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8 达莎・捷列金娜独守空房已经五个月了。伊万・伊里奇去前线的时候,给她留 下了一个卢布,但是这点儿钱用不了多久。幸而底下一层寓所,原来住着的一个彼 得堡的高级官员,早在一月份,就携家眷逃走了,搬进来的是一个机敏的外国人, 名叫玛吉,他收购签画、家具和所有五花八门的东西。 达莎卖给他一张双人床,几幅木刻画,一些瓷器小玩具。她与这些东西毫不留 恋地分手了,这些东西留在她身边,如同失去原来芬芳气味的香水一样,不再引起 她美好的回忆。她跟过去的一切、一切都断绝联系了。 她靠变卖这些东西得来的钱,维持了一个春天和一个夏天的生活。城里的人差 不多走空了。前线离开彼得堡,离开塞斯特拉河对岸只有一小时的路程。政府已经 迁往莫斯科。皇宫那被炸毁的、空洞洞的富于俯视着涅瓦河。街上没有灯。民警们 已经不大愿意去保护那些迟早要完蛋的资产阶级的安宁。一到晚上,街上就出现一 些可怕的人,早先谁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他们向窗子里张望,在漆黑的楼梯上徘 徊,扭动门的把手。谁要是不小心,不上好十来个门闩和链子,谁就要遭殃!会听 到可疑的沙沙声,陌生人会闯进寓所!大叫“举起手来!”――他们扑到住户的身 上,用电线将他们捆绑起来,随后从从容容地把一包包东西拿走。 城里流行开霍乱。浆果成熟的时候,情况变得十分可怕:人们常常倒在大街上, 倒在市场上,全身抽搐。到处可以听到,人们在窃窃私语。都在预料会有空前未有 的灾难降临。传说,红军战士把五角星倒着佩带在帽子上,――那是反基督的标志; 又说好像斯密特中尉桥上那座锁着的小教堂里出现了一个“白衣男人”,――那是 预示,灾难一定来自海洋。从桥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工厂的烟囱不再冒烟,――在红 色的晚霞的映衬下,那些烟囱像“魔鬼的手指”一样,矗立着。 工厂关闭了。工人们参加了粮食征集队,也有的回到了农村去。大街上鹅卵石 的缝隙间长出了绿色的小草。 达莎不是每天都出门,有时只是早上去一下市场,市场上那些没有良心的芬兰 人要人家拿两条裤子去换他们的一普特土豆。赤卫队员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市场上, 他们朝天放枪,驱散资产阶级制度的余孽,――那些提着土豆的芬兰人,拿着裤子 和窗帘的太太们。食品一天比一天更难弄到了。有时,那个玛吉来救助她,拿罐头 和糖来换她的一些小古董。 达莎尽量减少食量,以减少自己的麻烦。她起得很早。如果有钱,她就缝缝补 补;或者拿起一本1913年、1914年出版的书,随便看看,――只是为了分散一下精 力;但是,更多的是,坐在窗旁想心思,确切地说,她的思想在围绕一个黑点转来 转去。她不久前受到的精神上的打击,她的绝望,她的痛苦,――这一切现在都仿 佛在她的脑子里凝成一块淤血:留下了病根。她消瘦得像是一个16岁的姑娘。而她 也真的觉得自己又成了一个姑娘,可是已经没有了那种少女的无忧无虑的心境。 夏天过去了,白夜结束了,喀琅施塔得后面的晚霞变得暗淡了。从五层楼敞开 的窗子里,远远地看到:夜晚的暮色笼罩下的空荡荡的街,楼房黑洞洞的窗子。灯 都没有亮起来。偶尔可以听到行人的脚步声。 达莎心想:往后会怎么样呢?这种麻木不仁的状态何时结束?秋天快到了,雨 会下个不停,寒风又会在屋顶上怒吼。没有柴禾。皮袄也卖掉了。也许,伊万・伊 里奇会回来……但是,又将是――痛苦、发红的游丝似的灯光,无味的生活。 