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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坐在低矮的客厅里那棵无花果树的后面,手里握 着被泪水弄湿的手帕,在给妹妹达莎写信。 雨水猛烈扑打着窗子,玻璃上出现一个个小气泡。庭院里的金合欢来回摇动。 驱赶着亚速海上空乌云的风,把墙壁上脱落的糊墙纸吹得直晃动。 卡嘉写道; 达莎,达莎,我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瓦吉姆阵亡了。这是我的房东 杰契金中校昨天告诉我的。我不相信,问他――是从谁那儿知道的?他便 把瓦列里扬・奥诺里的地址给了我,那个人在科尔尼洛夫的部队里,刚回 来。当晚我就跑到他住的旅馆里。也许,他是喝醉酒了,他把我拉进他的 房间,让我喝酒……当时真是可怕极了……你想象不出,这儿的人是个什 么样子!……我问他:“我的丈夫阵亡了吗?……”你要知道,――奥诺 里是他的同事,是他的战友,与他在一块儿打仗……每天都看到他……他 用嘲讽的口吻回答道:“嗯,他是阵亡了,您就不要操心啦,小姑娘,我 亲眼看见,苍蝇怎么在吃他……”接着他又说:“罗欣在我们的部队受到 了怀疑,他在战斗中阵亡,是他的福气……”他既不说出事的具体日子, 也不说瓦吉姆阵亡的地点……我哭着恳求他……他却嚷道:“我不可能记 得每个人阵亡的地点。”接着他向我提出,要替代瓦吉姆……唉,达莎!…… 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啊!……我丧魂落魄地逃离了旅馆…… 我无法相信,再也没有瓦吉姆了……可是我又不能不相信,――那个 人何必撒谎呢?中校也说,看来是真的……这些日子里,我只收到过一封 瓦吉姆从前线寄来的信,――很短,不像是他写的……信是在复活节后第 二个星期收到的……信上没有称呼。下面是信的原文:“我在寄钱给你…… 我不能去看你……我会记住离别时你说的话……我不知道――人能不能不 再成为凶手……我不明白――我怎么突然之间会变成凶手……我尽力不去 想它,但是,看样子,既不能不想,也不能不干……等这一切都过去了, ――倘若真的能过去;――那时候,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这――就是信的全部内容,达莎,我不知流了多少眼泪。他离开我, 就是要去献身……我有什么办法能够阻止他,叫他回心转意,拯救他呢? 我能做些什么呢?竭尽全力把他贴在我的心上……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一点…… 但是,最后的日子里,他再也不关注我了,我看他的表情,满眼里都是革 命。唉,我一点儿不明白,我们所有的人,还要不要活下去?一切都给毁 掉了……我们就像狂风中的小鸟,在俄罗斯的大地上飘忽不定……为的是 什么呢?难道是要用全部鲜血、全部苦难、全部悲痛去换回我们的房子, 整洁的餐室,玩纸牌的朋友……这样的话,我们还会感到幸福吗?过去的 一切终归过去了,而且永远过去了。达莎……我们的生命结束了,让别的 人来代替我们吧!……比我们更强的人……比我们更优秀的人…… 卡嘉放下笔,用揉皱的手帕擦了擦眼睛。然后望着窗子上那四块玻璃流下的雨 水。院子里的金合欢一会儿倒伏下去,一会儿直立起来,仿佛狂怒的风掀乱它的头 发。卡嘉又接着写道: 瓦吉姆上了前线。春天来了,我的全部生活――就是等待他。多么凄 惨,又多么毫无意义啊……我记得,有一天,天色将晚的时候,我向窗外 眺望,金合欢正是开花期,一个个大的花蕾开始绽开。一群麻雀叽叽喳喳 忙个不停……而我感到那么委屈,那么孤独……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个多余 的人,是个陌生的人……战争过去,革命也将过去。俄罗斯不再是原来的 样子,我们在打仗,我们在牺牲,我们在受难。然而树却像去年春天,像 以前许多个春天一样,依旧开花。这树也好,这麻雀也好,――以至整个 大自然――都仿佛从我身边走向非常遥远的地方。在那儿,它们过着非同 寻常的、我已经无理解的生活…… mpanel(1); 达莎,我们备受这一切苦难,究竟是为什么呢?总不可能就应该这么 白白地受罪吧……我们这些女人,你和我,――只知道自己的小天地…… 但是,周围发生的一切,――整个俄罗斯发生的一切,多么像一座熊熊燃 烧的火炉!在这座火炉中,总该炼就出新的幸福吧!……假若人们不相信 这一点,难道他们还会去相互仇恨,相互杀戮吗……我已经失去了一切, 没有任何可留恋的啦。然而我仍旧活着,因为我害羞,――而不是害怕, 我羞于去卧轨自杀,悬梁自尽。 明天我就要离开罗斯托夫,这样就再也不会有什么东西引起我的回忆 了……我去叶卡捷琳诺斯拉夫,那儿有几个朋友。他们劝我到一家糖果店 去工作。说不定,达莎,你也会来南方的。……据说,你们彼得堡那边的 情况很糟糕…… 女人同男人的差别就在于:女人任何时候都不会离开她心爱的人,即 使到了世界的末日……然而瓦吉姆却离开了我……当他对自己充满信心的 时候,他是爱我的……你还记得,那年6月在彼得堡,――多么灿烂的阳光 照亮了我们的幸福……今生今世我也不会忘记北方那耀眼的太阳……我身 边没有瓦吉姆的一张照片,一件纪念品……一切仿佛是一场梦……。我无 法相信,达莎,我无法相信,他已经死了……。也许,我会发疯的……。 生活过得多么凄凉,多么没有意义啊! 卡嘉再也写不下去……整个手帕都湿透了……但是,总应该把自己日常的、平 淡的生活告诉妹妹,这一切只有在信中才值得一提……在哗啦哗啦的雨声中,她又 写了一些不掺杂任何思想、任何感情的内容。粮价啦,昂贵的生活水平啦……“没 有布,没有钱……一根针也要一个五百卢市,或者两只小猪息……同院的女邻居, 一个17岁的姑娘,有天夜晚,光着身子,挨了打回到家,――她的衣服在街上给扒 光了。最主要的――他们喜欢皮鞋……”她又写到德国人,说他们在城市的公园里 举行军乐演奏,命令打扫街道,而粮食、黄油、鸡蛋都被他们用火车运往德国去了。 老百姓和工人们都恨透了他们,但是人们都保持沉默,因为他们得不到任何援助。 这一切都是杰契金中校告诉她的。“他是个极可恶的人,不过对我这个吃闲饭 的人,显然他也感到累赘……他的妻子已经不客气地道出了这一点。”卡嘉还写道:” 前天我刚满27岁,但是我的样子……唉,随它去吧……现在这点已不重要了……再 也没有人去注意它了……” 她又抓起了手帕。 卡嘉把这封信交给杰契金。他答应一有机会就寄到彼得堡去。但是卡嘉走后很 久,信还放在他的口袋里。跟北方的联系十分困难,邮局不再起作用。信件都是由 特别信差,一些不顾死活的人传递过去的,他们要价非常高。 卡嘉动身之前,把她从萨马拉带来的为数不多的东西全部变卖出去了;她只留 下了一件,――一只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卡嘉的绿宝石戒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战事还没有发生,是在彼得堡一个春天的早晨。这件事在她的记忆中变得那么遥远, 她已再也不能把自己与那个多雾的、她的青春在那儿消逝的城市联系起来了。