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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阿历克谢・克拉西尔尼考夫从车厢的踏板上跳下来,像抱孩子似的抱起哥哥, 然后放在月台上。玛特辽娜站在车站门口的大钟下面。谢苗没有立刻认出她来:她 穿一件城里人的大衣,乌黑发亮的头发上裹着一条洁白的头巾,那头巾按照苏维埃 的一种新款式,扎成一种帽子的样式。她那张年轻的、漂亮的圆脸,露出恐惧的神 情,嘴唇抿得紧紧的。 当谢苗在弟弟的搀扶下,步履艰难地走过来时,玛特辽娜那褐色的眼睛眨巴着, 脸在不停地抽搐…… “我的老天爷!”她轻轻地说,“怎么气色变得这么难看!” 谢苗痛苦地叹了口气,把手搭在妻子的肩上,用嘴唇吻了吻她干净的、冰凉的 面颊。阿历克谢接过她手中的鞭子。大家默不做声地站了一会儿。后来阿历克谢说 道: “我这就把你丈夫交给你了。他们要弄死他,可是结果没有死成。一切都过去 了,――我们又要在一起收割庄稼啦。好啦,我们走吧。我的亲人们。” 玛特辽娜温柔而有力地搂住谢苗的腰,扶他走到大车那儿,大车里一小块家庭 手工织的地毯上,放着绣花坐垫。她扶他坐下,自己坐在他身旁,把一双穿着城里 新式鞋子的脚,伸在前面。阿历克谢整理着马后面的套带,高兴地说道: “2月里,一个骑兵落在部队的后面,我请他喝了整整两昼夜的土制白酒。后来 又给了他五百克伦斯基政府发行的卢布,这马就成了我的啦。”他亲切地拍了拍那 强壮的棕红色骟马的屁股,跳到大车的前部,戴好羊皮帽子,抖了抖缰绳。马车便 在田间的道路上行驶起来了,大地已开始发绿,一只云雀在田野上空明媚的阳光里, 振翅飞翔,热情歌唱。谢苗那没有剃须的、土灰色的脸上,露出了微笑。玛特辽娜 让他紧贴着自己,又用目光询问他,于是他答道: “是啊,你们在这儿可享福啦……” 谢苗走进宽敞的、粉刷一新的农舍,心情特别愉快。小窗子上装着绿色的百叶 窗,新的门廊镶着木板,一跨进熟悉的、低矮的门,出现在眼前的是暖和的、涂上 白粉的炉灶,罩着绣花桌布的结实的桌子,架子上是一些农村根本见不到的镍制和 细瓷器皿;左边――玛特辽娜的卧室,放着一张宽铁床,铺着一条带花边的被子, 上面堆着蓬松的枕头;右边――阿历克谢的房间(去世的父亲从前住在这儿),墙 上挂着笼头、马鞍、带有金属饰件的马套、军刀、步枪、照片;在所有的三个房间 里,都放着经心布置的一盆盆花草:橡皮树和仙人掌,――这一切陈设和一尘不染 的干净样子,使谢苗大为惊讶。他离开家有一年半时间,瞧――那橡皮树,那一张 像公主睡的床,以及玛特辽娜身上那件城里做的衣服! “你们生活得像地主一样,”他说着,往一张长凳子上坐下来,吃力地解开围 巾。玛特辽娜把那件城里做的大衣放进箱子里,系上围裙,把桌布翻过来,十分灵 活地布置餐桌。她蹲着把长长的炉钩伸进炉灶里,接着又把盛满红甜菜汤的铁锅端 到炉口前的小台上,因为太重,她那裸露到臂肘的胳膊都胀红了。桌子上已经摆好 猪油、熏鹅、干鱼。玛特辽娜那亮闪闪的眼睛朝阿历克谢瞧了瞧,他眨巴一下眼睛, 接着她又拿来一泥罐自制白酒。 弟兄俩坐到桌边,阿历克谢把第一杯酒递给哥哥。玛特辽娜鞠了一躬。当谢苗 喝完那杯烈性的上等白酒,差点儿喘不上气来的时候,他们两个人――玛特辽娜和 阿历克谢――都在抹眼睛。这就是说,他们太高兴了,谢苗还活着,并且与他们一 起坐在餐桌上。 “哥哥,我们的生活,你也许觉得很奇怪,其实没有什么好奇怪的,那是苦心 经营换来的,”大家喝完红甜菜汤,阿历克谢说道。玛特辽娜把放骨头的盘子收拾 走,坐到丈夫身边。“你还记得,公爵的庄园里,靠近小树丛那块棋形耕地吗?那 块地真是个聚宝盆。我在村子里不知费了多少口舌,在农民身上花费了六桶自制烧 酒,他们才把那块地分给我。现在我和玛特辽娜就耕种那块地。河边那块地上的收 成,去年夏天也不错。你看到的这一切:床、镜子、咖啡壶、匙子、盘子,及其它 零七八碎的东西,――都是今年冬天添置的。你的玛特辽娜可是个持家的能手。她 不放过任何一个赶集的日子,我还是照老办法,卖了东西换几个钱,而她――不这 么办:现宰上一头猪、几只鸡,再来上一些面粉、土豆,装到大车上,把衣服下摆 往腰里一掖,进城去了……她不到市集上去,而是直接到那些乡绅们的家里。