鼓起勇气,摆脱这种麻痹状态,离开这所活活埋葬她的房子,离开这座行将死 亡的城市!……那样的话,生活中一定会出现某种新的东西……这一年中。达莎还 是头一次想到“新的东西”。她发现自己闪出这样的念头,不禁感到激动,感到惊 奇,仿佛透过那层毫无希望的忧郁的帷幕,朦朦胧胧地出现了明亮的广阔天地的一 片反光,――那广阔天地就像有一次在伏尔加河的轮船上梦见过的那样。 从那时起,为伊万・伊里奇担忧的日子开始了:她从一种新的角度怜悯起他来 了,像姐姐似的,怀着怜悯回忆起他那无微不至的关心,他那实际上对谁也不会伤 害的好心肠。 mpanel(1); 达莎从书架上翻出三本自书皮的别索诺夫的诗集,――那已是完全燃成灰烬的 回忆。在黄昏前的寂静中,当燕子像一支支黑色的箭,在窗前飞来飞去的时候,她 已读完了不少诗篇。在一些诗篇中,她找到了抒发自己忧愁的诗句,抒发孤独的诗 句和将来有一天会在她的坟墓上呼啸的黑风的诗句……达莎幻想了一阵,又哭了一 阵。第二天早晨,她从箱子里的樟脑丸中间,找出了结婚定做的衣服,着手裁改它。 燕子像昨天一样飞来飞去,苍白的太阳照射着。在寂静中,远处传来稀稀落落的撞 击声,偶尔还有断裂声,接着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倒塌在马路上,大概是哪个胡同 里在拆木头房子。 达莎不慌不忙地缝着。顶针老是从她细瘦的手指上滑落下来,有一次差点儿掉 到窗子外面去。她想起,正是带着这个顶针,坐在姐姐前厅的箱子上,吃着水果面 包。那是在1914年。卡嘉跟丈夫吵了架,出走去巴黎。她戴着一顶小帽子,上层插 一支楚楚动人的小羽毛。她已经走到门口,一回头,看见达莎坐在箱子上,这才想 起来:“达纽莎,跟我一起走吧……”达莎当时没有走。而此时此刻……她该不该 搬到巴黎去呢……达莎从卡嘉的信中了解这座城市:那是个蔚蓝的、温柔的、散发 着香水瓶盒子气味的城市。……她缝着衣服,激动得叹着气。离开这儿吧!……据 说,没有火车,也不允许到处国去……那就步行去,背着背包,穿过森林、山岗、 田野、蓝色的河流,从一个国家走到另一个国家,走到那神奇的、优美的城市去……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流着。多么愚蠢啊!到处都在打仗。德国人正在用大 炮轰击巴黎。胡思乱想!难道真的――不让人过安静、愉快的生活?……“我做了 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顶针滚到椅子下面去了,太阳在她的泪眼中变得模 糊不清,燕子发出凄凉的叫声,一掠而过:它们有什么不高兴的,――不就只是需 要苍蝇和蚊子吗……“我非走不可,我一定要走!”达莎哭着说。 这时前厅传来几下少有的、固执的敲门声。达莎把针和剪刀搁在窗台上,把正 在缝着的衣服揉成一团,擦了擦眼睛,扔在椅子上,走出去问:――谁在敲门…… “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捷列金娜是住在这儿吗?……” 达莎没有回答,只是朝锁孔弯下腰去。门外的人也弯下腰去,对着锁孔,小心 翼翼地说道: “从罗斯托夫捎封信给她……” 达莎立刻打开门。走进来一个陌生的人,穿一件揉皱了的士兵大衣,戴一顶破 破烂烂的帽子。达莎吓了一跳,向前伸着双手,直往后退。那个人急忙说道: “看在上帝面上,看在上帝面上……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您不认识我啦?