那时, 达莎、去世的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和卡嘉来到涅瓦大街上……他们挑选了这只镶着 绿宝石的戒指。她把这绿幽幽的闪光戴在手指上,这也是她从过去的生活中带来的 惟一纪念品。 好几列火车接连开出罗斯托夫车站。卡嘉被大家推推搡搡,挤进了一节三等车 厢。她在窗子旁边弄到个座位,一个包着缝补过的内衣的包裹搁在膝盖上。浸了水 的草场、顿河的河滩、天边的雾霭、没有被德国人攻陷的巴塔伊斯克那雾蒙蒙的轮 廓,一一浮现过去了。在陡峭的河岸下面――有几个一半淹在水里的渔村土坯砌成 的农舍、果园、底朝天的大舢板,拉着渔网的孩子们。接着亚速海像一幅其大无比 的乳白色的罩布伸展开去,远处――有几张三角帆。随后是塔于罗格那些工厂不冒 烟的烟囱,大草原,丘陵,和废弃的矿井。散布在白垩小山的斜坡上的大村落。蔚 蓝色天空中的老鹰,如同这幅员广阔的地方一样凄凉的火车汽笛声,车站上那愁眉 苦脸的农民,法国人的钢盔…… 卡嘉像一个老太婆似的弯着腰,眺望窗外。准是她的脸过于悲伤,也过于漂亮, 引起她对面的一个德国人的关注,久久端详着这个陌生的俄国女人。那个德国人戴 着一副镍制镜框的眼镜,他消瘦、疲倦的脸也仿佛蒙上一层哀愁。 “那些犯罪的人会为他们的全部罪行受到惩罚的,太太,那样的时刻一定会到 来,”他用德语低声地说道,“在我们的德国是这样,在全世界也是这样:会出现 一个大法官的……这个法官的名字便是社会主义……” 起初,卡嘉并不知道,那个人是在跟她说话,――只不过抬起眼睛望着他那又 大又干净的镍制镜框的眼镜。那个德国人友好地一向她点点头: “太太会讲德国话吗?” “会。” “当一个人经受深重的苦难的时候,――只要一想到他遭受苦难的原因是合理 的,也就得到安慰了,”德国人一面说着,一面把肥缩到座位底下去,并且低下了 额头,因此,他的目光现在只能从眼镜的上端,瞧着卡嘉。“我对人类的历史作了 深入的研究。我们在经过一段长时间的休养生息之后,又会进入一个灾难的时代。 这就是我的结论。我们正处在伟大文明毁灭的开始阶段。但是阿利安人的世界早已 经历过类似的情况。那是在4世纪,野蛮民族毁灭了罗马。许多人把它跟我们的时代 相提并论。其实没有丝毫共同之处。罗马是给基督教思想瓦解的。野蛮民族摧毁的 只是罗马的尸体,现代的文明将由社会主义来重新组织。从前只是破坏,如今却还 要建设。基督教最具破坏力的思想是:平等、国际主义和穷人在道德上对富人所具 有的优越性。这些是野蛮民族的思想,也正是那些野蛮民族喂养着这个巨大的寄生 虫――沉湎在奢靡中的罗马。这就是罗马人为什么如此害怕、如此残酷地迫害基督 教徒的原因。但是在基督教里不包含建设的思想,它不组织劳动。在人世间它只满 足于破坏,而其余的一切只有到了天国才能兑现。基督教――只是一柄破坏与惩罚 的剑。即使在天国里,在理想的生活中,除了罗马帝国那等级极其森严的、阶级的 和官僚的制度之外,它什么也允诺不了,这就是它的主要缺点。罗马提出了建立秩 序的思想与之相抗衡。但是在那个时代,没有秩序――天下大乱――正是野蛮民族 朝夕思慕的理想,他们等待攻上罗马城墙的时刻。那个时刻终于到来了。城市化为 尘土飞扬的废墟。路上到处躺着尸体,有些是被光头的木棍钉死的,有些是被野蛮 民族的战车压死的,没有一条活路,因为欧洲,小亚细亚和非洲从这端到那端都燃 起了战火。罗马人像飞鸟一样,在世界范围的大火中来回窜腾。他们被野蛮民族杀 死,被森林中的野兽撕碎,他们在沙漠中因为饥饿、酷热、严寒而死去。我读过一 篇同时代人的小说,描述一个罗马执政官的妻子普罗巴,当阿拉立克[注]率领日尔 曼人冲进城的时候,带着两个女儿乘小船逃离罗马城。这几个罗马女人,沿台伯河 乘船行驶时,就看见烈焰吞没了那个永恒的城市,世界末日开始了……” 那个德国人解开背囊,从里面掏出一本鼓鼓的、封皮磨破的记事簿,露出含蓄 的微笑默默翻了一会儿。 “这儿,”他说着,把身子移到卡嘉的长椅子上来,“为了让您更清楚地想象 出,罗马人在灭亡前的情景,您不妨听听阿米亚努斯・马尔塞利努斯[注]的这段文 字。他是这样描写那些宇宙的主宰们: 他们那紫红色的丝绸长袍随风飘动,人们能够看到里面绣着各种野兽 图案的富丽的内衣。由五十个奴仆侍从护送着,他们那带篷的装饰华贵的 马车,在大街上飞速行驶,震得道路和房屋直颤抖。如果他们中间有谁要 到澡堂里去,这些澡堂通常都附设商店。酒铺和娱乐场所,――那么他就 用命令的语调吩咐,全部公用设施归他一人使用。从澡堂里出来的时候, 他会戴上全部镶着宝石的戒指和奖章,披上一件贵重的斗篷,那斗篷的料 子是够缝制十二个人的衣服。然后再加上种种能够满足他自尊心的外衣; 并且他从不忘记保持一种高傲的姿态,那种姿态即使是叙拉古的征服者伟 大的马开鲁斯[注]也不能原谅。要是他一旦作勇敢的远行,会带着大批侍 从奴仆、厨子、门客和畸形得令人讨厌的大监,前往意大利的领地,去猎 鸟狩兔,寻开心。如果偶尔,尤其在炎热的中午,他们居然鼓足勇气,乘 一条金碧辉煌的游防横渡鲁克琳湖,前往他的海滨别墅,那么事后他会把 这次旅行比作凯撒和亚历山大的远征;如果有一只苍蝇钻进甲板上的丝绸 帷幔,或者一道阳光透过帷幔的皱招照射进来,那么他就会为自己的不幸 感到悲哀,抱怨自己没有生在永远见不到阳光的基麦里[注]国度里。显贵 们最喜欢的客人要算是那些寄生虫和谄媚者,他们对主子说的每一句话都 能花言巧语地恭维一番。他们欣喜若狂地参观房间里大理石的柱子和细工 镶嵌的地板。餐桌上那些大得出奇的鱼鸟引起他们极大的惊讶,他们会拿 秤来称,想证实一下这些食品的重量,就在一些有理智的客人对这种场面 不屑一顾的时候,寄生虫们都要求公证人,把这样的奇迹记录下来…… “是的,sic transit[注]……”德国人说着,啪的一下,把记事簿合上了。 “这些人后来到处流浪,在毁坏的城市里或者沿路乞讨。野蛮民族像潮水一样,从 东方涌来,所到之处抢劫一空。经历了五十年的时间,罗马帝国的痕迹也就荡然无 存了。伟大的罗马长满了野草,山羊在荒芜的宫廷中吃草,黑夜笼罩着欧洲大约有 七个世纪之久。 “所以出现这种情况,那是因为基督教只会破坏,却不知道组织劳动的思想。 在戒条中就没有说到劳动,他们的道法法则,只适用于那些既不耕种,也不收获的 人,由奴隶为他们种地和收获粮食。基督教便成了皇帝们和征服者们的宗教。劳动 没有组织起来,被排除在道德之外。劳动的宗教由另一批野蛮民族带进世界,他们 将摧毁另一个罗马。您读过史本格勒[注]的作品吗?他是彻头彻尾的罗马人,他只 说对了一句话,那就是:对他的欧洲来说,太阳开始落下去了。但是,对我们来说, 太阳却在上升。他不可能把全世界无产阶级一起拖进坟墓。天鹅在临死前要啼叫。 与此相类似,资产阶级也迫使史本格勒像天鹅似的鸣叫……他是资产阶级最后一张 唯心主义的王牌。基督教的牙齿在腐烂了。我们的牙齿却是铁铸的……我们以社会 主义的劳动组织来对抗基督教的思想……我们正在被迫与布尔什维克打仗……阿哈!…… 您以为,我们不明白,谁在指使我们?我们在反对谁?噢,我们比人们想象的要知 道得更多……从前,我们一向瞧不起俄罗斯人。现在我们开始对俄罗斯人感到惊奇, 并尊重他们……” 火车汽笛一阵长鸣,驶过一个大的村庄:坚固的铁皮屋顶农舍,长长的麦秸堆, 围着栅栏的果园,店铺的招牌飞闪过去。一个农民穿着军服,腰里没有束皮带,戴 一顶羊皮帽子,在火车旁边一条灰尘飞扬的路上赶着马车.