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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一九一八年 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 里浸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 我们就会干净得不能再干净了。 1 一切都结束了,凛冽的寒风吹得片片废纸――一张张军事命令,剧场海报,呼 唤俄罗斯人民“良心和爱国主义”的传单,――在沉寂的彼得堡那空空旷旷的大街 上翻飞。五颜六色的纸片,上面还粘着干结的浆糊,跟在地上蜿蜒曲折低吹着的雪 花一起翻卷着,发出不祥的簌簌声。 这便是不久前都城那些乱哄哄、醉醺醺的人群的骚乱所遗留下来的痕迹。看热 闹的人们离开了广场和街头。被“阿芙乐尔甲[注]巡洋舰的一颗炮弹射穿屋顶的冬 宫[注]变得空荡荡的了。临时政府的要员、有势力的银行家、著名的将军们都逃之 夭夭。豪华的马车、衣着华丽的女人、军官、文官官员,以及思想激烈的社会活动 家,也都从破破烂烂,肮脏不堪的大街上消失不见了。每到夜间,越来越多地听到 锤子敲打的声音,那是人们在用本板钉死商店的大门。在个别橱窗里还偶尔见到, 这儿一块乳酪,那儿一个干硬的馅饼。但这只会增加人们对已经逝去的生活的怀念。 胆战心惊的行人紧贴着墙根,不时向巡逻队瞟上一眼,――那是一群刚毅果敢的人, 他们帽子上佩着红星,肩上挎着步枪,枪筒朝下。 北风把寒冷的空气吹进大楼黑洞洞的窗子,在空落落的大门前呼啸,吹散了过 去奢华生活的一切幻影。1917年底,彼得堡显得阴森可怕。 阴森可怕,不可理解,不可思议。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废除了。一个戴着破 烂帽子的人,手里提着小桶,拿着刷子,穿过被风雪吹扫得干干净净的大街。他贴 着一张张新的法令,在古老的楼房柱脚上留下一块块白色的小补丁。官衔、奖赏、 俸禄、军官的肩章、旧字母雅季[注]上帝、私有财产,以及随心所欲的生活权利, ――统统都被取消了。废除了!那个贴布告的人从帽子下面恶狠狠地朝玻璃窗里瞅 了一会,里面的住户脚上穿着毡靴,身上穿着皮大衣,在冷冰冰的房间里一直来回 地走动,――他们不停地活动着手指,嘴里反复地嘟囔着: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还会遭什么灾难呢?俄罗斯毁灭啦,――末日来临了!…… “死亡!……” 他们走到窗子跟前,看见一辆长长的载货篷车行在斜对过,一个官老爷居住的 独门独院的住宅旁,从前常常有个警察笔直地站在那儿,斜视着灰色的大门,而现 在有几个武装人员,正从四敞大开的门口,往外搬家具、地毯和图画。大门上方― ―有一面红旗,官老爷随即也漫步走到那儿,他蓄着斯科别列夫式的络腮胡子,穿 一件薄薄的大衣,那花白头发的脑袋摇晃着。他被逐出家门了!在天寒地冻的日子 里,叫他到哪儿去呢?愿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吧……这――就是高贵的官老爷,国 家机器的中坚! 夜幕降临了。四周一片漆黑,――既没有路灯,也没有一星从窗子里透出的亮 光。没有煤,然而听说,斯莫尔尼宫[注]灯火通明,工厂区也亮着灯光。暴风雨在 受尽磨难、弹痕累累的城市上空怒吼,在房顶无数的窟窿里呼啸:“我们变得一无 一无一无所有!”黑暗中发出砰砰的射击声。是谁在放枪?为什么放枪?对谁放枪? 是不是在火光熊熊、映红了雪云的那个地方?那是酒库在燃烧……不少人被困在地 窖里,被淹没在破了的桶流出来的酒里……去他们的,让他们活活地烧死吧! 唉,俄罗斯人民,俄罗斯人民啊! 俄罗斯人民,一列车跟着一列车,成百万地从前线涌回来了,回到他们的家, 回到农村,回到草原,回到沼泽,回到森林……回到他们的土地上去,回到他们的 婆娘身边……在窗子破碎的车厢里,挤着密密麻麻的人,一动都不能动,甚至连死 去的人都无法从水泄不通的人群中拖出来,扔到车窗外面去。缓冲器上,车顶上都 挤着人。有些人冻僵了,掉在车轮底下被辗死了,有些人在火车通过的桥洞里撞碎 了脑袋。凡是落在他们手里的东西,一概塞进自己的箱子和包裹里带走,――反正 什么东西都会派上用场的;机关枪也好,炮闩也好,从死人身上取下的破烂玩艺儿 也好,手榴弹、步枪、留声机,以及打车厢座位上割下的皮子也好。惟独钱不是― ―那废纸甚至用来卷烟都不顶用。 mpanel(1); 一列列火车在俄罗斯的平原上慢慢地爬行。有气无力地停在窗碎门损的车站旁。 列车每到一个车站都会爆出一阵不堪入耳的咆哮。