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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从托尔戈伐亚车站战役开始,志愿军转入进攻,发动了所谓“第二次库班战役”。 占领这个铁路枢纽是非常重要的,――它一旦被占领,整个北高加索与俄罗斯的联 系就被切断了。6月10日,组织九千人的步兵和骑兵,在邓尼金的统一指挥下,成四 列纵队,去包围托尔戈伐亚。 邓尼金随着特罗士杜夫斯基纵队前进。形势万分紧张。大家都明白,头一场战 斗的结局决定着军队的命运。特罗士杜夫斯基的部队,在惟一一门发射霰弹的炮火 的掩护下,冒着敌人的炮火,泅水强渡伊戈尔列茨克河。团长斯尔古勒上尉在纵队 的前头,像皮球似的在水里拍打着,嘴一张一闭地喘着气,还不停地咒骂着。红军 顽强地守卫着,但还是没有能够阻止住有经验的敌人的包围。前面的哨所被摧毁了, ――鲍罗夫斯基纵队从南面,艾尔奇里的骑兵从东面进军。乱成一团的红军部队和 庞大的辎重车队,放弃托尔戈伐亚,开始向北方撤退。但是马尔科夫纵队又从沙布 里耶夫卡方向冲过来,切割了他们的退路。志愿军取得了全面的胜利。艾尔奇里的 哥萨克骑兵部队在草原上横冲直撞,他们砍杀逃亡者,捕捉俘虏,抢劫辎重车。 已经是黄昏时候。战斗开始沉寂下来。邓尼金把一双胖胖的手抄在背后,在车 站的月台上踱来踱去,他脸红红的,眉头紧锁着。一群士官生闹着,笑着,就像人 们在度过了死亡的危险之后那么开心一样,有人搬运沙袋,堆放在敞篷的大板车上, 有人在一辆改装的铁甲车上架设机关枪。从远处传来了大炮的轰鸣,空气颤动着, ――这是北面红军的铁甲列车从沙布里耶夫卡后面轰射出来的。从那里发出的最后 一颗炮弹落在曼尼奇河的桥边,马尔科夫将军骑着一匹瓦灰色的矮小的马,正好站 在那儿。整整两个昼夜,他没有睡过觉,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也没有抽过一支烟, 他很懊恼,因为占领沙布里耶夫卡出乎他意料的不顺利。守卫车站的原来是一支装 备着大炮和装甲车的强大的部队。昨天,十一号,和今天一整天,他担负包围的纵 队战斗得十分顽强,然而并未得手。那种马到成功的好福气这一次却背叛了他。损 失是惨重的。直到傍晚,守卫沙布里耶夫卡的布尔什维克,眼看大势已去,才撤退。 他从马鞍上微微地弯下身子,仔细地察看几具尸体模糊不清的轮廓,他们仍以 死神突然临头时的姿态躺着。这些人都是他手下的军官,在战斗中每个人都能顶上 一个排。他手下几百名优秀的战士,由于他头脑一时的疏忽,死的死了,伤的伤了, 实在没有价值。 他听到一声呻吟,一阵呼哧呼哧的喘息,还有一种咝咝声,仿佛一个人从噩梦 中醒来似的。原来是一个军官从桥前面的战壕里站起来,可是立刻又肚子朝下扑倒 在胸墙上。那个人呻吟了一阵,又用手撑起来,使劲地抬起脚,爬到战壕外面,望 着那将要熄灭的晚霞中一颗又大又亮的星星。他摇了摇剃得光光的头,哼着,一瘸 一拐地向前走去。他忽然看见了马尔科夫将军,于是举起手敬了个礼,随后放下来。 “阁下,我被震伤了。” “我看见了。” “我是从背后中的弹。” “那不可能……” “是手枪从背后对着我的脑袋开枪,把我震伤的……志愿兵瓦列里扬・奥诺里 存心要打死我……” “您叫什么?”马尔科夫急躁地问道。 “罗欣中校……” 就在这一瞬间,向北开走的红军铁甲列车上那六时口径的大炮,射出了最后一 颗炮弹。炮弹在黑暗的草原上空怒吼着飞过去。将军的瓦灰色的矮马,惊恐地竖起 双耳,往地上蹲下去。炮弹猛地从天空中落下来,在离马尔科夫五步左右的地方爆 炸了。 当尘土和烟雾消散之后,被爆炸抛到一边去的瓦吉姆・彼得洛维奇・罗欣看见 那匹瓦灰色的小马倒在地上,四只蹄子在空中乱踢,旁边――躺着一个矮小的、两 腿叉开、一动不动的身体。罗欣欠起身,高声喊道: mpanel(1); “卫生兵!马尔科夫将军阵亡了!” 志愿军占领了托尔戈伐亚,转向北面的维列科克良斯克,其目的有两个:一则 是帮助克拉斯诺夫首领肃清萨尔斯基地区的布尔什维克;再则是进一步巩固自己的 后方,免受察里津方面的攻击。没有付多大的代价,就占领了维列科克良斯克,但 是也没有能够进一步扩大战果,因为布琼尼的骑兵部队在一次夜战中击溃了艾尔奇 里的哥萨克部队,并把它打得七零八落,结果没有让他们渡过曼尼奇河。 在车站附近,志愿军的第一辆铁甲车差一点被毁掉。铁甲车上有人发现一辆挂 着白旗的火车头飞速开过来,起初他们以为这是辆来议降的列车,便停止开火。但 是火车头并没有减速,却拉响汽笛,径直冲过来了。直到最后的一刹那,铁甲车上 的人才识破,朝它开了几枪。