他叉开两腿,站在一辆 铁轮子不大的马车上,抖动着缰绳的两端。那匹肥胖高大的马,使出全身的力气飞 奔着。想赶过火车。农民扭头看着车厢的窗子,大声叫嚷,露出雪白的牙齿。 “那就是古列亚伊―波列,”德国人说道,“一个很富饶的村庄。” 一路上得换好几次车(卡嘉弄错了,没有乘直达车)。那种忙乱、车站上的等 候,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她从没有见过的从车窗外缓缓漂浮过去的辽阔的草原;这 一切分散了她的沉重的心情。那个德国人早已经下车了,――告别时,他紧紧地握 了一下卡嘉的手。那个人坚定不移地相信,眼下发生的一切是合乎规律的,而且仿 佛很精确地规定了自己在这些事件中应承担的责任。他的冷静的乐观主义使卡嘉感 到惊奇和不安。大家都认为是毁灭、恐怖和混乱的事,他却认为是人们久已期待的 一个伟大时代的开端。 这一年中,卡嘉听到的只是无可奈何的咬牙切齿声和万分绝望的长嘘短叹声, 看到的也只是扭曲的脸,捏紧的拳头,就如同有一年3月的一天早晨,在她的父亲家 里看到的情景一样。诚然,杰契金中校既不叹气,也不咬牙,但是用他的话来说, 他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出自于对正义的一种“天真”的信仰来欢迎革命。 生活在卡嘉周围的人,个个都把革命看成是俄罗斯和俄罗斯文化的彻底毁灭, 全部生活的破灭、世界规模的普加乔夫起义,“启示录”所预言的灾难。曾经有过 一个帝国,它的机器精确清晰地运转着。农民耕地,矿工采煤,工厂生产价廉物美 的商品,商人灵活地经商,官吏如同钟表齿轮一样地工作。而上层的人从这一切中 得到生活上的奢侈享受。有些人说,这种制度是不公正的。但是,上帝既然这样安 排,那又有什么办法呢!突然间,一切都砸个粉碎,于是在帝国的废墟上布满着一 个个蚂蚁窠……凡夫俗子们吓得直翻白眼,像傻瓜似地摇摇晃晃的走过去。 火车在一个小站上,静静地停了很久。卡嘉从车窗里探出头去。高大树木的叶 子在黑暗中发出轻柔的簌簌声。布满繁星的天空在这片不可思议的大地上,无边无 际地伸展开去。 卡嘉把胳膊肘搁在落下窗子的窗框上。树叶的簌簌声,天上的星星、泥土温暖 的气息,不禁使她回忆起那么一个夜晚。那是在巴黎郊外的一个公园里……几个人 全都是很要好的朋友,又全是彼得堡人,分乘两辆汽车,开到那儿去……在池塘边 的一个凉亭里吃晚饭,周围环境非常优美。垂柳宛如银白色的云朵,挂在水面上。 吃晚饭的人当中,有一个卡嘉不认识,那是个在俄罗斯住过的德国人,他讲一 口流利的法语。他穿着晚礼服,没有戴帽子。瘦瘦的身材,长长的神经质的脸,高 高的、光秃的前额,一双严肃的眼睛上罩着厚厚的眼皮。他安详地坐着;长长的手 指托着酒杯的底部。卡嘉喜欢上谁的时候,她的样子就显得温和、亲切。湖面上空 那7月的夜晚仿佛在抚摸她半裸的肩头。透过爬满凉亭的葡萄藤的叶缝,可以隐隐约 约看到天上的星星。烛光温暖地照在那些朋友的脸上,照在桌布上那些飞蛾的身上, 照在那个不认识的人的沉思的脸上。卡嘉觉得,那个人一边瞧着她,一边在想什么 心思。那天晚上,她一定显得很漂亮。 他们从桌旁站起身,沿着那条黑洞洞的、像高高的拱门似的林荫道,向公园尽 头的花坛走去,准备欣赏巴黎之夜的灯火,那个德国人一直走在卡嘉的身边。 “您不认为,太太,美是不能容许、不能容忍的吗?”他一本正经地说道,似 乎在强调,他是不愿意说些模棱两可的话的。卡嘉缓步走着。有这么个人和她交谈 着。而且他的话音并没有盖过那黑洞洞的像拱门似的树木的簌簌声,是多么美妙啊! 那个德国人在卡嘉的左边走着,眼睛望着前面林荫道深处,那儿泛起城市淡紫色的 亮光。“我是工程师。我的父亲很有钱。我在一个大企业里工作。我不得不与成千 上万的人打交道。我见过也知道许多您所不知道的事情。请原谅,我这些话是不是 让您感到枯燥乏味?” 卡嘉朝他转过头去,默默地微微一笑。在远处亮光射来的微弱光线中,他看清 了她的眼睛和她的微笑,接着继续说道: “我们很不幸,生活在两个世纪的交接处,一个壮丽的、豪华的世纪衰落下去 了,而另一个世纪却在机器的隆隆声中,在阴沉的、单调的工厂区诞生了。这个世 纪的名字叫群众,人的群众,在这儿消灭了一切差别。人――只是一双操纵机器的 灵巧的手。这儿实行另一种法律,另一种计算时间的方法,有着另一种真理。您, 太太,――是旧世纪的最后一代人。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看到您的脸,就那么忧郁。 新世纪不需要它,就像不需要一切无用的、不能重复的、足以引起颓废感情的东西 ――爱情呀,自我牺牲呀,诗歌呀,幸福的眼泪呀……美呀!……那有什么用呢? 那只会搅得人心不安。……这是不能容许的。……我向您保证,――将来一定会颁 布一种反对美好的法律……您听说过传送带工作法吗?这是美国最新的花样。在一 刻不停的传送带旁工作的哲学,应灌输到群众中去……盗窃和凶杀比起在传送带旁 哪怕是一秒钟精神不集中,也算是比较轻的罪过……您现在不妨想想看:美是搅乱 人心的东西,如果闯进工厂的铁皮车间里……那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呢?动作 错乱,肌肉抽搐,手就会耽误一秒钟、只一秒钟的变形……一秒钟“秒钟的错误, 会汇集成一小时一小时,一小时一小时的错误就会酿成灾难……我的工厂会开始生 产质量比邻厂差的产品……企业就会垮台……什么地方就会有银行倒闭……什么地 方就会有证券交易所受影响,股票猛跌……就会有人对着自己的胸口开枪……而所 有这一切却都起因于一个妖艳的女人,衣裙飒飒地走进工厂车间。” 卡嘉笑了。她根本不知道传送带是什么东西,她从来没有去过工厂,看到的只 是那大煞风景的被烟熏黑的烟囱……她在林荫道上,倒是很喜欢人的群众――人群。 在他们身上没有任何凶兆使她感到惊奇。在湖边一起吃晚饭的朋友中,有两个是社 会民主党人。因此,在良心方面她也没有什么感到内疚的地方。她的那个同伴仰起 头,在林荫道温暖的黑暗中慢慢地走着。他一路上对她说的话,既有趣,又新鲜, 倒像她从前在客厅里一度挂着的立体派图画一样。……但是那天晚上,她对哲学却 毫无兴趣…… “您如此憎恨美丽的女人,大概您吃过她们的亏吧,”她说道,又微微地笑起 来,心里却想着另一回事……这另一回事也模糊得如同那洋溢着花和树的香气、从 树顶缝隙间洒下星光的黑夜一样,――近乎令她头脑眩晕的甜蜜的爱情。不是对这 个身材高大的人,却又好像就是对他产生了爱情。他勾起了她的欲念。不久前她还 觉得非常艰难、甚至毫无希望的事,――现在却这么容易地走进她的心中,这么容 易地抓住了她…… 不知道,她在巴黎的那些日子里还会发生什么事。……然而,一切都突然中断 了。……世界大战的炮声怒吼起来了。……卡嘉再也没有遇见过那个德国人。莫非 当时他知道战争就要爆发,或者不过是他的猜测而已?后来,他们倚在石头栏杆上, 欣赏着巴黎那散落在黑色地平线上、如同一颗颗钻石不停地闪烁的灯光,那个德国 人还好几次用严肃的、绝望的语气,谈起灾难是不可避免的。他仿佛被一种摆脱不 掉的念头支配住了,认为一切都是枉然;美妙的夜晚也好,迷人的卡嘉也好。 她记不得自己跟他说了些什么,也许是胡扯一通。但是这并不重要。他站在那 儿,胳膊肘支在栏杆上,腮帮几乎贴在卡嘉的肩上。