穿灰色军大衣的人,扳动着枪栓, 从车顶上爬下来,跑去寻找站长,恨不得当场把那个世界资产阶级的走狗立刻送上 西天。“给我们火车头!……你活腻啦,你这个婊子养的,快发车!……”他们跑 到快断气的火车头跟前,司机也好,司炉也好,都已溜到大草原里去了。“拿煤, 拿木柴来!拆下栅栏!砍下门窗!” 三年前,很少提出这样的问题,――跟什么人打仗,为什么打仗。仿佛天空裂 开了,大地震动了:动员,战争!人民明白了:时代面临着可怕的变革,旧的生活 结束了。握紧枪杆子。不管将来怎么样,回到老路上去是不能了。郁积了几百年的 怨恨沸腾起来了。 三年后,人们已经了解,战争意味着什么。身前是机枪,身后是机枪,――活 着的时候,就得躺在粪堆里和虱子窝里受罪。随后――他们一阵颤抖,他们的脑袋 被搅得神志不清了――革命!……一旦醒悟过来,不禁会问:“我们到底怎么啦? 难道我们又受骗了吗?”听鼓动员们讲:“好像我们从前当了傻瓜,而现在应该聪 明起来……我们已打了好长时间的仗,――该回去惩治坏蛋了。现在我们知道,说 向谁的肚子上――戳刺刀。现在――既没有沙皇,也没有上帝。有的只是我们自己。 回家,分土地去!” 前线开来的列车,像犁一样,穿过俄罗斯的平原,把一个个倒塌的车站,破碎 的列车,毁坏的城市甩在后面。乡村和农庄到处可以听到嘎吱嘎吱、叮当哗啦的声 音,――那是人们在用挫刀锯断枪筒。俄罗斯人民认认真真地在自己的土地上安顿 下来。一个个农舍又像很久很久以前一样,亮起了松明灯,女人们又在曾祖母的织 布机上织起布来了。时间仿佛向回倒流,又回到早已逝去的年代。那是冬天,是第 二次革命,也就是十月革命爆发的那一年…… 忍饥挨饿,不断遭受农村劫掠,被北极风穿透了的彼得堡,已经成为一座被敌 人包围的、被种种阴谋所震动的城市,一座已经没有煤、没有面包,工厂的烟囱也 不再冒烟了的城市,一座仿佛裸露的人脑似的城市,――而在这时皇村广播站的无 线电波却在不断地辐射出种种疯狂爆发出来的思想。 “同志们,”一个身材瘦小的人,把一顶芬兰式的帽子反戴着,站在花岗石底 座上,喊叫着,他的喉咙因受寒而变得嘶哑,“逃兵同志们,你们调转身,背对着 那些混蛋的帝国主义者……彼得堡的工人,我们要对你们说:你们干得很对,同志 们……我们不愿充当血腥的资产阶级的雇佣兵。打倒帝国主义的战争!” “打倒……打倒……打倒……”喊声在满脸胡须的士兵群中慢吞吞地滚动。他 们没有从肩上取下步枪和包裹,疲惫而沉重地站在亚历山大三世大帝的纪念像前。 沙皇那巨大的黑色塑像盖上了一层白雪,站在短尾巴马的头底下,身上披着破旧外 套的讲演者也浑身是雪。 “同志们……但是我们决不能放下手中的枪!革命在危险中……。敌人正从世 界的四面八方起来反对我们……在他们贪婪的手里,有着山一样多的金子和可怕的 毁灭性武器。他们看到我们淹没在血泊中,都高兴得发抖……但是,我们不会畏缩…… 我们的武器就是对世界社会革命的炽烈的纪念……这场革命即将爆发,而且已经临 近……” 一阵风把这句话的末尾给吹得听不清楚了。就在这纪念像旁,一个宽肩膀的人, 大衣领子向上翻着,漫不经心地站在那儿。似乎,他既不注意纪念像,也不注意讲 演者和那些背着包裹的士兵。但是,偶尔的一两句话却引起了他的注意,然而与其 说是话的本身,倒不如说是从铜马嘴的底下喊出的这一两句话所表现出来的狂热的 信仰。 “……你们要明白,半年以后,最可诅咒的罪恶――金钱,将永远被消灭…… 到那时,不会再有饥饿,不会再有贫穷,不会再有屈辱……你需要什么,就到公共 的大仓库里去拿吧……同志们,我们将用金子来建造公共厕所……” 然而,正讲到这里,风儿卷着雪花深深地吹进讲演者的喉咙,他十分懊恼地弯 下腰;咳嗽起来了,――而且咳个不停:他的肺仿佛要撕裂了似的。士兵们站了一 会,晃动一下高顶帽子,走开去了,――有些人向车站走去,有些人穿过城市向河 的对岸走去。讲演者用手指扶着结了冰的很滑的花岗石,从底座上爬下来;那个向 上翻着大衣领子的人,低声招呼他。 “鲁勃辽夫,您好。” 瓦西里・鲁勃辽夫一边咳嗽着,一边把大衣的钮扣扣好。他没有伸出手去,很 不友好地看着伊万・伊里奇・捷列金。 “怎么?有什么事吗?” “见到您很高兴。” “那些个死鬼,笨蛋,”鲁勃辽夫说着,眼睛望着大雪纷飞中显得模糊不清的 车站的轮廓,那儿站着一群群身旁放着包裹,浑身虱子,满面胡须的前线士兵, “你有什么法子打动他们呢?他们像蟑螂一样从前线跑回来。一群傻瓜……对他们 就得需要一点恐怖!……” 他冻僵的手抓了一下挟着雪片飞舞的风……他的拳头朝着暴风雪去打着什么。 手臂悬在空中停了一会,鲁勃辽夫冻得全身打寒战…… “鲁勃辽夫,亲爱的,您是很了解我的。(捷列金把衣领翻下来,向鲁勃辽夫 土灰色的脸弯下身去。)