……” “我不认识,不认识……” “我是库利切克,尼卡诺尔・尤里耶维奇,……助理律师。您还记得塞斯特洛 列茨克吗?” 达莎垂下双手,打量着这张鼻子尖尖的、好久没有刮胡子的、瘦削的脸。他那 细心的、灵活的眼睛周围的皱纹露出了惯有的谨慎,他那不端正的嘴露出了他的坚 定和残忍。他很像一只提防着危险的小野兽。 “您难道忘记啦,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我曾经担任过尼古拉・伊万诺 维奇・斯莫克市尼科夫,您姐姐死去的丈夫的助手。我爱过您,您当时还恶狠狠地 把我撵走了……想起来了吗?”他突然带着一种有点儿被遗忘了的“战前的”那个 样子,忠厚地微策一笑,于是达莎一下子都回忆起来了:平坦的沙滩,温暖的、懒 洋洋的海湾上空那太阳的雾气;她自己――“一个碰不得的人”,衣服上那少女的 蝴蝶结;爱着她的库利切克,她出于少女的矜持,一直瞧不起他……还有那日日夜 夜在沙丘上喧嚣着的高大松树的气息。 “您的变化太大了!”达莎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并向他伸出手去。库利切克灵 活地抓住她的手,吻了吻。尽管他穿着士兵大衣,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出,这些年他 一直在骑兵部队里服务。 “请允许我把信转交给您。让我把鞋子脱在什么地方?……对不起,信藏在我 的包脚布里。”他意味深长地四下看了一眼,跟着达莎走进一间空房子,他往地板 上一坐,皱起眉头,动手脱下他的沾满泥的靴子。 信是卡嘉写来的,也就是她在罗斯托夫交给杰契金中校的那一封。 达莎读了开头几行,就惊呼起来,抓住了喉咙……瓦吉姆阵亡了!……她的眼 睛迫不及待地在信上掠过,然后她又贪婪地重读了一遍,虚弱无力地坐到安乐椅的 把手上。库利切克谦逊地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 “尼卡诺尔・尤里耶维奇,您见到我姐姐了吗?” “没有见到过。信是十天前一个人转交给我的;他告诉我,叶卡捷琳娜・德米 特里耶芙娜离开罗斯托夫已经有一个多月时间了……” “我的天啊!她会在什么地方呢?出了什么事?” “很遗憾,我没有能打听出来。” “您认识她的丈夫吗?瓦吉姆・罗欣!……他阵亡了……卡嘉信上说的,―― 唉,这太可怕了!” 库利切克惊讶地扬起眉毛。信在达莎细小的手中抖动得十分厉害,他禁不住拿 过来,迅速地看了看瓦列里扬・奥诺里说她丈夫死亡的那几行字……库利切克的嘴 角恶狠狠地向上弯起来: “我一向认为,奥诺里是个什么卑鄙的事都能做出来的人。……照他的消息, 罗欣5月份就阵亡了。怎么可能呢?很奇怪……我不会记错――没有多长时间以前, 我还见到过他。” “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但是这会儿,库利切克翘起那像野兽似的鼻子,目光带刺似的盯着她。不过, 这样只持续了一秒钟的时间。达莎那双焦急得发烧的眼睛,那紧握在一起的细小的 手指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不会出什么问题:虽然她是红军军官的妻子,但是她不会 出卖他。于是库利切克走拢过来,问道: “寓所里就是我们两个人吗?(达莎急忙点点头,说:是的,是的。)您听我 说,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我是说,我的生命掌握在……” “您是邓尼金的军官?” “是的。” 