卡嘉知道,夜晚的气息跟她身 上香水的气味,跟她的肩头和头发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了……想必,――或者至少她 现在觉得,――如果当时他把一只大手放在她的肩背上,她也不会躲开……不,这 样的事并没有发生…… 风扑打着她的脸,拂动着她的头发。火车头飞出一串串火星。火车在大草原上 行驶着。卡嘉终于什么都看不到了,于是离开了车窗。她紧靠在床角里,捏紧冰冷 的手指。 她现在忽然悔恨起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啊?听到瓦吉姆阵亡的消息还不到一个 星期,这真比背叛他还要糟糕,比出卖他还要坏……她竟对一个根本谈不上爱过的 情人,幻想得出神了!……那个德国人一定早已死了……他是一个预备役军官。死 了,死了……所有的人都死了,一切都已经毁灭,一切都被砸得粉碎,一切都消失 不见了,正如同在公园花坛里,在河边的那个夜晚,――已无可挽回地逝去了。 卡嘉抿紧嘴唇,忍着不要哼出声来。她闭上眼睛。一阵揪心的悲痛撕裂着她的 胸口……肮脏的车厢里点着一支光线惨淡的蜡烛,乘客不多。举起来的手、蓬松的 胡须、从上铺挂下来的光脚,映出的朦朦胧胧的黑影不停地摇曳着。时间虽然很晚 了,但是谁也没有睡觉。大家还在小声地谈话。 “这是一个最糟糕的地区,我提醒你们……” “怎么?难道这儿也不安全吗?” “对不起,您在说什么?这儿也会发出那样的抢劫吗?这就很奇怪了,德国人 眼看着不管吗?他们有责任保护旅客。……他们既然占领了这个国家,那就应该好 好整顿一下秩序……” “那些德国人吗,对不起,诸位,他们根本瞧不起我们……他们说,你们自个 儿去管吧,亲爱的,――你们这个样子,是早已生米煮成熟饭了……是的,我们天 生就有偷盗的本性……人民都是混蛋……” 听到这话,一个自信的声音答道: “俄罗斯的所有文化都应该抹掉,都应该当着全世界的面烧毁……让我们现出 原形!整个俄罗斯说不定没有一个诚实的人……这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有一次在芬 兰,我把一双套鞋忘在旅馆里……他们竟派人骑着马,拿着套鞋来追我,而那双套 鞋还是破的……那才是一个诚实的民族……然而他们是怎样处置共产党人的。他们 是怎样对付整个俄罗斯人的?在奥布城,暴动镇压之后,芬兰人火烧和拷打当地赤 卫军的首领,从河的对岸就可以听到,那个布尔什维克惨叫的声音。” “唉,天呀,什么时候才能有一点秩序……” “对不起,我刚去过基辅……那儿有漂亮的商店,可以听到咖啡馆传出的音乐 声……太太们毫无顾忌地戴着钻石首饰,走来走去。生活很充实……收购黄金之类 的商行,生意很红火……市场繁荣极了,其它方面也是如此……真是个奇妙的城市。……” “可是一条裤子的料子――就得花去半年的薪水。那些投机商人正在扼杀我们…… 你们知道――他们个个都是大脑门,个个都穿着蓝哗叽西服……他们坐在咖啡馆里 大谈交易……早晨起来――城里买不到火柴。过了一个星期火柴有了,一盒火柴― ―一个卢布!还有针线也是如此。我妻子命名日那天,我送给她两根针和一简线团。 要是在从前,我总是送她钻石耳环……知识分子在死亡,快要死绝了……” “把那些投机商人一个个都枪毙掉,毫不留情……” “哦,同志先生,我们这儿可不需要您的布尔什维克主义! “喂,基辅还有什么消息,――盖特曼能站稳脚跟吗?” “只要德国人支持他。……据说,又出现一个妄想得到乌克兰的人――名叫华 西里・维希瓦尼。他本人是哈布斯堡亲王,然而他总是穿着小俄罗斯人的制装。” “公民们,该睡觉了,把蜡烛吹灭吧。” “你说什么――吹灭蜡烛?这是车厢……” “灭掉好,――那样要安全些……从旷野里望过来,所有窗子都看得见――灯 光忽闪忽闪的。” 车厢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了。车轮的辚辚声显得特别清晰。火车头喷出的火星飞 进草原的黑暗中去。不一会儿,有个人气得实在按捺不住,嘶哑地说道: “谁说‘把蜡烛灭掉’?”(没有人做声,有种阴森可怕的感觉。)“啊哈, 灭了蜡烛……他就可以掏人家的箱子了。把说这话的人找出来,弄到踏板上――推 下去。” 有个人不耐烦地啧着牙齿。一个张慌失措的声音说道: “上个星期我乘火车,――一个女人有两个包裹被人用钩子抢走了……” “那准是马赫诺分子!” “马赫诺人决不会为了两个包裹而弄脏他们的手。劫车――那才是他们要干的 勾当。” “诸位,夜间最好不谈论这些事……” 可是大家交谈的内容,一桩比一桩可怕。有些事说起来,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他们说着说着,突然发现,火车不紧不慢驶过的区域――正是强盗出没的老巢,就 连德国人也常常设法避开这个地方,甚至警备队都在前一站下车了……这一带的村 子里,农民们穿着海狸皮的大衣,姑娘们穿着绸缎和丝绒的衣服,没有一天不是这 样,哐当哐当的声音一传来,――不是火车受到机枪的扫射;便是最后几节车厢给 摘开,自行滑过去;再不然就是在火车全速行驶中,车门突然打开,闯进几个满脸 络腮胡子,手里拿着斧头和锯短了的步枪的人:举起手来2俄国人落在他们手里,把 钱财搜刮一光,也就算了,要是犹太人落在他们手里…… “犹太人怎么样?那跟犹太人有什么相干?”一个穿蓝哗叽西服、脸刮得光光 的人,也就是那个对基辅赞不绝口的人,粗野地叫道。“为什么样样事情都怪到犹 太人头上?……” 这一叫喊,气氛变得更加可怕了。大家都默不做声。卡嘉重新闻上眼睛。她已 没有什么东西可值得抢的了,――除了那只绿宝石戒指。但是她也被一种难忍的恐 惧围绕着。为了摆脱那种令人不愉快的极度紧张的心情,她又试着回忆那个没有实 现的夜晚的魅力。但结果只听到车轮在漆黑的空旷中响着:克――登――克,克― ―登――克,克――登――克,完――蛋――啦,完――蛋――啦…… ……列车突然停住了,仿佛驶进死胡同一样,刹车发也刺耳的铁器摩擦声,链 索哗啦啦地响起来,玻璃叮叮地震动着,好几只箱子从上层铺上沉甸甸地掉下来, 最奇怪的事,谁也没有哎哟一声。人们从坐位上跳起来,四周张望,侧耳倾听,即 使没有说话,大家也都明白,要发生倒霉的事情了。 步枪的射击声,在黑暗中响起来。那个穿蓝哔叽西服,脸剃得光光的人在车厢 里乱窜,然进钻进什么地方,藏起来了。窗外,人们紧贴着路基在奔跑。砰,砰― ―眼前亮光一闪一闪,枪声震耳欲聋……一个可怕的声音大声喊道:“不准从窗口 伸出脑袋!”一颗手榴弹爆炸了。车厢晃动了一下。乘客们的牙齿在微微地打战。 有人爬上车厢的阶梯。门被枪托砰的一声撞开了。大约有十个人,戴着羊皮帽子, 推推搡搡地闯进来,用手榴弹威胁着乘客,他们拥挤在一起,步枪相互碰撞着,发 出急促的呼吸声。 “收拾好你们的东西,到车下面去!” “动作快一点,要不……” “米希卡,用手榴弹教训教训那些资产阶级……” 乘客们吓得急忙躲开。一个浅色头发的小伙子,面孔凶狠苍白,整个身体向前 倾前,一颗手榴弹高举在头顶上,一动不动地站立了一会儿…… “我们下去,我们下去,我们下去,”乘客们嘟哝起来。于是,乘客们再出不 表示抗议,再也不说一句话,都乖乖地爬出车厢――有人提着箱子,有人光带一个 垫子或一个茶壶……有一个戴夹鼻眼镜的人,胡子给挤得歪到一边去了,他从一帮 盗匪中钻过去的时候,居然还笑嘻嘻的。 