但是碰撞已经不可避免了,一节车箱撞了个稀巴烂, 火车头也翻倒了,――而它预先浇上了汽油,挂满了炸弹。足足有几分钟的时间, 整个战场上出现了那种令人惊讶的美国电影里的镜头场面。 邓尼金把这个地区交给顿河哥萨克人,将肃清地方布尔什维克的任务交给本地 哥萨克部队,自己又重新转向南方去进攻最重要的铁路枢纽――季霍列茨克车站, 它连接着顿河和库班,黑海和里海。这会遇到更大的危险。在前进的路上,有两个 不是哥萨克人的大村子――普斯恰诺克和贝拉雅・格林纳,这两个村子可都是布尔 什维主义的温床。他们都在加固工事。卡尔林的军队正在季霍列茨克郊外士气高昂 地挖掘战壕。索罗金的军队这时已经从惊慌中镇定下来,开始从西边压过来。在曼 尼奇被打散的红军部队,又重新整编,从后方转入进攻。许多村子又都送来了后备 军。 邓尼金能够指望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敌人的行动不协调。但是,这种混乱情况 随时都有可能改变。因此他的行动必须迅速。有些时候,他不得不亲自去鼓励那些 精疲力尽地躺倒在地上的部队继续前进。步兵只好用大车来装运。那辆不成样子的 铁甲车在军队前面开道。 在普斯恰诺克,全村人民同红军一道作战。志愿军还不曾遇到过如此顽强的抵 抗。从早到晚,草原被炮火轰得直颤抖。鲍罗夫斯基和特罗士杜夫斯基的团队两次 从村子里被赶了出去。红军直到发现自己四面被围,又摸不清敌人的力量和装备, 这才一个不剩地撤离了那个村子。现在,所有的部队和大批的难民都集中在贝拉雅 ・格林纳。 这里,德米特里・日罗巴的铁师成为上万的民兵的核心。所有够年龄的男人都 应征入伍。各条通道都加固了工事,在这儿才第一次表现出组织性和战略观点。在 各种群众集会上,大家纷纷表示――不成功则成仁。 然而,这也没有起多大的作用。敌人是深通战术的,――他们采用科学的办法, 来对付勇敢,对付拼命的抵抗,考虑到每个细节,行动起来像下棋一样有条不紊, 而且常常出奇不意地出现在后方。诚然,白军的进攻,一开始是不成功的。带领特 罗士杜夫斯基部队的席布拉克上校,乘黑夜,摸进村子,遇到了埋伏在那儿的红军 先头部队的顽强抵抗,他迎着炮火往上冲,结果倒下来死了。特罗士杜夫斯基的部 队急速后撤,埋伏起来。可是第二天早晨九点钟,库杰波夫率领科尔尼洛夫的部队、 特罗士杜夫斯基的骑兵团和一辆装甲车,从南边冲进了贝拉雅・格林纳。鲍罗夫斯 基也从被占领了的车站那个方向逼近过来。冷战开始了。红军已感觉到自己被包围 了,而且慌乱起来。装甲车冲进了人群,草房顶燃烧起来。牛和马匹在大火、射击、 号叫声中四处奔跑…… 日罗巴的铁师沿着惟一可以通行的道路,向后退却。可是邓尼金正骑着马,站 在那儿一个铁路信号亭旁。他把两个手掌做成喇叭筒的形状,贴在嘴上,怒气冲冲 地向他部下大喊:切断逃跑者的退路――这时,游击队员和全体居民都跟着铁师的 残余部队向外撤退。艾尔奇里的骑兵跃马追逐着那些逃跑者。总司令的卫队也按捺 不住,抽出马刀,疾驰过去,砍杀起来。参谋部的军官在马鞍上转着圈子,活像追 赶野兽的猎犬,追过去,照着脑袋和脊背乱砍乱劈。邓尼金一个人留了下来。他摘 下帽子,扇着他那激动不已的脸。这次胜利为他扫清了通向季霍列茨克和叶卡捷琳 诺达尔的道路。 黄昏的时候,村子里,庄院里传来了短促的齐射声:这是特罗主杜夫斯基的部 队在为死去的席布拉克报仇,――枪杀被俘的红军战士。邓尼金坐在一家苍蝇乱飞 的农舍里喝茶。尽管夜晚很闷热,穿在身上的那件缝着宽肩章的厚厚的制服上衣, 仍然直扣到颈脖。每一次齐射之后,他都把头转向破损的窗子,用一块揉皱的手帕 擦擦额头和鼻子的两侧。 “华西里・华西里耶维奇,亲爱的,”他对自己的副官说道,“请特罗士杜夫 斯基到我这儿来一下;如此下去,终究不合适!” 副官啪的碰一下马刺,敬了个礼,放下手,一转身走出去了。邓尼金动手把茶 炊里的水倒进茶壶里。新的一排齐射就在附近响了起来,连玻璃窗都被震得叮哨响。 紧接着,有一个声音在黑暗中怒吼起来:“乌――乌――乌――乌――乌。”开水 连带几片茶叶从壶嘴里溢出来。安东・伊万诺维奇盖上茶壶盖子:“唉,唉,唉!” 他自言自语着。门猛地一下打开了。一个脸色苍白、三十来岁的人,穿一件揉皱的 军服,肩上缝着软绵绵的、同样揉皱的将军肩章,疲惫地走进来。煤油灯的光朦朦 胧胧地反映在他夹鼻眼镜的镜片上。他那四方形的、有个小酒窝的下巴上覆盖着髭 须,并且向外突起,凹陷下去的腮帮正在抽搐。他在门边停住脚步。邓尼金从凳子 上费力地站起身来,迎着他伸出手去。 “请坐,米哈依尔・格利戈里耶维奇,喝杯茶吗?” “十分感谢,长官!我没有时间!” 