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5 德国军队到达顿河和亚速海,便停止前进了。德国人占领了最富饶的地区,其 面积比整个德国还要大。在顿河流域,和在乌克兰一样,德国最高指挥部立刻参与 政治,支持大地主土地占有制――支持哥萨克大村落的占有者和富有的哥萨克阶层, 这些人仅仅在四年前还夸口要攻占柏林。可是这些身材粗矮。裤缝上镶着红色条纹, 宽脸膛、结实得像是由铁铸成的似的哥萨克人,――现在却变得像温驯的绵羊一样。 德国人还没有开进罗斯托夫的时候,就已经有一支一万人的哥萨克军队,在军 队首领波波夫的指挥下,扑向顿河的首府新切尔卡斯克了。在顿河一带的高原上展 开的一场血战中,新切尔卡斯克卫戍部队的红军哥萨克和从罗斯托夫及时赶来的布 尔什维克,眼看就要战胜顿河哥萨克,但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情况改变了事情的进程。 特罗士杜夫斯基上校指挥的一支志愿军部队,从罗马尼亚步行出发。4月22日, 这支部队突然意外地冲进了罗斯托夫,并且直守到傍晚,才被赶出去。特罗士杜夫 斯基部队来到了大草原上,――寻找科尔尼洛夫的部队。4月25日,在行军的路上, 他们听到,新切尔卡斯克附近有战斗的声音,也不问谁在打仗,什么原因打仗,干 嘛打仗,――他们就掉头转向这座城市,用一辆装甲车冲进红军的预备队,使红军 部队发生了极度的惊慌。顿河哥萨克看到援兵仿佛从天而降,便转入反攻,一举把 红军打败,并且赶跑了。新切尔卡斯克被占领了。政权从革命委员会转到“拯救顿 河会”手中。而后来,德国人就来了。 在德国人的保护下,新切尔卡斯克的哥萨克“拯救顿河会”――德国人很明智, 没有往那儿派遣卫戍部队――把首领的权标授予克拉斯诺夫将军,所谓“威廉皇帝 的私人朋友”。教堂里的钟发出悦耳的声音。在教堂前铺着鹅卵石的大广场上,哥 萨克庄园主们在欢呼:“乌拉!”头发花白的哥萨克人还在为新政权祝福:“喂, 一帆风顺。” 德国人没有从罗斯托夫向更远的地方,向顿河和库班的深处推进。他们曾企图 占领巴塔伊斯克――那是个位于罗斯托夫对过,河左岸的村子,那里居住着罗斯托 夫作坊和工厂的工人,城郊的贫民。但是,尽管用猛烈的炮火和流血牺牲的进攻, 还是没有法子把它攻占下来。巴塔伊斯克几乎全部淹没在水中,但是它顽强地抵抗 着,依旧岿然不动地矗立在那儿。 德国人被迫在这儿划了一道界线。他们着手巩固首领的政权,输送从乌克兰的 俄国军用仓库中弄来的武器。关于如何对待两支志愿军部队――邓尼金的部队和特 罗士杜夫斯基的部队――这样棘手的问题,他们也很谨慎。志愿军都信奉两条戒律: 消灭布尔什维克和恢复对德国战争,即至死效忠协约国。第一条,德国表示理解和 欢迎;第二条吗,德国人认为,也不能算做什么过于危险的愚蠢想法。因此,他们 装出,不知道还有志愿军的存在。特罗士杜夫斯基和邓尼金的部队也装出,似乎在 俄罗斯的土地上没有发现德国人的样子。 于是,有一次特罗士杜夫斯基部队从基希尼夫向罗斯托夫行军的时候,必须渡 过一条河。河的一面,在鲍里斯拉夫尔,驻守着德国人,而河的另一面,在卡霍夫 加,驻守着布尔什维克。 德国人没有强行渡过河去,然而特罗士杜夫斯基的部队却强行渡过河去,把红 军从卡霍夫加赶走了,他们没有等到德国人感谢,又继续向前开拔。 类似的矛盾情况,也摆在邓尼金的面前,只不过规模更大而已。4月底,在叶卡 捷琳诺达尔城下遭受惨败的志愿军残余,勉强到达离新切尔卡斯克大约五十俄里的 伊戈尔列茨克村和米契金斯克村地区。在这儿,他们意外地得救了,――听说罗斯 托夫被德国人占领了;新切尔卡斯克被首领的顿河哥萨克占领了。红军把志愿军放 在一边,转移战线去打击新的敌人――德国人。 志愿军获得了喘息的机会,医治伤员,积蓄力量。他们头等重要的大事是补充 军队的装备。 从季霍列茨克到巴塔伊斯克,所有的车站上都塞满了大量的军用物资,用来对 付红军向罗斯托夫的反攻。马尔科夫将军,鲍加耶夫斯基将军和艾尔奇里将军,用 三个纵队向最靠近的红军后方进攻,在克里洛夫斯克,索希克和新列乌希考夫斯克 车站,他们砸坏红军的军用列车,炸毁铁甲车,枪走大批物资,向后退到大草原里 去了。红军对德国人的进攻,便无法进行了。 mpanel(1); 罗欧那脱臼的肩膀,以及在战斗中受到的轻微的抓伤,已经痊愈。他身体强壮 起来了,皮肤也晒黑了,并且在静心养病的村子里,最后几天,人都吃胖了。 从他离开莫斯科起,一直像一块心病似的折磨他的事――就是对布尔什维克的 侮辱施行报复,已经实现了,他复了仇。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忘记那个时刻……他 向铁道路基上跑去……胜利啦……他的双膝在发抖,太阳穴怦怦地跳。他摘下软绵 绵的帽子,抹了抹刺刀。他这么做是不由自主的,就像一个爱惜武器的老兵一样。 他不再有从前那种疯狂的仇恨,――那仇恨仿佛脑袋上扎了一道铅箍、血液涌到眼 睛上的感觉。他追上敌人,干脆利落地把刀刃刺进去,然后拔出来,擦拭干净:这 么说,他是对的。真的对吗?他那逐渐清醒的脑袋愈来愈强烈地想弄清楚,――他 是对的吗?果真是对的吗?要是对的话,那么他又为什么一再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 呢? 那是个星期天。村子的教堂里在做弥撒。罗欣迟到了,只好在教堂门前的台阶 上,挤在一群新剃过头的士兵中间,后来又慢慢地走到教堂后面古老的墓地里。他 在草地上踱着步,蒲公英正在开花,他摘下了一根草茎,放在嘴里嚼着,坐到一个 小土丘上。瓦吉姆・彼得洛维奇是个诚实的,而且像卡嘉所说的,是个善良的人。 从半开着的、结满蛛网的窗子里,传出孩子们的唱歌声,教堂助祭那沉厚的嗓 音显得那么愤怒和无情,眼看就要把孩子们的声音吓得向上飞去,飞走了。瓦吉姆 ・彼得洛维奇的思想不知不觉回忆起往事,仿佛去寻找一种光明的、圣洁的东西…… 他从欢乐中醒过来。高高的洁净的窗户外面――是春意浓浓的天空。他听到花 园里的树叶在飒飒作响。木床旁的椅子上放着一件新的缎子衬衫――蓝色带着花点。 那衬衫洋溢着星期天的气息。他在想,整整那么长的一天;他将干些什么,去会见 谁,――那是多么惬意,多么舒畅,真希望再躺一会儿……他望望糊墙纸,上面画 着:中国的小桥、流水、人家,两个中国人撑着雨伞,另一个中国人戴着像灯罩似 的斗笠,在桥上钓鱼。这些善良的、有趣的中国人,住在傍水的小屋里,看上去多 么自得其乐……走廊里传来母亲的声音:“瓦吉姆,你怎么还不快点?我已经准备 好了。……”这亲切的、平静的声音仿佛祝福他一生平安、幸福……他穿着带花点 的衬衫,站在母亲身旁。母亲穿着漂亮的绸缎衣服。她吻吻他,从自己头发上取下 梳子,替他梳头发:“瞧,这样一来,好看多了,我们乘车走吧……”她顺着宽阔 的楼梯走下来,打开伞。在打扫过的地上仍留下扫帚痕迹的场子上,刚刚停下一辆 三套马车,它由三匹棕红色的焦躁不安的马驾驶着:左边拉边套的马在淘气,稳重 的辕马也用蹄子刨了个坑。吃得饱饱的、喜气洋洋的车夫,穿一件丝绒的背心,露 出两只深红色的袖子,转过留着布加乔夫式的大胡子的脸,说道:“节日快乐!” 母亲在那辆给太阳晒暖的马车里舒舒服服地坐好,瓦吉姆幸福地偎依在母亲身边, 他感觉到,――风立刻就会在耳边鸣响,树叶就会迎面飘落下来。三套马车飞快地 绕过庄园。不一会儿,来到村里宽阔的街道上,农民们举止得体地鞠着躬,咯咯乱 叫的母鸡从车轮底下飞出来,接着是教堂白色的围墙,绿色的草地,露出幼芽的白 桦林,白桦树下歪歪斜斜的十字架,小土丘……教堂门前的台阶上站着一群乞丐…… 散发一股熟悉的香的气味…… 那座教堂和白桦林直到现在还依然存在。瓦吉姆・彼得洛维奇仿佛看见树木青 班上那绿色的网状花纹……其中一株白桦树底下――从教堂拐角起的第五棵――他 的母亲好久以前就长眠在那儿。坟堆四周围着栅栏。三年前,年老的执事写信给瓦 吉姆・彼得洛维奇,告诉他,栅栏坏了,木头十字架也已腐烂……直到现在,他一 想起。连一封信都没有回就悔恨不已。 那张亲切的脸,那双慈爱的手,那个早晨唤醒他,使他整天都感到幸福的声音…… 对他每一根头发,身上每一处小小的伤痕无微不至的关怀……我的天啊,无论他心 中有任何悲愁,他知道.它们随时都会在她的慈爱中消失。这一切都默默地埋在白 桦树阴下的坟墓中,和泥土溶成一体了…… 瓦吉姆・彼得洛维奇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捂住脸。 多少年过去了,他一直觉得,只要做出某种努力,还会像过去一样,在一个蔚 蓝色的早晨,幸福地醒来。两个打着雨伞的中国人,领着他穿过拱形的小桥,走进 尖屋顶的茅舍……那里面会有无限爱恋、无限亲切的人等待着他…… “我的祖国,”瓦吉姆・彼得洛维奇想着,他又回忆起那辆沿着乡村街道飞驰 而去的三套马车。“那――就是俄罗斯――那就是过去的俄罗斯。那一切再也没有 了,再也不会出现了……穿着缎子衬衫的小孩子已经变成了凶手。” 他迅速站起身,把手抄在背后,捏响手指关节,在草地上踱来踱去。他的思想 又把他带往另一处地方,在那儿他似乎用力一挥,砰地一下关上了门。