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3 在科列涅夫斯克村镇附近,志愿军遇到了十分顽强的抵抗。虽然伤亡很大,但 毕竟还是占领了村庄,在这儿,也证实一件他们一直瞒着部队、最怕世人知道的事 实:几天前,库班的首府,叶卡捷琳诺达尔――进军的目标,休整的希望,继续战 斗的基础――不发一枪,就向布尔什维克投降了。波克洛夫斯基指挥下的库班志愿 军、库班的首领拉达政府[注]逃得不知去向。因此,距离进军目标还有三昼夜路程 的军队,就突然陷入了包围圈。 在库班受到热烈欢迎的希望也破灭了,哥萨克显然清醒了。他们无须士官生的 帮助,也能辨明当前发生的一切。部队路过的村庄都已经撤离一空,在每一个村镇 都会遇到埋伏,每一个山岗后面都有机关枪守卫。现在志愿军还能指望什么呢?指 望是从乌克兰来的库班哥萨克吗?指望对俄罗斯怀有宿怨的切尔克斯人吗?还是指 望滞留在富裕的库班地区的高加索军的梯队?难道他们会突然跟佩着金肩章的军官 们和没有胡子的士官生们一起高唱:“我们为科尔尼洛夫,为祖国,为信仰欢呼 ‘乌拉!’吗?然而志愿军的这种提法对于那些富裕的、并且对那种“不是已经到 了宣布自己的哥萨克独立共和国的时候了吗”的口号早有警惕的哥萨克村民来说, 对于那里集合在红旗下为争取顿河和库班的土地与捕鱼的平等权利,为建立村苏维 埃而斗争的外乡人们来说,都只不过是像沙皇的二十戈比硬币一样,既不能吃,又 不中用。 诚然,在紧跟军队后面的辎重车队里,有个著名的鼓动员,水兵费多尔・巴特 金,这是一个罗圈腿儿、黑皮肤的男人,穿一身水兵短呢衣,戴一顶佩着圣乔治飘 带的无沿水兵帽。军官们在辎重车队里,都把他当成犹太人,赤色的狗崽子,好几 次想杀掉他。但是他受到科尔尼洛夫本人的保护,科尔尼洛夫认为,著名的水兵巴 特金完全弥补了军队思想意识方面的缺陷。总司令每当要向村镇里的人们发表演说, 总是让巴特金在他前面先说上一遍,而巴特金也总是很巧妙地向村民们证明,科尔 尼洛夫是捍卫革命的,而布尔什维克相反,却是讨好德国人的反革命分子。 志愿军不能投降,――当时还没有出现被俘虏的情况。他们要是分散开,―― 就会一个个被杀死。甚至有过这样的计划:穿过阿斯特拉罕大草原,到达伏尔加河, 进入西伯利亚。可是科尔尼洛夫却坚决主张:继续向叶卡捷琳诺达尔进军,用强攻 夺取城市。军队从科列涅夫斯克转向南方,在乌斯契一拉宾斯村附近,经过激烈的 战斗,渡过这时节正值河水泛滥,波涛汹涌的库班河。军队一刻不停地向前进发, 后面的辎重车队拖着大批的伤员。然而,这支军队仍旧那样可怕,打起仗来仍旧那 样凶狠,每次红军的包围圈都让它冲破。让它突围出去了。 军队为了蒙蔽敌人,向迈科普方向.运动,但是一到达菲利波夫斯克镇,便渡 过别雷河,向西,向叶卡捷琳诺达尔的后方,来了个急转弯。在这儿,在别雷河对 岸的一个狭谷里,他们被红军的大部队包围了。看来,陷入了绝望的境地。给辎重 车队的轻伤员也都分发了步枪……战斗持续了一整天。红军从高地上用大炮轰击, 用机枪扫射渡口和辎重车队,不让敌人冲上来。但是,黄昏时刻一到来,遭受重大 损失的志愿军作最后一次拼死的努力,进行反扑,结果红军从高地上急速后退,让 科尔尼洛夫军队向西开过去了。过去发生的情况再次重演了;军事上的经验,以及 这次战斗的结局决定生死存亡的意识获得了胜利。 周围的村镇在彻夜焚烧。气候变坏了,刮起了北风。天空布满了层层叠叠的乌 云。开始下雨了,飘泼大雨下了一整夜。3月15日,向新德米特洛夫斯克行进的志愿 军,看到眼前是一片汪洋和泥浆。有着一条条小道的稀疏的山丘淹没在笼罩大地的 迷雾中。人们在齐膝的水中跋涉,大车和大炮都没到了轮轴附近。湿润的鹅毛大雪 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一场罕见的暴风雪就要来临了。 罗欣从货车里爬出来,整了整步枪和背包。他环顾一下四周。一群瓦尔纳夫团 的士兵在道轨上吵吵嚷嚷……他们有的穿着军大衣;有的穿着没挂面儿的短皮袄; 有的穿着城里人的大衣,腰里扎着根绳子。许多人都佩着机关枪的子弹带、手榴弹 和手枪。有的人戴着有遮檐的便帽;有的人戴着毛皮高帽;还有人戴着从投机商那 里没收来的圆顶礼帽。他们破破烂烂的皮靴、毡靴和裹在破布里的脚搅着粘糊糊的 烂泥。他们相互碰撞着刺刀,一边叫喊着:“走啊,小伙子们,开会去呀!让我们 自己去把事情弄清楚!他们一次次地赶我们去送死还嫌不够吗!” mpanel(1); 这种激昂情绪像往常一样,是由于夸大的谣传引起的,传说红军在菲利波夫斯 克镇附近打了败仗。他们大声嚷道:“科尔尼洛夫有五万名士官生,而我们只派一 个团去对付他们,那不是去送死吗……简直是叛卖行为,小伙子们!把指挥官拖出 来!” 战士们纷纷往东部的场院上跑去,车站的后面就是笼罩在雨雾中的大草原。东 厢的门一个接一个轰轰隆隆地打开了。发了狂的人们背着步枪,跳下车厢,焦急不 安地奔向那人群聚集的地方,那儿风穿过仍旧光秃秃的锥形的白杨树,在人群的上 空呼啸,秃鼻乌鸦也在人们的头顶上盘旋,鸣叫。讲话的人们爬到用一层草皮盖着 的冰窖顶上去,抡起拳头,大喊道:“同志们,为什么科尔尼洛夫匪帮会打败我们? 为什么让士官生接近叶卡捷琳诺达尔?……这里有什么打算?……让指挥员回答。” 上千的人群吼叫起来:“回答!”声音之大,吓得秃鼻乌鸦都钻进云端里去。 罗欣站在车站的台阶上,看见指挥官的揉皱的大沿帽在密密麻麻的人头的蠕动中, 浮向盖着一层草皮的冰窖,他那瘦削的、剃得光光的脸苍白而坚定,眼睛露出呆板 的目光。罗欣认出,那是他的老熟人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萨波什科夫。 还在战前,萨波什科夫曾经代表“未来的人们”这一团体发表过演说,表示要 把旧道德砸个粉碎。他出现在资产阶级社交界,脸上总是画着惹人注目的图案,穿 着鲜艳的绿绒市常礼服。战争期间,他作为后备军士官生加入骑兵,是个出名的不 怕死的、能拼命的侦察员和好决斗的人。他升任了少尉军官。后来,在1917年初, 他突然被捕,押到彼得格勒,因参加一个秘密组织而被判处死刑。二月革命释放了 他,一度代表无政府主义者组织,出现在士兵代表苏维埃中。后来就不知他消失到 什么地方去了。10月份,他又重新露面,参加了占领冬宫的战斗。他是最早一批加 入红军的基干军官之一。 此刻,他正溜溜滑滑地被人推搡着,爬到盖着草皮的冰窖顶上去,下巴颏紧挤 着脖颈,大拇指插在腰带里,望着成千个向他仰起的头。 “你们这批吵吵嚷嚷的魔鬼,你们想不想知道,为什么带金色肩章的混蛋会打 败你们?其实就因为你们这种大吵大闹和不成体统,”他用讥讽的口吻开始说道, 嗓音不太高,可是大家都能听得到。“你们不仅不听从最高统帅的命令,你们不仅 有点儿借口就狂喊乱叫……原来,你们还有人在危言惑众!……谁告诉你们,我们 在菲列波夫斯克一败涂地?谁告诉你们,科尔尼洛夫突然间攻到叶卡捷琳诺达尔城 下?莫非是你吧?”(他迅速伸出一只握着转轮手枪的手,指着下面站着的一个人。) “喂,爬上来,我们谈……啊哈,原来不是你说的……(他不太情愿地把手枪放进 口袋。)你们以为我是个大傻瓜,是个吃奶的孩子,――我真不明白你们究竟为什 么骂骂咧咧地乱吵……想要我告诉你们――为什么吗?你看,费季卡・伊沃尔根― ―一个,巴甫连科夫――二个,杰连吉・杜里亚――三个,都通过直通电话,得到 消息,说阿菲普斯克车站上停着装满酒精饮料的罐车……”(一阵笑声,罗欣也苦 笑起来:“他已摆脱了困境,这个恶棍,这个插科打诨的小丑。”)“哦,明摆着 的事儿――小伙子们想立刻投入战斗。明摆着的事儿――我们的总司令是个叛徒, 可是突然之间装满酒精饮料的罐车要是落到科尔尼洛夫的军官们手里……那可是共 和国的最大不幸啊!”(爆发出一阵笑声,惊得秃鼻乌鸦又飞向高空。)“我认为 这个事件该结束了,同志们……现在我宣读一份最新的作战报告。” 