达莎把手指捏得咯吱咯吱响,忧郁地望着窗外,――望着那深不可测的蓝天。 “在我这儿,您用不着害怕……” “这我相信……我想请求您让我住几天。” 他说这话,态度很坚决,几乎带点儿威胁的口吻。达莎低下头。 “好吧……” “要是您害怕的话,……”(他向后退去)“不会吧?不会害怕吧?”(他又 向前走过去。)“我明白,明白……但是您不必害怕……我会很小心的……我只是 夜里出去……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在彼得堡……”(他从帽边里取出一张士兵的身份 证)“你瞧……,伊万・斯维晓夫。红军战士。这个证件是真的,是我亲手弄来的。…… 您不是很想知道瓦吉姆・彼得洛维奇的情况吗?依我看,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库利切克抓住达莎的手,紧握着说: “这么说来,您也是与我们站在一边的,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好啊,谢 谢您。所有的知识分子,所有受侮辱、受折磨的军官们都集合在志愿军的神圣的旗 帜下。这是一支英雄的军队……您一定会看到,――俄罗斯将得到拯救,而拯救她 的是一双双白皙的手。让那些粗野的爪子――从俄罗斯滚开吧!我们过于温情了: 什么劳动人民!我刚刚在火车顶上走了一千五百俄里。看清了所谓劳动人民!简直 是禽兽!我肯定:只有我们,只有我们这一小群英雄,才在心中装有真正的俄罗斯。 我们要用刺刀把我们的法律钉在塔夫里奇斯基宫的正门入口处……” 达莎被这滔滔不绝的话语弄得目瞪口呆……库利切克把一根黑指甲刺向空中, 嘴角上飞溅起唾沫。看来,他在火车顶上被迫沉默得过久了。 “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我不想对您隐瞒……我是奉派到北方这儿来,刺 探敌情,招募人员。许多人还想象不到我们的力量……在你们的报纸上,我们―― 被说成是白卫匪军,少得可怜的一小撮人,要不了两三天就可以把我们从地面上彻 底扫除干净……难怪军官们都不敢出头了……可是您知不知道,顿河和库班那儿的 真实情况?顿河首领的军队,像滚雪球似的不断壮大沃龙涅什省已经肃清了红军。 斯塔夫罗波夫受到重创……我们正天天等待克拉斯诺夫首领冲到伏尔加,占领察里 津……不错,他与德国人有勾结,但那是暂时的……我们,邓尼金的部下,像检阅 似的,正向库班南方挺进。托尔戈伐雅,季霍列茨克和维列科克良斯克已被我们占 领了。索罗金的部队被我们粉碎了。所有的村子都狂热地欢迎志愿军。在贝拉雅一 格林纳附近发生一次类似马迈的大屠杀[注],我们踏着堆积成山的尸体前进,连您 的忠实的仆人,我也齐腰泡在血泊中。 达莎脸色苍白,看着他的眼睛。库利切克得意地微微一笑。 “您以为,这――就是全部吗?这仅仅是惩治的开始。战火就要蔓延到全国。 萨马拉、奥伦堡、乌法各省,整个乌拉尔――都燃烧起来了。农民中的优秀部分都 自动组织起白卫军。伏尔加整个中部地区都在捷克人的手中。从萨马拉到海参崴― ―起义连成一片。要不是该死的德国人,整个小俄罗斯一定会像一个人似的站起来。 伏尔加上游的城市――都成了火药库,只等着点上导火线……我不会让布尔什维克 再活上一个月,我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库利切克激动得直打颤。现在他已经不再像一只小野兽了。达莎看着他那鼻子 尖尖的、被草原的风吹黑的、经受了战火锻炼的脸。一种火热的生活闯进了她毫不 掩饰的孤寂中。