夜间很冷。星星如同一块华丽的天幕铺展在草原的上空。卡嘉拿着包裹,在一 堆腐烂的枕木上坐下来。既然这帮人一开始没有杀死他们,――看来现在也不会杀 死他们。她觉得自己很虚弱,仿佛刚从昏迷中醒过来似的。“又有什么不同呢!” 她心想,“坐在这堆枕木上,或者徘徊在叶卡捷琳诺斯拉夫大街上,反正都没有面 包可吃……”她肩膀一阵寒冷,打了个哈欠。车厢里,身材高大的农民们从行李架 上拉下箱子,往窗外扔。那个戴夹鼻眼镜的人正打算从斜坡下爬回车厢。 “诸位,诸位,我那里边装着物理仪器,看在上帝的面上,请小心一点,那些 东西一碰就碎……” 有人嘘他,从后面拉他那防潮的风衣,把他拖回到乘客的人群中来。就在这时, 一支骑兵小分队在黑暗中发出挣挣的马刺声和得得的马蹄声,飞驰而来。一个身体 壮实得出奇的人,戴一顶高高的帽子,疾驰在小分队前两个马身的地方,身躯在马 鞍上一起一落。乘客急忙向两边闪开。马队在车厢分停住,手里举着步枪和马刀。 那个戴帽子的壮汉大声叫喊着: “没有什么伤亡吧,小伙子们?” “没有,没有!……我们正在卸东西……把敞篷马车赶过来。”许多声音回答 道。那个戴帽子的壮汉勒转马头,冲进乘客中去。 “把身份证拿出来!”他命令道,马不停地跳动着。弄得马嘴边的白沫都飞溅 到乘客们那吓得睁大的眼睛里。“不要害怕,你们在马赫诺首领的人民军的保护下。 我们只杀军官和警备队员,”他提高嗓门威胁地说,“还有掠夺人民财产的投机商 人。” 又是那个穿着防潮风衣的人,走到前面,正了正夹鼻眼镜。 “对不起,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们中间没有您指的那类人……这儿都是些安分 守己的平民百姓。我姓奥勃罗契夫,物理教师……。” “教师,教师,”戴帽子的壮汉用责备的口吻说道,“可跟一批混蛋拴在一起。 站到一边去。小伙子们,不要动这个人,他是教师……” 从车厢里拿来一支蜡烛。开始检查身份证。的确,既没有军官,也没有警备队 员。那个穿蓝哗叽西服,脸刮得光光的人在那儿忙忙碌碌,他最靠近蜡烛……。但 是他这会儿已经不穿那套蓝哗叽西服,而换上一件破破烂烂的农民的长袍子,戴一 顶有遮檐的士兵帽子。真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这套行头,――一定是装在他的手 提箱里。他像朋友似的拍拍那些严厉的盗匪们的肩膀。 “我是个歌唱家,很高兴认识你们。演员需要研究生活,我是个演员……” 他咳嗽着,清着喉咙,直到有人悄悄地对他说道: “他们正在辨认――你是哪一路的演员,别高兴得太早……” 敞篷马车驶过来了――车身不大,下面是铁轮子。马赫诺的人把箱子、篮子、 包裹往车里扔,然后坐到那些东西上面,赶车的吹着草原上那种口哨,于是每辆车 上三匹养得很肥的马拉着马车飞驰而去,――车队在口哨声和马蹄的得得声中,消 失在草原里。 小分队也飞驰而去,还有几个马赫诺分子在车厢旁边来回走动。当时乘客们用 简单举手的方法,选出了代表,去要求盗匪们准许他们继续前进。那个浅色头发的 小伙子,身上挂着手榴弹走过来。帽檐下露出的一绺头发遮住了他的一只眼睛,而 另一只蓝眼睛亮闪闪地、恶狠狠地转动着。 “怎么回事呀?”他问道,从头到脚打量着每个代表。“往哪儿去啊?怎么个 去法?嘿,你们这些傻瓜……司机早已跳下车头跑进草原里去,现在已到了十俄里 以外的什么地方了。在这深更半夜里,我不能抛开你们不管。草原上流散的盗匪还 少吗?……公民们,听我指挥……”(他从斜坡上走下来,整了整沉甸甸的皮带。 其余的马赫诺分子也扛起枪,跟着他走下来。)“公民们,四个人一排,拿好东西, 向草原进发!……” 他走过卡嘉的身边,弯下身子,碰了碰她的肩膀。 “喂,姑娘……不要难过,我们不会伤害你。……拿起包裹,在队伍外头,挨 着我身边走吧。” 卡嘉手里提着包裹,把头巾拉到眼眉上,在平坦的大草原上走着。露出一络头 发的小伙子在她的左边迈着大步,不时地越过她肩膀,看着那群垂头丧气、一声不 响的俘虏。他从牙缝里轻轻地吹着口哨。 “您是干什么的?从哪儿来?”他问卡嘉。卡嘉没有回答,把头扭开去。现在 她既不感到恐惧,也没有什么不安,反正无所谓,――她觉得一切都仿佛是一场梦。 小伙子把同样的话又问了一遍。 “看来,您是不愿意降低自己的身份,不愿意跟一个土匪说话。很可惜,太太! 您得抛掉那种贵族傲慢的习气,――这已不是那个时代了……” 他一转身,突然从肩上取下步枪,向一个一瘸一拐离开俘虏队伍的、模糊不清 的人影,恶狠狠地大喝道: “嘿,混蛋,――你落在后面啦!……我要开枪打死你!” 那个人影急忙跑进人群。他满意地笑了笑。 “他能逃到哪儿去呢。傻瓜!大概,他是想去方便一下。就是这么回事,太太,…… 您不愿意说话。其实不说话,――会更感到害怕。……用不着害怕,我没有喝醉。 要是我喝醉了的话,一定一句话也不说……我的情绪会很坏……我们认识一下吧!” 他把两个手指头举到帽檐上,“米希卡・苏洛明。红军的逃兵……更确切地说,― ―我生性就是一个土匪,没有必要隐瞒。一个坏蛋。您没有看错。” “我们往哪儿去啊?”卡嘉问道。 “到村子里,到团司令部去。他们要检查你们,审问你们,有的人他们要枪毙, 有些人他们会放走的。像您这样一个女人,没有什么可怕的……更何况,有我与您 在一起……” “我看,最可怕的就是您啦,”卡嘉说着,斜过眼睛扫了她的同行者一眼。她 没有料到,这句话竟如此地刺痛了他。他挺直身子,打鼻孔里一阵一阵地喘着粗气, ――在星光下显得苍白的长长的脸紧皱起来。“婊子!”他低声私语道。他们默默 地走着。米希卡边走,边卷好一支烟,抽了起来。 “您尽可以抵赖好了,我知道您是什么人。您是军官阶层。” “是的。”卡嘉说道。 “你的丈夫肯定在白匪军里。” “是的……我的丈夫已经阵亡了……” “我不能担保,他不是中了我的枪弹……” 他凶相毕露。卡嘉迅速瞧了他一眼,脚底下绊了一下。米希卡扶住她的胳膊。 她把胳膊抽回来,摇了摇头。 “我刚从高加索前线回来……到这儿也只有四个星期,在那儿一直跟自卫匪军 打仗。这支步枪远不只一颗子弹打进了贵族的骨头……” 卡嘉又摇了摇头。他默默地走了一会儿,才又笑嘻嘻地说道: “唉,我们在乌曼斯克车站附近的确陷入窘境。我们的瓦尔纳夫因被击溃了。 政治委员索柯洛夫斯基阵亡了,团长萨波什科夫带着少得可怜的受伤的战士冲出去 了……我穿过德国人的战线,逃到首领这儿来。这儿要愉快得多。没有人骑在我们 的头上,――这是人民的军队。我们是游击队,太太,而不是什么盗匪。我们自己 选举指挥员……我们自己也可以把他推翻掉:掏出手枪,砰的一下……只有一个人 是我们的上司,――那就是首领……您以为,我们劫了火车,抢来的东西都花到酒 馆里去喝光?才不是那样呢。全部东西――都上交指挥部。从那儿――再分配下来。 一部分――给农民,一部分――给军队。火车――这是我们的军需供应部。而我们 ――是人民的军队。也就是说,人民自己――正在跟德国人打仗。问题正是这样。 我们要把地主杀光。警备队员、盖特曼的军官――最好不要落在我们手里,我们不 是用枪,而是用刀或剑杀死他们。我们要把小股的奥国军队和德国军队挤回到叶卡 捷琳诺斯拉夫去。我们就是这样的盗匪。” 草原上空的星星仿佛没有个尽头。在他们前方的天边,天空开始微微发青。卡 嘉越走越磕磕绊绊,还禁不住低声地叹气。