我 就会在洋槐树下的长凳上委身于他……在发生了那种种事情之后,你明白 吗,爸爸!无须作过多的解释,我只想说一句话:“我们不会有任何结果 的――我爱伊万・伊里奇。”我决不是在撒谎,爸爸。…… 伊万・伊里奇掏出手帕,擦了擦脸,然后又擦了擦眼睛,继续看下去。 我决不是在撒谎……我没有忘记伊万・伊里奇。我和他之间还没有完 全结束……你也知道,――我们3月份分手,他去了高加索,参加了红军…… 他很受赏识,成了真正的布尔什维克,虽然他还不是党员……我和他的关 系破裂了,但是,往事仍把我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我没有割断往事…… 而库利切克却把问题看得很简单,――不就是一起睡觉吗?……唉,爸爸, 我们曾经称做爱情的东西――那只不过是我们的自我保护……我害怕忘却 往事,害怕把它抹得一干二净……这就是我为什么那么害怕在夜间见到街 头妓女的目光……那不过是女人的影子罢了……然而我呢,我――是个大 活人,我希望人家爱我,时刻想着我,我希望在爱人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 映象,我爱生命……如果我一时冲动,就这样委身于他,哪怕是一刹那, ――噢,那也……但是现在我心中只有憎恨、厌恶与恐惧……最近,我的 容颜,我的体形都发生了变化,我变得更好看了……我――现在仿佛一丝 不挂,赤裸着似的,到处是贪婪的眼睛……让美受到诅咒吧!爸爸,我写 这封信,是为了我们见面的时候,什么也用不着说了……我还没有被折服, 你明白…… 伊万・伊里奇抬起头,在通往前厅的门后面,传来了几个人轻微的脚步声和耳 语声。门的把手转动了。他急忙跳起身,回头朝窗子望了一眼…… 医生寓所的窗子,按照外省房子的式样,离地面不很高。中间的一扇还开着。 捷列金跑到窗子跟前。柏油路上投下一个像圆规似的长长的人影,从他身上还投下 一个更长的――步枪的影子。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门把手扭开了,两个市侩样子的年轻人,戴着有帽沿 的便帽,穿着绣花的衬衫,肩并肩地一下子闯进书房。他们的后面,戈维雅京那张 蓄着火红胡子、像长期吃素食似的脸,左右晃动着。他们冲进书房的时候,捷列金 首先看到的是三支瞄准他的手枪的枪口。 同样,在这一刹那间,富有作战经验的他明白,面对着强大的、没有被击溃的 敌人,退却是不明智的。他迅速把手枪移到左手里,从制服里面的腰带上猛地摘下 一颗小型的手榴弹,季姆扎的信就捆在那上面,紧接着放开嗓门,血都涌到脸上, 大声吼道: “放下武器!” 这一声极其简明易懂的怒吼,以及伊万・伊里奇整个人的仪容、表情,显示出 一股巨大的威慑力量,吓得两个年轻人慌乱起来,向后倒退了几步。那张像长期吃 素食似的面孔向旁边一闪。这就争取到了一秒钟的时间……捷列金猛地一挥,把手 榴弹举在头顶上,又大叫一声: “放下!……”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令在场的人,特别是捷列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料想到的 事情。……紧随着他第二次的怒吼声,从书房通往内室的单扇胡桃木门后面传来一 声痛苦的尖叫;一个女人的嗓音万分惊恐地喊叫着什么……那扇胡桃木的门开了, 捷列金看到了达莎那圆睁着的眼睛,紧抓着门框的手指,激动得发抖的瘦瘦的脸。 “伊万!” 医生在她的身边出现了,将她拦腰抱住,往回拖,门砰地一声关上了……这一 切顿时改变了伊万・伊里奇攻防的计划……他飞速扑到胡桃门跟前,用肩膀全力去 撞它,里面什么东西喀嚓响了声,――于是他冲进了餐厅。……他手里仍然抓着那 两件杀人的武器……达莎站在桌旁,抓住脖子上那件条纹长衫的翻领,她的喉咙在 摇动,仿佛在吞咽什么东西似的。(他见到这情景,一种痛心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 医生往后退去,那样子又恐惧,又凶狠。 “救命!戈维雅京!”他有气无力地叫着。达莎飞快地跑到胡桃本门跟前,扭 了下钥匙,把门锁上了。 “老天爷,这太可怕啦!” 但是,伊万・伊里奇误解了她的意思:的确,拿着这些家伙闯到达莎跟前,是 太可怕了。他急忙把手枪和手榴弹塞进口袋里去。这时达莎抓住他的手,说了声: “跟我来!”便领着他穿过一条黑洞洞的过道,走进一个狭小的房间,里面的椅子 上燃着一支蜡烛。房间里光秃秃的,只在一根钉子上挂着达莎的一条裙子,靠墙放 着一张铁床,上面铺着揉皱的床单。 “你一个人在这儿?”捷列金小声地问道,“我刚读过你的信。” 他环顾一下四周,咧成一抹微笑的嘴唇,哆嗦着。达莎没有回答,只是把他拉 到敞开的窗口。 “快跑吧,跑啊!你疯啦!……” 从窗子里,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院子,以及伸向河边的房子的黑影和屋顶,还 有下面码头的灯光。