因为他知道, 他在走向死亡……结果呢,他没有死……要是现在浑身落满苍蝇,躺在大草原的水 沟里,该是多么简单啊…… “唉,说真的,”他心想,“死了倒轻快,活着有多难啊……这也正是我们每 个人的功绩、――贡献给重危祖国的,不只是有血有肉的活的身躯,而且是我三十 五年所经历的全部生活,我的眷恋,我的希望,我的中国的茅舍,以及我的全部纯 真……” 他甚至哼了一声,回头望了望,是不是有人在听他?但是孩子们仍在歌唱。一 群鸽子在生了锈的屋檐上咕咕地叫……他又急匆匆地,仿佛偷偷地回忆起另一个令 人难以忍受的心痛的时刻。(他从来没有向卡嘉提起这一点。)这事发生在一年前 的莫斯科。罗欣在车站上就已经打听到,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的丈夫在那 天安葬,现在她孤独一人。黄昏时刻,他来到她家,女佣人说她已经睡觉了,于是 他坐在客厅里等候着。女佣人小声告诉他,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不住地哭。 “她躺在床上,面对墙壁,唉,像个小孩子似的哭个不停,我们难受得只好把厨房 门关上了……”他决定哪怕一整夜,也要等下去。他坐在沙发上,听着钟摆在什么 地方嘀嗒嗒嗒地响着,带走了时光,夺走了生命的一分一秒,使脸不断增添皱纹, 使头发渐渐变成银白色,――那真是毫不留情,铁石心肠。罗欣似乎觉得,如果卡 嘉没有睡着的话,她听到嘀嗒嘀嗒的钟声,也会这么想的。后来他听到她的脚步声, 虚弱不稳,好像她的一只鞋后跟被缠住了似的。她在卧室里走来走去,嘴里好像嘟 哝着什么。她停住脚步,好大一会儿没有走动。罗欣开始不安起来,仿佛他能透过 墙壁,了解卡嘉的心思。门吱呀一声,她走进厨房,弄得餐柜里玻璃器皿叮当作响。 罗欣直起身子,随时准备冲过去。她微微打开门:“莉莎,是你吗?”她穿一件驼 绒睡衣,一只手里拿着酒杯,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小得出奇的药瓶……她想用这些 办法来摆脱痛苦,摆脱孤独感,摆脱无法挽回的时间,摆脱一切……她那张有着一 对灰色眼睛的、消瘦的面孔,就像是被抛弃的孩子的面孔……她仿佛――就是住在 中国茅舍的人,瓦吉姆・彼得洛维奇于是对她说:“我听您的吩咐,一生都听您的 吩咐……”结果,她相信了,相信她的全部孤独感,她的有生之年的全部生活都会 沉浸在他的怜借之中,沉浸在他的爱情之中。 见鬼啦,真是活见鬼啦!当然,他清楚,卡嘉一刻也没有离开他,――就在仇 恨像一道铅箍扎在他头上的时候,就在这战斗的可怕的岁月里也从没离开过。她仿 佛像一个幻影,张开双手,无声地恳求他,挡住他的道路;而他却疯狂地喊哑了嗓 子,将刺刀戳进了红军战士的大衣,也就是激进了这个紧随着他的幻影,随后他摘 下帽子,擦了擦刀刃…… 弥撒做完了。从教堂里拥出一大群晒黑了的士官生和军官。著名的将军们,射 出威严的目光,穿着整洁的、胸前佩带着勋章和十字章的制装,不慌不忙地走出来: 高高的、身材像画上一样匀称的美男子、蓄着两边分开的胡须,歪戴着帽子――那 是艾尔奇里;长得瘦弱难看的、戴着一顶肮脏的毛皮高帽,――那是刻毒的马尔科 夫;矮个子的,――那是库杰波夫,他长着翘鼻子,粗壮身材,一双狗熊似的眼睛; 蓄着鬈曲的唇髭,――那是哥萨克人鲍加耶夫斯基;后面边走边谈的是邓尼金和罗 曼诺夫斯基,这罗曼诺夫斯基表情冷谈,长着一副漂亮的、聪明的脸蛋,军队中称 他为“捉摸不透的人”。总司令出现的时候,大家都挺身直立,那些在白桦树下抽 烟的人,也都扔掉了纸烟。 邓尼金已不再是一副可怜相的“小老头子”;穿着破烂的靴子,普普通通的衣 服,患着支气管炎,行李也不带,跟在军队后面。他这会儿挺直身子,甚至穿得很 漂亮,他那银白色的胡子,让每个人生出一种儿子对父亲似的尊敬;他的眼睛瞪得 圆圆的,像雄鹰一样,充溢着水汪汪的、威严的神情。自然,他不及科尔尼洛夫, 但是在所有的将军中,他毕竟是最有经验、最有头脑的人。他把两个手指举到帽檐 上,威风凛凛地走出教堂的大门,与罗曼诺夫斯基一起,坐进一辆马车里。 瘦长个子的捷普洛夫走到罗欣跟前,他的右臂吊着绷带,肩上披着一件揉皱的 骑兵大衣。可能是星期天的关系,他把脸剃得光光的,心情特别舒畅。 “你听到新的消息了吧,罗欣?德国人和芬兰人不是今天就是明无将要占领彼 得堡。是漫涅尔盖叶姆在指挥,你记得他吗?一个侍从将军,一个仪表堂堂的人, 一个剑术高明的人……他在芬兰把所有的社会主义者一概杀光。布尔什维克们,你 明白吗,提着行李箱,从莫斯科逃跑了,已经越过阿尔汉格尔斯克。这是真的,我 敢发誓……。谢吉尔尼科夫从新切尔卡斯克来到这儿,对我们说的……哦,新切尔 卡斯克,活见鬼,婆娘们可漂亮呢,还有不少天真可爱的姑娘!谢吉尔尼科夫说, 一个人――可以摊上十个……”(他把细瘦的、膝关节弯曲的双腿叉开,笑得他的 喉结都从制服领子里冒出来了。) 罗欣没有理睬他什么“活见鬼”的话题,捷普洛夫又回到政治新闻的话题上去。 军队驻扎在大草原的深处,就靠这些政治新闻来维持着。 “原来,整个莫斯科都埋下了地雷――克里姆林宫,教堂,剧院,所有漂亮的 建筑物,所有好的街区――电线直通索科尔尼克,那儿有一个秘密的别墅,由肃反 工作人员日夜守卫着……我们要是走近它,――你想想看,――轰的一响!莫斯科 就会飞到天上去了……”(他弯下身子,压低了声音。)“这是真的,我敢发誓。 总司令已经采取了相应的措施:派遣特种侦察兵去莫斯科,――要找到那些电线, 因此,当我们攻到莫斯科的时候,决不允许爆炸发生……但是,攻下以后,要大批 绞杀他们!在红场上!活见鬼!当着公众的面,插着战鼓!” 罗欣皱起眉头,站起身来。 “你最好还是谈论谈论姑娘的事吧,捷普洛夫。” “怎么,你不喜欢听这些消息周?” “是的,我不喜欢,”罗欣不留情面地盯着捷普洛夫那双火红色的、迟钝的眼 睛。 那个人的阔嘴巴,向一边撇了撇。 “哈――哈,看来,你忘记不了红军的那份口粮……” “你说什么?”罗欣扬起眉毛,向他走去,“你说什么?” “我说的话,我们团队里的人都这么说……是时候啦,罗欣,你该把你在红军 中的事交待出来了……” “你这个混蛋!” 只是因为捷普洛夫的一只胳膊还吊在绷带里.他还算是伤员,才免挨一个嘴巴。 罗欣没有打他,而是把一只手放在背后,急转身,像木头人似的,耸起肩膀,从坟 墓中间走开去了。 捷普洛夫向上提了提滑下去的军大衣,看着他直挺挺的背影,委屈地笑了笑。 这时有两个人走过来:一个是丰・米凯骑兵大尉;另一个是与他形影不离的瓦列里 扬・奥诺里,他是辛菲罗波尔市一个烟草厂老板的儿子,这个青年满脸雀斑,一双 明亮的、流露出幻想神情的大眼睛,穿件破旧的、沾着褐色污演的学生大衣,佩带 着军士的肩章。 “你们发生什么事了,――吵架啦?”丰・米凯用一种耳朵有点聋的人常有的 大嗓门问道。困惑不解的捷普洛夫扯着下垂的髭须,把他与罗欣中校谈话的内容全 部复述了一遍。 “奇怪,您居然感到吃惊?上尉先生,”奥诺里无精打采地说,他那双眼睛总 是带着梦幻般的神情。“我见到他的第一天就看出,罗欣中校――是间谍。” “别胡说,瓦列卡,”丰・米凯整个左边受震伤的脸抽搐了一下,“关键在于 马尔科夫将军跟他有私交。不好鲁莽从事。但是,我有言在先,罗欣――是个布尔 什维克,是个坏蛋,是堆臭狗屎……” 5月底之前,北高加索比较平静。双方都在准备一切决战。志愿军准备夺取铁路 的主要枢纽,切断与高加索的联系,然后借助哥萨克白卫军的力量,将本地区的红 军清洗一光。而库班黑海共和国中央执行委员会准备在三条战线上进行战斗:打击 德国人,打击哥萨克白卫军,打击重新复活的“邓尼金匪帮”。 外高加索的红军绝大多数成员是由过去沙皇外高加索部队的前线士兵、外方人 和本地的哥萨克青年组成的,共有十万大军。部队的总指挥是阿夫托诺莫夫,库班 黑海中央执行委员会的委员们都怀疑他有独裁的野心。他也不断地与政府发生争执。 在一次季霍列茨克的群众大会上,他大骂中央执行委员会是德国的间谍和挑拨离间 分子。而中央执行委员会在反驳中,也“痛斥”阿夫托诺莫夫和跟他勾结在一起的 索罗金为匪帮,人民的敌人,使劲地咒骂他们,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所有这些“无谓的争吵”涣散了部队的斗志。本该对陷入包围的志愿军,三路 大军,发动集中的攻击,可是红军反而骚动起来,动不动就召开群众大会。赶走指 挥官,其结果只能导致悲惨的覆灭。 到最后,莫斯科不得不发布一道道命令,批评改正地方政权的固执态度。阿夫 托诺莫夫改任前线的观察员,北路军队的指挥权交给一个阴沉的拉脱维亚人,卡尔 宁中校。索罗金仍然指挥西路军队。 恰恰在这个时候,特罗士杜夫斯基上校带领三千名精选的、凶残的军官部队, 跟志愿军联合在一起,这些军官部队在战斗中,一个抵得上十个普通士兵;村里的 哥萨克骑着马不断加入到队伍中来;听到“冰上战役”种种神奇传闻的军官们,也 单个地或成群结队地从彼得格勒、莫斯科,以及全国各地纷纷赶来了。克拉斯诺夫 首领虽然有点吝啬,还是向他们提供了武器和金钱。