达莎觉得太阳穴一阵刺痛,心激烈地跳动。库利切克露出一排细小 的牙齿,动手卷马哈烟的时候,达莎问道: “你们一定会胜利。但是仗总不能永远地打下去……往后怎么样呢?” “往后怎么样?”他吸了几口烟,眯缝起眼睛。“往后――跟德国人打仗,直 至最后的胜利。和平会议,我们要以最伟大的英雄的身份去参加。再往后――依靠 协约国的共同力量,依靠整个欧洲,恢复俄罗斯的――秩序、法律、议会制度、自 由……这是将来的事……但是眼前……” 他突然抓住右边的胸口,摸着军大衣里面的什么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 对折起来的卡片,――一只纸烟盒子的盖子,在手指中间翻来翻去。他又用眼珠子 紧盯着达莎。 “我不能冒险。……您瞧,是这么回事……你们这儿的街上动不动就要搜查…… 我交给您一件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卡片,拿出一张用名片剪成的小三角片。 那上面用手写着两个字母:O和K……“把这个藏起来,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 把它当神圣的东西保存起来……我教会您,怎么使用它……请您原谅……。您不害 怕吗?” “不。” “好样的,好样的!” 达莎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纯粹被一种向上奋进的意志所鼓舞,竟陷进了 席卷大俄罗斯两个首都和许多城市的所谓“保卫祖国与自由联盟”的阴谋之中。 库利切克作为邓尼金大本营的密使,其行为轻率得几乎让人难以置信:仅仅说 上几句话,就会信任一个他了解甚少的女人,一个红军军官的妻子。但是他曾一度 爱过达莎,现在看着她的灰色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乎在说:“您可以信任我!”于 是他禁不住就信任她了。 那时候,人的意志受着灵感的驱使,而缺少冷静的思考。事变的飓风在怒吼, 人类的海洋在汹涌,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这艘正在下沉的大船的救星,在颠簸的舰 桥上挥舞着手枪,指挥着船舵,一会儿向右,一会儿向左。那时候,一切都不过是 幻影,白卫军的海市蜃楼围绕着无边无际的俄罗斯浮现。眼睛由于憎恨而变得模糊 不清。希望的东西――产生在转瞬即逝的海市蜃楼似的幻景中。 因此,布尔什维克即将灭亡似乎是无容置疑的。外来武装干涉军队从世界的四 面八方来援助白卫军;成干上万的军民无时无刻不在祈求立宪会议;统一而不可分 割的帝国的城市也好像只在等待信号,它一旦发出,就立刻去驱散苏维埃,第二天 就恢复秩序和宪法。 大家都在欺骗自己,都在做着美梦:从那些只带着一套换身衣服溜到南方去的 彼得堡的太太们,直到那位聪明绝顶的米留可夫教授,他露出目空一切的微笑,等 待着事变的结局,而这些事变都是在他自己规定的历史进程中发展。 所谓“保卫祖国与自由联盟”就是相信这种自我安慰的幻影的一员。这个组织 是1918年初春,在派任的哥萨克首领卡列金自杀,科尔尼洛夫的军队从罗斯托夫撤 出之后,由鲍里斯・萨维柯夫创立的。这个联盟似乎是志愿军的一个秘密组织。 为首的是那个行踪不定、进行秘密活动的萨维柯夫。他蓄着染过色的胡子,穿 着英国弗伦奇式的军上衣,裹着黄护腿套,披一件草绿色大衣,在莫斯科到处转游。 这个联盟按军队编制组成:参谋部、师、旅、团、反间谍机关和各种服务机构。参 谋部由别尔霍罗夫上校负责。 联盟成员的招募都是极秘密地进行。