看在上帝的面上,请您给我解释一下……要知道,我们正 在钻进圈套里去……德国人只要愿意的话,不出一个星期,就会攻占彼得格勒…… 您知道,我对政治是从来都不感兴趣的……” “怎么会这样,――不感兴趣?”鲁勃辽夫仿佛全身毛皮都竖起来了,很生气 地朝他转过脸去。“那么什么事才使您感兴趣呢?现在,谁才会不感兴趣?您知道, 是谁呜?”他狂怒地盯住伊万・伊里奇的眼睛。“保守中立的……人民的敌人……” “这正是我想跟您谈的问题……而悠,要像个人似的说话才行!” 伊万・伊里奇也已气得怒发冲冠。鲁勃辽夫从鼻孔里深深地吸了口气。 “您真是个古怪的家伙,捷列金同志……唉,这会儿我实在没有功夫跟您交谈, ――这一点您能理解吗?……” “听着,鲁勃辽夫,我现在正处在一种左右为难的境地……您听说,科尔尼洛 夫在顿河起事的事了吗?” “我们听说了。” “我或者到顿河去……或者跟你们在一起……”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或者,或者?” “我的意思是――我想知道:我该相信谁……您是为了革命,我是为了俄罗斯…… 也许,我也是为了革命。您知道,我是一个前线的军官啊……” 在鲁勃辽夫那乌黑的眼睛里,愤怒消失了,剩下的只是失眠后的疲倦。 “好啦,”他说道,“明天您到斯莫尔尼来找我……俄罗斯……”他笑着摇摇 头。“您的那个俄罗斯真让人气得发狂……它叫人的眼睛都流出血来啦……然而, 我们大家还要为她献出生命……您现在就到波罗的海车站去。那儿大约有三千名逃 兵,他们已经在地上躺了三个星期……去把他们召集起来,为苏维埃政权做些宣传 鼓动……告诉他们:彼得格勒需要面包,我们需要战士……”(他的眼睛重又燃起 怒火。)“告诉他们:要是他们光躺在炕上搔肚子,就会像狗崽子一样完蛋。他们 想舒舒服服地闹革命,必然要受到惩罚。把这些话凿进他们的脑壳里去!……目前, 谁也拯救不了俄罗斯,谁也拯救不了革命,――而惟一能做到这些的,只有苏维埃 政权!……明白了吗?现今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我们的革命更重要的事情了……” 捷列金在黑暗中顺着结了冰的楼梯,登上自己所住的五层楼。他摸索着找到了 房门。敲了三下,接着又敲了一下。里边有人走近房门。沉默了一会,妻子低声问 道: “谁?” “我,是我,达莎。” 门后一声叹息。门链铮铮地响起来。门上的挂钩好半天弄不开。可以听到达莎 在嘟嘟哝哝地说:“唉,我的天呀,我的天呀。”她终于把门打开了,立刻又摸黑 顺走廊走回去,在什么地方坐下来。 捷列金关上门,仔细地上好所有挂钧和门闩。他脱掉套鞋。摸了摸口袋,―― 真该死,没有火柴。他没有脱去外衣,头上仍旧戴着帽子,两臂向前伸去,朝达莎 走去的方向摸过去。 “太不像话了,”他说道,“又没有电灯。达莎,你在哪儿?” 呆了一会,她才从书房里小声回答道: “亮了一会,又灭了。” 他走进书房,这儿是整个住宅最暖和的房间,但是今天这儿也很冷。他使劲地 看了看,――可是什么也辨别不清,甚至连达莎的呼吸也听不到。他很想吃点东西, 尤其想吃点菜。但是,他觉到,达莎什么也没有准备。 伊万・伊里奇翻下大衣领子,坐在沙发旁的一张安乐椅上,面对着窗子。窗外, 在雪花飞舞的黑暗中,有一点朦朦胧胧的光在摇晃着。也许从喀琅施塔得,也许从 更近的什么地方,――探照灯在天空中搜索。 “最好还是把火炉升起来,”伊万・伊里奇心想,“如何才能不惹达莎生气地 问一下,‘火柴放在哪儿?’” 然而,他下不了决.心。他希望能够准确地知道,――她是在哭泣,还是在打 盹?周围静得出奇。一整座好几屋楼的房子竟像荒无人烟似的沉寂。只有远处传来 微弱、稀疏的枪声。忽然,枝形吊灯上的六盏小灯发出了一点儿亮光。谈红色微弱 的光线照亮了房间。达莎原来坐在书桌旁,――她披着皮大衣,外面还穿着一件什 么衣服,一只穿着毡靴的脚向外伸出一些,坐在那儿。她的头搁在书桌上,一边的 腮帮下面垫着一张吸墨纸。她的脸显得消瘦,憔悴,眼睛睁得大大的,――她根本 连眼都没有闭上,她坐在那儿的样子别别扭扭的,既不舒服,又不自然。 “达申卡,你总不能老是这样下去啊。”捷列金低声地说。他为她难过得简直 受不了啦。他向书桌走去。但是,灯泡里的红丝问了几下,又灭了。这灯光前后也 就亮了几秒钟。 他站在达莎背后,屏住气,弯下腰去。再简单不过的,――就是默默地抚摩她。 但是,她简直像具僵尸,对他走到跟前,竟毫无反应。 “达莎,别再这样折磨自己了!……” 一个月前,达莎生过一个孩子,那小男孩第三天早上就夭折了。孩子没有足月 就出生了,――那是受了可怕的惊吓引起的早产。有一天的黄昏,在马尔索沃广场 上,两个高得异乎寻常的人,穿着飘忽不定的白色殓衣,向达莎猛冲过去。也许, 这就是所谓跳来跳去的人,他们脚上装着特别的弹簧,在那个离奇的时代,弄得整 个彼得格勒都人心惶惶。