志愿军一天一天地壮大起来, 士兵的情绪在将军们和社会活动家们巧妙的鼓动下,在当地苏维埃政权一个个愚蠢 行为的影响下,在从北方来的见证人讲述的种种情况的影响下,十分高涨,简直达 到白热化的程度。 5月底,红军地方力量已经不能够出清他们了。志愿军反而转入进攻,在托尔柯 夫车站,给了卡尔宁指挥的红军北路军队以致命的打击。 “你们怎么啦,小伙子们,怎么不唱啦?” “我们的嗓子都唱哑了。” “让开一点,我拿块木炭。”伊万・伊里奇・捷列金坐在篝火旁,铁路两旁的 挡板被甩进篝火,熊熊地燃烧,他点着烟斗,仍然坐在那儿听着。 已经是深夜了。沿路基的所有篝火几乎都熄灭了。寒冷的夜晚天空布满星星。 火光照亮了路基,照亮了停在上面的货车,――一个个砖红色的车厢,都已破损不 堪了。这些车厢有的是从太平洋沿岸开来的,有的是从北极沼泽地开来的,有的是 从土尔克斯坦沙土地开来的,有的是从伏尔加河岸,从波希列希开来的。每个车厢 上都标明“火速返回”。然而所有返回的期限都早已超过了。这些为和平劳动而制 造的、遭受无数磨难的车厢,车轴上没有上油,车厢两边已经破损,现在――正在 星星底下休息――准备去从事极端离奇的活动。整列整列的车厢,连同里面装运的 货物,翻倒到斜坡下面去;有的车厢,就好像往桶里装鲱鱼一样,塞满了红军的俘 虏,牢牢地钉上门窗,驱逐到千里以外的地方,车厢上用白粉写明:“不会损坏的 货物,缓慢行驶。”它们变成斑疹伤寒病人的坟墓,变成装运冰冻尸体的冷藏车。 它们将在炮火的爆炸中飞向天空……在西伯利亚荒凉偏远的地方,它们的门壁全被 拿去作栅栏和牲口房用了……于是,保全下来的,外面烧焦的、快散架子的车厢还 无法按照“火速返回”的要求进行编组,而且拖的时间要很长很长,它们只得停到 生锈的侧线上等待修理。 “你说说,捷列金同志,莫斯科是怎么说的,国内战争快要结束了吗?” “等我们取得胜利的时候。” “你瞧……那就是说,还得指望我们……” 有几个大胡子的人,晒得脱了皮,黑黝黝的面孔,懒洋洋地躺在篝火旁……他 们都不愿意睡觉,也不愿意高谈阔论。中间一个人向捷列金要了些马哈烟。 “捷列金同志,这些捷克斯洛伐克人是些什么人?他们是从哪儿来到我们这儿 的?从前好像没有见过这些人……” 伊万・伊里奇解释道,这些捷克斯洛伐克人――是奥国的战俘,沙皇政府开始 时把他们组成一个军团,想派往德国人那儿,但是没有来得及…… “他们居然要投向帝国主义一边,苏维埃政权现在不可能放走他们……我们要 求他们解除武装,他们就反抗了……” “怎么,捷列金同志,难道我们也要跟他们打仗吗?” “现在谁也说不清……消息极不准确……我想未必……他们总共四万人……” “哦,我们能打垮他们……” 篝火旁边又沉寂下来了。向捷列金要马哈烟的那个人,斜着眼睛看了一会儿, 显然只是出于礼貌才说道: “在沙皇时代,我们被赶到萨拉卡米希附近,什么也不向我们说明:为什么我 们应该打土耳其人,为什么我们要去送死,那儿的山简直吓死人。你望一望,―― 嘿,你准会想,自已真是生不逢时……而现在不同了:这次战争――是为了自己, 是一场殊死的战争……一切都明明白白――和谁打仗,为什么打仗……” “就拿我来说吧,人家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契尔托戈诺夫,”另一个士兵撑着 一条胳膊时,低沉有力地说道。他紧挨着火边坐着,火役有烧着他的胡子,倒是让 人感到奇怪;的事。他的样子很可怕,乌黑的头发垂在额头上,一双滚圆的眼睛在 晒黑了的脸上闪闪发光。“我去过两次远东,因为我到处流浪,坐过无数次牢房…… 受过六次伤……你瞧,这儿。”他把手指伸到嘴里,把嘴扯到一边,露了一排破碎 的牙根。“我想方设法来到莫斯科,住进一个小屋院,在这儿我遇上了布尔什维克…… 我的苦难到头了。他们问我:‘社会出身’。我告诉他们:‘你们不用深追,我― ―光棍一个,世代相传的光荣的雇农,不知道有什么亲属。’他们哈哈大笑!于是 给了我一支枪,给了我一张委任状。那时,我们开始走遍整个城市,搜寻资本家…… 你走进一所豪华的住宅,里面的主人自然都吓坏了……你看一看他们藏东西的地方: 尽是糖和面粉……那些个混蛋,害怕得直哆嗦,把嘴闹得紧紧的,不跟你讲话…… 有一次简直让你气得发狂,――你难道不是人吗?你这个滑头,说话呀,骂人呀, 央求呀……你怎么骂他,他也还是不开口……我在想,这是怎么回事呢?……。说 实在的,我非常难过,――我一辈子不声不响,替他们干活,替那些狡猾的魔鬼干 活,为他们流血流汗……他们还是不把我当人看……他们就是这副嘴脸,我想,多 少可恶的资产阶级!于是我的阶级仇恨燃烧起来了。好吧……我们被派去征用一个 名叫良佩金商人的住宅。我们一行四个人,带了一挺机枪,那是为了吓唬他。我们 敲了敲前门,不一会儿,一个穿得整整齐齐的女佣人给我们开了门,那个女人,脸 色发白,慌乱起来:哎呀――哎呀――踮着脚……我们推开她,径直走进客厅,那 是一个有着好多柱子的大房间,中间放着一张桌子。桌旁坐着良佩金和他的客人, 在吃薄饼。原来是谢肉节,他们当然一个个都喝醉了……这事恰巧出现在无产阶级 大批饿死的时候!……我怎么也忍不住,用枪托直敲地板!我怎么能不对他们大喊 大叫呢!我看着,他们坐在那儿,笑嘻嘻的……良佩金满脸通红,瞪着眼睛,高高 兴兴地跑到我们跟前:‘亲爱的同志们,’他说,‘我早已经知道,你们是来征用 我的房子和全部家产!让我们吃完薄饼,顺便,与我们一起坐下来吃一点吧……这 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因为这全部是人民的财产。’他于是指了指桌子……我们犹 豫了一会儿,但还是坐到桌旁,我们仍然握着步枪,皱起了眉头……而良佩金给我 们又是敬酒,又是拿薄饼,又是夹凉菜……他有说有笑……他讲述的事,都那么绘 声绘色,都带有讽刺挖苦的味道……客人们哈哈大笑,我们也禁不住笑起来了。他 们说着各种各样关于资产阶级奇异经历的笑话,也开始争吵,但是如果我们中间有 人恼火的时候,主人就用伏特加酒去平息他的怒气:用的是茶杯,――小的杯子是 不喝的……开始打开香槟酒,我们把枪架在墙的角落里……‘契尔托戈诺夫,’我 想,‘在大厅里抓住一根根柱子,脚步不稳地走来走去是你吗?’我们开始合唱。 到了晚上,我们把机枪架在台阶上,不让任何一个外人闯进来。我们一连喝了一昼 夜带一天的酒。我总算捞回我有生以来不吭声的生活。但是那个良佩金毕竟欺骗了 我们,――咳,狡猾的商人!……在我们寻欢作乐的时候,他终于在女佣人的帮助 下,把所有的钻石、黄金、钞票和各种值钱的东西,都转移到一个可靠的地方去了…… 我们只征用了四壁空空的房子和家具……良佩金和我们告别的时候,大家还全都醉 醺醺的,他若无其事地说:‘亲爱的同志们,拿吧,把一切东西都拿去吧,我丝毫 不遗憾。我是从人民中来的,再回到人民中去……”就在当天,他逃往国外,而我 被抓进肃反委员会。我对他们说。‘我有罪,枪毙我吧。’他们没有枪毙我,只有 责备我缺乏阶级觉悟。而我直到今天,还为那次玩得痛快感到高兴……回忆起来仍 然觉得有意思……” “资产阶级当中有许多坏蛋,在我们当中也不少。”有个坐在烟雾后面的人说 道。大家都朝着他的方向望了望。那个向捷列金要马哈烟的人说道: “1914年的流血之后,现在再也没有东西能够阻挡人民前进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烟雾后面的那个声音回答道,“敌人是敌人,流血是流 血……而我说的是关于坏蛋的事。” “那么,你自己是哪一种人呢?” “我吗?我也是坏蛋。”那个声音轻轻地回答道。 这时,大家都沉默不语了,开始望着快要熄灭的篝火中的本炭。一阵寒意掠过 捷列金的脊背。夜很寒冷,篝火旁有人转过身躺下了,把帽子枕在腮帮下面。 捷列金站起身,伸伸腰,舒展一下四肢。现在,烟雾已经消散了,可以看清篝 火那边盘腿坐着的“坏蛋”。他嘴里嚼着一根苦艾的秆子。木炭照亮了他那瘦削的、 几乎像女人那般娇嫩的长脸盘,上面长着浅色的、稀疏的绒毛。后脑勺上戴着一顶 破旧的帽子,狭窄的肩膀上披着一件士兵的军大衣。他从肩膀直到腰间赤裸着。身 旁放着也许是脱下来捉虱子的衬衫。他发现大家都看着他,便慢慢地抬起头,微微 地笑了一下,像个孩子似的。 捷列金认识他,――是自己连队里的一个战士,名叫米希卡・苏洛朗,从叶列 茨逃出来,是郊区的一个农民。他原是个志愿兵,被俘后参加红军的,跟着西维尔 斯的部队来到北高加索。 他的目光与捷列金刚一相遇,就立刻低下眼睛,好像不好意思似的,这会儿, 伊万・伊里奇也想起,米希卡・苏洛明在连队里以诗人和散漫的酒鬼出名,虽然很 少见到他喝醉。他懒洋洋地抬了抬肩膀,把大衣甩下来,穿上衬衫。伊万・伊里奇 爬上路基,朝客车车厢走去,团长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萨波什科夫那节车厢的 一个小窗子里朦朦胧胧地射出煤油灯的灯光。从这儿,路基顶上,可以更清楚地看 见天空的星星,向下,可以看见地面上一个个正在熄灭的篝火的红点。 “有开水,来吧,捷列金。”萨波什科夫把头伸到窗外,嘴里衔着一个弯曲的 烟斗,说道。 固定在车厢壁上的煤油灯,昏暗地照着破破烂烂的二等车厢,武器挂在钓子上, 到处都是书,还有军用地图。