眼珠 子转来转去:‘这张桌子呀,’她说,‘换两普特面粉和六磅脂油……‘那条床单,’ 她说‘换一些土豆……’我们从集市上回来,简直要笑死人,――纯粹一副茨冈人 的样子,一大车家具什物。” mpanel(1); 玛特辽娜握住丈夫的手,说道: “我的表姐阿芙杜季雅,你还记得吗?她比我大一岁,我们要把她嫁给阿历克 谢。” 阿历克谢笑了,手在衣袋里摸索着: “这些娘儿们没有征得我的同意,就作出决定……说真的,哥哥,我也过腻了 独身生活。喝足了酒,就去嫖女人,干完这种肮脏的事,又感到恶心……” 他掏出烟荷包和烧焦了的烟斗,烟斗上挂了个叮当响的铜玩艺,装上自家种的 烟草,接着农舍里烟雾缭绕。谢苗说话得过多,又喝了不少白酒,头脑有些发晕, 于是他就坐着,听着,感叹着。 黄昏时候,玛特辽娜领他去浴室,仔仔细细地替他洗了个澡,让他蒸浴一会儿, 用浴帚为他抽打一阵,把他裹在一件皮袄里,然后他们又坐到桌子旁边吃晚饭,把 那罐上等白酒喝得一滴不剩。谢苗虽然还很虚弱,仍然跟他的女人睡在了一起,让 她暖乎乎的胳膀搂着自己的脖子,睡熟了。第二天的早晨,他一睁开眼睛,――农 舍里收拾得整整齐齐,烧得温暖舒适。玛特辽娜眼睛闪闪发亮,笑嘻嘻地露出雪白 的牙齿,揉着面团。阿历克谢很快就该回来吃早饭了。春天的阳光射进明净的窗子, 橡皮树的叶子反射出油亮的光。谢苗生在床上,伸了个懒腰,仿佛经过短短的一天, 与玛特辽娜睡上一夜,健康状况成倍地好转了。他穿衣、洗脸,问他弟弟的刮脸刀 放在哪儿?他在弟弟房间的窗子旁边一块破的镜子前刮了脸。然后走到院子里,站 在大门口,跟一个坐在隔壁花园里,能记起四朝沙皇的老头子打招呼,那个老头子 摘下帽子,像大人物似的低了低头,随即又坐下去,一双穿着毡靴、冻僵了的脚, 平分开,伸在前面,一双青筋嶙嶙的手,平分开,放在手杖的弯把儿上。 此时此刻,那条熟悉的街道上还见不到人影。在农舍之间,现出一条绿色的带 子,向远处伸展开去。在地平线尽头处的山丘上,零乱地停着几辆卸了牲口的大车。 谢苗向左看去,有两架风车在白垩悬崖上,懒洋洋地转动着篷帆。低处的斜坡上, 在果园和草屋顶中间,一座邻楼泛着白色。在更加明亮的小树林后面,那座过去公 爵住宅的窗子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白嘴鸦在它们窝窠的上空盘旋叫嚷。材林 和那座住宅漂亮的正门,倒映在涨满水的湖泊中。母牛躺在湖边,孩子们在那儿玩 耍。 谢苗站着,皱着眉头在眺望,双手插在弟弟那件长袍子的宽大口袋里。他望着, 心中不禁升起一阵悲伤,他透过那在村庄,在淡紫色的果园和翻耕过的土地的上空 流动的透明的热浪,隐约看到的已经不是这个世界,不是这片宁静。阿历克谢赶着 大车过来了,老远就高高兴兴地大喊大叫。进大门时,他细心地看了一眼谢苗。他 把那匹骗马卸下来,走到院子里那只吊着的洗脸盆旁洗手。 “没关系,哥哥,慢慢就习惯了,”他亲切地说,“我从德国前线回来的时候, 也是不习惯,唉,什么东西都不想看;满眼里冒血,满心里痛苦……咳,都是那该 死的战争!……走吧我们去吃早饭吧。” 谢苗一直不做声。连玛特辽娜也看出,丈夫闷闷不乐。早饭后,网历克谢又赶 着大车到地里去了。玛特辽娜赤着脚,将衣服的下摆往腰里一塞,牵着另一匹马去 运粪肥。谢苗躺在弟弟的床上。他翻来覆去,不能入睡。悲痛折磨着他。他咬紧牙 关,心里想道:“他们不会了解我,跟他们说了也没用。”但是到了晚上,三个人 出来,坐在大门旁的圆木上,谢苗还是忍耐不住地说道: “阿历克谢,你最好还是把那支枪擦干净吧。” “去它的吧……哥哥,现在我们一辈子也不去打仗了。” “你高兴得太早。橡皮树种得也太早啦。” “你也不要急着生气,”阿历克谢抽着烟斗,往两腿中间吐了几口唾沫。“让 我们按庄稼人的样子谈谈吧,我们不是在群众集会上。他们在会上讲的话,我统统 都知道,――我自己也高喊过。不过,谢苗,你得学会听话,哪些是你需要的,而 你不需要的,一听就过去。譬如,上地归劳动者所有,这就十分正确。再譬如,贫 农委员会,在我们村子里,我们已经把这些委员掌握在自己手中。然而在索斯诺夫 克,贫农委员会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随便征用,随意乱来,――那还不把人吓跑啦。 鲍布林斯基伯爵的田产全部归苏维埃农庄,农民连一寸土地都没有分到。委员会里 是些什么人呢?两个连一匹马也没有的本地的光棍汉,其余的――鬼知道他们是什 么人,外地来的什么流放犯……你明白不明白啊?” “咳,我说的不是那个!……”谢苗转过身去。 “就是那个,你说不是那个,而我说的正是那个。