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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初冬时分,两股人流在南俄铁路交叉站相遇了。从北方,一些社会活动家、换 了装的军人、商人、警察、从烧毁的庄园逃出来的地主、奸商、演员、作家、官员, 以及让人感觉到菲尼莫尔・库珀[注]时代气息的少年,一句话,――还是两处京城 里那些不久前还在吵吵嚷嚷的形形色色的居民,他们怀着启示录中预言过的恐惧, 逃往粮食充足的顿河、库班和捷列克地区。 从南方,迎面大批涌来的是外高加索上百万的军队,他们带着武器、大炮、弹 药、一车厢一车厢的盐、糖和布区。在交叉路口出现了拥挤不堪的情况,白卫军间 谍乘机活动起来。村子里的哥萨克人,跑到车站来购买武器,富裕的农民拿粮食和 油脂来换布匹。土匪和小偷到处乱钻。他们一旦被捉住,当场在道轨上处决。 赤卫军的护卫队根本不起什么作用,他们像蛛网一样被冲破了。这儿是大草原, 自由的王国。这儿,早在远古时代,人们就习惯歪戴着帽子,随意来来去去。一切 都不稳固,一切都在流动,一切都模模糊糊。今天,外地人和地少的农民占了上风, 成立了工农兵代表苏维埃,可是到了明天,村里的哥萨克人又用马刀把共产党人赶 跑了;并且派了个信使――把信藏在帽子里――到新切尔卡斯克去见首领卡列金。 在这儿。对彼得格勒政权根本不放在眼里。 但是,从11月底开始,人们已经不能不严肃地看待彼得格勒政权了。建立了第 一支革命队伍,――是由那些乘坐破损的车厢到处流浪的水兵、工人和无家可归的 前线士兵组成的。他们不听指挥,经常闹事,虽然打起仗来非常凶猛,可是稍受挫 折,就溃不成军,而且在战斗后召开的大规模的群众集会上,威胁要把指挥员撕个 粉碎。 按照当时制定的计划,围攻顿河和库班两个地区从以下三个主要方向进行:萨 布林从西北方面挺进,切断顿河同乌克兰的联系;西维尔斯成半圆形向罗斯托夫和 新切尔卡斯克逼近;黑海的水兵从新罗西斯克施加压力。工厂区和煤矿区准备从内 部发动起义。 1月份,红军部队已经逼进塔干罗格、罗斯托夫和新切尔卡斯克。在顿河的村子 里,哥萨克和外地人之间的关系还没有尖锐到诉诸武力的程度。顿河仍然一点动静 都没有。卡列金首领部下当数不多的军队,在红军的逼迫下,没有反抗,就从前线 撤走了。 红军已成了敌人的致命威胁。在塔干罗格,工人们发动了起义,把库杰波夫的 志愿团赶出了城市。波德杰尔柯夫军士的一支红军小分队在新切尔卡斯克附近击溃, 并消灭了首领的最后一支护卫队。 当时,卡列金首领向顿河发出最后一次无望的号召,要求派遣哥萨克志愿兵参 加那个惟一固定的军事组织――由科尔尼洛夫、阿历克谢耶夫和邓尼金等几个将军 在罗斯托夫组织的志愿军。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响应首领的号召。 1月29日,卡列金在新切尔卡斯克宫里、召开首领政府会议。在白色大厅半圆形 的桌子旁边,坐着十四个顿河哥萨克的地区首脑和著名的将军,以及“反对无政府 主义和布尔什维主义的莫斯科中心”的代表。身材高大、胡须下垂、愁眉苦脸的首 领以阴沉平静的调子说道: “诸位先生,我不能不向你们说明,我们的形势已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布尔 什维克的力量日益强大。科尔尼洛夫正在把他的军队从我们的前线撤回来。他的决 定是不可改变的。我发出的保卫顿河地区的号召,总共只有一百四十七个人响应。 顿河和库班的居民,非但没有支持我们,――相反还敌视我们。为什么会这样呢? 把这种可耻的恐惧称做什么呢?自私自利毁了我们。再也没有责任感,再也没有荣 誉感了。我向你们建议,诸位先生,放弃权力,把政权交给别人吧。”他坐下来, 对谁都没有望一眼,补充说:“诸位先生,发言简短些,时间紧迫……” 首领的助手“顿河夜莺”密特洛方・鲍格耶夫斯基对他恶狠狠喊了一句: “换句话说――您是建议把政权交给市尔什维克?……” mpanel(1); 对于这句话,首领回答道:“让哥萨克政府按照它认为最妥当的做法去行事吧!” 他说完立刻离开了会场――迈着沉重的脚步,向边门自己的住所走去。他望了一眼 公园里那摇曳不定的光秃的树枝和天空那阴沉密布的雪云,召唤他的太太,她没有 回答。于是他继续向前,走进自己的卧室,火正在壁炉里熊熊燃烧。他脱下制服上 衣,取下颈项上的十字架;最后一次,仿佛还不十分相信似的靠近端详那张挂在床 头的军用地图。顿河和库班草原周围密密麻麻地插满了红旗。只有一根系着三色旗 的尖针插在罗斯托夫那个黑点上。只有那么一根。首领从边缝上镶着彩色饰绦的蓝 裤子的后口袋里,掏出一支扁平的。热呼呼的勃朗宁手枪,对着自己的心脏开了一 枪。 2月9日,科尔尼洛夫将军带着他的那支全是由军官、士官生和见习军官组成的 人数不多的志愿军,并且携带着将军们和几个特别有身份的逃难者的行李,撤出了 罗斯托夫,向顿河大草原逃去。 一位身材矮小、长着一副卡尔梅克人的脸型、怒气冲冲的将军走在队伍的前头, 背上扛着士兵的行囊。邓尼金将军躺在辎重车队的一辆大车里,身上蒙着虎皮毯子。 他正患着支气管炎,一副受罪的样子。 融雪中露出的褐色草原,从车窗外掠过。清凉的风带来化了雪的大地的气息, 从破碎的窗子里吹进来。卡嘉眺望着窗外。她头上和肩上裹着一条奥伦堡围巾,在 背后打上一个结。罗欣穿一件士兵的军大衣,戴一顶破破烂烂的帽子,伸着腿,在 打盹。火车开得很缓慢。两旁高大。枯秃的树木徐徐向后移去,那树木枝丫稠密, 筑满了鸟窠。一群群秃鼻乌鸦在树的上空盘旋,在树枝上摇晃。卡嘉挪近到窗前。 秃鼻乌鸦惊恐地、发狂似的鸣叫着,――在卡嘉那遥远的童年时代,每到春天,它 们就是那样鸣叫着,――报告春讯、迷雾,第一场大雷雨的到来。 卡嘉和罗欣正向南方进发,――到哪儿去呢?去罗斯托夫,去新切’尔卡斯克, 还是顿河的村镇?总之,去那成为国内战争焦点的地方。罗欣在睡觉,他搭拉着脑 袋,没有修刮的脸由于消瘦显得长了许多,深深的皱纹出现在抿紧得令人厌恶的嘴 唇旁。这情景突然让卡嘉感到恐惧:这不是他的脸,――一张鼻子尖尖的陌生的脸…… 风把秃鼻乌鸦的叫声吹进窗子。火车缓慢前行,每到道叉处就晃悠一阵。在那斜斜 伸进草原去的泥泞的大路上,徐徐移动着一长列大车,――毛茸茸的马,粘满泥浆 的大车,和车上满脸胡须、陌生可怕的人。罗欣在梦中,不知是打鼾,还是呻吟, 发出一种嘶哑的、痛苦的声音。于是卡嘉用颤抖的手碰碰他的脸: “瓦吉姆!瓦吉姆! 他一下子中断了那可怕的声息,睁开一双茫然的眼睛。 “嘿,真见鬼!我做了个恶梦……” 火车停下来了。现在,除了秃鼻乌鸦的叫声,又听到人的嘈杂声。穿着男人靴 子的女人们背着袋子,推推搡搡地跑过来,她们爬进货车车厢的时候,露出了雪白 的大腿,窗外出现的一个头发乱蓬蓬的脑袋,戴着一顶油腻腻的便帽,一脸凌乱的 络腮胡子一直长到那像熊一样的眼睛跟前,那脑袋伸进包房的窗子里,直对着卡嘉。 “顺便问一句,您可以卖给我一挺机枪吧?”上铺嘎吱一声,有人用力地翻了 个身,用愉快的声音回答道: “大炮还有几门,机枪可是全卖光了。” “大炮我们要了没有用处,”那个农民说道,他的大嘴一张,胡子像笤帚似的 向两边翘起来。他用胳膊肘撑着,把头和肩全伸进窗子里,狡猾地向包房内四下打 量着,一一看看还有什么便宜货好买的没有?一个大个子士兵从上铺跳下来,―― 他长着一张宽宽的脸,一双碧蓝的、孩子似的眼睛,一个端端正正,刮得光光的脸 瓜。他用力紧了紧军大衣上的皮带。 “你,老爹,不该再去打仗了。该躺在暖炕上,聊聊闲天了。” “说得对,”农民说道,“我是该在暖炕上躺躺了。但是不行啊,老弟,现在 还不能躺在暖炕上睡大觉。不让你这么做呀。总得想法子喂饱肚皮呀!” “难道去抢劫吗?” “哎,看你说的……” “那你要机枪干什么?” “怎么跟你说呢?”农民使劲吸了吸鼻子,用一只粗糙的手捋了捋胡子,所有 这些动作都是为了掩饰他眼中的闪光,――他的那双眼睛正流露出狡猾的微笑。 “我的儿子从前线回来了。‘你到车站上去走一走,’他说,‘去打听一下机关枪 的价钱。我要是出口普特的麦子,看行吗?’” “富农!”士兵说着,笑了起来。“老滑头!你家里有几匹马,老爹?” “上帝赐了我八匹。还有没有什么东西,或是武器什么的要出卖?”他又一次 向车厢里坐着的旅客打量了一下,――突然间笑容消失了,眼里的闪光也熄灭了, ――随即转过身去,仿佛包房里坐着的旅客都不是人,而是一堆堆粪土似的,他踏 着泥泞,穿过月台,挥舞着鞭子,离去了。 “看见了吗?”那士兵毫不隐讳地看了一眼卡嘉,说道,“有八匹马!说不定 还有十二个儿子呢,他让他们骑上马,在草原上到处游荡,――抢劫钱财。而他自 己躺在暖炕上,屁股坐在粮食堆上,守着夺来的钱财。” 那士兵把目光转移到罗欣身上,他突然扬起眉头,喜笑颜开。 “瓦吉姆・彼得洛维奇,是您?” 罗欣赶忙回头看着卡嘉,可是.’――已无法回避了。“您好,”他只好伸出 手去,那士兵紧紧握住他的手,在他身边坐下。卡嘉看出,罗欣很不自在。 “嗨,我们又见面了,”他很不是滋味地说道,“很高兴看到你这么壮实,阿 历克谢・伊万诺维奇。……而我,你看到啦,――还得伪装起来……” 卡嘉这时才明白,这个士兵就是阿历克谢・克拉西尔尼考夫,曾经当过罗欣的 传令兵。瓦吉姆・彼得洛维奇不止一次地提到过他,说他是个聪明的、有才干的俄 罗斯农民的杰出典型。奇怪的是,为什么罗欣现在对他如此地冷淡。但是,看得出, 克拉西尔尼考夫明白这是为什么。他笑眯眯地点上一支烟,小声认真地问道: “这是您的夫人吗?” “是的,我结婚了。让我来介绍一下。卡嘉,这就是我身边的守护神,你记得, ――我跟你讲起过……我们一块儿打过仗,阿历克谢・伊万诺维奇。……喂,怎么 样,――现在让我们来祝贺这可耻的和平吧……俄罗斯的勇士们,哈,哈……现在 我正跟我太太去南方……,更靠近一点太阳……(“太阳”这个词听起来很不顺耳, 罗欣使劲皱了皱眉头,克拉西尔尼考夫却毫不在意。)没有别的出路……感谢我们 的祖国就这样奖赏我们,――用刺刀戳我们的肚子……(他猛地抖动一下,仿佛全 身被虱子咬了似的。)我们是不受法律保护的人民的敌人……就是这么一回事……” “您的处境很困难!”克拉西尔尼考夫摇了摇头,眯缝起眼睛,望着窗外。他 看见,用破栅栏围着的铁路车场的小院子里,聚集着一群人。“您的情况――像是 在异国他乡一样!我是理解您的,瓦吉姆・彼得洛维奇,而别人却不见得都理解您。 您不了解我们的人民。” “您是说我不了解?” “是这样……您从来也不了解他们。您一直在受欺骗。” “受谁的欺骗?” “受我们――士兵们、农民们的欺骗……您一转过身去,我们就暗暗地笑。唉, 瓦吉姆・彼得洛维奇!忘我的大无畏精神,爱沙皇,爱祖国,――这些都是老爷们 编造出来的,而我们不过是按照士兵的条令课程机械地背诵……我是个农民。现在 我要去罗斯托夫找我的哥哥,他受了伤,躺在那里,一颗军官的子弹射穿了他的胸 膛,我要带他一起返回自己的村子里去……也许我们就种种地,也许我们再去打仗…… 到那边再看情况……不过我们再打仗的话,那一定是出于我们的自愿,――即使不 敲战鼓,我们也会拼命地战斗……不,您不要到南方去,瓦吉姆・彼得洛维奇,去 那儿不会有什么好处……” 罗欣睁着一双闪亮的眼睛看他,用舌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克拉西尔尼考夫越 来越留神地注视着小院子里发生的事情。那里,愤怒的嘈杂声愈来愈响。有几个人 攀到树上去――往下观望。 “我告诉你,――你们是无论如何也战不胜人民的。你们不管怎样,都像是外 国人,是资产阶级。这在眼下,可是最危险的字眼,就如同说――盗马贼一样。像 科尔尼洛夫将军这样久经沙场的老将――他曾亲手给我佩戴上圣乔治十字勋章―― 又有多大作为呢。好啦――他想发动哥萨克去为立宪会议战斗,可结果怎么样呢― ―一场空:尽管他以为很了解人民,而说出来的话都不是那么回事……传闻,他如 今在库班草原上四处乱窜,就像一只落入狼群的狗一样……农。民们说:资产阶级 气得发狂,因为他们在莫斯科不能为所欲为了……请您相信,他们已经擦好步枪, 上好了油,以防万一。不,瓦吉姆・彼得洛维奇,您还是带着夫人回首都去吧…… 你们待在那里比起与农民在一起要安全得多。……您瞧瞧,他们都在干些什么!…… (他忽然提高嗓门,皱起眉头。)他们马上就会杀死他!……” 看来,小院子里面事情好像快要结束了。两个身材不高、但很结实、面貌狰狞 的士兵,紧紧揪住一个瘦弱的人,这人穿一件用绒毯改制的短上衣,胸前已被撕破。 他那没有刮过的、鼻子有点微肿的脸,像死人一样的苍白。一股鲜血从颤抖的嘴唇 边流下来。他用一双亮闪闪的、直愣愣的眼睛盯住一个暴跳如雷的年青女人。她一 会儿用力撕自己头上厚厚的围巾,一会儿蹲下来,扯自己的裙子,一会儿又扑到那 个脸色苍白的人的身上,揪住他根根直立的、蓬乱的头发,带着一种甚至是作乐的 心情大喊道: “是他偷的,是他从我的裙子下摆底下掏走的,无赖汉!还我钱!”她掐住他 腮帮,死命地揪。 那个脸色苍白的人突然从她的手里挣脱开,但是那两个矮胖的士兵压到他身上。 女人尖叫一声。这时,刚才出现过的那个头弄得像熊脑袋一样的农民,推开众人, 走到出事地点,他用肩膀推开那个女人,朝那个脸色苍白的人的门牙,干脆利落, 结结实实凑了一拳。“哎呀”一声。那个人立刻倒了下去。在最靠近的一棵树上有 一个穿长袖衣服的人,弯下身子,大声喊道:“打死人啦!”人群马上涌过去。朝 那个躺在地上的身体弯下腰去,随后又直起腰来,挥舞着拳头。 车窗从人群旁边浮过去。火车终于开动了!卡嘉的喉咙仿佛塞住一团东西,堵 得喊不出声来。罗欣厌恶地皱起眉头,克拉西尔尼考夫直摇头。 “唉,唉,唉,看来这个人白白被打死了!这些女人想整谁就整谁。男人都不 像她们那么残暴。这四年来,她们都变成什么样子了!简直让你难以置信!