萨波什科夫掏出几张纸来,开始高声宣读。罗欣转过身去,穿过车站,走上月 台,坐到一张破旧的长凳上,动手用马哈烟草卷着纸烟。一星期以前,他登记(用 伪造的证件)加入了开往前线的赤卫军部队。他马马虎虎地安排了一下卡嘉。从那 天在杰契金家喝茶时,一番心情沉重的交谈之后,他就一直在城里游逛到晚上,夜 里才回到卡嘉身边,他根本不敢正视卡嘉的面孔,生怕动摇了自己的决心,只是正 颜厉色地说道: “你暂时在这儿住上一两个月,――我也说不上到底要住多久。……我希望, 你和他的政见能完全一致。……一有可能,我一定付给他食宿费。可是,我的意思 是,最好你马上通知他,我决不会白吃白住,不需要他的施舍。……好吧,那我要 离开一段时间了。” 卡嘉微微动了动嘴唇,问道: “上前线去吗?” “嗯,这个吗,你知道,纯粹是我个人的事。” 卡嘉的境遇的确很不理想,简直很糟糕。去年夏天,7月里有一天,在河堤上, 瓦西里耶夫斯基岛上的桥梁和柱廊倒映在镜子似的涅瓦河里,――就在那个早已逝 去的、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卡嘉坐在水边花岗石的长凳上,罗欣对她说:“战争终 将结束,革命也会过去,帝国同样会消失,只有一样东西是亘古长存的,那就是您 的心……”而现在他们竟像仇敌似的在一个肮脏的院子里分手了!……卡嘉不应遭 此命运。“可是,整个俄罗斯都末日临头了,――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罗欣的计划很简单:设法跟赤卫军的部队一起,开到志愿军作战的地区,然后 一有机会就跑到对方去。在军队里,马尔科夫将军和聂仁采夫上校都跟他有私交。 他可以把红军的布防以及其它有价值的情报向志愿军报告。但是最主要的是感受到 待在自己人中间,可以甩掉可诅咒的假面具,最终能够自由自在地呼吸,而且可以 把淤积在胸中的仇恨的血块,连同一梭子弹,唾到那些“受骗的傻瓜,放荡不羁的 野人”的脸上…… “指挥员关于酒的事说得很对。我们吵嚷得太过分了。我们这样大吵大嚷,一 旦闹出事来,老兄,考虑考虑后果吧,”一个其貌不扬,穿一件腋下和背后都露出 羊毛的短皮袄的人说道。他挨着罗欣坐在长凳上,跟他要了点烟草。“我,你知道, 老习惯难改,――总爱抽烟斗(他转过那张狡猾的、风吹日晒的脸,蓄着一绺平淡 的胡子,眯缝着眼睛)。在尼日涅,我曾在一个商人家的仓库里干活,在那儿学会 了抽烟斗。从1914年起,我就打仗,一直役有中断过。唉,老兄,我是个久经沙场 的老战士了,得感谢上帝。” “是啊,你早该休息了。”罗欣不乐意地说道。 “休息!你能上哪儿休息去?你,小伙子,我看得出来,你是有钱人家出身的。 不,我不会放弃打仗的。我吃尽了资产阶级的苦头!从16岁起,我就出来干活,一 直替人家看门,后来我在瓦先科夫家被提拔为车夫,他们家是做生意的,――也许, 你听说过。可是我让他家两匹灰马饮水饮得过多了,真是两匹好马,让我给饮伤了。 我老实承认了;当然,他们把我赶走了。我的儿子被杀死了,老婆也早已去世。现 在你告诉我,――我在为谁打仗:为苏维埃还是为资产阶级呢?我吃得饱饱的,这 双靴子是我上个星期从一个死人脚上扒下来的。潮气透不进去,瞧,多好的货色! 我要做的事:就是放一阵枪,喊一阵乌拉,然后坐在饭锅旁边。这是在为自个儿的 事干活,小伙子。穷人,俗话说,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的乞丐,成年到头穷途潦倒, ――这便是我们的军队。而立宪会议呢,――我在尼日涅看到过他们是怎样选举的, 不过是一批知识分子和残酷无情的老头子。” “你倒学得真会说一套了,”罗欣说着,用目光偷偷地瞟了一眼交谈的人,他 叫克瓦申,他们在一个车厢里已经混了一个星期,又都紧挨着睡在上铺上,在车厢 里,大家都把克瓦申称做“老爹”。每到一处,他总是见缝插针地安顿好自己,拿 起报纸,――把金边的夹鼻眼睛架在瘦削的鼻子上,开始小声地读起来。“这副夹 鼻眼镜,”他常常说起,“还是我在萨马拉凭证搞到的。这副眼睛本来是百万富翁 巴施基洛夫订购的。可是倒让我享用了。” “说得对,我确实学会了一套,”他回答罗欣说,“我从不放过任何一次群众 集会。一到车站,我就把法令、规定统统读上一遍。我们无产阶级的力量――就在 于说话。要是我们都不会说话,没有觉悟,那还有什么价值?不过是些小鱼罢了。” 他取出报纸,小心翼翼地把它打开,慢慢地戴上夹鼻眼镜,开始读起社论来了。 听他读出的字,好像那社论不是俄文写的。 ……请记住,你们正在为争取全体劳动人民和被剥削者的幸福而战斗, 你们正在为争取建设美好、正义生活的权利而战斗…… 罗欣转过身去,他没有发现,克瓦申正读这些句子的时候,一直从夹鼻眼镜的 上端注意地望着他。 “是的,小伙子,一眼就能看去,你是有钱人家出身,”克瓦申已经换了另一 种声调说话。“我读的这些东西,你根本不喜欢。你总不会是个间谍吧?” 瓦尔纳夫团的梯队,从阿菲普斯克车站成徒步队形,向新德米特洛夫斯克镇运 动。在漆黑的深夜里,风吹过刺刀发出呼啸声,用力揪扯着人们的衣服,把冰霰吹 打在人们的脸上。一双双脚踩碎冻结的冰雪,陷进粘糊糊的污泥中。透过风的呼号, 传来了叫喊声:“停下,停下,留点神!不要挤,鬼东西!” 寒气穿透不顶用的大衣,把人的骨头都给冻僵了。罗欣心想:“千万不能倒下 去,――一倒下去,就完了,就会被人踩死……”最令人揪心的是前面停着不走和 大喊大叫。很明显,队伍迷路了,不是在峡谷的边沿,就是在小溪的旁边,仿惶不 前。“弟兄们,我不行啦,”突然一个变得嘶哑的声音在向人们告别。“这不会是 克瓦申在喊叫吧?他一直在我身旁走着。他在猜疑我,对我的话,他一句也不信。” (罗欣昨天好不容易才摆脱掉他。)前后又停下来了。罗欣一头撞在一个衣服冻得 冰硬人的背上,他停下来,把一双冰得麻木的手插在袖筒里,低着头想心思:“这 四年来,我一直在跟疲乏作斗争,走了几千俄里的路程,――目的就是杀人,这很 重要,也很有意义。至于让卡嘉生气,抛开了她,倒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明天, 或者后天,我就要跑到那边去,就要在这样的暴风雨中,杀死这些人,杀死这些俄 罗斯人!奇怪,卡嘉竟说我是一个高尚又仁慈的人。奇怪!真是非常奇怪!” 他对产生这些想法感到好奇。可是思路突然中断了。“唉――唉,”他想, “情况不妙。我快要给冻死啦。我脑子里竟出现了这些最后的、最重要的念头。这 就意味着,我快要葬身在雪地里了。” 但是,他前面那个冻得冰硬的脊背摆晃了一下,走动起来,罗欣也摆晃一下, 跟着他向前走去。他的腿已经齐膝盖陷到了污泥里。沉甸甸的靴子用足力气才从泥 泞中拔出来。狂风吹过来断断续续的喊声:“河,小伙子们……”同时也传来咒骂 声。风仍然在刺刀上呼啸,勾起了种种稀奇古怪的想法。一些模糊不清、弯腰弓背 的人影从罗欣身旁步履艰难地走过去。他使足全身的力气,呻吟着把一只脚拔出来, 继续踉踉呛呛地向前走去。 一条湍急的水流在雪地里划出一道黑黝黝的线条。远处,一切都笼罩在飞雪的 迷雾中,脚在斜坡上打滑。黝黑的河水汹涌奔腾。人们在喊: “桥被淹没了……” “是不是撤回去?” “这是谁说的――撤回去?是你吗?是你说――要撤回去吗?” “算了!同志,算了吧!” “给他一枪托!……” “喔唷!……喔唷!……喔唷!” 电简那圆锥形的光线,从下面河岸边上射出来。它照亮了那被灰色的、奔腾的 河水淹没的拱形桥梁,和一段折断了的栏杆。电筒光在高空划了一道曲折的线条, 随即媳灭了。传来一个嘶哑的、听着令人生畏的声音。 “小分队……过河!……步枪和子弹举在头顶上,不要拥挤,――两个人一对 地……前进!” 罗欣举起步枪,走进齐腰深的水中,河水毕竟不像风那样寒冷,它猛烈地拍打 着罗欣的右侧,撞击着他,仿佛要把他推进这灰白色的黑暗中,推进这深渊中去。 