每一个成员只知道四个人。一旦出事,也 只能逮捕五个人,接下去的线索也就中断了。参谋部的地点和首脑的姓名,对所有 的人都是保密的。凡是愿意参加联盟的人,由团长或者部门的首脑亲自登门,审查, 预付一笔钱,用密码把地址记录在卡片上。这些卡片用一个个圆圈来表示成员的数 目,并记上密码地址,每周向参谋部呈送一次。他们常常在林荫道上,纪念像周围 检阅力量,盟员们来的时候,把大衣敞成一种特别的样式,或者在大衣指定的部位 钉上一根小带子。负责联络的人要出示由名片剪成的三角片,上面写着两个字母: 第一个字母代表口令,第二个字母代表城市。检查证件时,三角片必须与原来剪开 的名片完全吻合。这个联盟拥有相当庞大的情报机关。在4月间的一次秘密会议上, 决定停止怠工,并打进苏维埃机关里面去活动。于是,盟员们就钻进了政府机构的 核心,他们中的部分人打进了莫斯科的警察机关。连克里姆林宫都安插了情报员。 他们潜入了军事监督机关,甚至高级军事会议。克里姆林宫仿佛也被牢牢地结在他 们的阿里了似的。 这时候,德国艾奇霍恩元帅的军队占领莫斯科似乎已是不可避免的了。虽然在 联盟成员中间有着强烈的亲德倾向,――在这个世界上他们相信的只是德国人的刺 刀,但是主要倾向还是在协约国一方。在联盟的参谋部里,甚至连德国军队开进莫 斯科的日子都已确定了,――那就是6月15日。因此决定,放弃占领克里姆林宫和莫 斯科,将联盟的军队撤往喀山,炸毁莫斯科周围所有的桥梁和水塔。在喀山、尼日 涅、科斯特罗马、雷宾斯克、穆罗姆发动起义,联合捷克人,以乌拉尔和富饶的伏 尔加河地区为支撑,开辟东方战线。 达莎什么都相信,直至库利切克说的每一句话:俄罗斯的爱国主义者――或者 像他所说的精神的武士――应该为这样的目标而战斗:让贩买土豆的蛮不讲理的芬 兰人永远绝迹,让彼得堡各条大街上灯火通明,穿着漂亮服装、欢声笑语的人群川 流不息;让人在灰心丧气的时候,可以戴上一顶插羽毛的帽子,随即动身去巴黎…… 让夏天花园旁的田野上不再出现“跳人”;让秋天的风不再在达莎儿子的坟墓上呼 啸。 库利切克在茶桌上的交谈中,把一切都对她一一作了许诺。他像条饿狼似的, 把达莎储藏的罐头食品吞吃了一半,甚至还吃了拌盐的生面粉。黄昏时候,他拿起 大门上的钥匙,不声不响地溜出去了。 达莎去睡觉了。她拉好窗帘躺到床上,于是――如同在令人不耐烦的失眠时刻, 常常出现的情况那样,――种种念头、种种人物、种种回忆、种种莫明其妙的猜测、 种种揪心的悔恨,争先恐后,搅成一团地涌上心头……达莎在床上翻来覆去,把双 手塞到枕头底下,一会儿背朝下躺着,一会儿肚子朝下趴着……被子好像烧着她的 身体似的,沙发床的弹簧好像戳进她腰里,床单常常滑到地板上…… 多么让人讨厌的夜晚,――漫长得像过了一生一世似的。达莎脑子里的黑点又 活跃起来,那黑点把毒根伸进所有隐秘的弯曲处。但是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悔恨,为 什么会有一种可怕的做了错事、甚至犯了罪的感觉呢?要是能弄明白了有多好啊! 后来,当窗帘泛起幽幽的蓝色的时候,达莎在光怪陆离的思想圆圈中已旋转得 精疲力尽,平静下来之后,她马上单纯而诚实地从头至尾剖析了自己,――觉得自 己全错了。 她在床上坐起身来,把头发挽成一个髻,将裸露的细瘦的胳膀放在膝盖上,沉 思起来……孤独的女人,好幻想的女人,对谁也不爱的冷酷的女人,――让她见鬼 去吧!不要可怜她。……在夏天公园附近让人吓了你一下,这不假,不过还很不够, 应该受到更可怕的惊吓。