这便是不久前升任为将军的特罗士杜夫斯基。他知道,总司令为什么要把他叫 来,他万分痛苦地抑制住内心的愤怒,像往常等待训斥的时候一样,他低着头,眼 睛向侧面斜视着。 “米哈依尔・格利戈里耶维奇,我想跟你谈谈这些枪杀的事,亲爱的……” “我没有力量阻止我的军官。”特罗士杜夫斯基脸色越发苍白,他用令人不愉 快的尖嗓门,突然歇斯底里地说道。“阁下,您也知道,席布拉克上校被布尔什维 克惨无人道地折磨死了……还有三十五个军官……那些人是我从罗马尼亚带来的…… 也都被他们折磨得不成人样子,悲惨地死去了……布尔什维克正在屠杀和折磨我们, 所有的人……是的,所有的人……”(他失去控制,愤怒得几乎喘不上气来了。) “我不能阻止……我也拒绝……您要是不愿意,谢天谢地,――我可以写个报告…… 我会感到高兴――当一名普通的战士……” “唉,唉,唉!”邓尼金说道,“米哈依尔・格利戈里耶维奇,您不必这样神 经过敏。……从何说起,要打报告……您明白,米哈依尔・格利戈里耶维奇,枪杀 俘虏,这样只会增加敌人的抵抗……而且会出现很多有关枪杀人的谣传。为什么要 做这种不利于我们自己军队的事情呢?您同意我的看法吗?不对吗?”(特罗士杜 夫斯基没有做声。)“把我的话转告您的军官。类似的事不要再出现了。” “是!”特罗士杜夫斯基转身就走,啪地一声把门带上。 邓尼金摇了摇头,好一会儿,对着茶杯想心思。远处,发出最后一排齐射声, 随之黑夜沉寂下来。 进攻季霍列茨克的战役,是根据一项大的作战计划考虑的,这项计划要把军队 展开在六十俄里宽的战线上。为此需要提前肃清基地内那些分散的红军和游击队。 这项任务交给了年轻的鲍罗夫斯基将军:他边战斗,边前进,在两昼夜的时间内, 乘车赶了一百俄里的路程,占领了许多村庄。这在国内战争史上还是第一次,他们 称做敌后的“大袭击”。 志愿兵在肃清了敌人的宽阔的地域内,铺展开来。6月30日那天,邓尼金下达了 简短的命令:“明天,7月1日,务必占领季霍列茨克车站,歼灭集结在契尔诺夫斯 克――季霍列茨克地区之敌人……”夜间,纵队展开了行动,对季霍列茨克形成了 大的包围圈。经过不长一阵对射之后,布尔什维克就开始向构筑的工事撤退了。 这儿已经没有像一星期以前那样顽强的抵抗了。贝拉雅・格林纳的失陷弄得人 心惶惶。索罗金的进攻被阻止了。牺牲的人――成千个倒在血泊中的人――白白地 丢掉了生命。敌人向前推进,如同机器一样地准确。在人们想象中,志愿军的力量 被夸大了十多倍。传说,军官们从俄罗斯各地都云集到邓尼金那儿去了,传说,士 官生们对任何人都不宽恕;又传说,他们刚一肃清一个地区,德国人跟着就开进去 了。指挥季霍列茨克部队的卡尔林,像瘫痪了似的坐在季霍列茨克车站上的专车里。 当他看到,邓尼金的军队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的时候,便丧失斗志,下令退却了。 早晨八点多钟,战斗平息了。红军部队退到加固的半圆形的工事里去。卡尔林 关在包厢里,以为今天不再会有战斗,便躺下来,打了个盹。就在这时候,志愿兵 顺着密密麻麻的麦地前进,对敌人缩小包围圈。到中午的时候,包围的两翼合拢了, 在南面,敌人的后方出现了志愿兵。科尔尼洛夫团扑向车站,没有任何伤亡,就占 领了它。铁路员工都躲起来了。卡尔林消失不见了,――包厢里只抛下了他的帽子 和高统靴。在相邻的车厢里发现了他的参谋长,参谋总部的军官扎维列夫上校,他 躺在地板上,头盖骨开了花。他的太太俯伏在吊铺上,头上蒙着披肩,胸部中了一 弹,已是奄奄一息。 在这之后,志愿军的纵队只需要对失去指挥和基地、交通线也已被切断了的红 军紧缩包围圈。他们用大炮和机枪对红军一直轰击到晚上。红军在半圆形的工事里 狂奔乱窜,像暴风雨似的铅弹朝他们的脸和背射来,愤怒的战士们跳出战壕,冲向 前去,展开肉搏战。然而到处都是死亡的陷阱。傍晚,库杰波夫把通向北面的惟一 道路也封锁了,而且用枪炮和刀剑消灭一群群冲向铁路的红军。在黄昏中,所有的 人――红军也好,白军也好,――在密密麻麻的麦地里混杂在一起。指挥员们活像 麦地里的鹌鹑,跑来跑去,召集军官们,一次又一次地投入战斗。一个战壕里,刺 刀上挂着白手帕,伸了出来。库杰波夫带领军官们飞驰过去,迎来的却是一阵疯狂 的齐射,一顿愤怒到极顶的臭骂。他伏在马脖子上,飞快地跑走了。总司令的命令 是――不杀俘虏;但是没有任何人命令他们要生擒俘虏啊。 第二天早晨,邓尼金让马慢步地走着,察看着战场。眼睛所能看到的地方,― ―麦子都被踏坏、踩倒了。白兀鹫在清朗蔚蓝的天空中翱翔。邓尼金看了一会儿, 田野间到处是穿过古老的坟丘和小山沟的蜿蜒曲折的战壕。