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萨波什科夫穿一件肮脏的印 花布衬衫,吊着背带,转过身来,对着走进来的捷列金说道: “想喝点儿酒吗?” 伊万・伊里奇坐到卧铺上。从开着的窗子外,随着夜间寒冷的空气,也吹进鹌 鹑的啼叫声。一个红军士兵睡眼朦胧地从温暖的车厢里爬出去小便,踉踉跄跄的脚 步声经过车窗。一张巴拉莱卡琴在轻轻地弹奏。附近什么地方一只公鸡开始打呜。 ――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多钟了。 “什么东西在啼叫,――公鸡吗?”萨波什科夫正沏茶,停下来问道。他两眼 通红,消瘦的脸上现出鲜红色的斑点。他在身后的卧铺上摸索了一阵,找到夹鼻眼 镜,戴上后,开始看着捷列金:“在团队的宿营地,怎么可能会有活着的公鸡呢?” “又有一批达难的人过来了,我已经向政治委员报告了。有二十大车的女人和 孩子……鬼知道是怎么回事。”捷列金搅着杯子里的茶,说道: “从哪儿来的?” “普利沃尔村。来了好大一个车队,路上还遭到哥萨克人的袭击。全是外乡人, 很穷。他们的村子里有两个哥萨克军官,纠集了一帮人,夜间突然发动袭击,把苏 维埃赶走,还绞死不少人。” “总之,这种事已司空见惯了,”萨波什科夫说道,他一个字一个字咬得很清 楚。好像他醉得很厉害,把捷列金叫进来,只是为了排解心中的闷气……伊万・伊 里奇累得全身隐隐作痛,他坐在柔软的卧铺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茶,舒服得不 想离开,虽然跟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交谈,不可能有什么有意义的内容。 “捷列金,你的妻子在哪儿?” “在彼得堡。” “你是个古怪的人。在和平环境里,你会成为一个极美满的市民。有一个贤慧 的妻子,两个可爱的孩子和一架留声机……你何苦参加红军呢?弄不好,你会被打 死……” “我已经向你说明了……” “怎么,你说不定还想混进党里去吧?” “如果事业需要的话,我一定会加入党的。” “而我吗,”萨波什科夫的眼睛在夹鼻眼镜模糊的镜片后面眯缝起来,“即使 在锅里煮上三次,你也不能把我变成共产党员。” “要说是怪人的话,那你才是真正的怪人,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 “丝毫不像,我没有辩证的头脑……我是野人,――一只眼睛总是盯着树林子。 嗯,你是说,我是个古怪人吗?(他笑了笑,看得出他很高兴。)从10月份起,我 一直为苏维埃政权战斗。哼!你读过克鲁泡特金[注]的著作吗?” “不,我没有读过……” “那不奇怪……他的作品枯燥乏味,老兄……资产阶级世界既卑鄙又无聊,简 直让人无法忍受……而我们要是胜利了的话,共产主义同样也会让人感到无聊和灰 暗,又善良又讨厌……可是克鲁泡特金是个好老头:诗歌啊,梦想啊,没有阶级的 社会啊。是一个很有教养的老头子:‘给人们以无政府主义的自由,粉碎世界上恶 的束缚,也就是取消大城市,不分阶级的人类在地球上建立田园式的天堂,因为人 的基本动力――就是对他人的爱……’哈――哈……” 萨波什科夫刺耳地笑起来了,仿佛在讥笑某个人似的,夹鼻眼镜在他瘦骨嶙嶙 的鼻梁上跳动。他笑着,爬到卧铺底下,取出一个装酒的铁皮小桶,斟满一杯酒, 喝着,还咯吱咯吱地嚼着一块糖。 “我们的悲剧,亲爱的朋友,在于我们这些俄罗斯知识分子是在农奴制度平静 的环境中长大的,革命虽然不能说吓得你要死,但至少吓得你大脑发麻。娇生惯养 的人是不能受到如此惊吓的!是不是!我们坐在幽静的乡村亭子里,听着鸟儿唱歌, 情不自禁地想到:‘要是真正让所有的人都过上如此幸福的生活,该多好啊……’ 我们正是从那种环境里出来的……在西方,知识分子是有头脑的,是资产阶级的精 华,他们履行着重大的任务:发展科学,发展轻工业,发展重工业,把慰藉人心的 海市蜃楼式的理想主义传播到全世界……那儿的知识分子了解生活的意义……而我 们这儿,――唉,老兄!……我们为谁服务?我们的任务是什么?一方面,我们是 斯拉夫主义者的亲骨肉,是他们的精神的继承人。斯拉夫主义[注],你知道,是什 么吗?那是俄罗斯地主们的理想主义。另一方面,我们的钱是我国资产阶级支付给 我们的,我们靠他们的钱生活……真是怪事:我们却为人民服务!……这是一出悲 剧!我们为了人民的苦难痛哭得眼泪都流干了。当我们这些眼泪耗尽的时候,―― 我们便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赖以生存下去……我们幻想着,――我们的农民眼看 就要到达察里格勒,爬上教堂的圆顶,把东正教的十字架插在圣索菲亚教堂的顶上…… 我们幻想,要把整个地球送给农民。而回报我们这些献身者、幻想家、痛哭流涕者 的却是草叉。真是前所未闻的荒唐事!这是最让人吃惊的事……接着,亲爱的朋友, 怠工开始了……知识分子向后退缩了,想把脑袋从套具里退出来:‘我不干了,我 们不妨试一试,没有我你们也能对付过去吗?……’那时候俄罗斯正处在地狱深渊 的边缘……这是一个极大的、无法挽回的错误。而所有的人,受到贵族的教育,显 得十分柔弱:他们无法理解离开书本的革命。在书本里,革命被描写得那么引人入 胜。而眼前――人们从德国前线逃回来,弄死军官,把总司令撕成碎片,焚烧庄园, 在铁路沿线抓住商人们的老婆。从她们身上最隐蔽的地方搜寻出钻石耳环。唉,算 啦!我们不想跟这种人玩了,在我们的书本里,从来没有描写过这样的人民……我 们该怎么办呢?待在自己的房间把眼泪流成河吗?然而这样无休无止地哭泣我们已 经不习惯了,――多么痛苦啊!……我们的幻想破灭了,我们无法生活下去……于 是我们怀着恐惧和憎恨,把脑袋藏在枕头底下;有些人到国外去奋斗;思想激烈的 人,拿起武器。在高尚的家庭里,闹出了丑闻……人民,百分之七十目不识丁,不 知道怎样发泄自己的仇恨,在流血、在恐惧中,乱冲乱闯……‘我们被出卖了,’ 他们说,‘我们的血被吸干了,打碎镜子,把一切都砸个粉碎!’在我们的知识分 子中,只有一小部分人,是共产党员。当一条船要沉没的时候,――该怎么办?把 一切多余的东西扔到水里去……共产党人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些装着俄罗斯 理想主义的陈旧的桶扔到水里去。干这一切事的是个‘老人’――俄罗斯人,老兄…… 人们仿佛具有动物的嗅觉,一下子唤出:这些人是自己人,不是老爷;这些人不会 一味地号啕大哭,他们的想法很实际……这就是为什么,亲爱的朋友,我站在他们 一边,虽然我是在克鲁泡特金的温室里,在玻璃房里,在幻想中培育出来的……我 们这样的人可不少,――哈哈!你可不要龇牙咧嘴,捷列金,你还是个胎儿,是个 天真快乐的原始人……你看见,也还有这样的人:他们有意识地剖析自己,让肉朝 外,每触动一次,就越发坚定一种意志力量,――那就是仇恨……不这样,就不可 能战斗下去。我们正在做着人类的力量所能做到的一切,――提出引导人民前进的 目标……但是我们――还只是一小群人……而敌人――无所不在……你听到捷克斯 洛伐克人的事了吗?政治委员一定要来的,他会告诉你……你知道,我怕什么?我 怕,这种事对我们来说无异于自杀。我不相信,――一个月,两个月,半年还可以, ――时间长了我们还能坚持下去……我们注定失败,老兄……全部的结局――仍掌 握在将军手里……我要对你说,全部过错应归结为斯拉夫主义者。当农民解放运动 开始的时候,我们应该大喊:‘不好啦,我们快要灭亡了。我们需要精耕细作的农 业,飞跃发展的工业,以及全民普及的教育……让新的普加乔夫[注],让斯捷潘・ 拉辛[注]出来吧,只要把农奴制度的基础砸个粉碎就行……’当时就应该把这样的 道德观点传播到群众中去,就应当用这样的思想教育知识分子……然而我们却止不 住地涌出幸福的眼泪:‘我的天啊,俄罗斯是多么辽阔呀,是多么独特呀!现在, 农民像空气一样地自由,那些像屠格涅夫笔下的小姐一样的地主庄园完整无损,我 们人民的神秘的灵魂,可不像吝啬的西方人……’于是我现在――践踏所有的幻想!” 萨波什科夫再也说不下去了。他的脸在发烧。但是、显而易见,他还没有把最 主要的东西说出来。捷列金被他滔滔不绝的话语弄得目瞪口呆,张着嘴坐在那儿, 膝盖上的一杯茶水也已经放凉了。车厢的过道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仿佛有个异常笨 重的人走过来。包厢的门被微微打开了,一个肩膀宽阔、中等身材的人出现在门口, 宽大的额头上粘着一绺乌黑的头发。他默默地坐到煤油灯下,把一双大手放在膝盖 上。他那风吹日晒的粗糙的脸上,稀疏的皱纹看上去,像是刀疤,他的眼睛藏在眼 眶和下垂的睫毛的阴影里,看不清楚。这便是团队保卫部的部长,季姆扎同志。 “又弄到酒啦,”他低声、严肃地问道。“注意点,同志……” “哪儿来的酒呀?喂,去你的吧!你没有看见,我们在喝茶。”萨波什科夫说 道。 “喝了酒还撒谎,这就更糟糕了。酒味从窗子散发到很远的地方,好多车厢都 骚动起来,战士们闻到了酒味……我们出的乱子还少吗?