我们从 前线回来,一看――女人们全变了。现在你就是用缰绳也笼不住她们了,――即使 她们看上去高兴的时候,你也得留神。唉,女人们的胆子大得不得了啦! 初看起来,似乎不可理解,为什么所谓“拯救俄罗斯的组织者”――总指挥阿 列克谢耶夫和拉弗尔・科尔尼洛夫会率领一小撮军官和士官生不过五千人和几门可 怜的大炮,在几乎没有弹药的情况下,向南方的叶卡捷琳诺达尔进军,深入到那正 以半圆形阵势包围库班哥萨克首府的布尔什维克大后方去。 在这里,也看不出有什么严密的战略计划。志愿兵守卫不住罗斯托夫,已被赶 了出去。革命的风暴把他们逐向库班大草原。然而这其中还有政治上的背景,两个 月后才得到证实。富裕的哥萨克人必然会起来反对外地人,也就是那样靠租种哥萨 克土地,并且不享有任何权利和特权的所有外地居民。在库班哥萨克人有一百四十 万,而外地人竟有一百六十万。 外地人势必想方设法夺取土地和政权,而哥萨克人也势必拿起武器,维护他们 的特权。布尔什维克领导着外地人。哥萨克人起初不愿意接受任何人的统治,―― 呆在各自的村子里当地主老爷是再好不过了!但是,到了2月,一个哥萨克出身的冒 险家戈卢鲍夫,带着二十七个哥萨克人,闯进新切尔卡斯克的纳托罗夫首领召开的 野战司令部会议的会场,摆动左轮手枪,在扳机的喀嚓声中、大声喝道:“站起来, 你们这群浑蛋,苏维埃首领戈卢鲍夫来接管政权啦!”实际上,第二天,纳托罗夫 首领和他的司令部人员一起被抓到城外的丛林里枪毙了(目的是为了他本人夺取哥 萨克首领的权杖),还枪杀了大约二干名哥萨克军官,接着扑向草原,在那儿抓住 了密特洛方・鲍格耶夫斯基,并把他拖到一个个群众集会上去,为自由的顿河和自 己的首领地位作鼓动,最后,自己在扎波拉夫斯基村的一次群众集会上被打死了, ――总之,到了2月,哥萨克人连一个首领也没有了。而从北方,迫不及待的、饥饿 的、狂怒的大俄罗斯却正向这儿逼进过来。 造就哥萨克的首脑,坐镇叶卡捷琳诺达尔,组建正规的哥萨克军队,切断布尔 什维克的俄罗斯与高加索、格罗兹尼和巴库油田的联系,向协约国敬献自己的忠心, ――这便.是志愿兵发动后来称之谓“冰上战役”的最初的作战计划。 水兵谢苗・克拉西尔尼考夫(阿历克谢的哥哥)和他的伙伴,躺在离铁路路基 不远,峡谷高处的一块耕过的田地上。他身旁有一个兵士正在用铁锹刨土,那忙碌 的样子活像一只鼹鼠,他把自己身子的隐藏到掩体内之后,才把步枪伸到身前,然 后转身对谢苗说道: “尽量挖得深一点,老兄。” 谢苗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身下的粘土掏出来。子弹在头顶上呜呜地飞过。铁锹 碰在一块砖头上,发出铮铮的声音。他骂了一句,屈膝跪了起来,马上感到一个热 呼呼的东西猛地憧击一下他的胸膛。他喘不过气来,脸朝下倒在了挖好的坑里。 这便是阻挡志愿兵前进的无数次短兵相接的战斗中的一次。几乎每一次,红军 的力量都在大大超超过对方。而且他们善于作战,即使撤退,也没有什么怨言。在 战争的初期,对于他们来说,每次战役并不是非打胜仗不可。如果形势不利,或者 士官生过于顽抗,――那就算了,放到下一次再说,就让科尔尼洛夫冲过去。 然而对于志愿兵来说。每一次战斗都成了为决定生死存亡的赌注。他们不能不 打胜仗,而且在白天黑夜的转移中,总得带着辎重和伤兵员一起行动。退路是没有 的,因此,每次战斗科尔尼洛夫军队总是竭尽全力去拼命,――争取打胜。这一次 也是如此。 在距离机枪火力网只有半俄里的地方,科尔尼洛夫叉开双腿,站在去年垛的干 草堆上。他举起胳膊,从望远镜里观察着。他背上的粗麻布口袋微微地颤抖。没挂 面儿的、带灰毛皮镶边的黑毛短皮袄敞开着。他觉得很热。他那长满花白短髭的下 巴倔犟地突出在望远镜下面。 下面,紧靠干草堆,站着总司令的副官多林斯基中尉,――那是个大眼睛、黑 眉毛的年轻人,穿着一件军官大衣,戴着一顶折得很巧妙的帽子。他强忍下内心不 断翻腾的激动,抬头望着总司令那花白的下巴,仿佛眼下一切生路就在这一簇短髭 中――在这极富人性的、亲切的短髭中。 “阁下,快下来吧,我求求您,您会中弹的。”多林斯基一再地说。他看见, 科尔尼洛夫咧开变紫的嘴唇,颤抖地露出牙齿。这就是说,情况不妙。多林斯基已 经不再去观察,那些细小的黑影怎样在青灰色的草原上跃起身,布尔什维克密集的 队形在晃动。咝咝,咝咝地往那儿发射着榴霰弹。但是他知道,他们的枪弹已经很 少,真见鬼,少得可怜了……“轰!”红军一尊六时口径的大炮从炸毁的桥梁后面, 重重地轰地一响……一挺机关枪也急速地扫射起来。子弹紧挨着总司令的头顶像蜜 蜂似的嗡嗡直响。 “阁下,小心子弹……” 科尔尼洛夫放下望远镜。他那张有一对像云雀一样乌黑的眼睛的棕色的卡尔梅 克型的脸,紧皱起来。他在干草垛上踩来踩去,接着向后转过身去。对着草垛后面 已经下马的那些土库曼人弯下身去。这是他的私人护卫队。他们都是瘦个儿,罗圈 腿,戴着圆圆的大羊皮帽子,穿着鲑鱼色的带条纹的切尔卡斯眼[注]。他们抓住瘦 马的辔头,站在那儿纹丝不动,活像一幅画像。 科尔尼洛夫举手一指峡谷的方向,用凌厉、嘎哑的嗓音发布了命令。那些土库 曼人便像猫一样,跳上马,其中一个人还喉音很重地、用家乡话喊了一声,大家抽 出弯弯的马刀,先是小步,然后飞驰地冲进草原,奔向峡谷的方向,那儿有一片黑 糊糊的耕地,耕地的后面,隐约可见一条铁路路基。 谢苗・克拉西尔尼考夫现在正侧身躺着,――这样能好受些。就在一小时前, 他还是那么强健,那么凶狠,而现在却虚弱地、不断地呻吟着,费劲地吐着血。他 的右边和左边,同伴们在零零落落地放着枪。他们和他,样望着同一个方位,―― 峡谷那面褐色的慢坡丘岗。大约五十来个骑兵,成散兵线沿着慢坡飞驰而上。这是 骑兵后备队在冲锋。 有个人从后面跑过来,在克拉西尔尼考夫身旁跪下来喊着,使劲高声地喊着, 手中挥动着毛瑟枪。他穿着黑色的皮夹克。那些骑兵冲进峡谷里去。穿皮夹克的人 用一种不是军人的、然而却十分坚决的语气大喊道: “不准退却!不准退却!” 就在这时,峡谷的这边出现许多大羊皮帽子,――传来像风声一样呜呜的呼啸 声。土库曼人冲过来了。他们穿着带条纹的衣服,伏在马羹上,沿着沟畦里还积着 脏雪的、泥泞的耕地飞驰过来。马蹄掀起的泥块在空中飞舞。“咿――呀呀,咿― ―呀呀”,一张张在皮帽下面露出来的满面胡须、黑乎乎的狰狞面孔,在尖叫着。 现在已经看到弯弯的马刀那像流水一样的亮光。啊呀,我们红军的人怎么能抵挡得 住骑兵的冲锋!穿灰大衣的人从耕地上跳起来。他们边放枪,边退却。穿皮夹克的 政治委员可急坏了,――他猛扑过去,对着一个人的背捶了一下: “前进,拼刺刀!” 克拉西尔尼考夫看见,――一个穿条纹衣服的人好像故意滚下马来,那匹骏马 惊恐地回头望望,向一边跑去。骤然响起了一阵铁链子哗啦声,接着是榴霰弹炸裂 的烟团,一片黄色火光。爱开玩笑逗乐的战士瓦西卡穿一件不合身的军大衣,忽然 不知所措。他把步枪一扔,脸色煞白,张大嘴巴,两眼直瞪着飞奔而来的死神。他 们越来越近,人连同身下的马都越来越大。