从那上面突出来:手啊、 腿啊、死人的脑袋啊,还有一具具像麻袋似的尸体。他不禁陷入一种多愁善感的情 绪之中,于是歪过头去,让副官把马骑到跟前,若有所思的说道: “要知道,这些都是俄罗斯人啊!太惨了!高兴不起来呀,华西里・华西里耶 维奇!……” 这一仗取得了完全的胜利。卡尔林的三万大军被摧垮了,有的消灭了,有的打 散了。只有七列红军兵车总算来得及溜进了叶卡捷琳诺达尔。索罗金的军队被截断 了。红军的各个部队――阿尔马维尔地区的东路部队,沿海地区的塔曼部队,―― 完全失去了联系。邓尼金的部队缴获了大量的战利品:三列铁甲火车,几辆装甲汽 车,五十门大炮,一架飞机,几车厢步枪、机关枪和弹药,以及大批军需物资。 这次胜利所产生的影响是惊人的。克拉斯诺夫首领在新切尔卡斯克大教堂里做 了一次祈祷,并向部队发表了一篇讲话,其内容丝毫不比他的朋友――德皇威廉逊 色。邓尼金的部队虽然在三个星期内损失四分之一的人马,但是到了7月初,人员又 增加了一倍:来自乌克兰、新罗西斯克、俄罗斯中部的志愿军源源不断,而且俘虏 的红军战士也第一次开始编入白卫军的队伍。 两天的休整之后,邓尼金把部队分成三个纵队,在三条战线上展开大规模的进 攻:向西――进攻索罗金的部队;向东――进攻阿尔马维尔的部队;向南――进攻 逃往叶卡捷琳诺达尔的卡尔林残余部队。其任务是――在攻击叶卡捷琳诺达尔之前, 把整个后方肃清干净。一切行动都是根据最高军事科学的原则考虑、制定的。只有 一种惟一的、也是最重要的情况,邓尼金却没有考虑到:他面对的不只是一支实力 和装备都有可能估计和衡量的敌军,而且还有武装起来的人民,这是他无法理解的 力量。他没有估计到,就在他胜利的同时,在这支人民的大军中,仇恨也随之增长, 团结也随之加强;他没有估计到,暴风雨式的群众集会,在这些会议上推翻不满意 的指挥员、以表决的方式决定战斗行动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代之的是一种新的、目 前虽还很不成熟,但正在日臻完善的内战的纪律。 一切都仿佛预示着,可以轻而易举地、迅速地取得胜利。侦察小分队回来报告, 撤退到叶卡捷琳诺达尔的索罗金的部队,正在向库班的后方仓惶运动。然而这个消 息并不十分准确。侦察小分队搞错了。向库班后方逃跑的都是开小差的逃兵,小股 的队伍和难民的车队。索罗金的三万大军把所有没有战斗力的因素都清除干净,现 在精神振作,斗志昂扬。跟德国人作战的巴塔伊斯克战线已经放弃。红军等待着在 开阔地带与邓尼金的部队面对面厮杀。结果,被胜利冲昏头脑的、眼看就要达到目 的的志愿兵,在不久以后,与索罗金部队发生的一次持续十天的血战中,差点儿全 军覆没。 索罗金以拿破仑的骄慢态度,回答库班――黑海中央执行委员会的质询,说道: “我不需要什么鼓动员。邓尼金匪帮正在为我做宣传。我的部队那史无前例的勇敢 精神,一定会扫除反革命所造成的一切障碍。”在邓尼金进攻的头几天,索罗金克 服了军队中的恐慌情绪,本人也从醉醺醺的软弱无力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了。他不分 白天和黑夜,一直在前线巡视――或坐火车,或乘轨道车,或骑马。他检阅军队, 亲手在前线枪毙了两个指挥官,因为他们在如此紧张的时刻仍然萎靡不振;他在马 蹬上挺直身子,大骂人民的敌人,常常骂得扭歪的嘴唇上满是白沫,红军战士们听 了他的大骂之后,活像一群水牛被黑压压的一片牛蝇惹怒了一样,大声咆哮地打断 了他。他加强了军事法庭和谍报部门的工作,宣布凡是步枪出了毛病要处以死刑, 他还向军队发布命令,其中说道:“战士们!全世界的劳动者满怀希望地看着你们, 向你们表示最崇高的敬意,――你们睁大眼睛,挺起胸膛前进,去迎接历史的鲜红 的朝阳。寄生虫、可恶的爬虫、邓尼金的匪徒和一切反革命的坏蛋,都应当用炮火 和子弹把他们清除干净。世界属于劳动者,让剥削者灭亡,世界革命万岁!” 他在头脑发热的激动中,亲自草拟了这些命令。在连队里高声宣读它们。乌克 兰的农民、顿河的矿工、高加索军队的前线士兵、外乡人和哥萨克人――所有形形 色色、破衣烂衫、吵吵嚷嚷,没有法律地位的弟兄们,――他们像着了魔似的听着 这些夸张的词句。 参谋长贝略考夫,一个知识渊博、经验丰富的军人,拟订了一个进攻计划,更 确切地说是――安排三万大军突破包围,退到库班河对岸的计划。至少参谋长是这 么想的,他对于跟邓尼金交火能否顺利,不抱任何希望。突围点确定在考林诺夫斯 克车站一带(季霍列茨克和叶卡捷琳诺达尔之间)。占领了考林诺夫斯克,再去对 付跟南方主力部队断了联系的特罗士杜夫斯基和卡扎诺维奇的纵队,然后转向叶卡 捷琳诺达尔,那就不困难了,至于以后――只好听凭命运的安排了。