他们咬得牙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还朝达莎打唿哨。于 是她倒了下去。他们剥下她身上的大衣,跳跳蹦蹦地穿过列布雅日桥。达莎在地上 躺了好大一会儿。雨水一阵阵地扑打在她身上。夏天公园里光秃的椴树发出猛烈的 瑟瑟声。在喷泉后面,有人拖长声音在大喊:“救命呀!”这时,达莎肚子里的孩 子踢着小脚,仿佛要求尽快来到这个世界上。 孩子急躁不安地骚动着,达莎努力站起身,穿过特洛依茨桥。风吹得她紧靠在 铁栏杆上,湿淋淋的衣服把两条回都裹住了。没有一点灯光,也没有一个过往的行 人。下面是波浪滚滚、黑黝黝的涅瓦河。达萨过桥的时候,感到第一阵剧痛。她知 道,自己是走不到家了,只想挣扎到一棵大树底下避一避风的吹打。当她勉强走到 红霞大街上。才被一个巡逻的叫住了。那个士兵手里拿着枪,朝她那张面无人色的 脸弯下身去。 “他们把她的衣服都剥走了,唉,那些个混蛋!怎么,她还是个孕妇!” 于是,他把达莎送回家,把她扶上了五楼。他用枪托咚咚地敲门,对探出头来 的捷列金大声喝道: “难道能这么做吗,――夜晚让女人家一个人出去,她差点儿把孩子生在街上…… 你们这些鬼东西,资产阶级的糊涂虫……” 当夜就分娩了。住宅里来了一个唠唠叨叨的接生婆。折腾了一天一夜。孩子由 于吸进了许多羊水,生下来就不喘气。她们拍打他,按摩他,还向他嘴里吹气。他 这才皱起小脸,哭了。虽然孩子开始咳嗽,接生婆并没有放手不管。孩子像只小猫 似的,可怜巴巴地哭个不停,又不肯吃奶。后来不再啼哭了,光是咳嗽。第三天早 晨,达莎把手伸进摇篮里去,立刻又缩了回来――,摸着孩子小小的身体,已经冰 凉。她把他抱起来,解开襁褓一看,――孩子那浅色的、稀疏的头发直竖在他那高 高的头盖骨上。 达莎发疯似的尖叫起来。她从床上跳起,扑向窗口:她想砸碎窗子跳下去,不 想活下去了……“我害了他,我害了他……我受不,我实在受不了啦!”她一遍又 一遍地重复着。捷列金好不容易才拉住她,把她安顿到床上。他把尸体移了开去。 达莎对丈夫说道: “我睡着的时候,死神已降临到他的身上。你知道吗,――他头发都一根一根 直竖着……留下他一人遭罪,而我却在熟睡……” 不管怎么劝说,也不能驱散她头脑中,孩子跟死神单独搏斗的幻影。 “好吧,伊万,我再也不这样了。”她所以对捷列金这么说,是不想听到丈夫 那理智的声音,是不想看到他那健康的,尽管遭受种种磨难仍显得红润润的、“生 气勃勃”的面孔。 捷列金那健康的身体保证他有充沛的精力,从天一亮一直到深夜,穿着双破套 鞋,在城里东奔西跑。找活干,找粮食,找木柴等等。他一天要跑回家好几次,紧 张地忙碌着,细心地关照着。 然而,此时此刻达莎最不需要的正是这些体贴入微的关怀。伊万・伊里奇所表 现出来的生命活力愈强,达莎与他的关系就愈加疏远得可怕。她整天一个人坐在冰 冷的房间里。要是偶尔有可能打一会儿盹,那是再好不过了,――她睡一会儿,用 手揉揉眼睛,仿佛轻松一些。她向厨房走去,脑子在回想,伊万・伊里奇究竟要她 做件什么事了。可是,即使非常容易的事,她也办不好。11月的细雨敲打着窗子。 风在彼得堡的上空呼啸。在这样寒冷的天气中,她儿子那小小的尸体躺在海滨的墓 地中,甚至连声怨言都还不会说…… 伊万・伊里奇理解她内心的痛苦。电灯一灭,她就缩在墙角的一张安乐椅内, 用披肩蒙住头,沉浸在极度悲伤中。然而,生活总得过下去,人总得活下去啊!…… 他写信去莫斯科把达莎的情况告诉她的姐姐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但是这 些信都没有寄到。卡嘉没有回信,或者卡嘉本人也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了。日子 过得可真是很难啊! 伊万・伊里奇站在达莎的背后移动脚步的时候,偶然踩在一盒火柴上。他立时 明白:在电灯熄灭的时候,达莎曾不时地划着一根根火柴,与黑暗和忧伤作斗争。 “唉,”他心想,“可怜的人啊,她已孤独了一整天了。” 他小心翼翼地捡起火柴盒看了看,里面还剩下几根火柴。于是他从厨房搬来早 晨准备好的木柴,――那是用一个旧衣柜细心锯成的小木块。他在书房里蹲下来, 动手升那个砖砌的炉子,上面装着铁皮烟筒,用一个拐脖通过整个房间。点燃的木 柴冒出来的烟,散发出一股令人愉快的气味。微风在炉门四周的缝隙处呜呜地叫着, 天花板上映出一圈摇曳不定的光晕。 这种自制的火炉,后来大家给它起了个广为流传的绰号,叫“资产者”,或者 叫“小蜜蜂”。在整个军事共产主义时期,它们一直为人们忠诚地服务着。