一个人冲在前面,他的马儿低着脑袋, 像一条狗似的奔驰过来。那个土库曼人伸直腰,站在马镫上,袍子的前下摆扬了起 来。 “混蛋!”克拉西尔尼考夫伸手去拿步枪。“嗨,政治委员要完蛋!”那个土 库曼人驱马向穿皮夹克的人猛冲过去,“快开枪啊!该死的!” 克拉西尔尼考夫只看见,弯弯的马刀朝皮夹克砍了一刀……紧接着整个骑兵散 兵线向防线包围过来。吹来一股热烘烘的马汗味。 土库曼人飞跑过来,随后转身向侧翼冲去,而穿浅灰色和黑色、肩上闪着军官 老爷肩章的人,从峡谷里跌跌绊绊地跑到耕地上来。 “乌拉一拉一拉!” 战斗向铁路线移去。克拉西尔尼考夫好长时间里只听到,被马刀砍伤的政治委 员不断地呻吟。枪声渐渐稀疏了。大炮沉寂下去了。克拉西尔尼考夫闭上眼睛,― ―头脑嗡嗡作响,胸口隐隐作痛,他怜惜起自己来了,他多么想活下去。变得沉重 的身体,越来越往地下陷去。他伤心地想起了老婆玛特辽娜。要是剩下一个人,她 准会孤独地死去。要知道,她是多么地渴望他回去,她写信到塔干罗格――对他说 回来吧!玛特辽娜要是看见他现在这副样子,准会为他包扎伤口,端水给他喝。一 杯水加上酸牛奶,那有多好啊…… 克拉西尔尼考夫听道了骂娘的声音,而且不是自己人,――是官老爷的声音, 他微微地睁开了眼睛。有四个人走过来:一个人穿着灰色的切尔卡斯眼,两个人穿 着军官大衣,第四个人穿着带士官肩章的学生军大衣。他们的步枪都像猎人似的夹 在夹肢窝底下。 “瞧呀,一个水兵,混蛋,戳死他!”一个人说道。 “随他去,――早已断气了。……而那个――还活着呢。” 他们停下来,看着喜爱开玩笑逗乐的瓦西卡躺在地上。那个穿着切尔卡斯服的 人突然发疯似的厉声呵斥道: “起来!”踢了他一脚。 克拉西尔尼考夫看见,瓦西卡从地上爬起来,他的半边脸都沾着血。 “站好――立正!”那个穿切尔卡斯服的喊道,并且朝他的门牙狠狠地接了一 拳,接着四个人一下子举起步枪。瓦西卡带着哭腔喊道: “饶了我吧,老大爷。” 那个穿着切尔卡斯眼的人,从他身边跳开一步,猛地呼出一口气,一刺刀戳进 他的肚子。然后转身走开了。其余的人向瓦西卡弯下身去,脱他脚上的皮靴。 当志愿兵枪杀了俘虏,烧毁了村公所,――好让人们今后记住这样的下场―― 继续向南方推进的时候,谢苗・克拉西尔尼考夫被哥萨克人从耕地上捡了回来。原 来士官生的辎重则一淹没在开始吐青的大草原的地平线后面,哥萨克人立刻带着妻 儿老小,带着牲畜回到村子里来了。 谢苗生怕死在异地客乡。他身上还有几个钱,于是求人用大车把他送到罗斯托 夫。从那儿,他写了一封信给弟弟,告诉他胸口受了重伤,担心死在外地,信中还 说,很想见到玛特辽娜。信是托一个同乡捎去的。 1918年之前,谢苗一直在黑海舰队一艘名叫“刻赤号”的驱逐舰上当水兵。 舰队是由高尔察克海军上将指挥的。尽管他聪明,有教养,并且他自以为对俄 罗斯无限热爱,――然而他对当前发生的事,毫无了解,对必然要发生的事情更是 一无所知。他知道世界上所有舰队的组成和装备;能够在海雾中准确无误地辨认出 任何一艘军舰的侧影;他是布水雷的行家里手;也是在对马海战[注]失败之后,力 主提高俄罗斯海军战斗力的倡议者之一。然而如果有谁(在1917年之前)跟他谈起 政治,他一定会回答说自己对政治不感兴趣,而且对政治也一窍不通,他认为,只 有大学生、不修边幅的高等女校的学生和犹太人才去谈政治呢。 在他看来,俄罗斯仿佛是排成一长列整装待发的无畏的舰队(指现有的和预计 的),安得烈旗[注]威武地飘扬在旗舰上,让德国人害怕。他喜爱陆军部那森严、 庄重的(伟大帝国风格的)大门,和那熟悉的看门人(每次都像父亲似的,帮他脱 下大衣,并说。“天气真坏,亚历山大・华西里耶维奇!”),他也喜欢那些有教 养的、文质彬彬的同事,以及军官会议那封闭的、友好的气氛。沙皇便是这个制度、 这些传统的首脑。 高尔察克无疑也喜欢另一个俄罗斯,这个俄罗斯就是在军舰的后甲板上整齐排 列的队伍,――那些戴着有飘带的无沿帽子,脸庞宽阔,皮肤黝黑,肌肉健壮的水 兵。这个俄罗斯用优美的歌喉对着落日中慢慢降下的旗子,唱着晚祷诗。这个俄罗 斯就是一旦命令他们拼死战斗的时候,他们会“奋不顾身地献出生命”。这个俄罗 斯是值得骄傲的。 1917年,高尔察克毫不犹豫地宣誓效忠临时政府,继续指挥黑海舰队。他怀着 极其痛苦的心情,忍受了帝国元首退位这一不可避免的事实;咬着牙齿,接受了水 兵委员会和革命秩序。他所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舰队和俄罗斯能够与法国人继续战 斗下去。即使只剩下一艘鱼雷艇,似乎――他也要继续战斗下去。他出席塞瓦斯托 波尔的水兵会议,在回答外来的和当地的――他们全是工人――发言者的提问时, 他说,他个人不需要任何海峡,达达尼尔海峡也好,博斯普鲁斯海峡也好,他都不 需要,因为他既没有土地,又没有工厂,也没有任何需要从俄罗斯出口的东西。但 是他要求战争、战争、战争;倒不是作为资产阶级的雇佣者去打仗(说到这个时候, 他那厌恶的神情把他那刮得光光的脸弄得极为难看,那脸上有一个强壮的下巴,一 张软绵绵的嘴和一双深陷下去的眼睛),“而是作为俄罗斯的爱国者说这番话的”。 水兵们笑了。真可怕!昨天他们还忠心耿耿地为祖国,为安得烈旗赴汤蹈火, 而现在却向自己的海军上将大喊:“打倒帝国主义的走狗!”他在说“俄罗斯的爱 国者”这几个字时,声调铿锵有力,手势坚毅果断,仿佛此刻他正义无反顾地去献 身一样,然而水兵们――却像鬼迷心窍了似的――听着海军上将的讲话,就像听着 一个企图用甜言蜜语来欺骗他们的阴险的敌人讲话一样。 在多次群众集会上,谢苗・克拉西尔尼考夫听到说:希望把战争继续下去的, 不是“爱国者”,而是那些在战争中大发横财的工厂主和大地主,人民并不需要战 争。他又听说:德国人像我们一样,同样是农民和工人,他们去打仗,是因为受了 本国嗜血成性的资产阶级和孟什维克的欺骗。“弟兄们”在群众集会上个个愤怒得 发狂了……“一个年来,他们一直欺骗俄罗斯人民!一千年来,他们一直吸我们的 血。地主,资产阶级,――喔,都是毒蛇!”他们终于睁开了眼睛,原来这就是他 们生活得连猪狗都不如的原因……敌人原来在这儿!……谢苗尽管苦苦地思念着被 抛弃的家园,苦苦地思念着年轻的妻子玛特辽娜,――这时他听着演说者的讲话, 也握紧了拳头,像所有的人一样,被革命的酒所陶醉了,在这酒香中,他忘却了对 家乡的思念,对妻子――美丽的玛特辽娜的思念…… 有一天,从彼得格勒来了一个著名的鼓动员瓦西里・鲁勃辽夫。他提出一个问 题:“弟兄们。你们还要当多久的傻瓜呀?光在群众集会上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就行 了吗?克伦斯基早已经把你们出卖给资本家了。也许他们会给你们一段时间骂骂咧 咧痛快一阵,然而反革命分子就会把你们的脑袋统统砍掉。现在还不迟,推翻高尔 察克,把舰队掌握在我们工人、农民自己的手里。” 第二天,从一条战列舰上发出无线电讯:“解除全体军官的武器。”