参谋长就是这 么考虑的。他的地位十分微妙:就其本性,无论在梦中,还是醒着,他都仇恨红军; 可是那该诅咒的命运却把他与布尔什维克联系在一起了。他一旦落到邓尼金的手里 ――一想到他,难免怀有一种不安的、嫉妒的艳羡心情――必死无疑!索罗金一旦 怀疑他缺乏革命热情,或是缺乏对邓尼金的仇恨,――那也必死无疑!他惟一的希 望,――诚然很离奇,也像当时所有的事件一样,――寄托在索罗金狂热的野心上。 他所玩弄的手腕:就是运用一切力量把索罗金推举成一个独裁者,其余的――只好 听凭命运的安排!……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为进攻做了积极的准备:大量的弹药和饲料往吉玛谢夫斯 克车站集中,卸下炮弹,一长列的大车开到草原上去了。军队在吉玛谢夫斯克地带 面向东南拉开战线,以便同时进攻库林诺夫斯克和北面一点的维赛尔基。 7月15日的拂晓,红军的野战炮向库林诺夫斯克发射出一阵暴风雨似的炮弹,过 了一个小时,哥萨克部队成散兵线,冲进村子和车站。他们呼啸地挥舞着马刀,砍 杀士官生,用马去冲撞他们。只有那些早早放下步枪的人,才能成为俘虏。步兵彻 夜行军,一进入考林诺夫斯克,便立刻动手挖战壕,这一次已不是半圆形的战壕, 像在贝拉雅・格林纳那样,而是联结在一起的椭圆形的战壕。 炽热的太阳在灰尘和暑气的烟雾中升起来。整个大草原好像都沸腾了:骑兵纵 马飞驰;步兵匍匐前进;炮队的车轮隆隆地滚动;到处响彻着咒骂声、撞击声、射 击声、马的嘶鸣声、指挥员嘶哑的喊叫声。辎重车队一直伸展到地平线的边缘。天 热得像烤炉。索罗金在半路上抛开了参谋部,骑着那匹满身是汗的白色的大公马, 在部队中转来转去。勤务兵和传令兵带着他的各种命令,像猪犬一样,从他身边窜 来窜去。 在骑马疾驰的时候,他的帽子飞跑了,长袍也甩掉了。他身上穿的那件深红色 的绸衬衫,袖筒高高地卷到了胳膊肘的上面,蓝色的马裤用一根带金属装饰的皮带 紧紧地夹起来。到处都看得见他那被汗水和灰尘抹黑了的面孔和龇着的牙齿。他已 经换了三次马,察看了炮兵和战壕的位置,步兵像鼹鼠似的隐藏在泥土地里。接着 他向草原的隐秘处跑去,察看辎重车队运来和卸下炮弹的情况。他把鞭子一挥,把 指挥官们召到他的身边,从马鞍上弯下身子,一副既热情、又可怕的样子,瞪着一 双疯狂的眼睛,听取他们的汇报。他就像一个庞大的乐队的指挥,在调试即将开始 的战斗的琴弦。他在车站旁丢下那匹气喘吁吁的马,跑进电报房,一脚踢开一具横 在门坎旁的尸体,那尸体佩着肩章,脑壳已经裂开,他读着机器上飞速传送的纸带, 心中升起一种强烈的、陶醉的兴奋感;特罗士杜夫斯基和卡扎诺维奇的部队,已离 开了金斯克车站,从南边开过来――应战了。 特罗士杜夫斯基的部队坐着大车过来了,――几百辆大车在灼热的尘雾中,沿 着大草原飞驰了一整天。如今由卡扎诺维奇将军指挥的马尔科夫的军队,与炮兵一 起乘坐火车,已经赶在他们的前面,于16日拂晓的时候,从火车上下来,直接投入 了攻打考林诺夫斯克的战斗。 卡扎诺维奇将军站在铁路信号亭的一个井架上,平静地注视着军官队伍,一枪 不发,巧妙地向前运动。他那清秀的、优雅的脸上,蓄着长长的花白的唇髭和剪得 短短的胡须(就像当今皇帝那副样子),流露出一种讥讽的、专注的神态;而那双 美丽的眼睛却充满着女人似的激情,冷冷地微笑着。他对战争的结局是那么地自信, 竟至连一分钟都不愿意等待特罗士杜夫斯基师团。他与特罗士杜夫斯基在荣誉上争 风吃醋,后者有种病态的自尊心,谨慎得过分,而且行动迟缓得常常误事。而卡扎 诺维奇却为了战争规模的壮观,为了战争富有音乐性,为了胜利的巨大荣誉,而喜 欢战争。 一轮巨大的太阳从远处的乱坟堆后面,升起来了――从那里涌出了滚滚的7月的 热浪,它那耀眼的亮光刺痛了布尔什维克的眼睛。机关枪哒哒地响起来了,齐射的 大炮声撕破了炎热的寂静。可以看见,敌人爬出了战壕,组成密集的队形。马尔科 夫的军队向前奔跑,没有一个人低头躲避子弹,成千个人影迎着他们爬过来。卡扎 诺维奇把望远镜举到眼睛上。好奇怪啊! “向那些同志们发射三排榴霰弹!”他向坐在井边的电话员命令道。掩蔽在路 基后面的两个炮台,开火了。榴霰弹像一个个棉花球,在敌人阵线低低的上空爆炸 了。小小的人影四处乱跑,不一会儿又整好队形,继续前进。现在整个战场枪声响 成一片。布尔什维克的大炮终于怒吼起来了。卡扎诺维奇困惑莫解地冷笑了一下, 他那拿着望远镜的瘦小的手抖了起来。马尔科夫的部队伏在地上,匆匆忙忙地挖掘 战壕。他的脸尽管晒得很黑,这时也刷地变白了。他从井架上跳下来,坐在电话箱 旁,大声呼叫吉曼诺夫斯基将军。 “整个队伍都卧倒了,”他对着话筒嚷道。“不管花什么代价,一定得突破敌 军的左翼。……一分一秒都是宝贵的!……” 不一会儿,马尔科夫的部队――吉曼诺夫斯基的后备队,从路基后面滑下斜坡, 奔跑起来。他们面带坚定、激昂的神情,一群一群地、一排一排地消失在杆子高高 的。已经结穗的麦地里。吉曼诺夫斯基――是个两腮红红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的 年轻人,他歪戴着帽子,肮脏的粗麻布衬衫上佩着黑色的将军肩章,抓着军刀,跟 在队伍后面奔跑着。简直发生了无法理解的事情:布尔什维克仿佛暗中换了批人似 的;他们势必要出现的混乱,似乎再也见不到了。现在,整个大草原上,到处是他 们前进的身影。志愿兵的机枪疯狂地扫射着,敌人一浪高一浪地开上来,替补那些 倒下去的士兵。 麦田的尽头,吉曼诺夫斯基的连队,端着刺刀,向前奔跑,――一个连队,又 一个连队……卡扎诺维奇身子挺得像琴弦一样地笔直,站在井架上。从望远镜狭小 的视野中,他看到马尔科夫的士兵们那凶狠的肩背。多么紧张啊!他们倒下去了, 又一批倒下去了!他把望远镜移到奔跑的士兵的前面,――突然看见,张得大大的 嘴巴,宽阔的脸庞,海军的帽子,袒露着的紫铜色的胸脯……布尔什维克水兵!…… 转眼间,所有的人都混在了一起,绞成了一团,――拼刺刀了。一丝病态的微笑, 凝固在卡扎诺维奇那线条优雅的嘴唇上……马尔科夫的士兵坚持不住了。第一连的 残部跑进麦地里,卧倒下去。第二连也急速地退下来,扑倒在地上。 这时,他从并架上跳下来,敏捷地向麦地跑去。他的部下看见了他。他总算还 是做到了,让他的部下重新爬起来,他向他们大嚷道:“诸位,诸位,太丢人了!” 他要他们再去冲杀,但是火力那么猛烈,阵亡的人数又是那么多,队伍不得不又重 新卧倒下去……难道这次战斗真的要失败不成? 早晨八点多钟,从西方传来了特罗士杜夫斯基的大炮的轰鸣声。一辆装甲车出 现在草原上,活像一只灰色的乌龟,一颠一跛地滚过来。特罗士杜夫斯基的部队按 部就班、不慌不忙地投入进攻。卡扎诺维奇的部队已经是第三次从地上站起来。志 愿兵现在展开成半圆形的宽阔的战线,向前推进。这样的打击,布尔什维克总该经 受不住了吧。 在布尔什维克的战壕之间出现了一个骑马的人,――他疯狂地奔跑着,挥舞着 闪闪发光的马刀。他飞也似的冲上一个坟丘,猛然地勒住了马。骑马人穿一件深红 色的衬衫,高高卷起袖子,脑袋向后仰着,他一面喊叫着,一面挥舞着马刀。就见 骑兵的散兵线向进攻的特罗主杜夫斯基部队冲了过去。他们那凶悍的矮小的马,狂 跑起来,马肚子几乎贴到地面。射击停止了。老远就听到马刀的飕飕声,嚎叫声, 马蹄声。那个穿深红色衬衫的骑马人,从坟丘上冲下来,接着松开缰绳,向前疾驰 而去。扬起一片黑糊糊的尘雾,笼罩着战场。特罗士杜夫斯基和马尔科夫的部队经 受不住骑兵的冲击,调头逃窜。他们在基尔贝里小溪的对岸停下来,急忙挖掘战壕 隐蔽起来。 伊万・伊里奇・捷列金痛得皱紧眉头,全身发抖,他从急救包里拿出纱布,把 自己的头包扎好。 他只是擦破一点皮肉,并没有伤筋动骨,但是痛得很厉害,――就好像整个头 盖骨被螺旋桨旋开了似的。他被弄得精疲力尽,裹好绷带后,不得不在麦地里朝天 躺了好久好久。 奇怪的是,还能听到蝈蝈若无其事的鸣叫声,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有的只是那些藏在土缝里的蝈蝈,南方夜空中硕大的星星,以及纹丝不动地挂在他 的眼睛与天空之间的几棵长着麦芒的麦穗,――流血的喧嚣、惨叫和战争的钢铁的 轰鸣,就此结束了。不久前还有一个受伤的人在附近呻吟,――现在已听不到他的 声音。 寂静――是多么美妙的东西。头部的灼痛已经缓解了,仿佛夜的庄严肃穆有种 镇痛的作用。他的脑子里又闪现出白天那些清晰的片断,那时候,一切的一切都在 大炮的轰击下,在张开野兽似的大嘴的呐喊声中,在仇恨的火焰里,被撕成碎块, 那时候,你跑着、跑着,不停地跑着,你看到的只是刺刀的刀尖和向你射击的人那 苍白的面孔。但是,这些回忆又引起他脑袋剧烈的疼痛,头盖骨突然间又像被旋开 了似的,痛得伊万・伊里奇禁不住叫了起来,――快一点儿,快一点儿,想些别的 事吧! 他到底还能想些什么别的事呢?不是那些无法为想象所能包括的、无数事件的 可怕的片断――革命、战争,便是那个遥远的,锁在头脑中的幸福的美梦――达莎! 他开始想起了她(其实,他从来也没有停止过对她的思念),想起了她的处境:孤 独一人,不务实际,无人相助,好幻想……她的那双眼睛总是怒气冲冲的,然而她 的心却像小鸟一样忐忑不安,忽冷忽热,――真是个孩子,只是个孩子罢了。