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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下卡嘉一人。捷列金和达莎一起到彼得格勒去了。卡嘉送他们到火车站,
看他们那神不守舍的样子,简直像在做梦似的。卡嘉回到家中已经是黄昏的时候了。
家里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玛尔芙莎和莉莎都去参加家庭仆人的集会去了。仍
然残留着烟的气味和花的香味的餐厅里,在还没收拾起的餐具中间放着一盆盛开的
樱桃花。卡嘉从一个细长颈的玻璃瓶里给花浇了一点水,收拾了餐具,也没有开灯,
便在桌旁坐了下来,脸对着窗子,――窗外浮云密布的天空正在渐渐暗下来。餐厅
里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作响。哪怕你给痛苦折磨得肝肠寸断,它还是照常滴答滴答
地响下去。卡嘉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很久,然后从安乐椅上抓起一条绒毛围巾技在
肩上,走进达莎的房间。
在昏暗的暮色中,还依稀可以看出,那空空如也的床铺上,只留下一条条子花
的垫褥,椅子上放着一只空帽盒,地板上乱扔着废纸和破布。当卡嘉看到,达莎连
自己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艺都随身带走了,一件也没留下,一样也没有忘记的时候,
她伤心得哭了。她坐到床边那条子花的垫褥上去,又像刚才在餐厅里那样,一动不
动地坐着。
餐厅里的挂钟,回声很响地敲了十下,卡嘉把肩上的围巾围好,走到厨房去了。
她站在那儿听了一会,――然后踮起脚尖,从架子上拿下一本厨房记事簿,撕下一
页空白纸,用铅笔写上:“莉莎和玛尔芙莎,你们整天出去,半夜三更还不回家,
总该感到不好意思吧!”一颗泪珠滴到了纸上。卡嘉把写好的纸条放在厨房的桌子
上,走回卧室里去。她匆匆地脱了衣服,爬到床上,就一点声息也没有了。
半夜时分,厨房门砰地响了一下,莉莎和玛尔芙莎脚步很响地走了进来,还高
声地谈着话,她们在厨房里走动一会,静下来了,忽然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一定是她们读了那张纸条了。卡嘉眨巴几下眼睛,仍然躺着,一动不动。
厨房里终于安静下来了。墙上的挂钟终夜不眠,又回声很响地敲了一下。卡嘉
翻了个身仰面躺着,用脚踢开身上的被子,费劲地喘了好几口气,就好似空气不足
的样子,后来又从床上跳下来,打开电灯,灯光刺得她眯缝起眼睛,走到大穿衣镜
前面去。那件白天穿的薄薄的衬衣还到不了她的膝盖。卡嘉不安而迅速地向自己身
上扫了一眼,就好像在打量一个十分熟识的人似的,她的下巴颤抖了一下,又向穿
衣镜靠近了一步,撩起了右边的一绺头发:“是的,是的,当然啦,――这儿,这
儿,还有这儿……”她仔细端详着整个的脸。“唉,是的,――当然啦……再过上
一年半载,――我的头发就会花白,然后就该成了老太婆啦。”她关上电灯,又躺
到床上去,用胳臂遮住自己的眼睛。“我一生没有享受过片刻的欢乐!现在,一切
都完了……再不会有谁的臂膀搂住我,紧紧地拥抱我,再也不会有谁对我说――
‘我亲爱的’,‘我的心肝’,‘我的宝贝儿’了……”
在这些痛苦的沉思和惋惜中,卡嘉突然回忆起一条湿漉漉的沙土小路,周围是
一片雨后呈现出灰蓝色的林中空地和高大的椴树……就是她――卡嘉身穿一件咖啡
色的连衣裙,外套一条黑色的小围裙,正沿着小路在漫步。沙土在她的鞋底下嚓嚓
地响着。卡嘉觉得自己是那样地轻松,那样地苗条,微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在她旁
边――不是在小路上,而是在潮湿的草地上――中学生阿辽沙推着自行车走着。卡
嘉把脸扭过去,好不让自己笑出来。阿辽沙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知道,――我
毫无希望得到您的爱。我来,只是想告诉您,我要在一个偏僻的地方――火车站结
束我的生命。永别了!……”他骑上自行车,在草地上飞驰而去,身后草地上留下
一道灰蓝色的辙痕。他那穿着灰色短上衣的脊背伏在车把上,白色的便帽隐没在一
片绿阴的后面。卡嘉喊道:“阿辽沙,回来!”