再说,你又在鼓吹你那套 哲学,那套愚蠢的傻话,从这一点上,我可以断定,你喝醉了。” “好吧,我是喝醉了,枪毙我吧。” “我要枪毙你,那是轻而易举的事,这一点你很清楚。如果说我容忍你,那是 考虑到你的作战能力……” “给我一点烟草。”萨波什科夫说道。 季姆扎郑重其事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旧布做的烟荷包。然后转身朝着捷列金, 慢声细语地说起来,仿佛在擦拭磨盘似的。 “每一次都会出现同样不能容忍的情景:上个星期,我们枪毙了三个坏蛋,是 我亲自审问的,都是窝囊废,把一切都招认了。于是他立刻弄来了酒……今天我们 又枪毙一个早已知道的坏蛋,邓尼金的间谍,是他自己在芦苇丛里抓住的……不用 说,他又得喝醉,并且又要没完没了地扯他的哲学。他的这一套,我刚才站在窗子 底下,都听到了,――像吃了腐臭食品一样,让人恶心……他宣扬这种哲学,要是 别人,而不是我,早就把他送到保卫部去了,因为他这套会涣散军心……这以后, 他就要生上两天的病,无法指挥团队……” “而如果你枪毙的是我的大学同学呢?”萨波什科夫眯缝起眼睛,他的鼻孔翕 动起来。 季姆扎什么也没有回答,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捷列金低下头……萨波什 科夫把富汗的鼻子向季姆扎凑过去,说道: “邓尼金的间谍,好啦。而我与他从前常常一起跑到‘哲学晚会’去听讲演。 鬼知道,他为什么参加了白卫军……也许是绝望的原因……我亲自把他送到你跟前…… 这还不能充分说明,我已经尽到责任了吗?难道你们把他押往峡谷的时候,还要我 跳喀马林舞不成吗?……我跟在后面,我都看见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季姆扎乌 黑的眼窝。“我是否能够保持一点人性的感情,还是要把我心中的一切都烧得精光 呢?” 季姆扎不慌不忙地回答道: “不,不能保持……至于别的什么人,那我不知道……而你应该把一切都烧光…… 反革命也正是在像你这样的人的心窝里,滋生出来的。” 沉默了好长时间。空气变得很沉闷。漆黑的窗外,万籁俱静。季姆扎为自己斟 了一杯茶,掰了一大块灰色的面包,慢慢地吃起来,好像饿得很厉害似的。后来, 他用低沉的声音开始讲述捷克斯洛伐克人的事。那些消息让人不安。捷克斯洛伐克 人从奔萨到海参崴全线,所有的军车里都举行暴动。苏维埃政权还没有意识到,铁 路沿线的城市已处在捷克人的攻击之下。西方的军车把奔萨洗劫一空,向塞兹兰集 结,并且攻占了它,从那儿接着又向萨马拉挺进。他们纪律严明、装备精良,打起 仗来机智勇敢。目前还很难说清,这是单纯的军事叛乱,还是受到外国某种势力的 操纵?很显然――两种因素都有。不管什么情况,从太平洋到伏尔加河,突然出现 了一条像导火线一样的新的战线,面临着难以想象的灾难性的威胁。 有个人从外面走近窗子。季姆扎不再做声了,紧皱眉头,转过身去。 有个声音在叫他。 “季姆扎同志,请出来一下……” “你有什么事?说吧……” “保密的事。” 季姆扎垂下眼窝上的眉毛,将双手撑在铺位上,坐了一小会儿,随后吃力地站 起身,肩膀擦了一下两边的门框,走了出去。他在车厢台阶的地方,坐在阶梯上, 身子向前躬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穿着骑兵大衣,从黑暗中向他走来,马刺铮的一 声响,那个人急匆匆地附在他耳边低声说话…… 季姆扎刚一出去,萨波什科夫开始大口大口地吸着烟斗,朝窗外怒气冲冲地吐 了几口吐沫。他摘下夹鼻眼镜,往床上一扔,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全部的症结就在于:对提出的问题只能作直截了当的回答……有上帝吗?没 有。可以杀人吗?可以。当前首要的任务是什么?世界革命……在这儿,老兄,不 允许有知识分子的感情……” 他突然间停住了,挺直身子,倾听着,整个车厢震动了一下,这是季姆扎在用 拳头捶车厢壁。他那暴怒的、嘶哑的声音吼叫道: “得啦,要是你跟我撒谎的话,狗崽子……” 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抓住捷列金的手。…… “你听见了没有?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吧?关于我们的总指挥索罗金,有不少 不愉快的传言……那是保卫部的同志从司令部回来了。你应该明白,季姆扎为什么 像鬼似的阴沉可怕了吧!……” 星星在黎明前已经变得暗淡无光了。公鸡又在大车中间啼叫起来。露水落在沉 睡的兵营的帐篷上。捷列金走回自己的车厢,脱下皮靴,叹了一口气,往卧铺上一 坐,弄得弹簧轧轧地响起来。 捷列金有时觉得,短暂的幸福生活不过是他行进在绿色的草原上时,在车轮辚 辚声的催眠下做的一场梦。他过去的生活是顺利的,平静的:大学时代,巨大而深 不可测的彼得堡,工作,还有居住在他瓦西里耶夫斯基岛的住宅中的那帮无忧无虑 的怪人。那时候未来仿佛一清二楚,他也不考虑未来,年华在他的屋顶上空不慌不 忙、轻轻松松地逝去了。伊万・伊里奇知道,他一定会诚实地完成交付给他的工作, 当头发花白的时候,回首往事,他会发现,他经历了一条漫长、漫长的道路,却没 有招进任何一条危险的死胡同里去,就如同千万个类似伊万・伊里奇的人一样。达 莎不容思考地闯进了他朴实平凡的生活,她的那双灰色的眼睛放射出无限幸福的光 芒。诚然,在他的心灵深处,总是时不时地出现短暂的怀疑:幸福真的赐予了他吗? 但是他一次又一次地赶走这种怀疑,他打算,战争一结束,立刻就为达莎建造一座 安乐窝。即使当帝国的大厦崩溃,一切都陷于混乱,一亿五千万人民愤怒和痛苦得 大喊大叫的时候,伊万・伊里奇也还在幻想,暴风雨即将过去,达莎安乐窝前的草 坪在暴风雨后,会绚丽多彩。 而现在他又重新躺在军用列车的卧铺上。昨天――刚战斗过,明天――还将战 斗。现在他很清楚:无法回到过去的年代里去。想起一年前的情景,他感到害臊, 当时他忙碌着,布置卡缅诺一奥斯特洛夫斯基大街上的住宅,――买了一张红木床, 好让达莎生下那个夭折了的婴儿。 达莎是第一个被卷进漩涡里去的人。在夏天公园附近袭击她的“跳人”,死去 孩子那竖着的头发,饥饿,黑暗,每个字都浸透着愤怒和仇恨的法令,――这就是 她遭遇到的革命。黑沉沉的夜,革命在屋顶上呼啸,将雪花扑打在结冰的窗子上, “异己分子!”革命用暴风雪的声音对她大喊道。有一天,彼得堡灰暗的春天刮着 凉风,屋顶开始流水,冰柱沿着破烂的管子哗啦哗啦地飞落下来,达莎曾对伊万・ 伊里奇说道(他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敞开大衣,用一双特别明亮的眼睛看着达莎, 而她整个人蜷缩起来,头巾直裹到下巴那儿): “我多么想,伊万,”她说,“把自己的脑袋撞个粉碎,永远忘记发生的一切 事情……那时我也许还能做你的女朋友……而现在这样――夜晚躺到可怕的床上去, 早晨又开始该诅咒的一天,――你应该明白:我不能,决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你 不要以为,我追求什么享受,――不是那回事,不是那回事……我只要生活――自 由自在地呼吸……。我不要别人的施舍……我不再爱你了……原谅我。” 她说罢,扭过头去。 达莎向来在感情方面是严肃的。现在她竟变得十分严酷了。伊万・伊里奇问她: “也许,我们最好还是分开一段时间,达莎?” 说完这话,整个冬天,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眉毛高兴地扬了起来,眼睛里闪出 一种奇异的希望的亮光,她那消瘦的脸可怜地抽搐着……” “我觉得,――我们还是分开的好,伊万。” 于是,他下足决心,通过鲁勃辽夫申请加入红军,3月底他乘军用列车向南方出 发。达莎在十月车站的月台上为他送行,当车厢的窗子向前浮动时,她哭得很伤心, 用编织的披肩捂住脸。 从那时起,伊万伊里奇不知走过多少路程。但是,无论打仗,无论多么疲倦, 无论多么艰难,总不能使他忘记,在车站熏黑的墙壁旁聚集的一群妇女中,那张可 爱的、流满眼泪的脸。达莎跟他告别时的那副样子,仿佛永远不能再见面似的。他 努力想弄清,为什么他不能讨她喜欢?归根到底,她冷淡的原因当然全在他身上: 出生的孩子夭折了,这也不只是发生在她一个人身上。也不会是革命让她疏远了自 己……。有多少对夫妇――就他所能想到的――在这种严峻的、混乱的年代里,相 互之间反而更亲密了……。那么他的过错究竟在哪儿呢? 有时候,他的心里会升起一股怒气:“好吧,去找吧,亲爱的。看你能不能找 到一个像我这样十分体贴你的人……世界正在四分五裂,而她只珍惜自己的感受…… 简直――过于任性,吃惯了奶油甜面包,是不是不再愿意吃那种糁谷糠的黑面包啦?” 这完全正确,就是这么回事,但是由此得出的进一步的结论,便是伊万・伊里 奇本人非常出色,不爱他是种罪过。每次一想到这儿,又觉得不对头了……“难道 在我身上真的有什么非常出众的东西吗?身体健康――这没有错。