…… 伊万・伊里奇那张开着的手抓起一把暖和和的泥土。他眼皮紧闭着。她跟他分 手了,――她确信,永远地分手了。小傻瓜,……没有人怕你那双怒气冲冲的眼睛…… 又有谁会比我更真诚地爱着你,小傻瓜!……你会遭受种种委屈、痛苦的,前所未 有的…… 眼泪从伊万・伊里奇的睫毛底下流了出来,――他因为受伤而变得伤感了。一 只蝈蝈在他耳边唧唧吱吱地鸣叫着。血腥的,被践塌的战场在星光下,呈现出一片 银白色。一切都笼罩在夜幕中……伊万・伊里奇抬起身,双手抱着膝盖,坐了一会 儿。一切仿佛是一场梦,仿佛又回到了童年。他的心在惋惜,在流泪……他站起身, 慢慢地走了走,尽量使脚步不要震动头脑。 考林诺夫斯克离这儿大约有一俄里左右,那儿燃着一堆堆篝火。近处的一个小 洼地里,一束无烟的火苗在跳动。伊万・伊里奇觉得又饥又渴,便转身朝篝火的方 向走去。 黑糊糊的人影,从战场的四面八方向那儿吃力地走去,――有的受点轻伤,有 的被冲散后迷了路,有的押着俘虏。人们互相打着招呼,还传来嘶哑的谩骂声,洪 亮的大笑声……许多人躺在烧着枕木的篝火旁。 伊万・伊里奇闻到了一股面包的香味,――所有那些满身灰尘的人都在嚼面包。 篝火附近停着一辆大车,上面放着面包和一个小水桶,一个瘦弱憔悴的女人,扎着 白的三角头巾,正从桶里向外慢慢地舀水。 他喝水喝了个够,又拿了一块面包,靠在大车上。他边吃,边抬头望着星星。 篝火旁的人们都显得很安静的样子,许多人已经睡着了。但是,那些刚从战场上走 过来的人,心中还燃烧着怒火。他们咒骂着,向黑暗示威着,虽然并没有人理睬他 们。那个护士不断地分发面包和一杯杯水。 一个蓄着黑胡须、齐腰以上赤裸着的人,拉过一个俘虏,把他推倒在篝火旁。 “瞧,这狗杂种,寄生虫!……审审他,小伙子们!……。” 他用皮靴踹了一下那个倒在地上的人,然后提提裤子,向后退去。他那陷下去 的胸脯鼓了起来。伊万・伊里奇认出他是契尔托戈诺夫,于是――便扭过头去。好 几个人向那个躺着的人冲过去,弯下身子。 “他是个后备军士官生……(他们撕下他的肩章,扔到火里去。)” “还是个孩子,可凶狠得像条毒蛇!” “他是为保住他老子的财产,才去打仗的。……看得出,他出身在有钱人家。……” “瞧那混蛋,眼睛还闪闪发亮呢。……” “干什么老看着他,让我来对付他!……” “等一等!也许,他身上装着什么文件呢,把他带到司令部去吧。……” “把他拖到司令部去!……” “不!”契尔托戈诺夫冲过来嚷道,“他受伤躺在地上,我朝他走过去,―― 瞧这双皮靴子!他就向我开了两枪,我决不会轻易把他交出去!……”他更加粗野 地向那个俘虏大声叫喊道:“脱下你的靴子!” 伊万・伊里奇又斜过眼去看着那群人,那个后备军士官生剃得光光的、圆圆的、 年轻的脑,在篝火旁发出反光。他龇牙咧嘴,大眼睛里的瞳孔在滴溜溜地乱转,小 小的鼻子皱成一团。他一定失去了理智……忽然间,他猛地跳起身来。他的左膀直 僵僵地吊在那撕破的、沾满血污的袖筒里。从他牙缝间发出低沉的吱吱声,他甚至 伸出了脖子……契尔托戈诺夫向后退去,――这个活生生的仇恨的幽灵是多么地可 怕!…… “啊哈!”人群中一个浑厚的声音说道,“我认出他来了,我在他老子的烟草 厂里干过活,――他就是罗斯托夫的工厂主奥诺里的儿子。……” “我们认识他,我们认识他!”好几个声音低沉地响起来。 瓦列里扬・奥诺里垂下眉头,摇晃起脑袋来,用刺耳的嘶哑的尖嗓音大声喊道: “恶棍!下贱坯!赤――赤――色的混蛋!我要抽你们的嘴巴,抽你们的嘴巴! 难道鞭打、绞死你们的人还少吗?狗杂种!你们还嫌少吗,少吗?我们要把你们统 统吊死,下贱的混蛋!……” 他已不顾一切后果,冲上去抓住契尔托戈诺夫那乱蓬蓬的胡子,用皮靴踢他裸 露的肚子…… 伊万・伊里奇急忙从大车那儿走开。人声可怕地暄嚣起来,一声尖厉的叫喊划 破了那积聚在众人胸中的愤怒。瓦列里扬・奥诺里那四肢张开、双脚乱踢的身体, 被举在人群的头顶上,向上空飞去,接着又落了下来……细小的火星,像火柱似的 高高地升起在篝火的上空。…… 在黎明前寒冷的草原上,仍不时响起像抽打鞭子似的稀疏的枪声,像庆祝节日 似的隆隆的炮声。这是特罗士杜夫斯基和鲍罗夫斯基的纵队,又从基尔贝里小溪的 对岸发动进攻,企图作拼死的挣扎,来挽回自己的败局。 就在这一夜,总指挥索罗金收到当时一直在开会的中央执行委员会从叶卡捷琳 诺达尔发来的命令,任命他担任北高加索所有红军部队的总司令。 通知他这个消息的是参谋长贝略考夫,他拿着电报纸,冲进新任总司令的车厢, 把他的双腿从吊铺上推开来,借着汽油打火机的火光,照亮那条电报纸,读给他听。 索罗金困得无法使自己清醒过来,他使劲睁大眼睛,又倒在热烘烘的枕头上。贝略 考夫摇摇他的肩膀。 “你醒醒吧,阁下,总司令同志!……你成了高加索的主人了,――你明白吗? 你成了这儿的沙皇、上帝了――你明白吗?” 直到这时,索罗金才明白这个消息的极端重要性,才明白自己非凡的命运,这 一切都用点点线线密密麻麻地打在那条绕在参谋长手指上的纸带里。于是他急忙整 了整裤子,披上切尔卡斯服,扣好手枪皮套和军刀。 “立即向军队宣布命令。……给我――备马!……” 黎明时分,伊万・伊里奇・捷列金换好绷带,在大车中间挤过去,寻找自己的 团指挥部。就在这时候,几个骑着马的人,戴着飘舞的围巾帽,从车站方向,顺着 大街飞驰过来,跑在前面的是个司号员,紧跟其后的有两个人:拉着长鬃马的缰绳 的索罗金和举着带有总司令标志的长矛的哥萨克兵。几个骑马的人向着发出枪声的 方向飞驰而去,活像裹在旋转着的尘雾中的幽灵。 几个睡眼惺松的脑袋从沾满露水的大车上抬起来,露出了胡须,声音嘶哑地说 着话。而那个飞奔的司号员在草原上老远就吹响了军号,向大家宣告:总司令就离 这儿不远,正冒着枪林弹雨投入战斗……“我们要击溃敌人!哒――哒――哒,” 军号吹着,“向胜利和光荣前进!……等待着英雄的,不是死亡,而是不朽的荣誉, 哒――哒――哒……” 伊万・伊里奇在一所窗子已经破碎的土房子里,找到了季姆扎。团指挥部里再 也没有别人了。季姆扎弓背拱肩地坐在一条长凳上,他身材高大,脸色阴沉,一只 手里拿着一把木汤匙,垂在两膝中间。桌子上放着一盆汤,旁边还有一个塞得鼓鼓 的公事包,――这就是情报部主任的全部家当。 季姆扎似乎在打盹。他没有动弹,只是把目光转向伊万・伊里奇。 “你受伤啦?” “没什么,只是擦破了一点皮肉……在麦地里躺了半夜。……我和部下失去了 联系,――乱得一团糟……团队在哪儿?” “请坐,”季姆扎说道,“想吃点东西吗?” 他费劲地抬起手,把汤匙递过去。伊万・伊里奇急忙伸向那盆不冷不热的汤, 甚至哼了一声。他不声不响地吃了一会儿,说道: “我们的人昨天夜里打得不错,季姆扎同志!不必再鼓动他们了。三百步,四 百步的距离,他们就冲上前去,展开肉搏战。” “再吃一点,就吃完了,”季姆扎说道。捷列金正要放下汤匙。“你听到向军 队下达的命令了吗?” “没有。” “索罗金――当上最高司令官了。你怎么想?” “哦,那很好啊。……昨天你看见他了吗?他松开缰绳,冲进了炮火纷飞的战 场,――他那件深红色的衬衫,非常显眼。战士们一看见他,就高喊起‘乌拉!’ 昨天要是没有他,――我真的不知道会……昨天,我们都很惊奇:他简直――是凯 撒!” “是啊,――他本来就是凯撒,”季姆扎说道,“很可惜――我没有法子枪毙 他!” 捷列金放下了汤匙: “你……你是在开玩笑吧?” “不,我不是在开玩笑。这些个事,你反正不明白。”他那沉重的目光,一眨 不眨地盯着伊万・伊里奇。“喂,你是不会出卖我的吧?”(捷列金平静地看了他 一眼。)“那么,好吧……我要把一件非常难办的事情委托给你,捷列金同志。…… 我想,――你也许是最合适的人选……。需要你到伏尔加去一趟。……” “好吧。” “我写好全部委托书。我交给你一封写给军事委员会主席的信。要是你办不成, 信投递不到的话,――那么,你最好跑到白卫军那儿去,不要回来了!你明白吗?” “好吧。” “你不要让他们活捉去。要把这封信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万一你落到敌人侦察 兵手里,――那你必须把这封信吞下去,怎么样……明白了吗?”季姆扎向前移了 移,将拳头往桌上一捶,弄得汤盆都跳了起来。“让你知道一下,信的内容是这样 的:军队相信索罗金。索罗金现在成了英雄,不管他去哪儿,军队都会跟着他走…… 因此我要求枪毙索罗金。……趁他还没有把革命控制到手里,赶快动手。你记住了 吗?这些话――可是要你的命,捷列金……明白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一只苍蝇在他的额头上爬着。捷列金说道: “好吧,一定办到!” “那你就动身吧,朋友……我不知道走哪条路好,――穿过斯维雅托依・克里 斯特到阿斯特拉罕,那可能绕远道了……你还是沿顿河走察里津吧。顺便还可以侦 察一下白卫军后方的情况。……你佩上军官的肩章,打扮得体面些……至于什么肩 章――上尉的还是中校的,你看怎么好?” 他笑了一下,把手放在捷列金的膝盖上,拍了拍,就像他是个孩子似的。 “你先睡上两个小时,我去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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