……一会儿――消失不见,一会儿又被风儿托起,飞呀飞 呀,我的灵魂,飞到人家吩咐你去的地方,去做人家吩咐你做的事情……你没有自 己的意志……你是千千万万中的一员……多么地安静,何等地自由啊…… 库利切克整整两昼夜不露面了。他不在的时候,来过几个人找他,个个都是身 材高大,穿着破破烂烂的上衣,有点儿慌里慌张,但都是极有教养的人。他们弯下 身子朝钥匙孔里张望,说出口令。达莎把他们放进来。他们知道“伊万・斯维晓夫” 不在家,也不马上离开:一个人突如其来地讲起自己家庭的不幸;另一个人请求允 许他抽支烟,用保养得很好的手小心翼翼地从带有花体字案的烟盒里抽出一支苏维 埃的气味难闻的纸烟,用法语腔调发着“P”的音,下流地骂着那些“猪狗不如的代 表”,第三个人竟直言不讳地说:他的摩托艇已经在别洛赛尔斯基――别洛柴尔斯 基皇宫旁的克里斯托夫斯基岛停泊着,金银财宝也已费了很大的周折,从保险库里 提取出来,但是他的孩子们患了百日咳,都躺倒了……真是倒霉透了!…… 看来,大家觉得跟这瘦弱的、大眼睛、非常讨人喜欢的年轻女人交谈是件很愉 快的事情。临走的时候,都吻她的手。有一点使达莎感到十分惊奇:那就是这些个 阴谋家个个都傻头健脑,活像某处愚蠢喜剧中的人物……他们几乎所有的人都转弯 抹角地问她,――”伊万・斯维晓夫”有没有带来经费?总之,他们一个比一个更 相信,“布尔什维克的极愚蠢的历史”很快就要结束,“说实在的。德国人占领彼 得堡不费吹灰之力。” 库利切克终于又出现了,――又是那么饥饿,那么肮脏,而且心事重重。他问 了问――他不在时,有谁来过。达莎详详细细地述说一遍。他龇牙咧嘴地说: “下流坯!就是来要钱。……算是什么近卫军!懒得连那贵族的屁股都不肯从 安乐椅上抬起来,只希望德国人来解放他们:公爵大人,请,我们刚刚把布尔什维 克都吊起来了,一切就序……可恶之极,可恶之极!……在二十万军官的大军中, 真正的精神英雄――只有特罗士杜夫斯基手下的三千人,邓尼金手下大约八千人和 我们‘保卫祖国与自由联盟’里的五千人。这就是全部人马……而其余的人在哪儿 呢?他们把灵魂和良心都出卖给红军了。……还有人在做皮鞋油,贩卖纸烟……几 乎整个总参谋部都倒向布尔什维克了……真可耻!” 他又吞下不少拌盐的生面粉,喝了些开水,睡觉去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叫醒 了达莎。她急忙穿好衣服,走进餐室,库利切克正在桌旁挤眉弄眼,急速地踱来踱 去。 “喂,您来啦!”他急不可耐地对达莎喊道,“您能不能冒个险,作出更大的 牺牲,忍受一下辛苦?……” “行啊。”达莎答道。 “在这儿,我谁都不相信。……我们得到一些令人不安的消息。需要去一趟莫 斯科。您去一下好吗?” 达莎只是眨巴着眼睛,扬起了眉毛……库利切克迅速走到她跟前,让她坐在桌 旁,自己也紧挨着她坐下,膝盖碰着她的膝盖,接着开始向她说明,到莫斯科后应 该去找谁,关于彼得格勒的组织应该口述些什么。他说得很慢,也很气愤,仿佛要 把每句话都印刻在达莎的记忆里。他要她复述一遍。她也就听话地复述了一遍。 “真了不起!多聪明的姑娘!我们需要的正是像您这样的人。”他跳起来,迅 速地搓着双手。“现在,您的寓所怎么办呢?您向房管会打个招呼,说您去卢加一 个星期。我还要逗留几天,然后我把钥匙交给房管会主任……好吗?” 所有这些突如其来的事情,弄得达莎头晕目眩。她自己也很惊奇,她怎么竟没 有抗拒,要她去哪儿,就去哪儿,要她干什么,就干什么。……库利切克提到寓所 的时候,她打量了一下那个雀眼的餐柜:“灰暗难看的餐柜,活像棺材一样……” 她又想起那些燕子,它们多么迷恋那蔚蓝色的辽阔的天空。