而米希卡却满不在乎,仿佛他背着枪, 走上一千里路也不会累。卡嘉现在惟一担心的是:不要暴露出她很虚弱,让这个好 吹口哨、爱吹牛的家伙有借口来怜悯她…… “你们个个都是大好人!”她停下来,整整头巾,好喘口气,随后又顺着蒿草 地,顺着处处是黄鼠狼洞的荒野走去。“难道给你们生的孩子,就是为了让你们杀 死他们。不能杀人。我要说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这样的调子我们听到过,这是女人们的调子,古老的调子,”米希卡不假思 索地说道,“我们的政治委员常常这样说:‘要从阶级的观点观察一切……’你端 起步枪瞄准的时候,你前面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阶级的现象,您懂吗?怜 悯是没有用处的,甚至是彻头彻尾的反革命。这是另一个问题,亲爱的……” 他的嗓音变得很古怪,――不清不楚的,仿佛他在讲给自个儿听似的。 “我不能一辈子扛着步枪在前线转悠来,转悠去。他们说,米希卡是个醉鬼, 是个嗜酒成癖的人,他的死亡之路――通向深不可测的峡谷。那是对的,但又不完 全对……我还不打算马上就去死,甚至非常不愿意死……要打死我的那颗子弹还没 有造出来呢。” 他把那络头发从额头上撩开: “现在,人究竟是什么――军大衣加步枪吗?不,不是这么回事……天知道, 我要什么!是的――我自己也不知道要什么……有时候我想:哦,要一大堆钱吧? 不,我心里头有个人在受苦……况且眼下这种形势――革命,内战。我的脚磨痛了, 我受寒,我受伤――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阶级,都是自觉的……3月里,我担任警戒, 冒着机枪的火力,在一个冰窟窿里卧了半天……结果,我成了前线的英雄!而在自 己的眼里,在私下里,我是个什么人呢?一旦灌足了酒,像发了疯似的恨自己,从 长统皮靴里拔出刀子来。……” 米希卡又一次把身体挺直,吸了口夜晚的寒气。他的脸显得很忧伤,简直像一 张女人的脸。他把双手深深地插进军大衣的口袋里,现在他不是在对卡嘉说话,而 仿佛是对着浮现在他眼前的黑影说话。 “我知道,也听说过――教育……我是个粗鲁的人。我的孩子们将会受到教育。 而我只能像眼下这个样子――是个坏蛋……这是我的致命的弱点……不少小说写了 知识分子的生活,嘿,里面有不少有趣的文字。然而为什么不写一本关于我的小说 呢?您认为,只有知识分子才会发疯吗?我在梦中听到叫喊声……醒来,――真希 望像梦中一样再杀上一阵……” 几个骑马的人,从黑暗中飞奔过来,老远就吆喝:“站住!站住!……”米希 卡取下步枪。“站住,他妈的!自己人都不认识啦!”他离开卡嘉,走到骑马人跟 前,商谈了好久。 俘虏们站在那儿,惶恐不安地窃窃私语着。卡嘉坐到地上去,把脸搁在膝盖上。 东方,黎明时的青色更加明亮,飘来一股潮湿的气味、干牛粪燃烧的烟雾气味,以 及村庄农舍里散发的气味。 那漫漫长夜的星星开始发白和消失。卡嘉又得站起来,继续向前走。不久,狗 叫起来了,禾秸垛、水井吊杆、村子里的屋顶也显露出来了。睡在草地上的鹅,看 上去如同一堆堆白雪。珊瑚色的朝霞映照在平静的湖面上。米希卡皱着眉头,走过 来: “您不要跟别的人一起走,我会单独安排您。” “好的。”卡嘉答道,听他的话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似的。 “随便去哪儿,只希望――躺下来,睡上一觉……” 透过几乎睁不开的眼皮,卡嘉看见高大的向日葵,以及向日葵后面画着花鸟的 绿色百叶窗。米希卡用指甲敲了敲窗子上有汽泡的玻璃。农舍白墙上的一扇门慢慢 地打开了,一个农民头发蓬乱的脑袋从门里伸出来。他张开大嘴打着呵欠,胡髭直 往上翘。“好吧,”他说,“请进来吧!……” 卡嘉摇摇晃晃地走进农舍,受惊的苍蝇嗡嗡地飞起来。这个农民从隔断后面拿 出一件皮袄和一个枕头:“睡吧!”他说完,就走出去了。卡嘉不知怎么就躺到隔 断后面的床上。她仿佛觉得,米希卡向她弯下身,整理了一下她头下的枕头。沉浸 在这虚无缥渺之中,有多幸福啊!…… ……车轮的响声闯进她的梦乡。无数的车子发出隆隆声,滚过去了。阳光从高 楼大厦的窗子反映到车身上:半圆形的石墨屋顶。巴黎。轻便马车载着穿着华丽服 装的女人从身边飞驰而过。人们吵吵嚷嚷、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女人们挥动着 花边阳伞……那些轻便马车跑得越来越快。我的天哪!它们在相互追逐……这是在 巴黎,在林荫道上!他们就在那儿!还有绿色的晨曦中毛茸茸的牲口那巨大的黑影。 既不移动,也不逃跑!多么古怪的马蹄声!多么刺耳的叫喊声!简直让人喘不过气 来! ……卡嘉从床上坐起来。窗外,车轮响着,马在嘶鸣。透过隔断墙上没挂门帘 的门,她看见身背武器的人进进出出。农舍里人声鼎沸,脚步声不断。许多人挤在 桌旁,仔细地观看桌上放着的什么东西。他们说着俏皮的粗话。已经是大白天了。 几道朦胧的光线穿过小小的窗户,射进屋里喷出的马哈烟那灰蓝色的烟雾中。 没有人去注意卡嘉。她整了整衣服和头发,仍旧坐在床上。看来,新的部队开 进了村子。从那些涌进屋里来的人们的焦急不安的嘈杂声中,可以看出,他们正在 酝酿什么重大事情呢。一个带点儿口吃、带点儿女人腔的尖嗓门,用命令的口吻嚷 道: “他妈的!把他叫来,下流坯!” 谈话声、叫喊声从农舍里飞到院子里,飞到街上,那儿停着三匹马拉的马车, 立着备好马鞍的马匹,站着一群群士兵、水兵和武装的农民。 “彼得列钦柯……彼得列饮柯在哪儿?……快去把他找来!” “你自己跑去找吧,你这只胖猪!……喂,老兄,你去找找上校吧……鬼知道, 他在哪儿?原来他在这儿,在大车上睡觉,他醉了!……弄桶水来,浇在那个恶鬼 头上……喂,那儿有水桶,到井边打桶水来,――我们叫不醒上校……唉,弟兄们。 不要用水浇他,给他嘴上涂点焦油……他醒来了,他醒来了……告诉他,――首领 在发脾气……让他快去……快去……” 先前那个戴顶高高帽子的壮汉,走进农舍。看样子,他痛痛快快地睡了一大觉, 在他那长满胡个的紫色脸膛上一时还难以分辨出那双睡肿了的眼睛……他嘴里嘟囔 着,挤到桌子跟前,坐下来。 “您怎么搞的,你这个混蛋,――出卖军队!他们收买了你!”一个咬牙切齿 的声音,结结巴巴地怒吼道。 “怎么啦?唉,我不过睡了一会儿,就这么回事。”上校的话音是那么低沉, 仿佛坐在大木桶里说话似的。 “你说怎么啦,怎么啦。我告诉你……是这么回事!”声音哽咽了一下。“是 这么回事,你这一觉,把德国人放过去了!……” “我怎么把德国人放过去了?我什么也没有放过呀……” “你的哨兵在哪儿?我们走了一整夜,――没有遇见一个哨兵。……为什么军 队会受到包围?” “你干么这样大喊大叫?谁知道德国人会从哪儿冒出来?……。草原大得很呢! “都是你的过失,你这个坏蛋!” “但是,但是……” “都是你的过失!” “不要抓住我的手!” 农舍里一下子静下来了。站着的人们从桌旁向外涌开。有个人喘着粗气,挣扎 着。一只手飞快地举起手枪。好几只手伸过去抓住它。一声枪响。卡嘉捂起耳朵, 赶忙扑到枕头上。灰泥渣从天花板上散落下来。又传来吵吵嚷嚷的说话声,这回却 是高兴的声音。彼得列钦柯上校站起身,羊皮帽子差点儿碰到天花板,随着一群年 轻人,神气十足地走到大街上去。 窗外一片骚动。