有几个军 官自杀了,其余的都放下了武器。高尔察克在“圣乔治―胜利者号”旗舰上,命令 把所有士兵召集到甲板上。水兵们笑嘻嘻地走到后甲板上,海军上将高尔察克穿着 检阅眼,站在舰桥上。 “水兵们,”他用声嘶力竭的高嗓门嚷道,“无法挽救的灾难发生了:人民的 敌人,德国的间谍解除了军官们的武装。竟有那么一个愚蠢透顶的大傻瓜,居然煞 有介事地说是军官们搞反革命阴谋活动!总之,我要说――天下就根本不存在什么 反革命!” 说到这儿,海军上将在舰桥上急速地走动起来,指挥刀碰得铮铮地响,他是以 此来发泄怒气。 “我认为,最近所发生的一切,首先是对我个人的侮辱,是对我作为军官的首 脑的侮辱;当然我无法再指挥舰队,也不愿再指挥舰队了,我要立刻给政府发电报: 我脱离舰队,走。我受够了!……” 谢苗看见海军上将握住指挥刀的金把手,用两手紧紧地抓住它,要把它摘下来。 可是发现它给缠住了,使用劲往下拉,――他的嘴唇都发青了。 “每一个忠诚的军官,处在我的地位,都会这么做的!……” 他举起指挥刀,把它扔到海里去。但是,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壮举,对水兵们 并没有产生任何的影响。 从那时起,舰队里发生了一连串的事件,――气压计预示着暴风雨即将来临。 与海洋生活紧密相联的水兵们健康、勇敢、灵活,到过各个大洋和外国国土,比普 通士兵眼界开阔,对于军官室与水兵舱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也更有感受,――这一 切使他们成为一支最容易激起热情的力量。革命首先依靠了这支力量。“弟兄们” 以他们蕴藏的全部热情技入到斗争最热烈的地方,从而激起了敌人更激烈的反抗, 在这之前那些敌人还在动摇和犹豫不决中等待、调遣和积集力量。 谢苗现在再也没有功夫想念家乡,想念妻子了。到了10月,漂亮话再也听不到 了,步枪开始发言。敌人无处不在。在每一个恐惧的、仇恨的、隐蔽的目光中,都 暗藏着杀机。从波罗的海到太平洋,从白海到黑海,俄罗斯在一片惶惑不安、阴郁 不祥的气氛中动荡。谢苗把步枪往肩上一扛,去跟“反革命的多头蛇[注]”作战了。 罗欣和卡嘉带着一个包裹和一个茶壶,从车站的人群中挤了出来,随着人流通 过那刺刀闪闪发亮的岗哨,来到罗斯托夫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就在一个半月之前,彼得堡社会的精英们还在这儿一家商店一家商店地闲逛。 人行道上晃动着五颜六色禁卫军的帽子,响着铮铮的马刺声,偶尔还可以听到几句 法国话,举止文雅的太太们把鼻子缩在华贵的毛皮大衣里,躲避潮冷的寒气。她们 轻率的举动真让人不可理解,聚集到这儿来只是为了过冬,等到白夜到来之前,再 回到彼得堡自己的寓所去,回到他们独门独院的住宅里去,那儿有怀着敬意的看门 人、圆柱大厅、地毯、融融的炉火。啊,彼得堡!终归一切都能顺利对付过去的! 漂亮文雅的太太们的决定的确是无可指责的! 看,仿佛有个伟大的导演拍了一下巴掌:就像在旋转舞台上一样,忽然一切都 消失不见了,场景变换了。罗斯托夫的街上变得空荡荡的,商店钉上了门板,玻璃 窗被子弹穿成一个个枪眼。太太们收藏起皮大衣,裹上了头巾。 一小部分军官跟着科尔尼洛夫跑了,留下的人像演戏似的,摇身一变,成了安 分守己的市民、演员、讽刺歌的演唱者、舞蹈教师之类的人。2月的风把一堆堆垃圾 吹得沿着人行道乱飞…… “是的,我们来晚了,”罗欣说道,他搭拉着头,往前走。他仿佛觉得俄罗斯 的躯体已被肢解成了千百块。覆盖着帝国的完整的穹顶已被击得粉碎。人们变成了 一群群牲畜。历史,伟大的过去,就像舞台上朦胧的纱幕一样,消失了。到处露出 光秃秃的、烧焦了的荒野,――上面布满了坟墓、坟墓……俄罗斯的末日到了。他 感到,――内心有一种他自认为是牢不可破的、一直是他生活轴心的东西,破碎了, 它那尖锐的碎片正刺得他疼痛难忍……他落在卡嘉后面一步远,磕磕绊绊地往前走。 “罗斯托夫陷落了,科尔尼洛夫的军队,俄罗斯最后一块飘泊不定的碎片,不是今 天,就是明天,也将要被消灭,到了那时――只有对着太阳穴来上一颗子弹了。” 他们漫无目的地走着。罗欣记起了他师团几个同事的地址。但是,他们也许逃 跑了,或者已经被枪毙了?要是那样的话,――就得死在马路上了。他看了看卡嘉。 她正安详地、端庄地往前走着,穿一件厚呢短上衣,披一条奥伦堡的围巾。她那有 着一双灰色大眼睛的可爱的脸,天真好奇地左顾右盼,时而望望撕裂的招牌,时而 望望破碎的橱窗。她嘴角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她怎么啦,――难道她不 明白,我们的处境有多么可怕吗?怎么如此地宽恕一切大度包容呢?” 一个角落里站着一群没带武器的士兵。其中有一个麻子脸,一只眼睛蒙上了一 层血丝。他腋下夹着一层灰里呱叽的面包,不慌不忙地一块一块扯下来,放进嘴里 慢慢地嚼着。 “你真辨别不清这儿究竟是什么政权,是苏维埃政权呢,还是别的什么政权?” 另一个人对他说,那个人带着一只木箱,木箱外面还缚着一双破破烂烂的毡靴。那 个吃面包的人回答说: “当权的――是勃罗伊尼茨基同志。找到他,他会给我们军用列车的,我们就 可以走了。要不然,我们就会永远烂死在罗斯托夫了。” “他是什么人?多大的官儿?” “军事政治委员之类的……” 罗欣走到那群士兵跟前,向他们打听,他要去的地址怎么个走法。其中一个人 很不友好地回答道: “我们不是本地人。” 另一个人说道: “你到顿河来得可不是时候啊,军官!” 卡嘉立即拉拉丈夫的衣袖,于是他们穿过大街,走到对面的人行道上去。那边, 一棵光秃秃的树底下,在一条坏了的长凳上坐着一个老头,穿一件破旧的皮大衣, 戴一顶草帽。他那长满胡须的下巴颏,抵在手杖的弯柄上,浑身在发抖。眼泪正从 他那闭着的眼睛里顺着塌陷的面颊流下来。 卡嘉的脸一阵震颤。罗欣赶忙抓住她的袖子。 “走吧,走吧!人人你都可怜,你可怜得过来吗!……” 他们在肮脏破烂的城里又徘徊了很久,才找到了他要找的房子的门牌号码。一 进大门,他们就遇见一个矮矮胖胖的人,脑门秃得像个鸡蛋。那个人身上穿一件士 兵的棉坎肩,脏污到极点了。他手里提着一个锅,里面发出的臭味让他不得不扭过 脸去。这正是罗欣团里的一个同行杰契金中校。他把锅放到地上,跟瓦吉姆・彼得 洛维奇吻了一吻,然后脚后根砰地碰了一下,跟卡嘉握了握手。 “我明白,我明白,您什么活也不用说。我来安排。不过只能委屈你们住一间 房子,还好有一面穿衣镜和一株无花果树。我的老婆,您知道,是本地人。……起 初我们住在那边”(他指指一幢两层楼的砖房。)“而现在搬到这儿来,过起无产 阶级的生活”(他又指指一所东倒西歪的木头厢房。)“你们看到,我正在熬制皮 鞋油。我还到劳动职业介绍所去登记过失业……如果邻居不去报告的话。不管怎样, 也能忍受得了。我们是俄罗斯人,不习惯游手好闲。” 