他双脚打着滑,几乎摸不到那断裂的桥板。 瓦尔纳夫团被派遣到新德米特洛夫斯克去增援地方部队。全体村民都在挖战壕, ――加强对镇公所和个别几所房子的防御,架设了机关枪。重炮安在南边一点的格 列戈里耶夫斯克镇上。在同一地区还驻扎着德米特里・日罗巴指挥的第二北高加索 团,这个团从攻打罗斯托夫起就一直追击着志愿军。往西一点,在阿菲普斯克镇还 有卫戍部队、炮队和装甲部队。红军的兵力过于分散,在这样的沼泽地带和道路难 以通行的情况下是不能允许的。 傍晚时分,一个哥萨克人全身粘满湿漉漉的雪花和泥浆,骑马穿过广场,飞驰 到镇公所前。他在台阶旁勒住了马。从一鼓一鼓的马肋处蒸腾着热气。 “指挥员同志在哪儿?” 几个人急急忙忙地扣着大衣,跳到台阶上。萨波什科夫推开大家,穿着一件骑 兵短皮袄,出现在他面前。 “我是指挥官。 那个哥萨克喘了口气,在马鞍上弯下身来,说道: “哨所的人统统被打死了,只有我一个人逃回来了。” “还有什么情况?” “还有,――你们等着,晚上科尔尼洛夫就会到这儿来,带着他的全部人马……” 台阶上的人,互相交换着眼色。在站着的人当中有共产党员,保卫村镇的组织 者。萨波什科夫从鼻孔里呼了哼,下巴颏的皱纹又都聚拢在一起:“我已经做好谁 备,你们怎么样,同志们?……”那个哥萨克人翻身下马,开始讲述艾尔奇里将军 那个旅里的切尔克斯人如何砍杀了整个哨所的人。一群士兵、哥萨克女人和小孩紧 紧地挤在台阶旁。大家一声不响地听着。 罗欣裹着有两条长长帽耳的围巾用,也靠拢过来。夜里他总算睡了个好觉,而 且在一家暖烘烘的、气味难闻的农舍里,把身上的衣服都晾干了,在那儿大约有五 十个红军,横七竖八地躺在包脚布和湿衣服中间。这家的妇女,天一亮就烤好了面 色,还亲自切开,一块块地分发给大家。 “你们可要拼命啊,士兵弟兄们,不要让那些军官闯进我们的村子里来。” 红军战士们对年轻的女主人回答道: “你什么也不用怕……可怕的只是……” 下面一句难听的话刚一出口,女主人就抡起一片面包要砸过去。 “哼,你们这些野猪!死到临头了,还说这些个话……” 昨天一夜的行军,罗欣感到浑身酸痛。但是他的决心已经下定。清早起来,他 就在菜园子里挖掘上了冰的土地。然后把弹药箱从大车上搬到镇公所,午饭时每人 发了一杯酒精饮料,这杯火辣辣的白酒倒治好了罗欣的酸痛,活络了他的筋骨。他 决定不再拖延,就在今天离开这儿。 此刻他在台阶旁转来转去,找机会请求到前沿哨所去。一切都已经考虑周全, 甚至上尉的肩章都已经缝在军衣的胸口上。他所期待的机会终于出现了。站在萨波 什科夫身旁的一个矮胖的土兵,从台阶上走下来,开始号召大家自告奋勇地去完成 一件危险的任务。 “弟兄们,”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喂,有谁愿意去冒一次生命的危险……” 一小时后,罗欣跟着一个由五十名战士组成的小分队,离开村庄,走进被伸手 不见五指的浓雾笼罩着的平原。雾气腾腾的黄昏已经降临。雪现在不下了,一阵阵 疾风夹着大滴大滴的雨点拍打在脸上。他们沿着根本没有道路的一片水面前进,就 像走在湖上一样,朝着要在那们挖掘战壕的小山丘走去。 在潮湿的晨雾中,出现一道闪光。接着是轰的一声巨响。带着哀鸣飞出去了…… 于是小山丘上,河岸旁立刻响起了凌乱的枪声。……又是――一道闪光,一颗炮弹 爆炸了。前面,在迷雾中,一挺机枪哒哒地响起来。 这是科尔尼洛夫在逼近过来了。他的先头部队已经到达河的对岸。罗欣仿佛辨 别出了两三个人影,弯着腰,跃进到紧靠河边的树丛中去。他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 他从河旁陡坡上挖掘的掩体中,探出身子去。 混浊的、黄里带绿的河水在高高的河道里飞速流动,形成一个个漩涡。左边, 河的中央可以看到一半淹没在水中的桥梁。大约有二十几个模糊不清的人影从水中 爬到桥上,随后弯着腰跑过去。从山丘对着河流,对着桥梁的射击,越来越杂乱无 章,也越来越密集了。就在对岸十分靠近的地方,一门大炮吐着长长的火焰。一颗 榴霰弹在罗欣蹲着的战壕上空爆炸了。一些灰色的、黑色的人影,从山顶向下,朝 着渡口冲过来,――他们向下奔跑着,用屁股向下滑着,向下滚着,跌着。隐约可 见,所有黑影的肩上都佩带着肩章。 战壕上空又是一颗炮弹爆炸,又是一阵震耳的吼声。“哎哟,哎哟,弟兄们……” 一个拖长的声音凄厉地叫着。在噼噼啪啪的枪声中有人尖叫起来: “他们包围过来了!……小伙子们,退回来!” 罗欣感觉到,久久期待的时刻就在眼前,就在眼前了。他迅速扑倒在地上,一 动不动。脑子里立刻想到:“没有手帕,撕下一角衬衫,扎在刺刀上,喊话,―― 一定得用法语喊……”这时,一个人重重地扑倒在他的背上,使劲地压住他,搂住 他的脖子,呼哧呼哧喘着气,用手指掐他的喉咙。罗欣猛地抬起头,――看见自己 肩后一张血肉模糊的脸。脸上有一对瞪得大大的、红褐色的眼睛,一张大张着的、 没有牙齿的嘴。原来又是瓦克申。他好像昏迷了似的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说: “你在画十字……看见自己人啦……” 罗欣把他从自己肩上掀下来,摇晃摇晃站直身子。克瓦申像壁虱一样,紧紧地 抓住他的肩头,罗欣挣扎着,仰面跌倒在战壕的胸墙上,他用牙齿发疯似的咬住那 奥烘烘的短皮袄。他觉得自己的胳膊和膝盖开始在稀糊糊的烂泥地上打滑,――离 开陡坡只有一两步之遥。 “快放开我!”罗欣终于咆哮起来。他身下的泥土塌了下去,于是他同克瓦申 一起滚到陡坡下的河里去。 四周响起大炮的隆隆声,炮弹的爆炸震撼着大地。主力部队已经在渡河了。格 利戈里耶夫斯克镇的大炮,正在向渡口猛轰。手榴弹在一片雪野上到处开花,落到 河里激起一股股水柱。 白卫军的步兵开始渡河,――每两个人骑一匹马。马一进入湍急的河水,就往 后退,于是不得不用枪刺往它们身上戳。马拉的炮车从陡峭的、压坏的堤岸上,飞 速地滑下去。大炮来回地摇晃一阵,就沉到水面下不见了。驭手用鞭子使劲地抽打 着,那些瘦骨嶙嶙的马才好不容易把大炮拖到一半淹在水里的桥背上。炮弹在各个 地方落下来,炸开了,炸得河水都沸腾起来。马竖起前蹄,绊在套索里。 装着机关枪的两轮车飞快地向下冲去,打桥旁穿过,冲进河里去。它们飘浮着, 旋转着。其中一辆翻倒过来,连人带马一起冲走了,人们拼命地抓着车轮。一颗手 榴弹从天空滑落到这辆乱成一团的车上,顿时掀起一股高高的水柱,其中夹杂着被 炸碎的木块和人体的肉片。 河岸上,一个身材不高留着胡子的人,穿一件褐色的绒布夹克衫,戴一顶直扣 到眼睛的白色毛皮高帽,骑在一匹满身是泥的小马上,正在团团打转。他一边用鞭 子威胁,一边用一种玩世不恭的声调,高声地喊着。这便是马尔科夫将军,他正在 指挥渡河。关于他的勇敢,有不少离奇的传说。 马尔科夫是那些参加过世界大战,一生都在受死尸气息毒害的人们中的一个: 骑在马上举着望远镜,或者手提军刀,在进攻的队列中,指挥可怕的战争游戏,他 大概体验到一种无与伦比的乐趣。总而言之,他乐意跟任何人作战,乐意为任何目 的去作战。在他脑子里装着不少现成的关于上帝、关于沙皇、关于祖国的公式。对 他来说,这些都是绝对真理,他再也没有什么更多的要求。他如同一个正在下棋的 棋手,决定一盘棋的胜负时,从整个世界的天地里,看到的仅仅是棋子在正方形的 棋盘中走动。 他爱好虚荣,目空一切,对部下态度粗暴。在军队里,大家都怕他,许多人对 这个把人只看成是棋盘上的棋子的家伙都心怀怨恨。然而他很勇敢,很善于把握住 战斗的关键时刻,那时候,指挥员在决定战斗进程时必须镇定自若,把生死置之度 外,在枪林弹雨下,手执鞭子身先士卒,冲在队伍的前头。 渡河的战斗延续了一小时,商小时,三小时。河面和堤岸又被暴风雪笼罩住了。 风向转成北风,而且越刮越猛。气候愈来愈冷。罗欣肩膀脱了日,躺在陡坡下的河 水旁,他早已不再指望有谁会发现他了。