1917年,我也在前线高喊反 对资产阶级。啪地一声,――上帝保佑那个当时朝我腿上开了一枪的人,――我立 刻被疏送回家。我的看法,不管你吃多饱,第二天你又想吃了。人要劳动……” 谢苗用指甲敲敲圆木: “大地在你们脚下燃烧,而你们却躺着睡大觉。” “也许,在你们海军里,”阿历克谢毫不犹豫地说,“或者在城里,革命还没 有结束,而在我们这儿,土地一分,革命也就结束了。现在要做的事情是:我们把 庄稼从地里收割回来,然后去收拾那些委员们。到了圣彼得节,不让任何一个贫民 委员会保留下来。我们要把他们活活地埋到地里去。我们不怕共产党员。我们不怕 任何一个魔鬼。你要记住这一点……” “够啦,阿历克谢・伊万诺维奇,你瞧,他全身在发抖,”玛特辽娜低声说道, “难道可以这样对待病人吗?” “我不是病人……我在这儿成了个陌生人!”谢苗大嚷道,接着站起身,向篱 笆跟前走去。 谈话到此也就结束了。 两只蝙蝠活像两个幽灵,在霞光已经消逝的暗影中飞来飞去。有些地方,窗子 里亮起了灯光,人们已经吃过晚饭。从远处传来歌声,――那是少女的嗓音。歌声 一下子中断了,沿着宽阔的、暮色中的大街传来细碎的马蹄声。骑马人勒住马,叫 喊了几句,又纵马奔跑起来。阿历克谢从嘴里取出烟斗,倾听着。接着从国木上站 起身。 “说不定出了什么事?”玛特辽娜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骑马人终于出现了,――一个没有带帽子的小伙子飞驰过来,他那双光脚在摆 动…… “德国人来啦!”他大喊道,“索斯诺夫克已经有四个人被杀死了!……” 公历3月中旬,缔结和约之后,德国军队从里加到黑海开始全线进攻,――他们 向乌克兰和顿巴斯挺进。 根据和谈条约,法国人应该从中央“拉达”得到七千五百万普特的粮食,一千 一百万普特活的家畜,二百万只鹅和鸡,二百五十万普特的糖,二千万公升的酒, 二千五百车厢的鸡蛋,四千普特的油脂,除此之外,还有黄油、皮革、羊毛、木材 等等…… 德国人按照常规,排列成头带钢盔的暗绿的纵队,向乌克兰进攻。势单力薄的 红军阻击部队受到德国重炮的扫荡。 军队和机械化辎重队,以及巨大的炮兵纵队拖着用五颜六色的弯曲线条伪装起 来的大炮,开过去,坦克和装甲车隆隆地滚过去;渡河的浮船和整个桥梁运过去; 一架架飞机在天空中嗡嗡地飞过去。 这完全是机械化装备对于一群几乎乎无寸铁的人民的进攻。红军部队――由前 线战士、农民、矿工和城市工人组成――装备上不配套,数量上又成多少倍地少于 德国人,只好且战且向北方和东方退却。 在基辅,已由担任过沙皇侍从的斯科罗巴德斯基将军接管,把乌克兰出卖给德 国人的中央“拉达”;他穿着乌克兰民族主义者喜爱的蓝色长袍子,挺直身子,双 手叉腰,握着盖特曼[注]权杖,说道:“乌克兰万岁!从今往后,建立永久的―― 和乎、秩序和美满生活。工人们――回到你们的车床跟前去!农民们――回到你们 的犁头跟前去!滚开!滚开!――滚得永远不见踪影,红色的魔鬼!” 自从那个带来可怕消息的使者,在弗拉基米尔村的大街上飞驰而过之后,又过 了一星期,一天的早晨,一队骑着马的侦察兵出现在白垩悬崖上的风车旁。二十个 人骑着高大的黑马,他们个子挺高,不像俄罗斯人的样子,穿着短短的灰绿色的军 装。戴着有线带的枪骑兵的帽子。他们向下面的村子望了一会儿,从马上跨下来。 村子里还有人,――很多人今天没有下地。首先是孩子们,在各家大门之间跑 来跑去,女人们隔着篱笆互相打招呼,于是很快,教堂的广场上聚集了一大群人, 他们抬头向风车周围望去,――清楚地看到,枪骑兵正在那儿架设两挺机枪。 隔了不大一会儿,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了铁轮子在村里的街道上辘辘滚动的响 声,鞭子噼噼啪啪的抽打声,紧接着一对满身是汗的深褐色的马,架着一辆军车, 飞快地奔驰到广场上来。赶车的是一个浅色眼睛、长长下颌,样子显得笨拙的士兵, 他戴一顶无檐帽,穿一件很瘦的制服。他的背后,坐着一个德国军官,――一个样 子威严、古怪的绅士,他双手叉腰,一只眼眶里安放着隐形眼睛,戴一顶新的,像 玩具似的制帽。在他的左边,蜷缩着一个老相识,――公爵的管家,去年秋天,仅 仅穿着一条村裤,从庄园里逃出去了。 现在他皱起眉头坐在那儿,穿一件漂亮的大衣,戴一顶暖和的便帽,圆圆的脸 刮得光光的,架着一副金边眼镜,――这便是格利戈里・卡尔洛维奇・米尔。