最简单 的一种是用铁做的,下面有四只脚,上面有一个炉盘;巧妙一点的,装一个烤箱, 可以烤制咖啡渣做的薄饼,甚至鱼肉馅饼;还有更讲究的,围上一圈从壁炉上折下 来的瓷砖,――它们既可以取暖,又可以煮、烤食物,还可以在暴风雪的吼声的伴 奏下唱出古老的火的赞歌。 人们围着热焰熊熊的火炭,就像古时候围着炉灶一样,人们烘烤着冻僵的手, 一面等待着水壶盖子啪啪地掀动起来。他们随意地闲谈着,可惜没有人把他们的谈 话内容记录下来。满脸胡须的教授们,穿着毡靴,裹着毛毯,把破旧的安乐椅拉得 尽量靠近火炉,写出他们的惊世之作。饿得脸色苍白的诗人创作出爱情和革命的诗 歌。阴谋分子围坐在一起,头挨着头,小声传递着一个比一个古怪、一个比一个离 奇的消息。许多豪华古老的家具,就是在那些年代里,化为清烟,从铁皮烟筒里飞 出去了。 伊万・伊里奇在自己的火炉上很花费了一番功夫,他用泥巴糊好所有的缝隙, 在烟筒下面挂上一个小罐头盒,以防煤烟油滴到地板上。茶壶烧开以后,他从口袋 里掏出一个纸包,把糖倒在茶杯里,尽可能甜一些。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只柠 檬,这只柠檬今天能落到他手里,可真是个奇迹(这是他在涅瓦大街上用一副手套 向一个残废军人换来的),他制作好一杯放着一片柠檬的甜茶,端到达莎面前。 “达申卡,这杯茶里有柠檬……我这就去把小油灯点上。” 所谓油灯,就是用一个铁罐子,里面倒上向日葵油,再放上一个灯芯。伊万・ 伊里奇把油灯拿进来,房间里总算有了点儿亮光 达莎已经像模像样地坐在安乐椅上,开始喝茶。捷列金十分高兴,在她的身旁 坐下来。 “你知道我遇到谁了吗?瓦西里・鲁勃辽夫。你还记得,鲁勃辽夫父子俩在我 的车间做过工?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那父亲――总是带着狡黠的眼神,一只脚踝 在农村,另一只脚踩在工厂。是个非常典型的人物!而瓦西里,那时已经是个布尔 什维克,――人很聪明,凶得像个恶鬼。2月里,他领头把我们工厂的人带到大街上。 他爬到搁楼上去,到处搜寻警察;据说他亲手就杀死了五六个家伙呢……十月革命 以后,他成了个显要人物。是这么回事,我与他交谈了一会……你在听我说话吗, 达莎?” “听着呐,”她说。放下空玻璃杯,用瘦骨棱棱的拳头支着下巴颏,瞧着油灯 摇摇曳曳的火苗。她那双灰色的眼睛,对世上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脸拉得长 长的,细嫩的皮肤看上去像透明似的,从前显得那样傲慢的、甚至有点轻率的鼻子 也变得尖削了。 “伊万,”她说(也许是为了对那杯柠檬茶表示谢意),“刚才我找火柴的时 候,在书后面发现一包纸烟。如果你想抽的话……” “纸烟!那还是一包老牌子的,达申卡,我最爱抽的烟!”伊万・伊里奇装出 非常高兴的样子,尽管那包烟是他自己藏在书后面,以备不时之需的。他点上一支 烟,斜过眼睛,看了看达莎毫无生气的侧影。“我必须带她远离这个地方,带她去 南方。” “嗯,是这么回事,我和瓦西里・鲁勃辽夫交谈了一会,他很愿意帮助我,达 莎……我不相信,这些布尔什维克会突然消失。他们的根就扎在鲁勃辽夫这样的人 之中,你明白吗?……的确,没有什么人选择他们。而且他们的政权――也好像发 发可危,并且只是建立在彼得堡、莫斯科和省城一些地方……然而全部要害却在于 政权的性质……这个政权与瓦西里・鲁勃辽夫这样的人血脉相关……这样的人在我 们的国家里还不多……但是,他们却有信仰。即使你让狮子和老虎来撕裂他们,或 者活活地烧死他们,他们照样还会激昂地高唱《国际歌》的……” 达莎仍旧沉默不语。伊万・伊里奇蹲在炉门前,拨了拨火,说道: “你知道,我想要说什么事吗?……我一定得选择站在哪一边了,决不能坐享 其成啊!你知道,那样多不合适呀……坐在路边,请求施舍,――那就更丢人了。 我是个健康的人。我不是个怠工的人……凭良心说,我的手闲不住,我想做点事!……” 达莎叹了口气。她眼皮紧闭着,一颗泪珠从她睫毛底下慢慢地滚落下来。伊万 ・伊里奇呼呼地喘着气。 “当然啦,首先必须解决你的问题,达莎……你一定要找到生活的力量,振作 起精神来。要知道,你目前这样的生活,简直是在毁灭自己。 他有点儿忍耐不住,――加重语气,气忿忿地强调着“毁灭”这两个字。达莎 用孩子似的哭腔委屈地说道: “我那时候没有死,难道是我的罪过不成!而现在我倒妨碍你的生活了……是 你自己给我弄来柠檬,我可没有请求过你……” “得啦,我不过跟你这么说说!”伊万・伊里奇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不时用指 甲轻轻地敲敲那蒙上一层水汽的玻璃。雪花在飞旋,暴风雪在呜呜悲鸣,狂风迅猛 地急驰而过,仿佛要追赶时间,飞进未来,去通报不寻常的事件。