他不顾肩膀疼痛,从怀里掏出肩章,用大 头针马马虎虎地别在制服上,还从帽子上扯下了五角星。克瓦申的尸体早已被河水 冲走。到处都躺着伤员,一直没有人理会他们。 渡过河的部队,马不停蹄地边战斗,边向新德米特洛夫斯克挺进。人们身上的 衣服都结了冰,仿佛罩上了一层冰壳似的。地面也结了冰,在马蹄和车轮下发出清 脆的响声。路上的土墩和车辙扎坏了鞋子,戳破了脚。有个伤员站了起来,一瘸一 拐地往陡峭的河岸上爬,掉下来,接着又往上爬。罗欣觉得,自己的双脚已经跟地 冻在一起了。他咬紧牙关(肩部、腰部和折断的膝盖都在疼痛),也站起身来,跟 在一队伤员后面,鱼贯前行。谁也没有去注意他。他费了很大劲儿,才攀登上陡坡。 上面,暴风雪在怒吼,子弹在呼啸。那个一瘸一拐走在他前面的驼背的人,穿着结 了冰的军大衣,戴着尖顶长耳风帽,突然向旁边一冲,倒下去了。罗欣只好把腰弯 得更低,来抵挡风势,以免被狂风吹倒。 一匹马倒在地上,被覆复盖着,一条后腿直挺挺地露在外面。两匹皮包骨头的 劣马,搭拉着脑袋,站在废弃的大炮旁;马的肚子上都结上了冰,背上也堆满了积 雪。前面,机关枪的射击声越来越吓人,也越来越紧密了。志愿军在猛烈地战斗, 目的是希望今夜能钻进暖和的农舍里去,免得在暴风雪肆虐的田野上冻死。 格列戈里耶夫斯克的炮兵,正向着进攻的部队猛轰。可是其余的红军部队,以 及阿菲普斯克的预备队,都没有投入战斗。第二高加索团接到进攻的命令,那已经 是瓦尔纳夫团在新德米特洛夫斯克受到包围,在巷战的肉搏中遭受重大伤亡之后的 事了。第二高加索团穿越一片十俄里连绵不断的沼泽地和水淹地,整整一个连的人 被淹死和冻死了,他们打击白军的后方,才使瓦尔纳夫团的残余部队有可能冲出重 围。 白军方面也发生了同样的混乱和失误。帕克罗夫斯基的库班中队本应该从南边 进攻村镇,但是他们坚持不走沼泽地。加之,帕克罗夫斯基那将军的肩章不是沙皇 授予的,而是库班政府发给的,因此在一次军事会议上阿历克谢耶夫将军狠狠地奚 落了他一顿。阿历克谢耶夫将军用贵族的轻蔑态度对他说:“哎,何苦呢,上校, ――对不起,我都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尊称您了……”就为这一声“上校”,帕克 罗夫斯基没有率领他的部队通过沼泽地。艾尔奇里将军的骑兵队,原也奉命从北边 包围村镇,但没有能够越过涨满水的峡谷,便在傍晚时候又回到了渡口。 最先到达新德米特洛夫斯克附近的,是一个军官团。这些冻得半死的、狂暴凶 残的军官们,估恶不俊的武夫们,他们嗅到了干牛粪和烤面包的香味,看到了窗子 里温暖的灯光,竟不等援军到来,就在积雪和污泥混合在一起的厚泥浆中,在结着 薄冰的大片水域中,缓缓前进。他们刚到达村口,就被发现,机枪的火力朝他们猛 射过来,那些军官们上好刺刀冲了过来。他们每个人都知道,每分每秒该做些什么 和怎么做。马尔科夫那顶高高的白帽子,到处闪来间去。这是训练有素的指挥人员 跟一批缺少正确领导、无组织无纪律的士兵群众在战斗。 军官们冲进村庄,跟瓦尔纳夫部队和游击队展开短兵相接的巷战。在黑暗和肉 搏战中,机枪手在自己的机枪旁不是被刺刀戳死,就是被手榴弹炸得血肉横飞。白 卫军的增援部队源源不断地开来,红军受到包围,开始向广场退却,革命委员会就 设在广场旁的镇公所里。 每一个掩蔽物后面都在射击,每一个十字路口都展开激烈战斗。一辆炮车飞驰 过来,卷起一股股泥浆,炮车从广场边绕过来,把炮口对准了镇公所的正门,掷出 一颗颗手榴弹:轰――哗啦啦!轰――哗啦啦!人们从窗口跳出来,黄色的烟团翻 滚着,――那是一箱箱弹药中了炮火,开始爆炸。 恰恰在这个时候,第二高加索炮兵团从东边向进攻部队开火了。瓦尔纳夫部队 一听到在敌人的后方战斗打响了,顿时士气大振。萨波什科夫又叫又骂,把嗓子都 喊哑了,他从旗手那儿夺过用漆布裹着的团旗,把它展开,挥舞着,穿过广场,向 白卫军最密集的有几棵摇摇曳曳的高大白杨树的地方跑去。瓦尔纳夫部队从大门和 篱笆后面跳出来,从地上爬起来,端着刺刀,从四面八方跑过来。他们推翻了障碍 物,冲出包围,撤离村庄向西方走去。 这一夜,罗欣是在一辆被抛弃的大马车上度过的,他先把两具冻得僵硬的尸体 从大车里拖出来,然后钻进干草里去。整整一夜,就只听到大炮单调的轰鸣和榴霰 弹在新德米特洛夫斯克上空的爆炸声。在卡卢计斯克村过夜的志愿军辎重车队,一 清早就出发了。罗欣从大车里爬出来,跟着辎重车队往前走去,他是那样地兴奋, 甚至连疼痛都一点儿感觉不到了。 风仍然猛烈地刮着,只不过现在已转成东风,吹散了雪云和雨云。早晨八点钟 左右,透过高空一团团飞速浮动的阴云,露出清澈如洗的天空。阳光投下灼热的、 像剑一样笔直的光线。雪开始融化了。草原很快变成一片黑色,间或露出一块块绿 宝石似的青庄稼地和一块块金黄色的麦茬地。水光粼粼,细流顺着路上的车辙在奔 流。土堆上已经风干了的尸体,睁着僵硬的眼睛,凝望着蔚蓝色的天空。 “瞧啊,那不是罗欣吗!上帝啊!罗欣,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有人从一辆 擦身驶过的大车里喊道。罗欣扭过头去,看见一辆又脏又破的大车,赶车的是个满 面愁容、肩上披着发霉的羊皮袄的哥萨克人,车里坐着三个人,他们头上扎着绷带, 胳膊挂在吊带里。其中一个,高高的、瘦瘦的人伸长了脖子,向罗欣频频点头,表 示欢迎,咧开干裂的嘴唇在微笑。罗欣差点儿认不出,他就是同团的战友瓦西卡・ 捷普洛夫。这人原来是个脸蛋红扑扑的、爱寻欢作乐的人,是个玩女人、喝酒的能 手。罗欣一声不响地走到大车跟前,拥抱他,吻他。 “告诉我,捷普洛夫,我该到谁那儿去报到?谁是你们的参谋长?不管怎样, 你瞧,我的肩章还是用大头针别上的,昨天刚刚跑过来……” “上车吧。喂,停一停,停住,混蛋!”捷普洛夫向赶车的大声吆喝着。那个 哥萨克人不高兴地嘟囔着,但还是把车停了下来。罗欣爬到大车的一个角落里,把 腿搭拉在车轮上面。这可是享福了,――在暖和和的阳光下乘坐马车。他像作汇报 似的把自己的遭遇,打离开莫斯科开始,干干巴巴地讲述了一遍。捷普洛夫轻轻地 咳嗽一下,说道: “我可以陪你会见罗曼诺夫斯基将军……我们到达村子后,吃点儿东西,要不 了多大功夫,我就会给你安排好。你这个人真古怪!怎么,你想直接找到指挥官, 当面对他说:‘是这样,你说,是这么回事,――我从红军匪帮那里跑过来,很荣 幸向你报到……’你是不了解我们这儿的人,不等你到达司令部,就会有人用刺刀 把你捅死……你瞧,你瞧,”他指着一具身材很长,穿着军官大衣的尸体说,“那 是米什卡・柯尔夫男爵……喂,还记得他吗?……唉,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哦, 有烟吗?啊,早晨,多美好的早晨啊!你知道,我的朋友,后天我们就可以开进叶 卡捷琳诺达尔,就可以躺到床上好好睡个觉了,然后,――逛大街去!音乐,女人, 啤酒!” 他高声地、号啕大哭似的笑起来。他那包骨头的、一副病容的脸也皱了起来, 颧骨上现出发烧似的红红的斑点。 “整个俄罗斯都会有:音乐,女人,啤酒。我们在叶卡捷琳诺达尔休息上它一 个月,把自己弄弄干净,然后――再去镇压他们。哈哈!现在我们不是傻瓜了!我 的朋友。……我们用鲜血换来了支配俄罗斯帝国的权利,我们要给他们建立新秩序…… 那些混蛋!瞧,有个人躺在那边!”他向水渠的垄上指了指,有穿着羊皮袄的人, 很不自然地伸开四肢,躺在那儿。“那一定又是他们的一个丹东……一 一辆粗笨的柳条四轮马车赶过了这辆大车。车上坐着两个人,浑身泥浆,穿着 领子翻在肩上的长襟外衣,戴着湿漉漉的皮帽子。其中一个,身材肥胖、高大,面 孔浮肿发黑;另外一个人,花白胡子没有修理,眼睛底下有两个肿起来的下眼泡, 田进去的嘴角衔着一个长长的烟嘴。 “祖国的救星,”捷普洛夫朝他们点点头,“既然没有更出色的人选,――只 好耐着性子使用他们。