啊呀, 农民一看见格利戈里・卡尔洛维奇,就觉得浑身发痒。 “脱帽!”那个古怪的军官突然用俄语大声喊道,站在近前的几个人,很不愿 意地摘下了帽子。广场上一片沉寂。军官依然双手叉腰,坐在那儿,眼眶里的隐形 眼镜闪闪发亮,他开始说话,吐词清楚,虽然很吃力,发音倒还正确:“弗拉基米 尔村的农民们,你们一定看见,那边小山岗上架着的两挺德国机关枪了,它们非常 好使……你们当然是很明事理的农民。我并不想伤害你们。我应该告诉你们,威廉 皇帝的德国军队来到你们这儿,是为了在你们中间恢复诚实人的生活。我们德国人 不喜欢窃取别人的财产,对于这种盗窃行为,我们将给予最无情的惩罚。布尔什维 克却教给你们另一种生活方式,这不是事实吗?为此,我们要赶走布尔什维克,他 们永远也回不到你们这儿来了。我奉劝你们好好地想想自己的恶劣行为,把你们盗 窃去的东西立刻送还庄园的主人……” 他讲完这些话之后,人群里发出叽叽喳喳的议论。格利戈里・卡尔洛维奇始终 坐在那儿,帽沿垂到眼睛上,――仔细地瞧着农民。有一次他那胖胖的脸上闪出一 丝胜利的微笑,――显然,他认出了谁。军官结束了他的讲话。农民们都不做声。 “我已经履行了自己的职责。现在该您讲话了,米尔先生。”军官转过脸去, 对他说道。 格利戈里・卡尔洛维奇非常客气地谢绝了这个建议。 “中尉先生,我没有什么话好跟他们说的了。他们都该听明白啦。” “好吧,”神气傲慢的军官说道,“奥古斯特,走!” 那个戴无檐帽的士兵啪地抽了一下鞭于,军车便穿过散开的人群,向公爵的住 宅驶去,三天前那儿还是村执行委员会的办公地点。农民们望着驶去的大车。 “那个德国人把手叉在腰里。”人群中一个声音说道。 “格利戈里・卡尔洛维奇竟没有说话,小伙子们。” “等着吧,他还会说话的……” “真倒楣,我的老天爷呀,――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现在很快就会见到警察局长啦。” “他已经去过索斯诺夫克了,他把人都召集在一起,破口大骂农民,说他们都 是些没出息的人,强盗、土匪,你们忘记了1905年吗?他把他们足足数落了三个小 时,而且都是些骂娘的话。他还向他们大讲了一通政治。” “后来又怎么样呢?” “免不了鞭打一顿。” “我是问,耕地怎么办?现在归谁呀?” “按对分制种地。他们让你收割庄稼,但是收成的一半――要归公爵。” “唉,他妈的,那我就要逃走了……” “你逃到哪儿去呀,傻瓜?” 农民们谈论一阵,就散开了。傍晚的时候,沙发、安乐椅、床、窗帘、镀金框 子的镜子和画像,又都送回公爵的住宅。 克拉西尔尼考夫一家人正在吃晚饭,没有点灯。阿历克谢每次放下匙子,都要 望望窗外,他唉声叹气。玛特辽娜像只小老鼠似的,在炉子和桌子之间,悄悄地走 来走去。谢苗驼背弓腰地坐着,他那鬈曲的黑发挂在额头上,玛特辽娜撤去剩菜, 端上一碗新菜的时候,间或用手或胸脯碰他一下,但是他一直没有抬头,执拗地一 声不吭。 突然,阿历克谢摇摇晃晃地走到窗子跟前,用指甲敲敲玻璃,向外望望。此刻 在黄昏的寂静中,可以清楚地听到,从远处传来长时间的、疯狂的叫喊声。玛特辽 娜立刻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来,两手在膝盖中间紧握在一起。 “他们鞭打瓦西卡・捷明契耶夫,”阿历克谢低声说道,“不久前,他们把他 带进了公爵的院子。” “这已经是第三个人了。”玛特辽娜喃喃地说道。 他们都沉默着,听着。那人的喊叫声,使夜晚的村庄一直笼罩在一种绝望的、 恐怖的气氛中。 谢苗突然站起来,急促地紧了紧裤子上的皮带,向弟弟的房间走去。玛特辽娜 也默默地跟着跑过去。他从墙上取下步枪,玛特辽娜搂住他的脖子,把脑袋往后一 仰,咬紧雪白的牙齿,死死地吊住他,――果然不动。谢苗想把她推开,可是办不 到。步枪掉在泥地上.谢苗脸朝着枕头一头倒到床上去。玛特辽娜坐在他身旁,一 下又一下地梳理着丈夫粗硬的头发。 管家格利戈里・卡尔洛维奇・米尔不信任警备队和新首领的军队――乌克兰反 革命武装力量,因而请求派遣卫戍部队进驻弗拉基米尔村。德国人对于这样的事是 乐于同意的,于是两排人带着机关枪开进弗拉基米尔村里来了。 他们让士兵分散住在农舍里。据说,格利戈里・卡尔洛维奇亲自分派他们的住 房。无一例外,凡是去年参加抢劫公爵庄园的人家和村执行委员会的非党委员家 (有十个年轻一点儿的人在德国人到来以前,就已逃离村子)都摊派供养一个士兵 和一匹马。 