起义者们骑上马,跳上马车。鞭子啪啪地抽着,轮轴哈哈地响 着,人们下流地咒骂着。农舍里,人都走空了。卡嘉这才明白,为什么她一直没有 看到那个用女人腔调发号施令的人。原来他是个小个子。他正背朝着卡嘉,坐在桌 旁,胳膊肘搁在地图上。 他那长长的深棕色的直头发披散在狭小得如同半大孩子的肩膀上。黑呢上装外 面交叉地背着子弹袋,腰间的皮带里插着――两支手枪和一把军刀,一双脚――穿 着带马刺的极考究的长统靴――交叉地放在桌子下面。他在摇头晃脑,因而他油腻 腻的头发也在肩上摆动,他正在匆匆地写着,笔端墨水飞溅,纸常常被他划破了。 那个把床让给卡嘉的农民,从院子里悄悄地溜进了屋子。 他的脸红通通的,一副温顺的样子。他头发上粘着干草,傻头傻脑地眨巴着眼 睛,坐在那个写字人对面的长凳上,两只手放在下面,用一只光脚给另一只脚在搔 痒。 “您总是不停地操心,不停地操心,聂斯托尔・伊万诺维奇,我希望――您留 在这儿吃饭。昨天我们宰了一头小牛,我好像早就知道,您会来的……” “我没有时间……不要来打扰我……” “好吧……(农民不言语了,也不眨眼睛了。他的目光变得机灵、沉重。他目 不转睛地盯着那写字人的手有好大一会儿。)怎么样,聂斯托尔・伊万诺维奇,难 道你们打算在我们的村子里打仗?” “看情况吧……。 “唉,当然啦,那是军队的事……我是想,如果要打仗――牲口怎么办……要 不要把它们赶到田庄上去?” 那个长头发的人扔下笔,把细小的手指伸进头发里,从头至尾地读了一遍写过 的东西。那农民觉得髭须和胳肢窝底下发痒。他挠了一阵。接着,他仿佛刚想起了 什么似的说道: “聂斯托尔・伊万诺维奇,要分给我们的料子怎样啦?您把呢子分给我们一点 儿吧,――多好的呢子。都是军需品,一眼就看出来了……有六大车呢。” “你们分到的还少吗?还填不饱啊?还不够吗?” “嗯,看您说的,――怎么会不够呢……为这些东西,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感激 您呢……您自己明白,――我们村里派了四十个人到您的部队里去打仗……我的儿 子也去了。他说:‘老爹,我应该为农民的事业去流血……’要是人还不够――我 们也去,连老头子也招进去……您只要打仗,我们就支援……至于那些料子吗,万 一,――当然,但愿不要这样,――德国人、警备队突然来袭击我们……您知道, 他们会如何进行报复,――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对发生战争,是怀疑,还是不怀疑 呢?” 那个长头发的人,挺了挺背。他从头发里抽出那只手,抓住桌边。可以听到― ―他的呼吸声。他的头向后仰起。那农民从长凳上小心翼翼地离开他,把搁在身子 下面的手抽出来,侧着身子溜出屋去。 椅子摇晃起来,那个长头发的人用脚推开了它。卡嘉浑身颤抖,他终于看见了 那个上身穿着黑呢军服的矮小身材的人的脸。他的样子很像一个乔装打扮的修士。 一双褐色的、疯狂的、专注的眼睛,从浓眉下,从深陷的眼窝里,瞅着卡嘉。脸上 有些略带黄色的麻点,剃得很光洁,――有点儿女里女气,但又露出像未成年者那 种不成熟的、凶狠的神情,可是那双眼睛却显得老成和机智。 卡嘉要是知道,站在她面前的就是首领马赫诺本人,她会抖得更加厉害。他打 量着坐在床边的年轻的女人,脚上穿一双满是灰尘的鞋子,身上穿一件揉皱的、但 很漂亮的绸衣服,黑色的头巾挽着一个农妇式样的结,显然,他猜不出――飞进这 间农舍的是一只什么鸟。他那长长的上嘴唇弯成一抹微笑,露出稀疏的牙齿。他简 短、严厉地问道: “谁的人?” 卡嘉不明白他的意思,摇了摇头,微笑从他的脸上消失了,现在那张脸变得让 卡嘉的嘴唇都哆嗦起来。 “你是什么人?是妓女吗?要是有梅毒的话――我就枪毙你,嗯?你会说俄语 吗?有没有病?健康吗?” “我是个俘虏。”卡嘉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地答道。 “你会做什么?会修指甲吗?工具我们给你……” “好吧。”她答道,声音比刚才还要低。 “但是不准在军队里任意放荡!……明白吗?留下吧。今晚我打完仗回来,― ―给我修指甲!” 民间流传着很多关于首领马赫诺的传说。据说,他被关在阿卡图叶监狱里服苦 役的时候,曾多次试图逃跑,有一次果然逃出来了,但是又在一个柴禾棚里被捉住, 他同一柄斧子与士兵搏斗。他们用枪托把他的骨头打断才用链子镇上他,一锁就是 三年,他活像只黄鼠狼,一声不响,日日夜夜只想挣脱手铐,可是无法挣脱掉。在 眼苦役的地方,他与一个无政府主义者阿尔辛诺夫一马林交上了朋友,并成了他的 信徒。 聂斯托尔・马赫诺是叶卡捷琳诺斯拉夫区,古列亚伊一波列村的一个细木工的 儿子。小时候,他在一家小杂货铺里干活,就常常挨打,而且当时因为脾气很坏和 一双褐色的眼睛,大家给他起了个诨名叫黄鼠狼。有一次,他被抽打之后,竟用开 水去烫那个抽打他的年长的伙计,――于是这个淘气的孩子就给解雇了。这之后, 他纠集一伙人,――爬进瓜地、果园,胡作非为,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直到后来 父亲把他送进了一家印刷所。好像就在那里,无政府主义者沃林遇上了他,十八年 过后,沃林做了马赫诺的参谋长和首席顾问。据说沃林很喜欢这个孩子,便开始教 他读书写字,向他传授无政府主义,又送他进学校,后来马赫诺当上了教师。但是 这种传说不确实。马赫诺从来没有当过教师,而且更确切地,认识沃林也是后来的 事,但是在服苦役的时候,通过阿尔辛诺夫,才接触无政府主义的。 1903年,马赫诺又开始在古列亚伊一波列胡作非为了,但已经不是在瓜地和菜 园里,而是在地主的庄园和店铺的仓库里:一忽儿偷走几匹马;一忽儿把地窖抢劫 一空;一忽儿又给老板写封恐吓信,让他把一笔钱放在石头底下。那时他跟警察们 有着奇怪的、酒肉朋友的友谊。 人们真的有点儿怕马赫诺了。但是,农民们从来没有出卖过他,因为1905年的 革命越逼近,马赫诺越是毫不留情地让地主们恼火。到后来,竟放火烧了庄园,农 民们都纷纷出来种老爷的地。这时马赫诺已经进城干大事业去了。1906年初,他率 领一帮年轻人袭击别尔进斯克的金库,开枪打死了三个官员,抢走了钱款,但结果 却被一个同伙出卖,送到阿卡日叶去服苦役…… 十二年后,二月革命把他解放出来,他又重新出现在古列亚伊一波列,那儿的 农民不理睬临时政府那些含糊不清的命令,他们赶走地主,分种他们的土地。马赫 诺提起他过去的业绩,被推选为乡地方自治局的副主席。他立即毫不犹豫地推行 “自由农民制度”的路线,在一次地方自治局的会议上,他宣布地方自治局的人员 都是资产阶级分子和士官生,争论达到白热化程度的时候,他在会议上当场开枪打 死一个自治局的成员,自己任命自己为主席和区政治委员。 临时政府对他毫无办法。一年后,德国人来了。马赫诺不得不逃亡出去。他在 俄罗斯流浪一段时间,直到1918年夏天才来到当时无政府主义者云集的莫斯科。在 这里,有年老的阿尔辛诺夫,他以忧伤的情绪注视着革命事件,而这一个个事件像 是命运故意捉弄,都是由布尔什维克来领导的;有从未梳过胡须和头发的无政府主 义大理论家和台柱――“秩序之母”――沃林;有脾气暴躁的沽名钓誉者巴伦;还 有阿尔钦、古贝尔、雅柯夫・阿里、克拉斯诺库斯基、格拉克宗、津察贝尔、契尔 良克,以及其他许多大人物,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加入到革命中去,只会在莫斯科 坐吃山空,天天开会就是一项议程:“人事安排和财政事宜”……后来,他们中的 一些人成为马赫诺无政府主义的首领,其余的人成为爆炸列昂捷叶夫大街上布尔什 维克莫斯科委员会的参加者。 