他们将来会有用场的。” “那好像是古契科夫,那个胖子?” “嗯,是的,到时候,他准会被枪毙,你可以放心。而那个衔着烟嘴的人,叫 鲍里斯・苏沃林,老.兄,他也是一个宝贝。他好像拥护君主政体,又好像――不 完全是那样,他摇摆不定。但是,他倒是个很有能力的记者……我们不会打死他的……” 大车开进了村庄。小花园后面一座座农舍和房子,似乎都是空的。大火的余烬 还在冒烟。有几具尸体横卧在地上,一半已经被踩进了污泥。有些地方还传来零星 的枪声,――那是在处决从地窖和草堆里拖出来的外地人,辎重车乱七八糟地停在 广场上。伤员们从大车里发出叫喊声。弄得晕头转向、精疲力尽的护士穿着肮脏的、 士兵的军大衣,在大车中间转悠来转悠去。不知从院子里的什么地方传来野兽似的 尖叫声和皮鞭的抽打声。骑兵们飞快地奔跑着。一群士官生站在篱笆旁边,正从一 只铁桶里舀牛奶喝。 太阳从蔚蓝色的、刮着微风的天空深处,照射出愈来愈耀眼、愈来愈温暖的光 芒。在一棵大树和一根电线杆中间架起来的横杠上,七具颀长的尸体扭转着脖子, 垂着脱去靴子的赤裸的脚趾,在迎风摆荡,――他们都是革命委员会和革命法庭里 的共产党员。 科尔尼洛夫征讨行军的最后一天到来了。骑在马上的侦察兵,用手遮住阳光。 在早晨蒸发出的气雾中,可以看见浑浊的库班河后面叶卡捷琳诺达尔那金黄色的圆 屋顶。 骑兵先头部队的任务是从红军手里夺过伊利扎维索斯克镇附近,库班河上惟一 的轮船渡口。这是科尔尼洛夫耍的新花招。人们都估计他会从南面――从新德米特 夫斯克,从西南面――沿着新罗西斯克一叶卡捷琳诺达尔铁路线进攻。可是,他却 选择了极端危险的,向侧面,即城市的西面,迂回的路线攻击城市。那里没有桥梁, 全军只靠轮渡通过流水湍急的库班河,从而断绝了任何后退的可能,――战术上这 样的一步棋,红军总指挥――阿夫塔诺莫夫的司令部是无法预料到的。然而,狡猾 得像只老狐狸的科尔尼洛夫选择的恰恰正是这条防守最弱的路线,这给了他两三天 休整时间,并且把部队直接开到叶卡捷琳诺达尔的花园和菜圃里去。 占领了阿菲普斯克车站,弹药不足得到了补充,志愿军炸毁了铁路,以防止装 甲车人力的轰击。尽管如此,红军一列装甲车上的机关枪,还是赶到进攻部队的侧 翼,当时部队正在一片积雪融化的水中跋涉。当一长串子弹溅起像小喷泉似的水花, 落在他们中间的时候,他们卧倒在水中,把脑袋像鸭子一样埋到水里去,随后又探 出头来,飞跑过去。阿菲普斯克的卫戍部队死守着阵地。然而红军还是失败了,因 为他们一味地防守,而敌人却向他们大举进攻。 志愿军的部队摆出蛇一般的长龙阵,慢慢地迂回包抄阿菲普斯克镇。阳光洒在 蓝莹莹的平原上,那里有从水中露出来的树木、草堆、农庄的房顶,和在汪洋一片 的湖面上飞驰的春天云彩的影子。科尔尼洛夫穿一件短羊皮袄,佩一个软的将军肩 章,带着望远镜和地图,骑着马走到司令部人员的前面,穿过这片镜子般的海市蜃 楼。他不时向传今兵下达命令,他们便策马疾驰而去,激起一连串的漩涡。有一段 时间他来到炮火纷飞的前沿,结果,站在他身旁的罗曼诺夫斯基将军受了轻伤。 当车站从西面受到包抄,开始总攻击的时候,科尔尼洛夫抽了马一鞭子,小跑 着一直来到阿菲普斯克。他丝毫不怀疑,战斗会取得胜利。在那一条条道轨,一列 列车厢,一座座铁路建筑、仓库和工棚之间,冲进去的部队正在屠杀红军。这是志 愿军最后一次,也是最血腥的一次胜利。 聂仁采夫上校两腮红红的、显得很年轻,他非常激动地跳过许多尸体,跑到科 尔尼洛夫跟前,――夹鼻眼镜的玻璃泛着白色,报告说: “阿菲普斯克车站已经占领了,阁下。” 科尔尼洛夫马上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缴获弹药了吗?” “是的,七百发炮弹,四车厢子弹。” “谢天谢地!”科尔尼洛夫大大地画了个十字,用小指的指甲蹭了一下粗硬的 短皮袄。“谢天谢地……” 这时,聂仁采夫用眼神向他指了指聚集在车站旁的突击队员,――那是由一帮 无所畏惧的亡命徒组成的特别团队,衣袖上缝着三种颜色成角形的符号。他们倚着 步枪,站在那儿,就像是刚爬上陡峭的山顶的人似的。他们的脸扭曲成一副又愤怒 又疲乏的怪样子,他们的手和不少人的脸上都沾着血迹,眼珠子在滴溜溜地转来转 去。 “他们两次挽救了危局,而且是首先冲进来的,阁下!” “啊哈!”科尔尼洛夫又抽了马一鞭子,虽然距离并不远,他还是全速飞奔到 突击队员们面前(他们马上慌乱起来,立刻整好队伍),然后使出全身力气,像纪 念碑上塑造的骑士那样,勒住马,脑袋向后一仰,断断续续地大声喊道: “谢谢,我的雄鹰!我感谢你们的辉煌战绩,还要感谢你们缴获了大批弹药…… 我向你们深深鞠一躬!……” 部队得到了弹药补充之后,便开始用骑兵先遣队截获的木板渡船,渡越库班河。 这时,军队的实力总计拥有九千支刺刀和马刀,四千匹马。渡河持续了三天时间。 军队、辎重、马车、军需物资大量屯集在河的两岸。春风吹拂着刚洗过晾在车辕上 的破烂衬衫。篝火在冒烟,绊住腿的马匹在草地上吃草。快乐的军官们爬进大车, 用望远镜竭力想看清远处那久已向往的城市泛着绿色的花园和大大小小的回屋顶。 “说实话,这真像十字军开进耶路撒冷呢!” “诸位,那儿可有不少犹太女人,而这儿却只有无产阶级的女人……” “我们要宣布女人社会化……哈――哈……” “去浴室,逛公园,还有――开怀畅饮啤酒!” 叶卡捷琳诺达尔方面,没有任何阻止渡河的迹象。偶尔,只有侦察兵放上几枪。 红军下决心要保卫这座城市。全体居民――女人和孩子们――都紧急行动起来,挖 战壕,架设铁丝网,安放大炮。黑海的水兵部队,从新罗西斯克开过来,他们还运 来了大炮和弹药。政治委员们在部队里讲解科尔尼洛夫志愿军的阶级实质,讲解他 们的后台就是“残酷无情的世界资产阶级,同志们,我们正在给他们以致命的打击”, 并且发誓,――宁愿战死,也决不能把叶卡捷琳诺达尔拱手交给敌人。 第四天,志愿军开始向库班首府发起进攻。 疯狂进攻的志愿军纵队,遭到来自黑海车站和库班码头方面炮兵部队极猛烈的 轰击。高低不平的地形、花园、水沟、栅栏和河床使进攻部队,没有遭受什么重大 损失,就逼近了城市。 战斗打响了。在所谓“实验农场”附近――一所小的房子旁边,它坐落在库班 河高高的岸上一小片仍然光秃的白杨树林的边缘――红军进行了顽强的抵抗,他们 被逐出了阵地,但是他们又以密集的人群扑向机关枪,重新占领了实验农场,可是 过了一个小时,乌拉盖上校的库班哥萨克特种步兵又第二次把他们赶了出去。 科尔尼洛夫马上就把他的司令部安排在实验农场的一座单层的房子里。从那儿, 可以了如指掌地看清叶卡捷琳诺达尔笔直的街道、白色的高大楼房、栅栏、墓地、 黑海车站,以及在这全部景物前面的一条条长长的战壕。那是一个晴朗的春风劲吹 的日子。到处升腾起射击的烟雾。阳光明媚的大地也由于大炮不停的怒吼声,而变 得沉重起来,发出惊心动魄的轰隆声。这一天,红军也好,白军也好,都不吝惜自 己的生命了。 在那所白色的房子里,特为科尔尼洛夫总司令拨出一间耳房,装上几部战地电 话,摆上一张桌子和一把安乐椅。他立刻走进去,坐到桌旁,摊开地图,认真地思 考他所发动的这场战斗的进程。他的两个副官――多林斯基中尉和哈日耶夫汗―― 站在那儿,一个站在门口,另一个站在电话机旁。 总司令那张布满皱纹的卡尔梅克人的脸,从没有这么阴沉过,花白的头发像刺 猬似的直立着。干枯的小手带着镶嵌宝石的金戒指,毫无生气地放在地图上,他不 听阿历克谢耶夫、邓尼金和其他将军的劝告,一意孤行发动了这次进攻,而现在第 一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的自信心动摇了。但是他不愿承认这一点,哪怕对自己也 不愿承认。 他犯下了两个错误:第一个错误是,三分之一的部队,由马尔科夫将军指挥, 留在渡口保护辎重;因此,对叶卡捷琳诺达尔发动的首次攻击,兵力不够集中,没 有达到预期的效果:红军坚持住了,坚守战壕,显然阵地很牢固。