于是,一个威武的德国士兵来敲阿历克谢・克拉西尔尼考夫家的大门,这个士 兵全副武装,背着步枪,戴着钢盔。他不知说了些什么话,向阿历克谢出示一张字 条,还拍拍他的肩膀。 “好,朋友……” 他们把阿历克谢的房间腾给那个士兵,只是拿走马具和武器。那个士兵很快就 安顿好了,――床上铺一条很好的毛毯,墙上挂起一张威廉的肖像,还吩咐主人把 地板打扫干净。 玛特辽娜在扫地的时候,他又搜罗出几件脏衬衫,要她洗一洗。“太脏了,” 他说,“拿去洗洗。”之后,他十分满意,突然,连鞋子也不脱,就倒到床上,抽 起雪茄烟来。 这个士兵长得很胖,蓄着向上翘起的平整的小胡子。身上的衣服质地又好,做 得又合身。吃起饭来,胃口好得活像一头公猪。玛特辽娜送到他房间里去的东西, 他吃得一点不剩;他特别喜欢腌猪油。好好的猪油拿给德国人吃,玛特辽娜真舍不 得,但是阿历克谢却说:“算了,让他吃饱睡足,只要他不找我们的麻烦就行。” 那个士兵无事可做的时候,就独自一人哼着军队进行曲,或者在印着基辅风景 的明信片上写家信。他倒不胡作非为,就是走动时声音太响,――他像主人似的穿 着靴子橐橐地走来走去。 克拉西尔尼考夫家,现在――就好像屋子里停着一具尸体:他们坐下来吃饭, 饭后站起身,一句话也不讲。阿历克谢感是闷闷不乐,紧锁着眉头。玛特辽娜消瘦 了不少,常常唉声叹气,还偷偷地用围裙擦眼泪。她最担心谢苗,仿佛他一时气愤, 就会控制不住自己。但是这几天,他好像平静下来,也不与人交往。 现在,在村公所和各个院子的大门上,每天都张贴出首领各种各样的命令:关 于土地和牲畜归还地主,关于各种征用和税收,关于强制征购粮食,关于严惩叛乱 企图、惩治共产党员等等命令…… 农民们读着那些告示,默不做声。随后开始传出种种不祥的谣言:说在某个村 子里,采购商人在德国骑兵的护送下,甚至把没有脱粒的粮食都运出去了,只支付 一些连女人都不愿要的非俄罗斯纸布;又说某个村子里,一半的牲口都牵走了;又 说在某个村子里好象一扫而光,剩下的粮食只能逗弄逗弄麻雀。 一到夜间,农民们就开始在僻静的地方,一小群一小群地聚集在一起,传播谣 言,发泄怨愤。该怎么办呢?求助干什么呢?我们现在这样发发牢骚,那是白费时 间,结果只会泄气,不敢抗争。 谢苗开始参加这些聚会,――就在屋后小溪旁的杨柳树下面。他把上衣技在身 上,往地上一坐,抽着烟,听着。有时他情不自禁跳起来,甩掉上衣,挺起肩膀: “同志们!……”那不起任何作用,只会叫农民们害怕,他们拍拍屁股,各自跑回 家去。 有一天黄昏的时候,他在牧场上遇到一个人,――那人站在那儿,咧着嘴笑。 谢苗从身旁走过去,那人低声叫唤道: “老兄!” 谢苗哆嗦了一下:难道是自己人?他斜眼看着那人,问道: “干什么?” “你是阿历克谢的哥哥吗?” “嗯,有话就说吧。” “连自己人你都不认识啦……你还记得‘刻赤号’上的船员吗?” “科济!是你呀?”谢苗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他们站在那儿,互相望着对方。科济迅速向四周看了一眼,说道: “你们是不是把枪都锯成半截了?” “没有。我们这儿暂时还相安无事。” “有机灵的小伙子吗?” “谁知道?到现在我还没有见到,等着吧,会有的。” “你们这些小伙子们在干什么?”科济问道,他的眼珠子不停地转动,向昏暗 的黑影里张望着。“你们还观望什么呢?就这样让人家把你们当鹅一样,将所有的 毛拔光,而你们就任人宰割。你们可知道,――我们乌斯宾斯基村已经给炮火夷为 平地了。女人们、孩子们四处逃走,男人们都到森林里去了……从诺沃斯帕斯克, 从费多罗夫克、从古列亚伊一波列逃出的人,――他们都加入到我们当中来……” “到谁那儿去,是到你们那儿吗?” “你知道吉布列夫斯基森林吗?我们就在那儿集合……好,就这样吧……你私 下里对小伙子们说:你们弗拉基米村准备四十支锯短的枪,十支备有弹药的步枪, 还有手榴弹――能收集多少是多少。你们把这些东西藏在干草堆里,藏在田野里…… 你明白吗?在索斯诺夫克,他们早已经藏在干草堆里,小伙子们,在等着我呢…… 在广加叶夫克有三十个农民骑着马在等待呢。我该走了。” “去哪儿?找谁去?” “嗯,到首领那儿去……他叫苏斯。我们现在正在叶卡捷琳娜斯拉夫辛娜集合 队伍……上个星期,我们打垮了乌克兰反革命士兵,烧毁了他们的库存……那才真 开心呢,老兄,缴获的酒和糖都白发给了农民……记住,过一个星期,我再来……” 他向谢苗使了使眼色,跳过篱笆,弯着腰,向芦苇丛里跑去,那里面青蛙正呱 呱地大声鸣叫着。 