毫无疑问,马赫诺的到来,使那些整日在莫斯科的咖啡馆里发愁的无政府主义 者,精神为之一振。马赫诺是个实干家,并且是个果断的人。于是派聂斯托尔・伊 万诺维奇去基辅刺杀斯科罗巴德斯基和他的将军们。 马赫诺跟一个协助他的无政府主义者两人一起在卑林尼希诺,逃过了镇守在那 儿的可怕的政治委员萨扬珂的警戒,越过了乌克兰的边界。他化装成一个军官,可 是他突然改变了去基辅的计划:大草原上自由的风扑鼻而来,秘密工作本来不符合 他的口味。于是他调头直奔古列亚伊一波列。 在故乡的村子里,他纠集了五个可靠的小伙子。他们拿起斧头、刀和锯短了的 步枪,埋伏在地主列兹尼可夫庄园附近的峡谷里,趁黑夜溜进宅子,不声不响地杀 了地主和他的三个在警察局里供职的兄弟。他们放火烧了房子。这次偷袭成功,他 得到了七支步枪、一支手枪,以及马匹和马鞍。此外,还有几套警察制服。 现在,他全副武装,骑着马,带领自己的五个同伙,不失时机地去袭击农庄, 从四面烧毁它们。他扩充了队伍,以疯狂的热情从县城的这一端扑向另一端,扫除 县里的地主。最后他决定再干一件使他名声大振的事业。 这事发生在圣灵降临节。草原上的巨头、大地主米尔戈罗茨基正把女儿嫁给盖 特曼政府的一个上校。婚礼那天来了一些附近的亲朋好友,他们在这险恶的时刻, 居然不怕在草原大路上驱马飞驰。还有一些客人是从省城和基辅赶来的。 米尔戈罗茨基的庄园受到警备队的严密保卫。老爷住宅的阁楼上架起一挺机枪, 加上新郎自己又带来一批同僚――他们个个都是魁梧的年轻人,穿着肥大的蓝色的 灯笼裤,袋形胯裆,仿照古老的式样,长得抹地,上身穿着深红色的呢料长袍子, 头上戴着羔皮帽子,金色的流苏差不多快垂到腰间。他们身旁都挂着弯弯的军刀, 走起路来,军刀撞击着鞋尖向上翘起的山羊皮靴子。 新娘从英国回来时间不长,她在那儿读完女子寄宿学校,并且乌克兰话说得也 很不错,她穿着袖口绣花的衣服,戴着项链,佩着饰绦,登着高统红皮靴。她阔气 的父亲从基辅定做了一件毛皮镶边的天鹅绒短上衣,看上去跟玛泽帕[注]首领在一 幅著名的图像上穿的那件一模一样。婚礼按古老的传统进行,虽然在遍地烽烟的乌 克兰很难弄到上百年的蜜酒,但是为了丰盛的筵席,还是准备得应有尽有。 弥撒做完以后,新娘被引着穿过公园,进入一座新建的石头教堂。一路伴着新 娘和唱着歌的女傧相们,个个都长得非常漂亮,而新娘――更仿佛是从哥萨克的抒 情诗歌里走出来似的。“哈哈,”新郎的朋友在栅栏旁等候的时候,惊呼道,“哈 哈,瞧呀,好光景又回到乌克兰来了!……”婚礼过后,这对年轻夫妇走到教堂门 前的台阶上,人们把燕麦撒在他们身上。新娘的父亲穿着玛泽帕式的短上衣,手里 拿着米日戈尔的古老圣像,为一对新人祝福。大家喝完香槟酒,高喊“万岁!”把 高脚杯摔碎。一对年轻人坐汽车去了火车站,而客人们继续留下来大吃大喝。 黑夜降临到庄园宽阔的庭院里,佣人们和警备队员们走起路来,双腿不可思议 地踉跄着。住宅的所有窗子里都亮起了欢乐的灯光。从亚历山大罗夫斯克请来的犹 太乐队正起劲地吹吹打打。新娘的父亲已经很利落地跳完动作难度很大的戈帕克舞, 正在喝着苏打水。小姐们和太太们在敞开的窗旁纳凉,新郎的朋友们――全都是独 立分队的首领,少尉和中校,――回到餐桌上去,他们把军刀碰得铮铮地响,并恶 狠狠说,要打到莫斯科去,杀死那些该死的莫斯科人。 就在这时候,大吃大喝的客人当中,出现了一个身材矮小的、穿着盖特曼警察 制服的军官。在这样一个吉庆的日子里,警察来到庄园,原本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他进来时很谦恭,默默地鞠了一躬,又默默地瞟了一眼乐队的队员。只有一个人发 现,他身上的制服似乎过于肥大,还有一位太太突然惊恐地对另一位太太说道: “这人是谁呀?怎么这么可怕!……”虽然这位不请自来的军官尽量把眼眼垂下来, 但是那双眼睛仍然不由自主地露出恶魔似的凶光……不过人喝醉了酒,产生各种荒 唐的幻觉也是常有的事…… 乐队奏过几首玛祖尔卡和华尔兹舞曲之后,又奏起一首探戈舞曲。两三个穿深 红色短上衣,脚还能站稳的人,搂住太太们的腰肢。有人吩咐将头顶上的灯灭掉。 在昏暗的光线中,在仿佛从远古的深处传来的轻柔舞曲的伴奏下,几对跳舞的人开 始扭扭摆摆地跳了起来,那副软弱无力的样子,好像描绘出欢乐死亡的样子。 突然一阵枪声。客人们立时都呆若木鸡。音乐也戛然而止。穿着警官制服的马 赫诺。站在一扇半开着的门旁的一张餐桌后面,两支手枪朝着深红色的短上衣射击。 一个魁梧的、紫红色面孔的中校――新郎的朋友,张开双手,重重地倒在餐桌上, 把桌子都弄翻了。女人们尖声地叫了起来。另一个人在拔军刀,还没有等他拔出来, 已经仆倒在地毯上……又有三个人举起马刀向马赫诺冲过去,――结果有两个人立 刻倒了下去,第三个人跳到窗外,在那里活像只兔子吱吱地叫……对面的门口又出 现两个露出额发、凶相毕露的人,也穿着警察制服,他们在向客人们开枪。女人们 东奔西窜,乱做一团。有的人倒下了。新娘的父亲已经无法从椅子上站立起来,马 赫诺走到他跟前,朝他嘴里发射了一颗子弹。庭院里、花园里也响起了枪声,因为 跳到窗外的客人向那儿跑去。少数人侥幸躲到灌木丛中,躲到池塘边的芦草丛里去。 仆人和警备队员统统被打死了。马赫诺的一伙人套好马车,黎明前把所有财物和武 器都装上了车。太阳在熊熊燃烧着的庄园上空冉冉升起。 这次勇敢的袭击在古列亚伊一波列引起了很大的震动。当时农民们被德国人, 被新兴地主,被动不动就进行镇压的警察们弄得已经完全灰心绝望了。地主不相信 农民,拒绝把土地租给他们.而且要求农民不仅上缴当年的庄稼,还要用谷物归还 上年的亏欠。结果弄得各乡村民不聊生,鬼哭狼嗥。正当此时马赫诺出现了,宣布 了恐怖手段。于是谣言在乡间传开,说是出了一条好汉。 农民们被唤醒了,他们焚毁庄园,烧掉大垛大垛的麦堆。游击队英勇地袭击那 些装满粮食运往德国去的轮船和驳船。这种动乱一直蔓延到了德聂泊河的右岸。奥 国和德国军队奉命去制止这种混乱。成百个讨伐队派往全国各地。当时,马赫诺第 一个起来,率领人数不多,装备精良的队伍,向奥国军队进行攻击。 那时候,马赫诺首领的队伍确实不大。它固定的――打不散的――核心是由两 三百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勇士组成的。这里面有黑海的水兵、有因种种原因不能在家 乡露面的前线战士、有率领自己的队伍投奔马赫诺的小头目,还有一些没亲没故、 为了显示自己剽悍、为了寻欢作乐而打仗的人。 于是,单个的无政府主义者,所谓“战斗队员”风闻有一支新的起义军在草原 上自由驰骋,开始陆陆续续投奔到军队中来。那些无政府主义者步行到马赫诺军营 里,破衣褴衫,面黄饥瘦,一个口袋里装着一颗炸弹,另一个口袋里装着一本克鲁 泡特金的书,他们对首领说: “我们听说,你是个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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