第二个错误则在 于,对叶卡捷琳诺达尔也采用了讨伐队的战术,就像以前沿途对付村庄的做法一样, 把城市从四面八方包围起来(右翼――步兵和哥萨克特种部队沿河向皮革厂方向运 动包围,左翼――艾尔奇里的骑兵部队进行深入包抄),目的是要封锁所有的通道 和出路,残酷镇压城市的守军和居民,以“土匪”和“暴动的贱民”的罪名,把他 们统统枪毙、绞死和捅死。这样的战术只能导致反抗者下定决心,――宁愿战死, 也不愿上绞刑台。“科尔尼洛夫要把我们所有的人统统杀光!”全城到处这样叫嚷 道。女人们、姑娘们、孩子们、老人们和青年们,冒着枪林弹雨,拿着一罐罐牛奶, 甜馅饺子和大馅饼,跑到战场里:“吃吧,水兵们!吃吧,士兵们!亲爱的同志们, 保护我们!……”虽然到处可见,尤其是到了傍晚的时候,骑马的人跑来跑去,他 们边跑边喊:“离开大街!快回家去!熄掉灯火!……”但是他们仍旧继续把食品 和一箱箱弹药送到保卫者的手里。 因此,第一天的战果是红军占了上风。白卫军在这一天内损失了三个最优秀的 指挥官和大约一千名官兵;没有取得明显的成果,却消耗了三分之一以上的弹药。 破损的列车载着水兵、弹药和大炮,从新罗西斯克冲破火力网,一列一列地开 进来了。战士们一下车,就直接跑到战壕里去,由于人员过于密集和缺乏指挥,遭 受的损失是巨大的。 科尔尼洛夫没有走出实验农场的耳房,一直看着地图。他早已明白,别的出路 是没有了――要么是攻下城市,要么是全部阵亡。他甚至想到自杀……他全权指挥 的这支军队犹如投进火炉中的锡制的玩具兵,渐渐地在熔化。但是这个无所畏惧、 而又不明智的人却仍然固执得像头水牛。 二十几个受伤的军官,坐在叶丽扎维金斯克镇的教堂台阶上晒太阳。大炮的轰 鸣声从东方传过来,一会儿强,一会儿弱。而在这儿,鸽子常常飞向被炮弹击穿的 钟楼顶上面的晴空。教堂前的广场上空荡荡的。窗子破碎的农舍也已经废弃无人。 在一道紫丁香花吐出幼芽的篱笆旁,躺着一具尸体,脸朝下半身埋在土里,上面落 满了苍蝇。 他们在台阶上,小声谈着话: “我有个未婚妻,是个美丽、动人的姑娘,我还记得她穿着带皱边的粉红色连 衣裙的样子。现在她会在哪儿呢?我不知道。” “是啊,爱情……简直让人发狂……人多么多么地向往过去的生活……干干净 净的女人,你自己也穿得漂漂亮亮的,悠闲地坐在饭店里……唉,那有多好啊,诸 位……” “那个布尔什维克在发臭。该把他埋了……” “苍蝇会把他吃掉的。” “嘘……等一等,先别说话,诸位……猛烈的炮火又来了……” “请相信我的话,这――已经是尾声了。……我们的人已经进城了。” 一片沉默。大家都扭过脸,向东方望去。那儿腾起的烟雾和灰尘像灰黄色的云 朵一样,笼罩在叶卡捷琳诺达尔的上空。一个红头发、瘦得活像一具骷髅的军官, 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往他们旁边一坐,说道: “瓦里卡刚刚死了……他可怜地喊着:‘妈妈,妈妈,你听见我在叫你吗?……’” 一个刺耳的声音从台阶上面传过来: “爱情!穿皱边连衣裙的小姐……胡说――八道!辎重车上随便说说而已。我 的老婆比起你那个穿皱边连衣裙的未婚妻漂亮多啦……而我却把她送到……”(他 恶狠狠地嗤了一声鼻子。“你是在撤慌,你根本就没有什么未婚妻……你口袋里一 把手枪和随身一柄军刀――这就是你的全家和全部家当……” 罗欣正扛着步枪在教堂附近巡逻,这时他停下来,注意地看了眼刚才说话的人, ――那人长着一张轻浮的脸,浅黄色头发,翘鼻子,嘴边有两道明显的皱纹,一双 衰老、迟钝、一点儿不明亮的蓝色眼睛,像是个睡不醒的凶手。罗欣靠在步枪上 (他的一条腿还有点儿痛),那些甩不掉的思绪又都袭上心头。一回想起被他抛弃 的卡嘉,一阵刺心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他把前额靠在冰冷的刺刀上。“够了, 够了!这是一种软弱的表现,绝对要不得!……”他又抖擞起精神,在鲜嫩的绿草 地上迈步踱去。“这不是怜悯的时候,也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啊! 在一堵被炮弹打塌的砖墙旁边,站着一个矮壮的、皱着眉头的人,正在举着望 远镜观望着。他那漂亮的皮茄克、皮裤子和柔软的哥萨克靴子上都溅上已经变得干 硬了的污泥点。不时有子弹啪地一声打在他身旁的砖墙上。 离他一百步开外的地方,布置着炮兵阵地、阵地上堆放着绿色的弹药箱。有几 匹马刚刚牵到围墙跟前,排泄完热气腾腾的粪便后,搭拉着脑袋站在那儿。炮手们 坐在炮架上笑着,抽着烟,他们不时朝旁边那个拿望远镜在观察的指挥官瞅上一眼。 这些人,除了三个衣衫褴褛、满脸胡子的炮手之外,几乎全都是水兵。 烟雾和灰尘遮住了地平线,――遮住了一条条战壕、高低不平的大地和果园。 指挥官观察的地方,一会儿模糊不清地出现了,一会儿又从视野中消失不见了。从 他站在那儿的那座房子后面,突然出现了一个紫铜色面孔、上身光穿一件贴身衬衣 的水兵,他像只猫似的沿墙根儿溜过去,在那个又矮又壮的人的脚边坐下,用他那 双刺着花纹的、结实的胳膊抱住膝盖,微微眯缝起那双像苍鹰似的红褐色的眼睛。 “紧靠河岸有两棵树,你看见了吗?”他小声说道。 “怎么啦?” “树的后面有一所很小的房子,墙是白色的,你看见吗?” “怎么啦?” “那便是实验农场。” “我知道。” “往右边一点,你瞧,是小丛林。那边有一条路。” “我看见啦。” “从四点钟有几个骑马的人飞奔到那儿开始,人们就移动起来。晚上又有两辆 马车驶到那儿。那个魔鬼一定就驻扎在那儿,不会在别的地方。” “滚下去,”又矮又壮的人用命令的口吻说道,并招呼炮兵指挥官过来。于是 一个满脸胡子、穿件羊皮袄的人,爬到小土堆上。又矮又壮的人把自己的望远镜递 给他,接着他用望远镜观察了好长时间。 “斯留萨列夫庄园,实验农场,”他带着感冒的嗓音说道,“距离四俄里又四 分之一。可以对准斯留萨列夫轰击。” 他把望远镜还了回去,笨手笨脚地爬下来,扯着嗓子大声喊道: “炮兵阵地,准备!距离……第一排炮……开火……” 大炮突然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吼声,炮筒在炮架上向后一缩,喷出一股火焰。于 是,沉重的炮弹飞了出去,鸣鸣着死亡的声音。射向库班河高高的堤岸,射向两棵 光秃秃的杨树,科尔尼洛夫正在那儿的一所小白房子里,对着地图闷闷不乐地坐着 呢。 突击的第二天,马尔科夫将军和他的军官团从辎重队里给召唤出去。罗欣作为 一名普通士兵也在这个队列中行进。到叶卡捷琳诺达尔的这七俄里地段内,炮击激 起的烟尘比昨天更浓密了,他们必须在一小时内赶完这段路程。马尔科夫敞开棉袄, 毛皮高帽也推到后脑勺上,大步流星地走在队伍的前面。他回头朝着一个勉强跟上 他的上校参谋,破口大骂最高指挥部: “他们把旅团分散成一块一块的,叫我留在辎重车队里,”轰隆――轰隆隆, 传来一阵大炮声,“强迫我待着……要是让我跟旅团一起进攻,我早已……”轰隆 ――轰隆隆,又是一阵大炮声,“进入叶卡捷琳诺达尔了! 他跳过一条水沟,扬起鞭子,转身向沿着绿色田野伸展开去的队伍,发出一道 命令,――因为使劲地喊叫,他脖子上的青筋都暴露出来了…… 上气不接下气的军官们,满是汗珠的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大家都开始奔跑起 来,纵队仿佛围绕着一个轴心在转动,照城市的样子,在田野上展开四条摇曳不定 的战线。罗欣原来离马尔科夫并不远。大家站了几分钟,开始测试枪闩,整理和检 查子弹袋。 马尔科夫又发出一道命令,把元音拖得很长,――专门组织了前哨警戒部队, 他们跑步前进,远远地走到前面去。大队人马跟在他们后面向前移动。 一辆辆懒洋洋的大车,――运载着伤员,沿着被来往车马庄坏的道路,从左边 迎面走过来。有些伤兵搭拉着脑袋步行着。