关于首领的传说,关于遭袭击的传说,已传到弗拉基米尔村,但是没有人相信。 突然间――出现了一个活生生的见证人。谢苗就在当天晚上把这事告诉了弟弟。阿 历克谢听得很认真。 “你说那个首领叫什么名字?” “苏斯,他说。” “没有听说过。倒是传说有个马赫诺,聂斯托尔・伊万诺维奇,好像是他手下 的二十五个亡命徒――袭击了仓库。而苏斯却没有听说过……一切都是可能的:现 在农民什么事都于得出来。好吧,苏斯就苏斯吧,反正是正义的事业……不过有一 点我得告诉你,谢苗,暂时不要对农民说。什么时候需要告诉他们,我会对他们说 的。” 谢苗冷笑了一下,耸耸肩膀。 “好呀,你等吧,等到他们来把你的毛拔光吧。” 那天晚上,科济看到的,应该不止是谢苗一个人。全村到处都议论着锯短步枪, 手榴弹的事,议论着首领的队伍。到了夜间――只要你仔细地听听,不少院子里传 出锉刀的轧轧声。但是眼下还平静无事。法国人甚至还一个劲儿地整顿秩序,发布 命令――从星期六到星期天,打扫街道。这本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街道 打扫好了。 后来还是遭殃了。有一天一大早,牲口还没有赶出去喂水,警备队和佩带徽章 的最下层的指挥官,沿着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街道,走过来,敲各家的窗子:“出来!” 农民们赤着脚,边扣衣服,边从门里跑出来,而且立即就得到一张公文纸:某 某农户,按照某种马克价,向德国军需部交多少粮食,羊毛,猪油和鸡蛋。教堂前 的广场上已经停着军用辎重车。住在户家的德国人,头带钢盔,手执步枪,站在各 户的大门旁,得意地微笑着。 农民们搔着脑袋。有人对天发誓,有人把帽子抛到地上:“我们早已经没有粮 食啦,我的老天爷呀!就是把我们杀死,――我们也交不出来!……” 这时,那个管家乘着轻便马车,沿着街道驶过来了。农民们与其说害怕士兵和 警备队,不如说更害怕他那副金边眼镜,因为格利戈里・卡尔洛维奇什么都知道, 什么都看见了。 他勒住了马。警察局长走到马车跟前。两人嘀咕了几句。于是警察局长便命令 警备队走进第一家院子,很快从粪堆底下搜出了粮食。格利戈里・卡尔洛维奇听到 户主声嘶力竭地叫喊,他的那副眼镜立即明亮起来。 这时,阿历克谢在自家院子里走来走去,――那惊慌失措的样子,都让人不忍 心看他。玛特辽娜把头巾垂到眼睛上,在台阶上哭泣。 “我要钱干什么,这些马克有什么用处?”阿历克谢问道。他一会儿捡起短短 一段木头,一会儿捡起一个破碎的车轮,把它们甩进篱笆旁的荨麻丛中。他看到一 只公鸡,便对着它跺脚大骂:“混蛋!”他抓住粮仓门上的锁:“我们用什么来填 饱肚皮啊?难道用这些马克不成?是不是希望我们到世界各处去流浪?彻底毁灭我 们?又让我们沦为牛马不如的奴隶?” 谢苗坐在玛特辽娜身旁,说道: “还有比这更糟的事情呢……连你那匹骟马也会夺走的。” “那决不行!要是那样的话,哥哥,我会用斧头跟他们拼命!” “那就晚了。” “唉,亲人们!”玛特辽娜号啕大哭起来,“我要用牙齿咬断他们的喉咙!……” 有人用步枪柄咚咚地敲门。进来的是他家的房客,那个胖胖的德国人,――他 是那么若无其事,高高兴兴,仿佛回到了自己家里似的。他后面跟着六个警备队员 和一个文职人员,那文官的帽子上佩着一颗样子像三齿叉的盖特曼帽徽,手里拿着 一本登记簿子。 “这儿――有许多,”那个德国人向粮仓点点头,说道,“猪油,粮食。” 阿历克谢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退到一边,把一个很大的、生了锈的锁,使劲 地扔在那个盖特曼伪政府的官员的脚跟前。 “好啊,好啊,你这个流氓!”那个文官嚷道,“你想叫用树条抽你一顿不成, 狗崽子!” 谢苗用胳膊肘把玛特辽娜推开,从台阶上冲下来,但是一把刺刀宽宽的刀锋立 刻抵住了他的胸口。 “站住!”那个法国人生硬地,用命令的口吻大喝一声。“俄国人,退回去!” 军用大车装了整整一天,直到深夜,辎重队才离开。村子被洗劫一空。整个村 里漆黑一团,也没有人坐下来吃晚饭了。漆黑的农舍里,女人们拳头里捏着纸马克, 在号啕大哭…… 要是有个男人带着女人拿这些纸马克进城去,逛一遭店铺,――什么东西也买 不到:买不到一根钉子,买不到一寸布,也买不到一块皮子。工厂都不开工了。粮 食、糖、肥皂,原料――都一火车一火车地运到德国去了。