“把她送到国外 去?”伊万・伊里奇心想,“还是送到萨马拉她父亲那儿去?无论怎样,都不那么 容易……但是,决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 达莎的姐姐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早已带着丈夫瓦吉姆・彼得洛维奇・ 罗欣去了萨马拉她父亲家里,在那里他们可以不愁吃穿安安静静地待到春天。到了 春天,当然,布尔什维克也就该完蛋了。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布拉文甚至推 算出了准确的日期,即:寒冬结束,春天泥泞季节开始之际,法国人就会在全球发 动进攻,眼下俄国的残余部队还聚集在那里召开会议,而士兵委员会则在一片混乱、 叛变、逃跑中。白废力气地设法找到一种革命纪律的新形式。 这几年,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市拉文老了许多,生活也不很宽裕,而且 越发爱谈政治。他对女儿回来,非常高兴,并且立即着手对罗欣进行政治说教。他 们在餐厅围着茶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这是一只能容两维德罗[注]水的、已经挤瘪 了的茶炊,里面装着似乎流不尽的开水,而且越旧越好使,――只要投进一小块煤 去,就会唱出一首长长的外省风味的茶炊歌来)。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穿得极 不整洁,人长得虚胖,臃肿,花白的鬈发蓬松凌乱,他总是抽气味难闻的纸烟,常 常咳得满脸通红,而且不停地说话,说话…… “我们的国家不可救药了……这场战争我们是输定啦……听了这些话,您不要 生气,上校先生,早在1915年就该签约议和啦……就该受受德国人的统治和训练。 那样他们也许能教会我们点儿什么,那样我们也许还能变得像个人。而现在一切都 完啦。真所谓不可救药了……有什么好说的呢!……我们拿什么来保卫自己,―― 难道拿三齿草叉子吗?今年夏天,德国人一定会占领俄罗斯南部和中部的整片土地, 日本人会占领西伯利亚,而我们的农夫手拿著名的三齿草叉,被赶到北极圈的冰土 地带去,那时候有秩序、有文化和对人尊重的时代就会到来了……那才是我们的所 谓俄罗斯呢……那样我也就很高兴啦……” 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是个老自由主义者,现在却以辛辣的讽刺,嘲笑过去 认为“神圣的”东西。甚至他的整个住宅内,到处都显出这种自暴自弃的痕迹。房 间的窗子积满灰尘,从来也不打扫,书房里一幅门捷列耶夫[注]的像上,结满了蜘 蛛网,桶里的花草枯萎了,那些书籍、地毯、画像,还和1914年夏天达莎最后一次 回家时一样,原封不动地放在沙发底下的箱子里。 萨马拉的政权转到工农兵苏维埃手里之后,大多数医生拒绝为那些“猪狗不如 的践民代表们”服务,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却被请去担任所有市立医院主任的 职务。按照他的估算,到春天,萨马拉反正要落入法国人手里,所以他接受了这项 任命。当时药物条件很差,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只用灌肠这一种方法进行治疗。 “毛病全出在肠子上。”他对助手们说,一边透过他那有裂纹的夹鼻眼镜,带着讥 讽的神情傲慢地瞧了瞧他们。“战争期间,人们都不注意饮食卫生。你们要是仔细 探索一下造成我国这种极美好的无政府状态的起因,你们就会坚信,那是肠胃积食 造成的了。是的,诸位先生……无一例外,给人人都采用灌肠的办法吧! 在茶桌上的谈话,给罗欣留下了沉重的印象。11月1日,在莫斯科巷战中,他受 到的震伤到现在还没有复原。当时,他指挥士官生连守卫通往尼基茨克门的要冲。 萨勃林带领布尔什维克从斯特拉斯特广场方面进逼过来。罗欣在莫斯科认识萨勃林 的时候,他还是一个中学生,是个像小天使一样讨人喜欢的孩子,碧蓝的眼睛,老 是羞羞答答地红着脸。就是这样一个从旧式莫斯科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青年,竟成 了凶暴的布尔什维克或者左翼社会革命党人,――鬼知道他们有什么区别,――真 是令人吃惊!他穿着长长的军大衣,手中握着步枪,从特维尔林荫大道的椴树后面 闪过去,这条林荫大道正是普希金曾经歌颂过的,而且萨勃林自己,这个规规矩矩 的中学生,不久以前也还掖下夹着语法书在这条林荫道上散过步。