从伏尔加河上吹来一阵湿润的微风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雨的气味…… 达莎站着,整个人都靠在伊万・伊里奇身上,仰起受惊吓的脸,微微张开着嘴巴…… “原谅我,原谅我,快跑吧,不能迟疑啦,伊万!”她盯着他的眼睛,喃喃地 说道。 他怎么舍得走开呢?长时间别离的圆圈已经闭合起来了。他躲开上千次的死亡, 就是要看到这张独一无二的面孔。他弯下腰去吻她的脸。 她那冷冰冰的嘴唇没有反应,只是在微微地哆嗦。 “我没有背叛你……我向你保证……等形势好转了,我们再见面……可现在― ―你快跑吧,快跑吧,我求你啦! 他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爱过她,哪怕是在克里米亚那些幸福的日子里。他忍住 眼泪,望着她的脸。 “达莎,跟我一起走吧!……你知道我的心思。我在河那边等你,――明天夜 间……” 她摇摇头,绝望地哼哼道: “不……现在我不!” “你不愿意吗?” “我不能!” “好吧,”他说道:“既然这样,那我就留下来。”他退到墙边……达莎叹一 口气,呜咽起来。……随后她突然发疯似的冲过去,抓住他的手,又把他拖到窗子 跟前。院子里的篱笆门咯吱响了一下,沙子在小心翼翼的脚步底下发出沙沙声。达 莎在绝望中把她那热烘烘的脸贴在伊万・伊里奇的手上…… “我看过你的信,”他又说道。“全明白了。” 于是她停了一会儿,不再去拉他,而是搂住他的脖子,把整个面颊都贴到他的 脸上。 “他们已经来到院子里了……他们要打死你,打死你! 她那披散的头发在烛花下变得金光闪闪的。伊万・伊里奇仿佛觉得她还是一个 小姑娘,一个小孩子,――跟他有一天夜里想到的完全一样,那时候,他受伤躺在 麦地里,拳头里捏着一块泥巴,想到她那颗倔强的、不安分的、过于脆弱的心。 “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一起走吧,达莎?你在这儿受折磨。你总该看清,他们 是些什么人了。……最好――不管遇到什么灾难,都有我跟你共同承担……我的小 宝贝!……反正,生死我们都在一起,你我的心连在一起。” 他从一个黑暗的角落里轻柔而急促地说着这些话。达莎把头往后一仰,没有放 开他的手,――她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了…… “我至死都忠实于你!……你走吧!……要知道,我现在不是你所爱的女人。…… 不过将来会是的,我将来一定会成为那样的女人!” 他再也听不下去了,――她的眼泪、她的话语、她的绝望的嗓音所引起的狂热 的喜悦使他陶醉了。他紧紧地搂住达莎,弄得她的骨节都咯咯地响起来了。 “好吧,我一切都明白了!再见!”他小声说道。他把胸脯扑在窗台上,不一 会儿,就像影子似的出泪下去了――只有他的鞋底在棚子的木屋顶上发出了轻微的 碰击声。 达莎从窗口探出身子,――但是什么也没有看到:眼前一片漆黑,远处有几点 黄色的灯光。她双手紧压住胸口的心房那儿……院子里没有一点声音……但是,突 然间,从黑暗中出现了两个人影。他们稍稍弯下身子,斜穿过院子。达莎尖声地大 叫起来,叫得那么可怕,两个人影猛地转过身,停步脚步。他们一定是转过身看看 她的窗口出了什么事,就在这一刹那,她看见捷列金在院子的深处,爬过了本房顶 的屋脊。 达莎猛地扑倒在床上,一切不动地趴着。接着她又同样猛地跳起来,摸了一阵 掉下去的拖鞋,跑进餐厅里去。 医生拿着一把镀镍的小手枪,戈维雅京拿着纳甘式转轮手枪,站在餐厅里准备 战斗。他两人抢着问达莎:“喂,怎么样啦?……”她捏紧拳头,怒冲冲地盯着戈 维雅京那发红的眼睛。 “恶棍!”她说道,在他那苍白的鼻子面前摇晃着拳头,“你迟早要遭枪杀, 坏蛋!” 他那长长的脸哆嗦了一下,变得更加苍白了,胡子毫无生气地搭拉着。医生向 他递了个暗号,但是戈维雅京已经气得全身发抖。 “别朝我抡什么拳头这类玩艺儿,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我决不会忘记, 有一次你曾经打过我,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甚至是用您的鞋子……收起您的拳头吧…… 总之,我劝您要尊重我些。” “谢苗・谢苗诺维奇,你在浪费时间。”医生打断他的话,继续递着暗号,但 是尽量不让达莎看到。 “不要担心,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捷列金逃不出我的手心儿。” 达莎大叫一声,向他扑过去。 “你没那个胆量!”(戈维雅京立刻躲到椅子后面。) “好吧,咱们等着瞧――看看有那个胆量还是没有那个胆量!……我警告您, 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警备司令部里对您个人早已很注意了……发生今天这件 不愉快的事情之后,我再也不为您作任何担保了。