他张大嘴,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笑起来了,然后他若有所思地说道:“瞧, 我们都干了些什么事呀!”说着用手掌摸了摸脑门,结果弄了一脑门的鞋油。 他夫人也是那么又矮又胖,她用悦耳的声音欢迎客人,但是从她那深棕色的眼 睛中可以看出,她并不十分高兴。卡嘉和罗欣被安顿在一间低矮的屋子里,糊墙纸 已经破碎不堪。在墙角里的确放着一面不太好的穿衣镜,镜面却朝着墙壁,还有一 株无花果树和一张铁床。 “镜面所以朝着墙壁,是为了安全。您知道――这是件贵重的东西。”杰契金 说道,“唉,一旦来人搜查,他们马上就会把镜面碰得粉碎。他们受不了在镜子里 看到自己那副尊容。”说着说着他又笑了起来,摸了摸脑门。“不过,我对他们倒 是多少有几分了解了:是这样的,您知道,他们走到哪儿就碰到哪儿,而看到这儿 还有一面镜子,那他们当然不会放过,要把它砸碎了。” 他的夫人干干净净地摆好了餐桌,但是双子是锈的,盘子也是坏的,显然―― 好的餐具都藏起来了。罗欣和卡嘉津津有味地吃着风干的文鳊鱼,白面包、荤油煎 鸡蛋。杰契金忙个不停,往他们的盘子里夹这夹那。他的夫人把一双胖胖的手交叉 地放在胸前,对现在的生活发起牢骚来了。 “周围尽是些让人看不惯的事,处处受挤压,――简直是难以忍受的灾殃。你 们知道,我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出大门了……要是尽快把这些布尔什维克赶走就好 啦!……在首都,关于这方面有什么说法吗?是不是很快就会消灭他们?” “哦,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杰契金惶恐不安地说,“说这些话,你知道, 现在不会有人可怜你的,索菲娅・伊万诺芙娜。” “我再也不能不声不响了,让他们枪毙我好啦!”索菲娅・伊万诺夫娜的眼睛 睁得滚圆,放在胸脯上的双手也抓得更紧了。“沙皇会回到我们这儿,会回来的!……” (她面对着丈夫,――胸脯起伏着)“只有你一个人,什么都看不到……” 杰契金抱歉地皱起了眉头。等他夫人怒气冲冲走出去了,他才小声说道: “你们不要在意,她是个好心肠的女人,出色的主妇。但是,接二连三的事件, 让她变得似乎不正常了……”(他瞧了瞧卡嘉喝茶喝得红红的脸,又望了望正在卷 纸烟的罗欣。)“唉,瓦吉姆・彼得洛维奇,这一切并不那么简单啊!……不能不 分青红皂白的、轻率地下结论……我经常接触一些人,见识了不少事……我常去巴 塔伊斯克――就在顿河对岸,那儿大多是穷人、工人……他们能算什么暴徒呢,瓦 吉姆・彼得洛维奇?不,――他们都是受压迫、受侮辱的人……他们多么盼望苏维 埃政权啊!……看在上帝的面上,您千万别以为我是布尔什维克什么的……”(他 把那双短粗的、长满茸毛的手恳求似的放在胸前,好像很抱歉似的。)“高傲自大、 昏庸无能的统治者把罗斯托夫交给了苏维埃政权。……您要是能看看,在卡列金首 领统治下,我们这儿糟蹋成什么样子了……放荡不羁,自以为是的近卫军在花园大 街上,您知道那儿吗,趾高气扬地走来走去!‘我们要把这批混蛋赶回到地窖里去!……’ 他们就是这么说的。而他们所说的这批混蛋正是指的整个俄罗斯人民哩。……人民 起来反抗,他们不愿意到地窖里去。12月份我在新切尔卡斯克。您还记得那儿的大 街上有个拘留所吧?大概还是普拉托夫首领在亚历山大一世时代建成的,――那是 一所帝国风格的小巧的建筑物。我一闭上眼睛,瓦吉姆・彼得洛维奇,就会看见那 血流满地的柱廊的阶梯……有一次我从那儿经过,听到一阵可怕的尖叫声,您知道, 只有人受到严刑拷打时,才会发出那样的尖叫声……而且那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 顿河首府的市中心……我走过去,拘留所周围聚集着一大群人,――一大群下了马 的哥萨克。他们沉默着,观望着,――柱廊旁边正在执行肉刑,以此来吓唬老百姓。 每次从看守房里押出两个工人,他们都是因为同情布尔什维主义而被捕的。您要明 白,――只不过是同情而已。一押出来,就把他们的两只胳膊绑在柱子上,接着四 个强壮的哥萨克就用皮鞭抽打他们的脊背和屁股。只听见鞭子的呼啸声,只看见衬 衫、裤子被抽成一片片飞起来,接着是皮肉一块块地裂开来,于是鲜血就像在屠宰 场里似的流到阶梯上……我是不容易害怕的人,而那次可真把我吓坏了!他们的尖 叫声实在太可怕了!……一个人如果仅仅是肉体上的疼痛,是不会那么尖叫的……” 罗欣低垂着眼睛听着。他捏着纸烟的手指在颤抖。杰契金剔弄着桌布上一个芥 末点子。 “您看吧,如今首领已经离开人世,那朵哥萨克贵族之花被埋到城外的峡谷里 去,阶梯上的鲜血却还在召唤人们去复仇。穷人们的政权……对我个人来说,熬制 皮鞋油也好,或者干别的营生也好,反正都无所谓。我从世界大战中保住了这条命, 只有一样东西是宝贵的,――那就是生命不息,原谅我这种说法,在战壕里我读了 许多书,学会了不少文绉绉的词儿……其实,”(他回头望望门,压低了声音。) “任何生活制度我都能顺应,只要看到人们幸福就行……我决不是市尔什维克,您 要明白,瓦吉姆・彼得洛维奇……”(他又把双手压在胸脯上。)“我这个人要求 不高:一块面包,一撮烟叶,以及推心置腹的交往……”(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然而,问题倒是在于:我们这儿的工人都牢骚满腹,更不用说普通老百姓了…… 军事政治委员勃罗伊尼茨基同志,您听说过这个人吗?我劝您,要是看见他的汽车 来了,――赶快躲开!罗斯托夫一被占领,他就立刻跳出来了。一有点什么事,马 上大嚷大叫:‘列宁同志都很器重我,我要亲自发电报给列宁同志……’他身边的 亲信都是些刑事犯罪分子,――随便没收人家的东西,随便枪杀人。夜晚在大街上 随便碰到什么人,就拦路抢劫,把人家的衣服剥光。他自己的行为也像个土匪…… 这成什么体统?被没收的东西也不知弄到哪儿去了?您知道,革命委员会也拿他没 有办法。大家都怕他……我不相信,他会是个有信仰的人……他给无产阶级信仰带 来的害处,远远大于……”(但是说到这里,杰契金发现,他的话太出格了,于是 便转过身去,哼了哼鼻子,又把双手捂在胸前,不再说下去了。) “我不了解您,中校先生,”罗欣冷冷地说,“怎么能把勃罗伊尼茨基和他的 同伙区别开来呢?他们都是地道的苏维埃政权……不要为他们辩解,――我们要不 惜生命地和他们斗争。” “为了什么呢?”杰契金急忙问道。 “为了伟大的俄罗斯,中校先生。” “这又是什么东西呢?对不起,我很愚蠢地问一下:伟大的俄罗斯,说实在的 究竟是指哪一种人观念中的俄罗斯呢?我希望您说得更准确一点。是指彼得格勒上 流社会观念中的俄罗斯吗?这是一种……还是您和我曾经服务过,曾经在铁丝网上 作过英勇牺牲的步兵团的观念中的俄罗斯?还是莫斯科商会的俄罗斯?您还记得, 在大剧院里良布申斯基为伟大的俄罗斯号啕大哭吗,?这――已经是第三种了。