绝顶聪明和风趣 吗?不,如同10号套鞋一样地平常……是英雄,是大人物?莫非是十分迷人的男性? 不,不……是一个普通的、诚实的平凡人,同千千万万的人一样……只不过是偶然 抓到一张中奖的彩票:一个迷人的、一个比我热情一千倍,比我聪明一千倍,比我 高出一千倍的姑娘莫明其妙地爱上了我,现在又同样莫明其妙地不爱我了……” 于是,他打量着自己,心想:原因是不是他与这个时代不相称,过于平凡,即 使打起仗来,也和在办公室里办公一样,庸庸碌碌?现在他不止一次接触一些坏得 透顶,或者好得令人起敬的人,他们在腥风血雨的战场上都像高不可测的巨人一样, 大踏步地前进……“而你呢,伊万・伊里奇.哪怕能全身心地去憎恨敌人,或者怕 死也怕出个样子来,那也好呀……” 这一切使伊万・伊里奇十分苦恼。他自己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在团队里已成为 最可靠的、最有头脑的、最勇敢的工作者。危险的行动都交付给他,而且他总是出 色地完成任务。 与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的交谈,使他陷入沉思,原来十分快乐的指挥官,也 会给痛苦折磨成这个样子……让人难以想象……而米希卡・苏洛明呢?而契尔托戈 诺夫呢?还有千千万万你没有留意的人呢?他们这些人都配得上这个时代,蓬头散 发,身材魁梧,给痛苦折磨得不成样子。有些人连一句话也不说,整天手中握着步 枪不放;有些人放荡不羁,然后又是懊恼不已……这便是俄罗斯,这便是革命…… “连长同志……你醒醒!……” 捷列金在卧铺上坐起来。太阳的金色的圆球,挂在像小鸡绒毛似的黄色大草原 的边际,正在瞧着车厢的窗子,一个宽脸膛、红胡子的士兵,脸红得像朝阳似的, 又一次推了推伊万・伊里奇。 “快一点,团长让你去一趟……” 萨波什科夫的车、厢里,那盏气味难闻的煤油灯仍然点着。坐在里面的有:季 姆扎;团政治委员索柯洛夫斯基,一个黑头发,患痨病样子的人,一双因睡眠不足 而发红的黑眼睛;两个营长,几个连长;还有一个士兵委员会的代表,脸上露出一 种傲慢、甚至生气的表情……所有的人都在吸烟。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已经穿上 军装,腰间佩着手枪,颤抖的手里抓着一份电报。 “……这样一来,敌人突然占领车站,不仅切断我军联系,且使我军两面受到 攻击。”伊万・伊里奇来到车厢门口,萨波什科夫正用嘶哑的声音读着电文。“如 我们抛下人民,任白卫匪军恣意妄为,则人民必惨遭死亡、酷刑和拷打,为革命、 为不幸的人民,务望火速派兵增援!” “没有总指挥的命令,我们该怎么办?”索柯洛夫斯基喊了一声,“我再去试 试,用印刷电报机和他们联系一下。” “那就去试试吧,”季姆扎阴郁地说道,(大家看了他一会儿。)“我说说该 怎么办:你带着四个战士,再带上捷列金,去一趟,你们开着道轨车去指挥部…… 得不到命令,不要回来……萨波什科夫给总指挥索罗金写个报告……” 一个骑兵站在长满青草的土岗上,一只手遮着眼睛,仔细地观察着铁路线,― ―一团尘雾正沿着铁路线飞卷过来。 当尘雾隐没在一个凹槽里的时候,那个骑兵用小腿夹了一下马,又用马刺撞了 一下,于是那匹瘦小的、棕红色的公马昂起凶悍的头,转身驰下土岗,土岗两侧的 斜坡上,有一排志愿军的军官卧倒在刚刚推起来的土墩后面。 “道轨车,”丰・米凯说道,他从马鞍上跳下来,用马鞭抽打那匹公马的前蹄 的膝盖:“卧倒!”那匹执拗的马撩起前蹄,转动着竖起来的耳朵,但最终还是拗 不过主人,深深叹口气,蹲下来,嘴碰到了地面,卧倒下去。它侧面突起的肋骨一 涨一编的。 丰・米凯与罗欣并排蹲在土岗上面。这时,道轨车又从凹槽里跳出来,现在可 以辨认出,上面有六个穿着军大衣的人。 “那是红军!”丰・米凯向左边转过头去:“小分队注意!”又向右边转过头 去:“预备!瞄准移动的目标,快速射击……放!” 土岗上面的空气,像撕浆硬了的细棉布似的,被密集的枪声撕裂了。透过一团 尘雾,看见一个人从道轨车上掉下去,翻了几翻,向铁路的斜坡滚去,双手拼命地 去抓草。 在那辆飞速奔驰的道轨车上有人在还击,――三支步枪,两支手枪。再过一分 钟,他们就要隐藏到道叉房后面的第二个四槽里去了。丰・米凯在空中呜呜地挥着 鞭子,发狂地大喊着: “他们快要逃跑了!他们快要逃走了!你们只配打打乌鸦!真丢人!” 罗欣被认为是优秀的射手。他沉着地把准星对着道轨车前面一英时远的地方, 朝一个宽肩膀、高身材、胡子剃得光光的人瞄准射击,看样子――是个指挥官…… “多么像捷列金呀!”他不禁想到。“是他的话……那就太可怕了……” 罗欣开枪了,那人的帽子被打落下去了。就在这一刹那,道轨车又潜入第二个 凹槽。丰・米凯用力甩了一下鞭子。 “废物!全是一群废物。诸位军官,你们不是射手,――而是一群废物。” 他瞪大一双睡不醒的凶手的眼睛,不住嘴地骂道,直到军官们从地上爬起来, 拍净膝盖上的泥土,嘴里开始嘀咕: “您,骑兵大尉,最好还是闭上嘴,这儿还有比你军阶更高的人。” 罗欣在换子弹夹的时候,觉得手仍然在发抖。这究竟为什么呢?难道只是因为 想到,那个人很像伊万・伊里奇吗?胡思乱想――捷列金在彼得格勒呢。 政治委员索柯洛夫斯基和头上扎着绷带的捷列金,登上一座两层砖结构楼房的 台阶,――那是村公所,按惯例,它坐落在教堂对面,没有铺石子的广场上,那里 过去是个集市。现在那些小铺子已钉上木板,窗子被打碎了,篱笆拆走了。教堂成 了野战医院,教堂的院子里,士兵的破衣烂衫,挂在绳子上迎风飘扬。 村公所现在用作总指挥索罗金的指挥部,前室里到处扬着烟头和碎纸,旁边有 楼梯通往楼上,一个红军战士坐在一张维也纳式的椅子上,两腿之间夹着一支步枪。 他闭着眼睛,嘴里哼着一支草原的歌曲。那小伙子,颧骨很高,一绺竖立的头发― ―那是放肆无礼的战士的标志――从那推到后脑勺上带着红帽圈的制帽下露出来。 索柯洛夫斯基急匆匆地问道: “我们要见索罗金同志……往哪儿去找他?” 那个士兵睁开由于困倦无聊而显得模糊的眼睛。他的鼻子软塌塌的,不太端正。 他打量着索柯洛夫斯基,看着他的脸,他的服装,他的皮靴,然后又同样地打量一 番捷列金。政治委员不耐烦地走到他跟前: “我在问您呢,同志……我们有十分紧急的事情,要见总指挥。” “按规定不准跟哨兵讲话。”一绺头发竖立在帽子外面的那个士兵说道。 “呸,见你的鬼去吧。指挥部里经常有这样的混蛋,――形式主义!”索柯洛 夫斯基嚷道,“我要你回答。同志,索罗金在不在里头?” “我什么也不知道。” “那么,参谋长在哪儿?在办公室里吗?” “嗯,在办公室里。” 索柯洛夫斯基拉了一下伊万・伊里奇的袖子,拔腿向楼梯上跑去。这时,那个 哨兵做了个向下弯腰的动作,但是仍然坐在椅子上,只是把步枪从两腿中间抽出来。 “你们上哪去?” “你怎么还问――上哪儿去?去参谋长那儿。” “有通行证吗?” 政治委员向哨兵解释了一遍,他们乘道轨车飞速赶来的原因,他的嘴边甚至都 沾着白沫。而那个人一边听着,一边看看架在入口处的机关枪,看看贴满前室墙壁 的法令、命令和布告,然后摇摇头。 “您应该明白,同志,您还是有教养的人呢,”他不耐烦地说道,“有通行证 ――我就让你上去,要是没有通行证,――那就对不起,我会开枪的。” 只好服从,没有别的办法。虽然在广场的另一端发放通行证,但是等你到了那 儿,大概又关门了,有人会告诉你,警备长下班了,明天再来吧。索柯洛夫斯基甚 至一下子觉得有点疲倦了!……就在这时,一个矮小的身影,穿一件到肚脐那儿都 撕破了的衬衫,皮靴踩得叭哒叭哒地响,从广场冲进门来,大嚷道: “米契卡,发肥皂啦……” 哨兵仿佛被一阵风从椅子上刮走了。他跳到台阶下面去了。索柯洛夫斯基和捷 列金毫无阻碍地登上二楼,接着,几个穿着绸布短衫、眼圈微微肿胖的漂亮姑娘, 一会儿把他们领向右边,一会儿又把他们领向左边,――最后,终于找到了参谋长 的房间。 在里面,一个穿着讲究的军人,鞋子不脱地躺在磨损的沙发上,正在仔细端详 自己的手指甲。他极有礼貌地和极富有无产阶级思想意味的,左一个“同志”,右 一个“同志”(并且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同志”,听上去跟“索柯洛夫斯基伯爵”, “捷列金公爵”完全一样),问清了事情原委,然后道了声歉,走出去了,他那双 鞋带直系到膝盖的黄色的高统靴子发出嘎嘎的响声。墙的隔壁传来一阵低语声,远 处有扇门砰地一声关上了,一切又都安静下来。 索柯洛夫斯基用焦急的眼光看着捷列金。 “你弄得明白吗?我们是到了什么地方?难道这是――白卫军的司令部不成?” 他耸起瘦削的肩膀,而且由于极度惊讶,他一直保持着这种姿态,胡子也竖起 来了。墙的隔壁又传来低语声。门敞开了,进来的是参谋长,一个体格结实的中年 人,宽大的额头上角头发已经掉光,紧锁着眉头,身上穿件粗布的士兵衬衫,腰间 大肚子上束着一根高加索皮带。他仔细地、迅速地看了一眼捷列金,向索柯洛夫斯 基点了点头,随后便在桌旁坐下,习惯地把毛茸茸的双手放在面前。他的额头湿漉 漉的,好像刚刚大吃大喝了一顿似的。他觉得,他们在打量他,便把自己那浮肿的、 漂亮的面孔紧锁成更加严厉的样子。 “值班的同志转达,你们两同志有急事来到这儿,”他威严、冷淡地说道, “我很奇怪,为什么团长或者您,政治委员同志,没有使用直线电话联系……” “我们试着与这儿联系过三次,”索柯洛夫斯基跳起来,从口袋里掏出电报纸, 伸手递给参谋长。“我们的同志正在死亡,我们怎么还能安安静静地等待呢……我 们没有接到司令部的命令……他们在请求我们增援……‘无产阶级自由团’将会被 消灭,他们的辎重队里还有两千名难民……” 参谋长扫了一眼电报,随手一甩,――于是那条电报纸便围绕在一个大墨水瓶 上。 “关于‘无产阶级自由团’的阵地目前正发生战斗的事,同志们,我们是知道 的。我要嘉奖你们的赤诚,你们的革命热情。(他似乎在寻找恰当的词句。)但是 今后我请你们不要再这么张惶失措……更何况,敌人的举动带有偶然的性质……总 之,我们已经采取一切措施,你们可以安心地回去,执行你们的任务。” 他抬起头,目光威严、明亮。捷列金知道,谈话已经结束,便站起身来,而索 柯洛夫斯基却仍旧坐着,仿佛当头挨了一棒似的。 “我不能带着这样的答复回团队去,”他说道。“今天战士们就要召集群众大 会,团队就要自发地去援助‘无产阶级自由团’的士兵了……我有言在先,同志, 在群众大会上,我将表态,支持他们的行动……” 参谋长脸涨得通红,――他那光秃的宽大脑门开始闪闪发亮。他哗啦一声推开 椅子,站起身来,士兵的裤子一半耷拉着,双手插进腰带里: “你要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同志!不要忘记,现在已不是1917年啦!” “您不用吓唬人,同志!” “住嘴!” 就在这时,门嘭地一声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高大的、身材特别匀称的人,穿 一件细呢子的蓝色切尔卡斯服。他那阴沉的、漂亮的脸显出柔和的玫瑰红的颜色, 那是烂醉的酒鬼和残酷无情的家伙常有的颜色,满头的黑发有一络垂在前额上,蓄 着下垂的唇髭。他的嘴唇湿漉漉的。红润润的,乌黑的眼睛睁得很大,他挥动着袍 子左边的袖子,径直走到索柯洛夫斯基和捷列金跟前,用怪异的目光盯住他们的眼 睛。然后他转向参谋长。他的鼻孔气愤地嗡动着。 “又来了旧制度的作风!让人家‘住嘴’,这是什么意思?如果他们有罪,那 就枪毙他们……但是,不能以将军身份嘲弄人……” 参谋长低着脑袋,一声不响地听着数落。他所以没有回嘴――因为那就是总指 挥索罗金本人。 “请坐下来,同志们,你们对我说。”索罗金坐在窗台上,心平气和地说道。 索柯洛夫斯基又从头把来这儿的目的述说了一遍,要求准许瓦尔纳夫团立刻出 兵增援友军“无产阶级自由团”的士兵。这除了出于革命的责任之外,也还有一个 简单的考虑;万一“无产阶级自由团”失败了,那么瓦尔纳夫团同大本营的联系就 会被切断了。 索罗金在窗台上坐了不一会儿,他就站起身来,从这个门到那个门大踏步地走 来走去,不时地提出一些简短的问话。当他急速掉过头来的时候,他那一头像帽子 似的浓发便向四边蓬散开去。士兵们喜爱他那种奔放的热情和无畏的勇敢。他又善 于在群众集会上讲话。在当时的形势下,这两者常常替代了军事科学。他原来是一 个哥萨克上尉军官,在尤登尼奇的军队里参加外高加索的战斗。十月革命之后,他 回到库班,在自家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村,组织了一支哥萨克的游击队,在围攻叶 卡捷琳诺达尔的战斗中,打得很出色。他肩上的星徽增添得很快,荣誉冲昏了头脑 b他精力过人,――打仗之外,有足够的时间来寻欢作乐。加之,参谋长又善解人意, 让他身边围上一群漂亮的女人和为他创造随意放纵的合适环境。 “我的参谋长是怎么答复你们的?”当索柯洛夫斯基报告完,用一方肮脏的手 帕不安地擦着额头的时候,他问道。 参谋长赶忙说道: “我已答复他们,我们已经采取了措施,来解救‘无产阶级自由团’。我告诉 他们,瓦尔纳夫团的指挥部竟干涉起军司令部的命令,这是绝对不允许的。除此之 外,我还告诉他们,不要制造毫无根据的恐慌情绪。” “哎,同志,您不能这么处理这种事情,”索罗金说道,语气出人意料地温和。 “纪律吗,――当然是要的……但是,有些事情,比您的纪律重要一干倍……群众 的意志,革命的激情,即使与您的科学道理相违背,也应该加以鼓励……就算瓦尔 纳夫团的行动一无是处吧,就算他们的行动有害无益吧,那只算得了什么!我们是 在闹革命……您现在禁止他们,他们立刻就会召开群众大会,我可知道那些爱大吵 大闹的人,他们又会嚷嚷,说我整天喝酒而毁掉了军队。……” 他跑到炉子跟前,变得十分狂怒地瞧着索柯洛夫斯基。” “把报告交给我!” 捷列金马上取出报告,放在桌子上。总指挥一把抓过去,用目光迅速扫了一下, 随即甩甩钢笔,开始写道: “命令瓦尔纳夫团立即整队出发,执行革命任务。”, 参谋长冷笑地瞧着他,当总指挥把报告送给他的时候,他把双手抄到背后,直 往后退缩。 “把我送交军事法庭审判好了,我绝不在报告上签字……” 就在这一刹那,伊万・伊里奇向前扑过去,抓住索罗金的手腕,总算没有让他 举起手枪。索柯洛夫斯基也用身体挡住参谋长。四个人全都喘着粗气。索罗金挣开 手,把手枪放回口袋里,向外走去,房门嘭的一声碰上,把墙上泥灰都震落下来…… 门一扇一扇地砰砰嘭嘭地关上了,总指挥急速的脚步声消失了。 参谋长用缓和的口气,低声说道: “我可以让你们相信,同志们,如果我在上面签字的话,那么不幸所波及的范 围要更大。” “什么样的不幸?”索柯洛夫斯基咳嗽了一声,用嘶哑的声音问道。参谋长奇 怪地看了他一眼。 “难道您猜不出,我指的是什么吗?” “猜不出。”索柯洛夫斯基的眼角在哆嗦。 “我指的是我们的军队……” “什么回事呀?” “我无权在团的政治委员面前泄露军事秘密。我说的对吗,同志?要是我那样 做的话,您就会第一个枪毙我……不过,我们的话题扯得太远了。好啦……你们自 己去承担一切责任吧……” 他走到插满旗子的地图面前。索柯洛夫斯基和捷列金也跟过去,站在他的背后, 看样子,靠得过近,两张嘴吐出的热气使参谋长有点儿不舒服,――于是他的肩胛 骨在衬衫里扭来扭去。但是他还是不急不躁地摸出一个肮脏的牙签,用咬过的一头 在地图上从南方插着三色旗的地方向密集的红旗那儿移动。 “白卫军就在这儿。”参谋长说道。 “在哪儿,在哪儿?”索柯洛夫斯基贴近地图,一双发花的眼睛在上面搜寻着, “这儿可是托尔戈伐亚……” “是的,是托尔戈伐亚,这儿一旦失守,白卫军前进的道路就多半被扫清了。” “我不明白……我们认为,白卫军在北边比较远的地方,至少还有好多路程……” “我们也是那么认为的,政治委员同志,而白卫军不那么认为。托尔戈伐亚目 前正是他们攻击的重点。白卫军有飞机,有坦克。这比不得从前科尔尼洛夫的匪帮。 他们沿着内线行动,想攻击什么地方,就攻击什么地方。主动权已经操在他们的手 里。” “在托尔戈伐亚的北面,有德米特里・日罗巴的钢铁师团。”捷列金说道。 “已经被打垮了。” “不是还有骑兵旅吗?” “也被打垮了。” 索柯洛夫斯基伸长脖子,更贴近地图。 “您倒是很沉得住气的人,同志,”他说,“您对托尔戈伐亚的失守,仿佛无 动于衷……这儿被打垮了,那儿也被打垮了,”他转身朝着参谋长,“那么我们的 军队呢?” “我们在等待最高统帅的命令。卡尔宁同志有他自己的打算,指挥部总不可能 敲着桌子,要求最高统帅部发布进攻的命令吧,――您是怎么想的?战争不是群众 集会。” 参谋长微微地笑了一下。索柯洛夫斯基屏住气,盯着他那胖胖的、镇静的面孔。 参谋长经受不住对方的目光。 “就是这么回事,同志,”他说着,转身向书桌走去,“这就是我无权从前线 调动任何一个部队的原因,尽管看上去是完全合理的和必要的……我们的处境很不 乐观。因此,你们立刻赶回部队去。我刚才对你们说的话,暂时还不能声张。必须 保持部队的绝对镇静。至于‘无产阶级自由团’,你们也不必为他们的命运担忧, 我已收到一些使人放心的情报。” 参谋长的眉毛在鹰钩鼻子的上方皱起来。他点点头,送走了客人。索柯洛夫斯 基和捷列金走出办公室。隔壁房间里,值班员站在窗子旁边剪指甲。他很有礼貌地 向离去的客人鞠了个躬。 “混蛋。”索柯洛夫斯基小声说道。 来到街上,他抓住捷列金的袖子。 “喂,你有什么看法?” “从表面上看,他是对的,而实质上――那当然是消极怠工。” “消极怠工?嗯,不那么简单……这里面不知玩什么更大的把戏呢。……让我 们回去,把他毙了!……” “算了吧,索柯洛夫斯基,不要干傻事……” “背叛,我告诉你,――这儿有叛徒,”索柯洛夫斯基嘟哝着。每天都有人向 季姆扎报告,司令部纵酒无度。索罗金把政治委员都赶跑了。你去试试,没法跟他 说话。索罗金――是军队里的沙皇和上帝。鬼知道,他们都爱他的勇敢,把他当自 己人。而那个参谋长,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贝略考夫,沙皇的上校…… 不明白,他们怎么会纠结在一起的?嗯,我们走吧……你想,我们能通得过去吗?” 参谋长摇了摇铃铛,值班员即时出现在门口。 “去看看总指挥那儿怎么样?”贝略考夫说道,表情严肃地看着公文。 “索罗金在餐厅里,看样子――已喝得半醉了。” 