还有不少伤员坐在水沟的堤埂上和翻倒 的大车上。这些大车和伤员仿佛多得不计其数,――整整一支大军! 一个身材高大。很胖的人,蓄着小胡子,大制帽上箍着个红圈,穿一件剪裁得 很合身的军眼,肩上有个编带――那是马房主官的肩章,他骑着一匹乌黑的马,赶 过团队,跑到前面去。他向马尔科夫将军嘻嘻哈哈地嚷着什么,但是将军扭过头去, 没有答腔。此人是罗江柯,他得到准许,离开辎重队――亲眼看看攻城的战况。 团队又停住了。从远处传来一道命令,――许多人都抽起烟来。大家默不做声, 只是望着水沟和土丘之间,前哨警戒部队隐蔽的地方。马尔科夫将军挥动着鞭子, 朝着高大白杨树丛的方向飞奔而去。那儿,从刚刚遭到破坏笼罩着一层绿色烟雾的 树林深处,隔不多长时间,便腾起一簇簇烟柱来,随之,树木和土块也高高地飞向 天空。 他们停了很久。已经是四点多钟了。突然从树丛后面,出现了一个骑马的人, 他俯伏在马脖子上,飞驰而来。罗欣看见,那匹累得满身大汗的马在水沟旁打转转, 不敢跳越过去。后来,它甩了一下尾巴,腾地一跳,把骑手的帽子也颠落下去。他 冲到团队跟前,大喊道: “进攻……炮兵营房……将军在前面……在那边……” 他用手向土丘指了指,那边有几个人影正挺立在那儿,其中一个戴着一顶白色 的毛皮高帽。命令传达下来: “部队,前进!” 罗欣的喉咙压得喘不上气来,眼睛也干得冒火,――这是惊喜交织的时刻;肉 体仿佛已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有愿望――奔跑、呐喊、射击、刺杀,为的是在这狂 喜的时刻,让心淹没在血泊中:心向往着――牺牲…… 先头部队开始进发了,罗欣走在队伍的左翼,面前有个土丘,马尔科夫站在土 丘上,叉开两腿,面对前进的团队。 “朋友们,朋友们,前进!”他反复地喊着,而且他那双总是眯缝的眼睛,这 会儿仿佛睁得很大,很可怕。 后来,罗欣看见地上竖立着干枯的草茎。在这些草丛中间,到处乱扔着像麻袋 似的东西,――有的俯身平卧着,有的侧身躺着,――那都是一动不动的人,有的 穿着士兵的军服,有的穿着水兵的短上衣,有的穿着军官的大衣。他还看见,前面 有一道用条石砌成的栅栏,和一片没有叶子的、带刺的灌木丛。一个脸长长的人, 穿一件士兵的绗的一道道的棉坎肩,背对着栅栏,正在那儿一会儿张开嘴巴,一会 儿又闭上嘴巴。 罗欣跳过栅栏,看见一条宽阔的道路。一股股向上喷射的灰尘,擦地疾卷而来。 原来是布尔什维克在用机枪向进攻部队扫射。他停下来,向后退了几步,吸了口气, 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已经跳过栅栏的进攻部队,都卧倒在地。罗欣也赶忙卧倒下来, 把腮帮紧贴着有刺的地面。他硬把头抬了起来。整个部队都伏倒在地上。前面大约 五十步开外的田野上,伸延着一条水沟的堤埂。罗欣迅速跳起,把腰弯得低低的, 冲过了这五十步的距离。他的心猛烈地跳动着。他掉进了水沟的烂泥里。整个部队 跟着他一个一个地冲过来。有一两个人,没有跑到水沟就倒下去了。他们躺在水沟 里,喘着粗气。子弹在他们头顶沿着堤埂不停地飞过去。 可是他们前面的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从什么地方发出的炮弹,呜呜地尽向营 房方向飞去,机枪的火力开始变弱了。 部队好容易爬出水沟,继续向前移动。罗欣看得见自己那长长的、红黑色的影 子,顺着高低不平的田野掠过去。那影子歪歪扭扭,一会儿变得很短,一会儿天知 道伸到哪儿去了。他心想:“多么奇怪呀!我居然还活着,甚至――我还有影子。” 来自营房方面的火力又加强了,但是逐渐有些稀疏了的部队,已经卧倒在距营 房仅一百步远的深水沟里。马尔科夫就在那满是灰色的烂泥的沟底上走来走去,一 双眼睛非常吓人。 “诸位,诸位,”他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可以稍稍喘口气了。抽烟吧,活见 鬼……等一会儿――再来一次最后的冲击……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总共不过一百步 远……” 罗欣身旁有个矮小的、秃顶的军官,他抬头望了望被子弹扬起灰尘的沟顶,嘴 里老是不停地低声重复着那句极为粗野的脏话。有几个人躺下,用手捂着脸。一个 人蹲在地上,抓着前额在吐血。还有许多人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鬣狗似的,顺着沟底, 来来回回地走动。又下达了命令:“前进,前进!”好像谁也没有听到这个命令。 罗欣哆哆嗦嗦地紧了紧宽腰带,抓住一棵灌木枝子,往上爬。他掉了下去,咬咬牙, 又往上爬。到了沟顶上,他看见马尔科夫蹲在那儿,正在大声喊道; “进攻啊!前进啊!” 罗欣看见前面几步远的地方,马尔科夫那有窟窿的鞋掌一闪一闪的。有几个人 赶到他的头里去了。营房的砖墙上泛着落日的余辉。窗子上的玻璃碎片被夕阳照得 红灿灿的。一些人影从营房里跑出来,顺着田野,向着远处屋前有座小花园的房子 跑去…… 一群老百姓和士兵在炮兵营的沙土院子里,一堆破破烂烂的体育器械旁边站着。 他们脸色苍白,神情紧张、专注,眼睛低垂,无精打采地把手搭拉在身边。 他们前面还站着不多几个军官,靠在步枪上,他们以满怀憎恨的目光瞪着那些 俘虏。双方都沉默地等待着。突然丰・米凯骑兵大尉跳跳蹦蹦地、急匆匆地走进院 子里来,罗欣认识他,――原来他就是那个眼睛好似老是睡不醒的凶手的人。 “把他们全体……”他得意洋洋地喊道,“这是命令,把他们全体……诸位, 你们中间十个人――走出来……” 那十个军官,搬弄着枪闩,还没有来得及向前走出来,――俘虏中就发生了一 阵骚动。有一个宽胸膊、高个子的人,从头上脱下呢衬衫。另一个老百姓一副患结 核病的样子,牙齿都掉光了,留着硬挺挺的黑胡子,一边号啕大哭,一边喊道: “寄生虫,喝工人的血吧!” 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一个嘶哑的嗓音不合调门地唱起:“起来,饥寒交 迫的奴隶……”十个军官用肩膀顶住步枪的枪托。正当此刻,罗欣突然觉得,有什 么人的凝视的目光正射向他。于是他抬起了头(他坐在一只木箱上,正在换靴子), 那双眼睛(他没注意那张脸)流露出临死前的谴责,流露出庄严就义的崇高神情, 看着他……“一双熟悉的,亲切的,灰色的眼睛,我的天啊!” “开枪!” “子弹一齐飞速地射了出去。响起一片呻吟和叫喊声。罗欣低低地弯下身去, 用一条肮脏的包脚布扎住被一颗子弹擦破的腿。 第二天,像第一天一样,也没有给志愿军带来什么胜利。诚然,右翼方面占领 了炮兵营房,但是中路方面却未能前进一步,而且在那里战斗的科尔尼洛夫团,损 失了一个指挥官――科尔尼洛夫的爱将聂仁采夫上校。左翼方面艾尔奇里的骑兵部 队正在向后退却。红军表现出空前未有的顽强精神,虽然叶卡捷琳诺达尔几乎每座 房子里都躺满了伤员。大批的妇女和儿童被打死在战壕旁和大街上。要是在阿夫托 诺莫夫的位置上,换上一个有战术经验的、精明强干的人来指挥红军的总攻击,― ―那么七零八散、溃不成军的志愿军必然早被打垮和消灭了。 第三天,志愿军团队多少得到了一点弹药和人员的补充,再一次投入进攻,可 是又再一次涌回原来的阵地。许多人丢下步枪,跑回阵线后面,躲到辎重队里去了。 将军们个个垂头丧气。阿历克谢耶夫将军来到阵地,他摇了摇花白头发的脑袋,离 开了。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走去告诉总司令,败局已经无法挽回,告诉他,――即 使出现某种奇迹,攻进了叶卡捷琳诺达尔,现在反正也是守不住那个城市的。 