还 是那些每逢节日从肮脏的小酒馆里领悟到伟大俄罗斯的工人们的?还是那千千万万 农民的,他们……” “你真是活见鬼!……”(卡嘉急忙在桌子底下捏了担罗欣的手。)“对不起, 中校!到现在为止,我只知道,俄罗斯是指占地球六分之一领土,上面居住着具有 伟大历史的居民……也许,布尔什维克不这么认为……请原谅……”(他费劲地压 抑住愤怒,苦笑了一下。) “不,那也正是我的看法。……我很自豪。读着俄罗斯国家的历史,我个人感 到十分满足。可是千百万农民没有读过那些书。他们并不感到自豪,他们希望有属 于他们自己的历史,不是口顾过去、而是展望未来的历史……丰衣足食的历史…… 这方面你我可就都无能为力了。而且他们也有自己的领导者――无产阶级。再说得 再远一点,――他们正在大胆地创造所谓世界的历史……对于这一点,你我同样也 无能为力……您指责我有布尔什维主义思想,瓦吉姆・彼得洛维奇……而我却责怪 自己有消极旁观的思想,――这可是严重的过失。但是。还情有可原的理由――是 战壕生活把我折磨得精疲力尽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希望自己能变得更积极起来, 到那时,我也许不会反对您的指责了。” 总之,杰契金显然怒不可遏了,他涨红的脑门上渗出一颗颗汗珠来。罗欣急匆 匆地穿上大衣,慌忙中风纪钧没有对准扣环。卡嘉皱起眉着,一会儿望望丈夫,一 会儿又望望杰契金。经过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罗欣说道: “很遗憾,我失去一个伙伴。十分感谢您的招待。” 他没有握手,就走出房间去了。卡嘉一向沉默寡言,像只“绵羊”一样,这时 捏紧了拳头,几乎大声嚷叫起来: “瓦吉姆,我求求你――等一等……”(他扬起眉毛转过头来。)“瓦吉姆,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她的脸胀得通红。)“像你这样的情绪,像你这样的思 想,是无法生活下去的……” “那又怎样!”罗欣威胁地说,“我向你祝贺……” “瓦吉姆,你从来没有问问我的想法,我从没要求过,也没干预过你的事情…… 我信赖你……但是,你要明白,瓦吉姆,我亲爱的,你的想法是不正确的……我很 早、很早以前就想对你说了……你应该干的是完全另一种事……决不是你来这儿想 要干的事……一开始你就该明白……只有在你确有把握的时候,”(她放开握紧的 手,由于过分激动,她在桌子下面,捏响一个个手指的关节)“你确有把握你的良 心会允许你这么做的时候,――那时候你就走吧,去杀人吧……” “卡嘉!”罗欣仿佛被猛地一击似的,狂怒地大喊道,“请你不要再说了!” “不!……我所以说这些话,是因为我疯狂地爱着你……你不应该成为一个凶 手,不应该,不应该……” 杰契金既不敢冲到她跟前,也不敢冲到他跟前去劝阻他们,只是小声地一再说: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让咱们好好谈一谈吧,咱们总会谈得拢的……” 然而,取得一致的看法已经不可能了。近几个月来郁积在罗欣心中的疯狂仇恨 全部爆发出来了。他站在门口,伸长脖子,咬牙切齿地望着卡嘉。 “我恨你!”他低声嘟咬着,“见鬼去吧!连同你的爱情……给自己找个犹太 人去吧……找个布尔什维克去吧……见鬼去吧!……” 他的喉咙里又发出了曾在车厢里发出过的那种痛苦的声音,仿佛眼看他就要控 制不住自己了,眼看就要发生不幸的事情了……(杰契金甚至走过去想挡住卡嘉。) 但是罗欣慢慢地眯缝起眼睛,走出去了…… 谢苗・克拉西尔尼考夫坐在屋院的病床上,闷闷不乐地听着弟弟阿历克谢说话, 玛特辽娜送来的各种吃食――猪油、鸡肉、馅饼――放在床脚边。谢苗连看也不看 一眼。他很瘦,面带病容,也没有修面,头发由于长期躺着都到结起来了。穿在黄 色粗布裤子里的两条腿也细得很。他拿着一个红鸡蛋从一只手到另一只手来回滚玩 着。他弟弟阿历克谢脸晒得黑黑的,蓄着金黄色的胡须,坐在一张凳子上,叉开的 两只脚上穿着很漂亮的靴子;他愉快地、亲切地说着话,可是谢苗的心却随着他的 每一句话,与他越来越疏远了。 “农民有农民自己的路线,哥哥,工人有工人自己的路线,’啊历克谢说道, “我们那里的工人们下矿井在深深的矿场挖矿,――现在矿并被水淹没了,机器开 不动了,工程师也都跑光了。可是总得吃饭呀,是不是?工人们一个不剩地都去参 加了赤卫军。这就是说,推动革命深入是符合他们利益的,是不是?而我们农民的 革命――总共不过挖六俄时深的黑土地。我们要深入革命了一就是耕地、播种、收 割。我说得对吗?大家都去打仗,那么谁来干活儿呢?女人吗?她们能单独照料照 料牲口,那就谢天谢地了。可是土地喜欢人去照顾它,侍弄它。就是这么回事,哥 哥。我们回家去吧,吃自家的饭,你的身体也恢复得快些。我们现在有了土地。可 是缺乏人手。耙地啊,播种啊,收割啊,――单靠玛特辽娜和我两个人怎么忙得过 来啊?我们现在养了十八只猪,而且我还要细心照看第二条母牛。这些事都需要人 手啊!” 阿历克谢从军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装着烟丝的荷包给哥哥。谢苗摇了摇头, 表示回绝:“胸口还有些痛。”阿历克谢一面继续劝哥哥回农村,一面翻看着食品, 拿起一个松软的馅饼,捏了捏。 “你尝尝这个,玛特辽娜在这个馅饼里塞了一俄磅的黄油。” “怎么说呢,阿历克谢・伊万诺维奇,”谢苗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们。回趟家吗――等我的伤口全好了,我是很乐意回去的。但是眼下我还不想留 在家里干农活,你们不用指望我……” “是这样。我可以问问你这是为什么吗?” “我不能,阿辽沙[注]……”(谢苗的嘴抽搐起来,他好容易才克制住了。) “唉,你要明白――我不能。我不能忘记自己的创伤……我不能忘记,他们是怎样 折磨我的战友的……”(他把脸转向窗口,仍旧在发抖,那望着窗外的眼睛里的目 光开始变得凶恶起来。)“你应该设身处地为我想想……我的头脑里只想到――那 些毒蛇……”(他咕哝了几句,随后提高了嗓门,一使劲把手中的红鸡蛋挤碎了。) “我无法安静下来,只要那些毒蛇还在吸我们的血……我无法安静下来! 阿历克谢・伊万诺维奇摇了摇头。他吐了口唾沫,把烟头夹在手指中间捻灭了, 向四周环顾一下,不知该把烟头放到哪儿去?后来干脆往床下一甩了之。 “有什么办法,谢苗,这是你的事,是正义的事……回家去养好身体。我不会 勉强留住你的。” 阿历克谢・克拉西尔尼考夫刚走出医院,便遇见一个同乡,他是一个前线战士, 叫伊格纳特。他们停下来互相打招呼,还问了问各自的生活情况如何,伊格纳特说 他在执行委员会里当司机。 “我们一起去索列尔,”伊格纳特说,“再从那儿到我家去过夜。今天,那儿 发生了一场战斗。你听说过政治委员勃罗伊尼茨基这人吗?哦,我不知道他今天怎 么脱身的。