于是她联想到,要是从 这个灰暗的樊笼,飞向一种粗犷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是多么幸福啊! “这寓所吗?”她说,“也许,我不再回来了。您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在库利切克出门期间来过的那些人中间,有个高个子、长脸蛋、胡须下垂、待 人挺和气的人――他把达莎送进一节硬席车厢里,车厢窗子上的玻璃都破了。他弯 下身,对着她的耳朵小声说道:“您的贡献不会被遗忘的。”随后消失在人群中。 火车快要开动的时候,有几个人顺着火车跑过来,嘴里咬着包裹,打车窗爬进来。 车厢里已经挤得水泄不通了。有些人爬到行李架上,有些人钻到座位底下,划着火 柴,抽起马哈烟,悠然自得地吐着烟雾。 火车缓缓地行进着,经过那些矗立着工厂不冒烟的烟囱的雾蒙蒙的沼泽,经过 那些水质变得腐臭的池塘。远处,普尔考夫天文台从天边浮现出来,被世人们遗忘 的、极有智慧的天文学家们,以及70岁高龄的格拉吉纳普本人,还在继续计算宇宙 间星星的数字。幼小的松树林、高大的松树、避暑的别墅飞掠过去。停车站不再放 人进入车厢――都布置武装守卫。现在虽然人声嘈杂,但还算安稳。 达莎紧紧地夹在两个前线士兵中间坐着。从上面,从行李架上,探出一张愉快 的面孔,不时地插进来说上几句。 “喂,后来究竟怎么啦?”行李架上有人问道,那人笑得喘不过气来。“喂, 你们究竟怎么样了?” 达莎对面,夹在两个忧心重重、沉默寡言的女人中间,坐着一个干瘦的、独眼 的农民,蓄着长长的唇髭,下巴胡子拉碴,戴着草帽,他的衬衫是用袋子缝制而成 的,脖子上扎着一根带子,腰带上挂着一柄梳予和一段铅笔头,怀里揣着一扎什么 纸。 达莎起初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但是独眼农民讲述的东西,看来非常有趣。所 有座位上的脑袋都渐渐地朝他转过来。车厢里开始静下来。一个带着步枪的前线士 兵,满有把握地说道: “哦,我知道了,你们一定――是游击队员,马赫诺分子。” 那个独眼农民沉默了一会,从唇髭中间,狡黠地微笑着: “你们可不知道实情,弟兄们。”他用粗糙的手的筋骨蹭了蹭髭须的下部,驱 走脸上的笑容,甚至带点儿严肃的神情说道:“那是一个富农的组织。马赫诺…… 他在叶卡捷琳诺斯拉夫一带活动。那儿,每一户――都有五十俄亩地。而我们―― 却是另一种情况。我们是红军游击队……” “喂,你们干些什么呢?”行李架上那张愉快的面孔问道: “我们活动的地区是契尔尼戈夫,照俄罗斯人的说法――就是契尔尼戈夫省和 涅仁的北部。知道吗?我们――是共产党。对我们来说,德国人、地主、乌克兰反 革命武装还有富农――都是一路货色……因此可见――不能把我们与马赫诺分子混 为一谈。明白吗?” “是啊,我们明白,我们又不是傻瓜,你接着往下讲吧!” “我要讲的是这么回事。……跟德国人打了这一仗之后,我们士气低落。我们 退到科谢诺夫森林里去,钻进只有豺狼出没的密林中。我们在那儿稍作休整。附近 村子里的人开始跑到我们这儿来。他们说,再也无法生活下去了。德国人开始严密 地清洗周围地区的游击队。乌克兰反革命武装也来帮助德国人,他们没有一天不冲 进村子里来,按照富农的告密――进行鞭打拷问。他们的讲述使我们的小伙子们义 愤填膺,――气得喘不上气来。这时,又有一支队伍开过来。森林里聚集了整整一 大队人马,大约有三百五十人。我们选出了部队的指挥――维尔基辅游击队的准尉 戈尔特。开始考虑,今后的战斗朝那个方向发展,于是决定沿台斯纳河布置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