“背叛俄罗斯, 背叛军队,为德国人开路,放任野兽胡作非为,――原来,这就是您战斗的目的, 萨勃林先生!……下级军官,那些只会打呼噜的混蛋还可以原谅,但是您……”罗 欣躺在一挺机枪后面(在小尼基茨克街的拐角处,契奇金牛奶店旁边的掩体里), 当那个穿着长长的军大衣,瘦细的身影又从树后面跳出来的时候,他对着这个身影 扫了一梭子子弹。萨勃林丢下步枪,抓着大腿上的肉,坐了下去。几乎在同一刹那, 一块弹片,打落了罗欣的帽子,他被击伤了。 在战斗的第七天晚上,整个莫斯科笼罩在一片黄橙橙的浓雾之中。砰砰的射击 声停止了。个别地方,还有零零散散的士官生、大学生、官员们在继续战斗。但是, 以地方行政长官鲁德涅夫博士为首的社会安全委员会已不复存在了。莫斯科被革命 委员会的军队占领了。翌日,大街上到处可以看到穿便衣的年青人,他们手里提着 包裹,眼睛射出怀有敌意的目光。他们往库尔斯克车站和勃良斯克车站走去……虽 然他们仍旧裹着军队的绑腿,或者穿着骑兵的马靴,但是谁也不去阻拦他们。 假如没有受伤,罗欣一定也会离去。可是他当时患了轻微的麻痹症,后来又短 时间双目失明,接着心脏又有点儿不正常。他时刻期待着司令部会派兵过来,用六 时口径的大炮从伏罗彼耶夫山上,向克里姆林宫轰击。但是革命刚刚一开始,就在 人民群众中扎了根。卡嘉劝丈夫离开这儿,暂时忘记布尔什维克,忘记德国人,静 观一段自作打算。 瓦吉姆・彼得洛维奇依从了卡嘉。他来到萨马拉住下之后,就再没迈出那医生 的住所一步。吃啊,睡啊。然而――怎么能忘记一切!每天早晨翻开印在包装纸上 的《萨马拉苏维埃公报》,他就气得咬牙切齿。每一行消息都像鞭子一样,抽打着 他。 “……全俄农民代表苏维埃大会号召德国和奥匈帝国的农民、工人和士兵对本 国政府的帝国主义的要求,给以无情的反击。……号召法国,英国和意大利的士兵、 农民和工人迫使本国嗜血成性的政府,立刻与世界各国签订真正的,民主的和约…… 打倒帝国主义战争!全世界劳动者兄弟般的团结友谊万岁!” “忘记!卡嘉,卡嘉!那首先就得忘记我自己。忘记上千年的历史。忘记过去 的伟大!……俄罗斯主宰欧洲的历史过去还不到一个世纪。怎么啦,――难道要把 这一切都服服帖帖地拱手让给德国人吗?无产阶级专政!算什么话!愚蠢!哎哟, 俄罗斯的愚蠢!……而农民吗?唉,农民!他们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痛苦的代 价的!……” “不,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罗欣对医生在茶桌上发表的冗长的议论, 回答道,“在俄罗斯还有各种力量……我们还没有精疲力竭……我们决不是你们那 些德国人的粪土……我们要战斗下去!保卫俄罗斯!并且要惩治他们……残酷地惩 治他们……只要给我们时间……” 卡嘉是围坐在茶炊旁边的第三个交谈者。她从所有的争论中,只明白一点,那 就是她心爱的罗欣正在经受着不幸和痛苦,仿佛在慢慢受刑似的受着折磨。他那头 发剪得短短的圆脑袋,已经蒙上一层银色。那张有着一双深深凹陷下去的黑眼睛的 瘦削的脸好像被烧焦了似的。当他在桌子的破烂的漆布上握紧沉重的双手,说出 “我们要报仇!我们要惩治他们!”的时候,――卡嘉只觉得,他受了委屈,软弱 无力,受尽折磨,一回到家里,就对什么人威胁地说:“你等着吧,我饶不了你……” 可是实际上像罗欣这样一个柔弱的、文质彬彬的已经疲倦得要死的人,又能对谁进 行报复呢?该不会是对那些衣衫褴褛在寒冷的大街上乞讨面包和纸烟的俄国士兵吧?…… 卡嘉小心翼翼地坐到丈夫身旁,抚摸着他的手。她对他表露出无限的柔情和怜悯。 她从不会对人存有恶意:即使对谁有什么恶感。也总是首先责怪她自己。 她对当前发生的事,丝毫也不理解!革命,在她看来,好像是降临俄罗斯大地 的暴风雨的黑夜。她害怕听到某些字眼:譬如,“工农兵代表苏维埃”,她就觉得 是个凶狠的字眼;“革命委员会”也是个可怕的字眼,如同一头公牛把毛茸茸的脑 袋伸进花园的篱笆,对着站在花园里的小卡嘉,发出吓人的吼声(她童年时果真发 生过这样意外的事情)。当她翻开一张棕褐色的报纸,读道:“法兰西帝国主义, 连同它那阴森可怕的侵略计划,和它的掠夺成性的同盟者……”的时候,在她的头 脑里浮现出静悄悄的,笼罩在淡蓝色的夏雾中的巴黎,到处弥漫着香草醛和忧郁的 气息,小溪的流水沿着人行道潺潺流过,她还回忆起那个到处跟踪着她的不相识的 老人,直到临死的前一天,才在公园的长凳上,第一次对她表白:“您不用怕我, 我患有心绞痛,我是个老头子了。可是我却遇上了一件很不幸的事,――我爱上了 您。啊,您的脸多么美,多么美呀!……”“唉,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帝国主义者 啊!”