农民和他的女人决不会 把钢琴,把荷兰的古画,把中国的茶壶运回家去。他们只好闲逛着,看看那些脑门 上留着一绺头发,垂着胡子的乌克兰反革命队伍的士兵,他们穿着蓝袍子,戴着红 顶的羔皮帽子;农民和他的女人也只好在大街上和那些下巴刮得铁青、戴着圆顶礼 帽,有钱的或没钱的买卖人挤来挤去。他们难受地叹口气,一无所获地回家去。在 回家的路上,走了大约二十俄里的路程,停了下来,车轴太热了,――没有润滑油、 机油都被德国人运走了,他们把沙子撒在轮轴上,又向前行驶了一阵,车轴又热了。 女人们就因为这一切,才抓着皱皱巴巴的德国马克,号啕大哭,而男人们把牲 口藏到树林中的峡谷里。免得再遭殃;谁能知道,明天又会贴出什么盖特曼伪政权 的布告! 村子里没有点灯,所有的农舍都漆黑一片。只有公爵住宅的窗子在丛林后面的 湖面上,发出明亮的灯光。管家正在里面宴请德国军官们。军乐在演奏,德国华尔 兹舞曲令人恐怖不安地回荡在黑暗的村庄上空。突然一支火箭像一条火绳升向鬼知 道多么高的高空,为站在庄园院子里的德国士兵寻开心一桶桶啤酒滚进院子供他们 享用。嘭的一声火箭,爆裂开来了,于是草屋顶、果园、杨柳树、白色的钟楼和篱 笆给慢慢落下的火星照得通叽。许多愁眉苦脸的面孔仰起来,看着这些下落的火星。 火星是那么地明亮,照得他们脸上的每一条忧郁的皱纹都显现出来。可惜不能用一 架无形的照相机把此时此刻的情景拍摄下来。这样的照片一定会给德国总参谋部提 供很有意义的思考材料。 甚至离村庄一俄里的。田野上,都被照得如白昼一样。有几个正向孤零零的干 草堆溜过去的人,急忙卧倒在地下。只有一个站在干草堆旁的人,没有趴下去。他 仰起头,望着天空纷纷落下的火花,冷笑说: “你们瞧呀,那些婊子养的!” 火星没有落到地面上就熄灭了,接着又是一片漆黑。人们向干草堆聚拢,把武 器放到地上时,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总共是多少?” “十支锯短了的步枪,科济同志,还有四支步枪。” “不多……” “来不及……明天晚上再拿来。” “弹药在哪儿?” “就在这儿――放在我的口袋里……弹药倒不少。” “喂,小伙子们,把它们藏到干草堆底下……手榴弹,小伙子们,多弄点手榴 弹。锯短了的步枪――那是老头们用的武器,他们坐在灌木丛后面的沟里。放上一 阵枪,落上一裤子泥土,――这样战斗一会儿,也就可以了。而年轻人却需要步枪, 并且,最重要的东西――是手榴弹。你们明白吗?喂,谁会使用军刀,那就给他一 把军刀。军刀是武器中的武器。” “科济同志,今天晚上就动手吧。” “说真的,全村人都在跃跃欲试……我们已愤恨到极顶,――唉,生存的希望 都被剥夺了……我们会拿起叉子,拿起镰刀,可以说,拿起一切劳动工具,去跟他 们拼命……趁他们熟睡的时候,把他们一个个杀死,再容易不过了!” “谁在这么说呀?你――是指挥员吗?”科济用非常生硬的语调嚷道。他沉默 了一会,接着又说下去,开始还低声细语,后来嗓门越来越高。“谁是这儿的指挥 员?我倒很想知道……难道我是在跟傻瓜们说话?或者我立刻离开这儿,让德国人, 让乌克兰反革命士兵来鞭打你们,搜刮你们……”(他小声骂了一句。)“你们不 知道纪律吗?因为不守纪律,我用军刀砍掉的脑袋还少吗?当你加入队伍的时候, 就应该宣誓,完全地、无条件地服从首领……否则――不要加入。在我们这儿是自 由的,要唱就唱,要玩就玩,可要是首领喊一声:“上马!”――那你就不能各行 其事了。明白吗?”(他沉默了一会,说话的语气又缓和下来,但仍很严厉。) “无论是今天,还是明天,都不要去惹德国人。那需要积蓄很大的力量。” “科济同志,我们哪怕把格利戈里・卡尔洛维奇干掉也好,――他反正不让我 们活下去了。” “至于管家吗,那当然可以,但不能在下周前动手,不然我就来不及把各种事 情安排好。几天前,在奥西帕夫克,有个德国人强奸了一个女人。好了,那个女人 便偷偷地把许多根针包在甜馅的饺子里,让他吃。他吃下去了,疼得他从桌旁跳起 来,跑到院子里。不多久,他噗通一声,倒在地上,过了一会儿,就一命呜呼了。 那些法国人当场就把那个女人打死了。男人们――拿起了斧头。后来德国人的残暴 行为――我却不忍心去回忆。……现在你们已经找不到奥西帕夫克这个地方了…… 你们再也不能单凭自己的力量鲁莽行事了!明白吗?” 玛特辽娜在床上翻来覆去,唉声叹气。天开始亮起来了,公鸡在打呜。敞开的 窗子的窗台上蒙上一层露水,一只蚊子嗡嗡地叫着。睡在炉口前小台上的猫醒来了, 轻轻地跳下去,走到角落里去嗅一堆垃圾。 