聂仁采夫的尸体用大车运到了实验农场里科尔尼洛夫的窗前,科尔尼洛夫吻了 吻他的亲信那僵冷的前额之后,就再也不开口了,跟谁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有一次, 榴霰弹在房子紧跟着爆炸了,并且有一颗子弹穿过窗子,打在天花板上,这时,他 才闷闷不乐地用他那瘦骨棱棱的手指头,指了指那颗子弹,不知为了什么吩咐他的 副官哈日耶夫说: “把它保存起来,汗!” 第四天的夜里,所有战地电话都传达了最高司令的命令:“继续进攻” 但是,第四天,人人都清楚地看到,进攻的速度大大放慢了。接替死去的聂仁 采夫的库杰波夫将军,无法鼓动埋伏在菜园里的科尔尼洛夫团(全军最优秀的团) 奋起进攻。部队士气低落。艾尔奇里的骑兵继续向后退却,喊叫、谩骂得嗓子都哑 了的马尔科夫,边走边打瞌睡,他的军官们也无法从营房那儿再向前推进一步。 那天中午,在科尔尼洛夫的房间里,召集了一次军事会议,出席的有:阿历克 谢耶夫、罗曼诺夫斯基、马尔科夫、鲍加耶夫斯基、费利莫诺夫和邓尼金各位将军。 科尔尼洛夫把满头银发的小脑袋缩在两个肩膀中间,听罗曼诺夫斯基汇报。 “炮弹没有了,枪弹也没有了。哥萨克志愿军纷纷逃回各自的村镇去了。所有 的团队成了一盘散沙。士气消沉,许多人并没有受伤就离开前线溜回辎重队去了……” 诸如此类的话…… 将军们都低垂着眼睛听着。马尔科夫靠在别人的肩膀上睡着了。在昏暗的光线 中(因为窗子都拉着窗帘),科尔尼洛夫那颧骨很高的脸看上去很像一个干枯的木 乃伊。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总之,诸位,局势确实非常严重。除非攻占叶卡捷琳诺达尔,否则,我看没 有别的出路。我决定,明天拂晓,全线攻城。预备队只剩下卡扎诺维奇一个团,我 亲自率领他们进攻。” 他突然用鼻子哼了一声。将军们还是低着头坐着。体格健壮、胡须花白、看上 去活像个老练的文官的邓尼金将军,正患着支气管炎,他不由自主地叫了声:“老 天爷啊,老天爷啊!”便咳嗽起来,赶快向门口走去。科尔尼洛夫眨着乌黑的眼睛, 瞧着他的背影。他听完了反对意见,便站起身,宣布散会。决定性的进攻,预定在 4月1日开始。 过了半个小时,邓尼金又回到房间里,胸口仍然发出啡啡的喘声。他坐下来, 温和真诚地说道: “阁下,请允许我作为朋友对朋友那样,向您提个问题。” “您说吧,安东・伊万诺维奇。” “拉弗尔・格奥尔基耶维奇,为什么您那么固执自见呢?” 科尔尼洛夫毫不加思索立即作答,仿佛他早已经准备好了这个回答了。 “没有别的出路。如果攻不下叶卡捷琳诺达尔,我就对着脑门开枪自杀(他用 手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那手指上的指甲快齐根啃下来了)。” “您决不能这么做!”邓尼金伸出白白胖胖的手,紧接在胸前。“在上帝面前, 在祖国面前……由谁来带领军队呢,拉弗尔・格奥尔基耶维奇?……” “由您,阁下……” 科尔尼洛夫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让对方明白,谈话该到此结束了。 3月31日,一个炎热的早晨,万里无云。刚刚吐绿的大地,升起一团团蒸汽。库 班河那浑浊的、黄橙橙的水,在陡峭的河岸中间,懒洋洋地流动,只有鱼儿跃出水 面的拍击声,才使河水显出一点生气。周围一片寂静。只是偶尔传来砰的一声枪响, 以及远处轰隆一声炮响,随后一颗炮弹呼啸着飞掠过去。人们都在休息,准备迎接 明天新的腥风血雨的战斗。 多林斯基中尉坐在屋子前的台阶上抽烟。他想:“最好把衬衫,衬裤,袜子洗 一洗……要是能洗个澡,那更是再美不过的了。”甚至那偶尔飞来的一只小鸟也在 灌木丛中高高兴兴、唧唧喳喳地叫起来。多林斯基抬起头。嘘!――一颗炮弹刷的 一声直落在郁郁葱葱的灌木丛中,哐啷啷爆炸开来。小鸟再也不歌唱。多林斯基把 烟头向一只呆头呆脑的母鸡甩去,不明白那只鸡怎么会没有被烧汤喝掉,他叹了口 气,走进屋子里,坐在门口,但是他立刻又站起来,走进那半明半暗的房间。科尔 尼洛夫站在桌旁,正在向上提拉着裤子。 “怎么茶还没有准备好?”他小声问道。 “一会儿就好,阁下。我已经吩咐下去了。” 科尔尼洛夫又坐到桌前,胳膊时搁在桌子上,把一只干枯的手掌伸向前额,摸 了摸额上的皱纹。 “我有话想对您说,中尉……一下子又记不起来了,简直糟糕透了!……” 多林斯基向桌面弯下腰去,等待他说些什么。所有这一切――低弱的声调,慌 张的神态――一点儿都不像总司令的样子,不禁使他害怕起来。 科尔尼洛夫反复地说道: “真糟糕!我当然会想起来的,您不要走……我刚刚望着窗外,――多少迷人 的早晨……。哦,是的,我想起来了……” 他突然停了下来,抬起头,倾听着。此刻,多林斯基也听出了那越来越近,令 人胆战心惊的炸弹的怒吼声,仿佛直接飞进挂着窗帘的窗子里来。多林斯基直往后 退。头顶上发出一阵可怕的爆炸声。一股气流猛地冲了过来。火光一闪。总司令那 张开四肢的身体,在房间里被抛向半空中。 多林斯基被掷出了窗外,他坐在草地上,浑身尽是雪白的石灰粉,嘴唇兀自在 哆嗦不止,人们都向他跑去…… 科尔尼洛夫躺在一副担架上,齐腰盖着一件斗篷,一个医生正蹲在他身边忙碌 着。稍远点儿站着一群参谋人员,比他们更靠近站在担架旁边的是邓尼金,头上戴 着一顶不合适的阔边便帽。 一分钟之前,科尔尼洛夫还在呼吸。他身上看不出明显的伤痕,只是太阳穴上 有一块不大的擦破的地方。医生是个其貌不扬的人,但是此刻他知道,大家的视线 都集中在他身上,因而――尽管他很清楚,人已经无法挽救了,――可他还是一本 正经地在继续检查着身体。他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整了整眼镜,最后摇了摇头, 仿佛在说:“很遗憾!医学在这里已无能为力了!” 邓尼金走到他面前,压低声音问道: “您能给我们一句安慰的话吗?” “毫无希望!”医生两手一摊,“完了。” 邓尼金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块手帕,捂住眼睛,身体颤抖着。他那结实的身躯好 像瘫下去了似的。参谋人员向他走过来,他们已经不再望着尸体,转而向他看着。 邓尼金跪到地上,对着科尔尼洛夫那蜡黄的脸,画了个十字,又吻了吻他的额头。 两个军官把他扶起来。另外一个军官激动地说: “诸位,究竟该由谁来接替指挥呢?” “我,当然由我来接替,”邓尼金用呜咽的声调,高声喊道,“关于这一点, 拉弗尔・格奥尔基耶维奇早已有了安排。就在昨天他对我说起了这件事……” 就在那一夜,志愿军的所有部队统统悄悄地撤离了阵地,步兵、骑兵、辎重队、 野战医院和几大车政治人员往北,朝着格纳奇巴乌村庄退去,随军还运着两具尸体 ――科尔尼洛夫和聂仁采夫。 科尔尼洛夫的战役失败了。主要的首领和半数参战人员,都阵亡了。仿佛―― 未来的历史学家只需这么寥寥数语,就可以把这段历史一笔带过了。 实际上,科尔尼洛夫的“冰上战役”具有重大的意义。白卫军在这次战役中第 一次找到了他们自己的语言,自己的传奇故事,找到了自己的战斗的术语,――全 部术语,直到新设立的自卫勋章,即在圣乔治绶带上绘着一柄剑和一顶蒙难的荆冠。 后来,在征兵和动员的时候,在和外国人发生不愉快的争执的时候,以及在与 地方居民发生误会的时候,――他们总是把苦难圣徒的荆冠,作为第一个论据,也 是最高的论据提出来。这样一来,就无可非议了:哪怕是,譬如说,有那么一个将 军把全县的居民用通条抽打了一顿(照当时简略的说法,叫“赏一顿通条”。抽打 他们的人是苦难圣徒,是苦难圣徒的继任者,从他们那儿不是希求得到任何什么东 西。 科尔尼洛夫战役只是个开端,紧随着序幕之后,悲剧的帷幕升起来了,于是那 些场景包含着无限的痛苦,一幕比一幕更可怕、更悲惨地在观众眼前展现开来了。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