值班员看到参谋长笑了,他也才勉强地、意味深长地跟着笑了一下。 “跟他在一起的――还有秦卡。” “好,去吧。” 贝略考夫走进通讯室。他看了几份电报,用清晰细小的笔迹,签署了几分公文。 在走廊尽头的门旁停留了片刻。门里面传出轻轻拨弄吉他琴弦的声音。参谋长掏出 手帕,擦擦粗壮的红脖颈,敲敲门,不等回答,就推门进去了。 索罗金坐在房间中央的一张桌子旁边,桌上摊着打开的报纸,没有洗的盘子和 酒杯。他卷起长袍宽大的袖口。他那漂亮的脸仍旧阴沉沉的。一绺黑发垂在湿漉漉 的额头上。一双睁得很大的眼睛,盯着贝略考夫。他身旁的一张小凳子上坐着秦卡。 她跷着腿,露出了袜带和花边,正在弹吉他。这是个年轻的女人,一双亮闪闪的蓝 眼睛,两片湿润的嘴唇,一个线条分明的细小的鼻子,一头蓬松的、高高隆起的、 浅褐色的头发,只是她嘴角边病态的皱纹,虽说不十分明显,却使她的娇嫩的脸, 露出一种好似会咬人的野兽的表情。从身份证上看,她是鄂木斯克人,铁路工人的 女儿,当然,谁也不相信这一点,而且谁也不相信她才18岁,谁也不相信她姓卡纳 蔽娜,她的名字叫捷娜依达。但是,她是个出色的打字员,能喝伏特加酒,会弹吉 他,会唱迷人的抒情歌曲。索罗金曾警告过她,要是一旦发现她把白卫军的腐化堕 落的风气传染到司令部里去,他就亲手杀死她。于是,大家也就放心了。 “你这个人可真是好样的!我能对你说些什么呢,”贝略考夫摇摇头,说道。 他一直站在门口,以防不测。“你让我处在多么尴尬的境地?来了两个明明是中央 委员会委员,用群众大会威胁你,你就不加思索地倒向他们一边去了。‘……再简 单不过的是,你走进通讯室,发个电报给叶卡捷琳诺达尔――他们会立刻给你派一 个犹太人来,他会替你组织参谋部,他会同你睡在一张床上,跟你一起上厕所,记 录你的全部思想。啊,实在可怕!总指挥索罗金有独裁的倾向!最好把他管制起来 吧!……而我呢,你免去我的职务好了……你可以枪毙我……但是我不允许你在下 属面前用手枪威胁我……这么一来,还有什么纪律可言呢!……你真不该那样!” 索罗金仍旧看着参谋长,同时伸出一只大而有力的手去抓酒瓶,结果扑了个空。 一阵短促的痉挛,把他的嘴唇都弄歪了,唇髭都竖了起来。他终于抓住酒瓶,斟满 了两杯酒。 “坐下喝酒。” 贝略考夫斜过眼去,看了看秦卡衬裤的花边,走到桌前。索罗金说道: “你要不是那么聪明,我早就让你滚开了……纪律……我的纪律――就是战斗。 好吧,你们当中有谁去试试,――看能不能把群众发动起来……而我能领导他们; 只要给我时间,――谁也不可能,只有我一个人能够粉碎那些白卫军混蛋……我会 让世界发抖……” 他的鼻孔在吸气,太阳穴上暗红色的血管开始跳动。 “没有中央委员会委员们,我们也会肃清库班,还有顿河,还有捷列克……他 们那些委员会的委员们,只会在叶卡捷琳诺达尔唱高调……那些混蛋,胆小鬼…… 那又怎么样呢,――我一骑上马,一投入战斗,我――就是独裁者……我――就是 军队的首领!” 他伸手去拿那杯酒,可是贝略考夫赶忙把杯子弄翻了。 “你不能再喝了……” “啊哈,你在命令我吗?” “我作为朋友求你……” 索罗金倒在椅背上,喘了好几口粗气,眼睛开始向四周打量,最后落在秦卡身 上。而她正在用指甲拨弄琴弦。 “黑夜呼吸着……”她唱着歌,懒洋洋地抬起眼睛。 索罗金听着,他太阳穴上的血管跳动得更加厉害。他站起身,把秦卡的头扭过 来,贪婪地吻她的嘴唇。她仍旧弹着琴弦。后来,吉他从她的膝盖上滑下去。 “这就是另一回事了,”贝略考夫和善地说道,“唉,索罗金,我喜欢你,我 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我喜欢你。” 秦卡终于挣脱出来,她满脸通红,弯下腰,捡起吉他。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从技 散的头发里闪闪发亮。用舌头舔了舔微微发肿的嘴唇。 “呸,你都把我弄痛啦!……” “朋友们,你们知道吗?我还藏着一瓶好酒呢……” 贝略考夫赶忙插进话来打断他。那五指张开的手在空中停着没动。窗外砰的一 声枪响,人声嘈杂起来。秦卡拿起她的吉他,仿佛被一阵风吹起来,飞出房间去了。 索罗金皱起眉头,向窗子跟前走去…… “你不要出去,我先去了解一下,看怎么回事。”参谋长急忙说道。 在总指挥部驻地发生争吵和射击,是常有的事。索罗金的部队包括两个基本集 团:库班哥萨克集团,其核心是索罗全在去年组成的;另一个是乌克兰集团,其中 收罗了在德国人压迫下撤退出来的乌克兰红军的残余部队……库班人和乌克兰人之 间,一直有宿怨。乌克兰人在别人的土地上作战,表现很不理想,而且每当路过村 子的时候,白拿人家的饲料和粮食也不感到难为情。 打架和争吵几乎每天都发生。但是,今天出现的情况似乎比较严重。几个骑马 的哥萨克人大喊大叫地飞驰过来。一群群受惊的红军战士从篱笆和果园旁跑过来。 车站方向传来激烈的枪声。司令部窗前的广场上,一个受伤的哥萨克人在尘土里爬 着、滚着、尖声地叫着。 司令部里乱成一团。从今天早晨起,电报线路就不通了,而现在从那儿散布出 一大堆骇人听闻的消息。可以判明的只有一点,那就是白卫军在向着索西卡一乌曼 斯克方向迅速挺进,追逐着张慌逃命的红军部队。他们的先头部队已经到达总指挥 部,开始在车站上和村子里抢劫。库班部队开枪射击。于是战斗打响了。 索罗金骑一匹高大剽悍的棕红色母马,飞驰出大门。他身后跟随着五十个人的 护卫队,他们一律穿着切尔卡斯服,围巾帽在背后飘舞,手里提着弯曲的马刀。索 罗金坐在很合他身体的马鞍上。他没有戴帽子,好让大家一下子就认出他的面孔。 他那漂亮的脑袋向后仰着,风把他的头发、袖口和长袍的下摆吹起来。他仍旧醉醺 醺的,脸色坚毅而苍白。一双眼睛射出犀利的目光,那目光令人生畏。在飞驰的马 匹后面。扬起一团灰尘。 从车站的树篱后面发出射击声。几个卫兵高声大喊,一个卫兵从马上滚下来, 可是索罗金甚至头也不回。他只是盯着货车之间灰朦朦的一大群战士在叫嚷,在挤 来挤去、在奔跑。 他们从老远的地方就认出他来了。许多人爬到车厢顶上。人群里有人在挥动步 枪,大喊大叫。索罗金没有降低速度,越过车站小花园的篱笆,上了铁路,飞也似 的冲进密集的士兵群中。他们立刻抓住他的马的辔头。他把双手举在头顶上,大声 喊道: “同志们,战友们,战士们!出了什么事啦?为什么开枪射击?为什么惊慌失 措?谁把你们的头脑给搞昏了?是哪个坏蛋?” “我们被出卖了!”一个惊慌的声音哭号着说。 “指挥官们出卖了我们!他们撤掉了防线!”许多声音高喊着……。接着,铁 路线上,田野上,车厢里,成干的人群咆哮起来: “我们被出卖啦……军队全垮啦……打倒总指挥!杀死总指挥!” 口哨声、咆哮声此起彼伏,仿佛骤然刮起一阵可怕的怪风。卫兵们的马嘶鸣着, 用后蹄直立起来。一副副变了样的脸,一双双黑糊糊的手已经向索罗金挤过去。于 是他放开嗓门大喊,那壮实的脖子都鼓起来了。 “肃静!你们不是革命的军队……简直是一群土匪,一群混蛋……把自私鬼, 把制造恐怖的人交给我……把白卫军的奸细交给我!” 他突然刺了一下母马,于是那母马便挥动前蹄,冲进人群深处。索罗金在马鞍 上弯下身,指着一个人: “就是他!” 人群不由自主地向他指的那个人扭过头去。那是个大鼻子、身材又高又瘦的人。 他脸色苍白,撑开胳膊肘,向后倒退着。索罗金是真的了解他,还是用牺牲第一眼 看到的这个人来挽救局势呢,――那就不得而知了……人群需要流血。索罗金拔出 弯曲的马刀,猛力一挥,朝着那个高个子的长脖子砍去。血好似一股喷泉溅在马刀 上。 “革命的军队就应该这样来对付人民的敌人!” 索罗金又刺了一下那匹母马,挥舞着那把血淋淋的马刀,脸色苍白可怕。在人 群中兜着圈子,谩骂着,威胁着,安抚着。 “根本没有被打垮的事!……间谍和白卫军的走狗故意制造混乱……是他们在 挑唆你们去抢劫,是他们在破坏纪律……谁说我们被打垮了?谁看见我们被打败了? 难道是你,这个坏蛋,看见了吗?同志们,我带领你们作战,你们了解我……我本 人就有二十六个伤疤!我要求你们立刻停止抢劫!大家都回到各自的军车上去!今 天我要带领你们去进攻。……胆小鬼和自私鬼将受到人民愤怒的惩罚……” 人群倾听着。他们十分惊奇,撑在别人的肩上,为了仔细地看一看自己的总指 挥。有人还在叫喊,但是他们的心已经被燃烧起来了。无论这儿,无论那儿,到处 都可以听到:“怎么啦,他说得对!……让他带领咱们!我们跟他走!……”先前 躲起来的连长们,又出现了,士兵们开始渐渐地退回到自己的军车里去。索罗金身 上的长袍,前胸撕开了,――他撕开它,是让人们看看他身上旧的伤疤……他的脸 气得煞白……混乱的局面平息了,机关枪防卫部队被派出去,迎接正在开过来的军 车。措词强硬的电文,沿着电话线飞向各处。 然而,部队还是免不了要退却。只有经过几天的努力,在古玛谢夫斯克车站地 区,部队才得以恢复秩序,并开始迎头反击。红军分两列纵队向维谢尔克,向科列 涅夫克挺进。只要有什么地方战局不稳,红军战士就会看见骑在棕红色的母马上疾 驰的索罗金。仿佛单凭他个人热情奔放的意志,就会扭转战争的命运,拯救黑海地 区。北方高加索共和国中央执行委员会只好正式承认,军事方面的领导权非他莫属 了。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