卡嘉心想。 冬天过去了,城里到处流传着谣言,而且一个比一个离奇。有人说:英国人和 法国人正在跟德国人秘密讲和,目的是为了联合起来进攻俄国。也有人大讲科尔尼 洛夫将军传奇性的胜利,说他带领一小群军官粉碎了数以万计的赤卫军的部队,占 领了哥萨克的村镇,同时又因为意义不大而撤出来了,现在正准备对莫斯科发动夏 季总攻势。 “唉,卡嘉,”罗欣说道,“我倒是舒舒服服地呆在这儿,可是前线还在打仗…… 不行,不行,我不能这样……” 2月4日,一群人举着旗子和标语牌,从医生住所的窗外走过。那时正下着鹅毛 大雪,刮着狂风,铜喇叭奏着《国际歌》。医生帽子上、皮大衣上落满了雪,吵吵 嚷嚷地冲进餐室。 “先生们,跟德国人讲和啦!” 罗欣默默地看一眼医生那自鸣得意异常兴奋的、宽阔而湿润的面孔,走到窗子 跟前去。外面,在暴风雪的帷幕的笼罩下,无数的人群正向前行进,――胳臂挽着 胳臂,一群群的喊着、笑着。军大衣、军大衣、短皮袄、女人、小孩,――俄罗斯 人组成灰褐色的队伍涌过去。从哪儿来的这么多人啊?! 罗欣银色的后脑勺紧张地、惶惑地缩进两个肩膀中去。卡嘉把面颊贴在他的肩 上。那种她无法理解的生活正从高高的窗外流过。 “你瞧,瓦吉姆,”她说,“他们的脸上多么高兴呀!难道战争真的结束了? 真令人难以相信――有多么高兴呀……” 罗欣推开她,在背后双手紧握着。他抿紧嘴唇,露出一种十分刻薄的表情。 “高兴得未免太早啦!……” 在一个小小的拱顶房间里,桌旁坐着五个人,――他们穿着皱皱巴巴的上衣和 军用的呢衬衫。他们的脸由于睡眠不足而显得阴沉沉的。烧坏的呢子桌布上,在乱 糟糟的文件、烟头和面色碎片中间,放着几个茶杯和几部电话机。那扇通向长廊的 门不时被打开,传来嘈杂的人声。一个宽肩膀的军人,挎着子弹带走进来,手里带 着一沓文件,要求签署。 桌边的第五个人是主席,他身材不高,穿着灰色的短上衣,坐在对他的身材来 说显得过于高大的安乐椅内,好像在打盹。他的右手放在额头上,遮住了眼睛和鼻 子,只露出一张蓄着硬唇髭的笔直的嘴唇和那没有修刮的、肌肉不断颤动的腮帮。 只有非常了解他的人,才能发现,他那锐利的、狡猾的眼睛,正透过懒洋洋地遮住 面孔的手指缝间,看着报告人,注视着其余几个人的面部表情。 几部电话几乎不停地响着。那个挎着武装带、宽肩膀的人,拿起话筒,断断续 续地低声说着:“苏维埃人民委员会在开会。不行……”不时有人从走廊上推一推 门,铜把手就转动一下。窗外,从海滨吹来的风狂吼着。雪粒和雨点敲打着窗子。 报告人说完了。坐着的人――有的垂着头,有的用双手抱着脑袋。主席把手掌 向光秃的脑门上移了移,写了一张便条,还在一个字的下面使劲画了三条线,笔尖 把纸都划破了。他把便条向左首第三个掷过去,那人很瘦,有着乌黑的髭须和粗硬 得直立起来的头发。 左首第三人读了便条,从髭须里露出一抹微笑,接着就在那张便条上写了回复 的意见…… 主席望着窗外怒号的暴风雪,慢腾腾地把那张便条撕成了碎屑。 “没有军队,没有给养,刚才那位报告人说得对,我们赤手空拳地乱折腾,” 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德国人进攻,还将继续向前挺进。报告人说的是对的……” “难道这就完蛋了吗?出路究竟在哪儿?投降吗?转入地下吗?”好几个声音 打断了他。 “出路在哪儿呢?(他眯缝着眼睛。)只有战斗!残酷地战斗!击溃德国人! 要是我们眼下还不能打垮德国人的进攻,――我们就撤退到莫斯科去。要是德国人 占领了莫斯科,――那我们就撤退到乌拉尔。我们可以建立一个乌拉尔一库兹涅茨 克共和国。那儿有煤,有铁,还有善于战斗的无产阶级。我们不妨把彼得堡的工人 也撤退到那儿去。那倒是件好事。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甚至可以撤退到堪察 加。有一点,只有一点应该牢牢记住:那就是必须保持工人阶级的本色,千万不能 丢掉他。我们还必须收复莫斯科和彼得格勒……西部情况还会有许许多多的变化。 垂头丧气,绝望地捂着脑袋,――这决不是市尔什维克人应有态度。” 他突然灵活地从高背椅子里跳起来,双手插在口袋里,――一直跑到柞木门那 儿,打开了一扇门。从走廊里,从浓密的蒸汽和昏暗的光线中,彼得堡工人那一张 张长满胡须、布满皱纹、瘦削的脸,一双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向他移动过来。他 举起一只沾着墨水的大手: “同志们,社会主义祖国在危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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