兄弟俩坐在没铺桌布的桌子跟前,小声交谈着:谢苗双手托住脑袋;阿历克谢 向他弯过身去,一直盯住他的脸。 “我不能,谢苗,请你理解我,亲爱的哥哥。玛特辽娜一个人照顾不过来。要 知道,我们花了多少年的心血,――怎么能抛弃不管呢?他们会糟蹋得一点不剩的。 我们回来的时候,一定又变成一片荒地。” “怎么叫抛弃不管?”谢苗说道,“损失这点家业,你说,有什么了不起的。 等我们胜利了,――我们一定盖一所石头房子。(他笑了一下)。我们需要游击战 争,而你总舍不得你的家业。” “我又要说――谁来养活你们呢?” “像现在这样,你养活的不是我们,而是德国人,是盖特曼政权,是那批混蛋…… 你是奴隶。” “你不要说下去了。1917年,我不是也为革命打过仗吗?不是也把我选进了士 兵委员会吗?我不是瓦解过帝国主义阵地吗?哈一哈……等一等再耻笑我……要是 现在,――咳,红军开过来,我第一个抓起枪杆。可是要我到森林里,找什么首领, 有什么用啊?” “照目前的情况,首领就很有用处。” “就算是这样吧。” “倒楣的伤口把我给缠住了。”谢苗把胳臂伸到桌子上,“让我苦恼透了…… 我们黑海舰队许多兄弟都参加了这些队伍。只要给我们时间,我们会让乌克兰从四 面八方燃烧起来的……” “你又看到科济了吗?” “看到啦。” “你怎么说?” “我们已经说定,很快就让我们村子发出亮光。” 阿历克谢看一眼哥哥,脸色变得苍白,低下头去。 “是的,当然该这么办……那该诅咒的庄园像眼中钉一样竖在那儿。只要格利 戈里・卡尔洛维奇活着,他就不会让我们过舒心日子……” 玛特辽娜从床上跳下来,衬衣外面只披一条带玫瑰花图案的披肩,她走过来, 用骨节突出的拳头在桌子上敲了好几下。 “他们拿走了我的东西,我再也忍受不了啦!你们再不行动,我们女人们就要 惩罚他们了。” 谢苗又意外又高兴地看了看她: “是吗?你们女人怎么样惩罚他们呢!我倒想听听。” “我们会用女人的方法去惩罚他们,乘他们吃饭的时候,――给他们饭里下上 砒霜……我们会弄到那种毒粉。我会把他引诱到干草棚或者澡堂里去,――我不是 有毛线针吗?我知道该戳什么要害的地方,――他连哼都不能哼一声。我们可要行 动了,你们可不要害怕……需要的话,――我们也会拿起枪去战斗,不比你们差……” 谢苗跺了跺脚,哈哈大笑起来。 “了不起的女人!你这鬼东西!” “放开我!”玛特辽娜甩了一下披肩,在门旁把一双光脚伸进矮腰皮鞋里,咚 咚咚地走出去,准是去照看牲口了。谢苗和阿历克谢笑着,摇了好一会儿头:“女 中首领,了不起的女人。”从敲开的窗子里吹进来一阵黎明前的晨风,把橡皮树的 叶子吹得飒飒作响。还传来模糊不清的喃喃声和一支非俄罗斯歌曲的断断续续的声 音。那是住在他们家的德国人,喝得醉醺醺地从庄园里回来了,他那靴子扬起阵阵 尘土。 阿历克谢气冲冲地关上窗子。 “谢苗,回你房间里躺下吧。” “你害怕啦?” “那个醉鬼会纠缠住你不放的……。他会记得,你怎么向他冲过去的。” “我还要向他冲过去。”谢苗站起身,向自己房间走去。“唉,阿辽沙,就因 为很难让你们振奋起来,革命才迟迟发动不起来……科尔尼洛夫让你们受的罪还少 吗?乌克兰反革命士兵、德国人让你们受的罪还少吗?你们还要受下去吗?”(他 突然停住。)“等一等……” 院子里传来喃喃的说话声,和沉重的、踉踉跄跄的皮靴声。突然响起一个女人 愤怒的声音:“放开我!……”接着――是打斗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息声,随后,玛 特辽娜声音更高地、仿佛受到什么痛苦似的喊道:“谢苗,谢苗! 谢苗那双受伤的腿,疯了似的从农舍里跳出去。阿历克谢只是抓住长凳,仍旧 坐着。他知道,当人这么冲动的时候,一般会干出什么事来。他想:“我刚把斧头 放在外屋,他会用它――去……”谢苗在院子里咆哮起来。接着传来啪的一声。院 子里有什么开始咝咝地、咕嘟咕嘟地向外流,接着一个东西沉重地倒下去了。 玛特辽娜脸色极端苍白地走了进来,――披肩拖在背后。她靠在炉灶上;高高 的胸脯一起一伏地掀动着。她突然朝阿历克谢,朝着他的目光挥起手臂来。 谢苗在门口出现了,那样子又镇静,又苍白。 “弟弟,帮帮忙,――我们得把他弄到什么地方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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