您会遇到麻烦的。” “喂,怎么啦,您似乎扯得太远了,谢苗・谢苗诺维奇,”医生生气地说, “这太过分啦!……” “一切全靠私人关系,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您知道我对您的好意, 对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多年的好感……” 达莎霎时间脸色变得煞白。戈维雅京那冷笑的样子,活像在哈哈镜里,脸都变 了形状。他拿起帽子,向外走去,挺着后脑勺,免得从后面看起来,显得可笑。 医生在桌边坐下来,说道: “戈雅维京这个人太可怕了。” 达莎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把手指节弄得咔咔作响。她在父亲面前停下脚步。 “我的信在哪儿?” 正想打开银烟盆的医生,透过牙齿发出嘘嘘的声音,他终于拿出一支烟来,在 胖乎乎的、仍在发抖的手指里搓弄着。 “在那边……鬼知道在什么地方……在书房里,在地毯上。” 达莎走出去,不一会儿拿着信回来了,又站在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面前。 他正要点烟,――火苗在烟头的周围摆来摆去。 “我只是在履行我的职责,”他说着,把火柴杆儿扔在地板上。”(达莎没有 做声。)“我亲爱的,他是一个布尔什维克,你知道,决不是什么开玩笑的事情, 是要作好牺牲一切的准备的。……正因为这样,人家才把权力授予我们。人民任何 时候都不会饶恕软弱行为。”(达莎不慌不忙地,仿佛陷入沉思似的,动手把信一 片一片地撕碎。)“他来到这儿――一清二楚――是要从我这儿刺探他需要的情报, 然后一有机会就把我杀掉……你不是看到他那全副武装的样子了吗?还带着一颗炸 弹。1906年,在莫斯卡吉尔街的拐角处,我亲眼目睹,白洛克省长被一颗炸弹炸得 稀烂……你要是看到啊――他只剩下一个躯干和一撮胡子。”医生的手又颤抖起来, 他扔掉没有吸完的纸烟,又拿出一支。“我一直不喜欢你的那个捷列金,你跟他断 绝关系,做得很对……”(听到这些话,达莎也还是一声不响。)“而且,一开始 就耍起非常不高明的手腕,――你不是看见了吗,表示他关心的是,你在哪儿……” “要是戈维雅京抓住了他……” “那没有问题,戈维雅京手下有一个很出色的间谍网……要知道,你对待戈维 雅京的态度也太狠了……戈维雅京是个有势力的人物……连捷克人都很器重他,在 司令部里更不用说……现在这种形势下――我们应当牺牲个人的感情……为了国家 的利益,想一想那些感人肺腑的榜样吧……。不管怎么说,你总是我的女儿;真的, 你的头脑虽然塞满了幻想,”他笑了笑,咳嗽了一阵,“可也不是个愚蠢的脑袋……” “要是戈维雅京抓住了他,”达莎嘶哑地说道,“你要尽一切力量去营救伊万 ・伊里奇。” 医生匆匆地瞟了女儿一眼,呼呼地喘起来。她仍把那些信纸的碎片抓在拳头里。” “你会这样做的,爸爸!” “不!”医生大吼一声,手掌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不!不要胡说八道!希望 你好自为之……不!” “这会使你为难,但是你一定得去办,爸爸。” “你这个毛丫头,你简直――是个傻瓜!”医生咆哮道,“捷列金是个坏蛋, 是罪犯,他会被军事法庭枪毙的。” 达莎抬起头,她那灰色的眼睛红得让人难以忍受,竟使医生呼哧一声,垂下了 眼眉,她举起小小的拳头,拳头里仍旧抓着那把碎纸片,做出一副威胁的样子。 “要是所有的布尔什维克都像捷列金那样的话,”她说道,“那么布尔什维克 就一定是正确的。” “傻瓜!……傻瓜!……”医生跳起来,跺着脚,满脸通红,浑身发抖。“你 的布尔什维克们和你的捷列金都应该吊死!吊死在电线杆上……应该活活地剥掉他 们的皮!” 但是,达莎的脾气也许比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的还要暴躁。她脸色煞白, 一直走到他面前,用那双让人难以忍受的眼睛盯住他的脸。 “你这个坏蛋!”她嚷道,“你发什么疯呀?你不是我的父亲,你是个疯子, 是个道德堕落的家伙!” 于是她把那封信的碎纸片甩到他的脸上去。…… 就在那天夜里,天朦朦亮的时候,医生被叫去听电话。耳机里一个难听的、平 静的声音在说道: “向您传达一个消息:在萨摩里茨克码头附近的面粉店后面,刚刚发现两具尸 体――谍报部副主任戈维雅京和他的一个部下……” 那边的话筒挂上了。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张开嘴,喘着粗气,随即心脏病 急剧发作,一下子就倒在了电话机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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