他身边的那些家伙都是些横行霸道的人,弄得全城都怨声载道。昨天大 白天,他们竟在那个拐角上杀死了两个孩子,两个中学生,没有任何理由,就手提 军刀向他们猛扑过去。当时我就站在柱子旁,把我恶心得――都呕吐起来了。” 他们谈着谈着,走到了索列尔电影院。那儿聚集着许多人。他们挤进去,在乐 队旁边停下来。在一个小舞台上,放着一张桌子,坐着主席团成员(一个干瘪的老 头子,他是工人,戴副眼镜;还有两个穿学生制服的年青人),一个脸色苍白,背 有点儿驼的人,一头蓬松浓密的黑发,迈着小步,前后走来走去,活像一头关在笼 子里的野兽。他边说,边不时用疫细的拳头单调地挥几下,他的另一只手握着一束 剪报。 伊格纳特对着克拉西尔尼考夫小声说道: “他是教师――在我们苏维埃里……” “……我们不能再沉默了,我们也不应该再沉默……难道我们的城市有了你们 用斗争取得的苏维埃政权了吗,同志们?……我们这儿有的只是暴政,而且是比沙 皇更厉害的专制……他们任意闯进安分守己的平民百姓家里……天一黑,人们就不 敢上街了,否则就会被剥光衣服,就会遭抢劫……孩子们被残杀在大街上……这些 情况,我在执行委员会里说过,在革命委员会里也说过……他们却无能为力……军 事政治委员用他那毫无限制的权力掩盖所有这些罪行……同志们!”(他用那束剪 报痉挛地抽打了一下自己的胸脯。)“他们为了什么要残杀孩子?开枪杀死我好了…… 你们为什么要杀死孩子?!……” 他说的最后几个字淹没在整个大厅激动的吵嚷声中。大家相互交换着恐惧和愤 怒的眼神。发言人坐到主席团的桌旁,用报纸遮住了布满皱纹的脸。主席就是那个 头上扎着绷带的士兵,回头向后台看了一眼。 “赤卫军指挥员特里丰诺夫同志讲话。” 全场都鼓起掌来。大家高高地举起双手,使劲地拍着。几个妇女的声音在大厅 中嚷道:“请吧,特里丰诺夫同志!”还有一个男低音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让特 里丰诺夫讲话!”这时阿历克谢・克拉西尔尼考夫发现,紧挨着乐队,背对着大厅 的听众中站着一个高个子、细身材的人,穿一件漂亮的皮夹克,胸前交叉地挂着军 官皮带,此刻突然像弹簧似的挺直身子,转身面向喧嚷的群众。他那双浅灰色的、 突出的眼睛,向大厅中那一张张的脸,嘲笑地、冷酷地扫了一下,――大家的手一 下子都放了下去,头也缩进肩膀里去。人们停止了鼓掌。有一个人弯着身子,急急 慌慌地向外走去。 那个浅灰色眼睛的人轻蔑地笑了一下。他用一个急速的动作整理一下手枪皮套。 这个人有一张长长的、剃得光光的脸,长得像演员似的。他又转向舞台,把两个胳 臂肘搁在乐池的栏干上。伊格纳特捅了捅克拉西尔尼考夫的腰。 “那就是勃罗伊尼茨基,瞧,我的老兄!他只要瞄你看一眼,――你准会吓得 够呛!” 赤卫军指挥员特里丰诺夫从后台走出来,两只沉重的皮靴发出噔噔的响声。他 的绒布短上衣的袖子,扎着一条红布。他手里拿着一顶便帽,帽子的周边也系一条 红布。他整个人显得粗壮、沉着,不慌不忙地走到舞台边上。他那剃光的脑门上, 灰色的皮肤开始微微地颤动。两道眉部的阴影遮住了眼睛。他举起一只手(场内开 始静下来),半弯着手掌指了指站在下面的勃罗伊尼茨基。 “同志们,看,军事政治委员勃罗伊尼茨基同志就站在这儿。很好!让他来回 答我们的问题。要是他不愿意回答,我们就强迫他回答……” “哼!”勃罗伊尼茨基在台下威胁地说。 “是的,要强迫他回答,我们是工农政权,他非服从这个政权不可。现在的局 面,同志们,很难一下子把什么都分辨清楚……局势很混乱……而且,大家都知道, 污泥浊水总是要浮到水面上来……由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各式各样的坏蛋 正在混进革命队伍里面来……” “指的是谁?……你说出名字来,说出名字!”勃罗伊尼茨基带着很重的波兰 口音嚷道: “到时候我们会说出名字来的,不用着急……同志们,我们依靠工人和农民流 血牺牲的斗争,肃清了罗斯托夫城里的自卫匪军……苏维埃政权在顿河稳固地建立 起来,但是为什么从四面八方还传来抗议的声音?工人们惶恐不安,赤卫军也十分 不满,牢骚满腹。军事列车上发生哗变,――他们说,为什么把我们长时间停在半 路上不管不问……刚才我们在这儿听到一个知识分子代表的呼声。”(用手指了指 上一个发言人。)“这到底是什么回事?好像所有的人都不满意苏维埃政权似的。 他们说――为什么你们抢劫?为什么你们喝得烂醉?为什么你们残杀儿童?前面一 个发言人甚至提出,宁愿他自己被打死……”(两三个地方发出笑声,还有人鼓了 几下掌。)“同志们!苏维埃政权不会抢劫,也不会杀害儿童。可是混进苏维埃政 权的各种混蛋,确实在抢劫,在杀人。……这样一来就破坏了苏维埃政权的威信, 同时向我们的敌人提供了可怕的武器……”(他停顿了一会儿,会场内寂静得几百 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因此,我要向勃罗伊尼茨基同志提一个问题……他是否知 道昨天有两个少年被杀死?” 下面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是的,知道。” “很好!那么他知道夜间抢劫的事吗?知道“巴拉斯”饭店里人人都狂饮得烂 醉如泥的事吗?他知道,那些被征用的财物落到谁的手里去了吗?您怎么不做声了, 勃罗伊尼茨基同志?您也没话好回答了吧?征用的财物都让那帮匪徒喝酒挥霍了……” (大厅里一阵嗡嗡声。特里丰诺夫举起一只手。)“我们还发现了这样的事:任何 人也没有授予您在罗斯托夫的权力,您的委任状是伪造的,您讲的那些什么莫斯科 啊,尤其是什么列宁同志啊的话,都纯粹是无耻的谎言!……” 勃罗伊尼茨基现在笔直地站着,一阵痉挛在他那张漂亮的、苍白的脸上滑过。 突然间,他向旁边冲过去,一个浅色头发的年青士兵正张大着嘴,站在那儿。他一 把揪住他的军大衣,指着特里丰诺夫,用一种可怕的声音大喊道: “开枪打死他这个下流的东西!” 小伙子的脸变得像野兽似的凶狠,他从肩上摘下步枪。特里丰诺夫叉开两腿, 一动不动地站着;他只是像头公牛似的微微低下脑袋。一个工人从后台跳出来,跑 到他身边,慌慌忙忙地扳响步枪的扳机,紧接着又跳出来――第二个、第三个、整 个舞台被穿短上衣、旧式男大衣、军大衣的人挤得黑压压一片,刺刀碰撞得铮铮作 响。这时主席爬到桌子上,把掉到眼睛上的绷带向上推了推,用患了伤风的嗓子大 喊道: “同志们,请不要惊慌!没有发生什么意外。那儿后面,把门关上。特里丰诺 夫同志绝对安全。下面让勃罗伊尼茨基同志发言答辩。” 但是,勃罗伊尼茨基已经消失不见了。那个浅色头发的士兵拿着枪,仍旧站在 乐池旁,惊恐地张大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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