……难道现在受着失眠的折磨的她,曾经在那条潮湿的小路上站过吗?难道那
满含雨的气息的夏风曾经吹起过她的黑色围裙吗?卡嘉从床上坐起来,抱着头,胳
膊肘支在赤裸的膝盖上;于是在她的记忆里一一闪现出:惨淡的灯光,粉尘似的雪,
在光秃秃的树枝间呼啸的风,雪橇那凄厉的、令人痛苦和绝望的吱嘎声,别索诺夫
贴近她眼前的那双冷冰冰的眼睛……绵弱无力、无可奈何的快感……极坏的好奇心
的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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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嘉又躺下了。整个住宅沉浸在一片寂静中,突然门铃尖厉地响了起来。卡嘉
不觉一阵寒颤。门铃又响了。半睡不醒的莉莎气呼呼地喘着气,光着脚从走廊里走
过去,前门的锁链被弄得丁当乱响,隔了一会她敲响了卧室的门:“太太,您的电
报。”
卡嘉皱着眉头,接过一个窄窄的小信封,撕开粘住的地方,打开一看,立刻她
的两眼感到一阵发黑。
“莉莎,”她说道,望着那个吓得嘴唇直哆嗦的姑娘,“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去世了。”
莉莎尖叫一声,哭了起来。卡嘉对她说道:“您走吧。”然后她把电报上的几
个写得很难看的字又读了一遍:“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在光荣的岗位上,为执行公
务,身负重伤,不治身亡。遗体将由联合会设法动往莫斯科……”
卡嘉胸口感到一阵难过,眼前一片漆黑,她向枕头倒下身去,接着便不醒人事
了……
第二天,一位脸色非常红润、蓄着胡子的绅士来到卡嘉面前,他就是著名的社
会活动家、自由主义者卡普斯金一温热斯基公爵,她在革命的第一天在法律工作者
俱乐部里曾经听过他的讲演。公爵把她的两只手都握住,紧贴在自己毛茸茸的坎肩
上,对她说道,他代表他与已故的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一起工作的组织,代表他现
在担任政治委员助理的莫斯科市,代表俄罗斯和革命,对一个为理想而斗争的、过
早去世的、光荣的战士,向卡嘉表示沉痛的惋惜和哀悼。
卡普斯金一温热斯基公爵生来就是那么幸运、健康、愉快,可他悲痛得又是那
么诚挚,从他的胡子和坎肩上又散发出一股闻起来很舒服的雪茄味来,一时间卡嘉
倒也真感到心头轻松了一些。她向他抬起了那双由于失眠而失去光泽的眼睛,张开
干燥的嘴唇:
“谢谢您对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作出那么高的评价。”
公爵掏出一块大手帕,擦了擦眼睛。他完成了这个沉重的任务之后,就离去了,
――他的汽车在胡同里发出大得出奇的吼声。而卡嘉又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她在一个长着狮子脸的陌生的将军相片前停住脚步,拿起一本相册、一本书、一
个中国小匣子,匣子盖上画着一只嘴里叼着青蛙的苍鹭;她又来回踱起步子,望望
糊墙纸,望望窗帘……送来的午饭,她一动也没有动。“您怎么啦,至少也得吃一
点果子羹啊!”女佣人莉莎劝道。卡嘉没有张口,只是摇了摇头。她给达莎写了一
封简短的信,可是马上又撕掉了。
她想躺下来睡一会儿觉。可是一躺到床上,就像躺到棺材里去似的,――经过
昨天这一夜,她简直害怕睡觉了……而最使她痛心是对尼古拉・伊万诺维奇那种无
望的哀怜:他是个好人,是个善良的人,也是个糊涂人……像他这样的人,本应该
爱他的,可是她却折磨他。难怪他的头发那么早就花白了。卡嘉望着窗外那昏沉沉
的、泛着白色的天空,嘎嘎地捏响了自己的手指节。
第二天举行了追悼会;又过了一昼夜,――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遗体安葬了。
在墓地上,发表了不少动人的演说:人们把死者比做一只葬身大海的深渊的信天翁,
比做在光荣的一生中高举燃烧的火炬的人。有一个矮个子、戴着眼镜的男人,他是
著名的社会革命党人,参加葬礼来迟了,他朝卡嘉生气地嘟哝着:“喂,让开点儿,
女公民,”推推搡搡挤到坟墓跟前,开始说起,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死再一次证
明了,他这位讲演者的党所推行的土地政策的正确性。从他那双很不干净的皮鞋底
儿上掉下一块泥土,啪通一声落在棺材上。卡嘉的喉咙一阵痉挛,难受得感到憋气。
她趁人不注意,溜出人群,回家了。
她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好好洗个澡,睡上一觉。可是一进家门,周围的
一切就使她感到一阵恐惧:那些条纹的糊墙纸、那些照片、那只盖子上画着苍鹭的
匣子、餐厅里那块起皱了的桌布和那积满灰尘的窗子,――这一切让人多么愁闷啊!
卡嘉吩咐准备洗澡水,然后微微呻吟着,浸泡在温暖的水中。终于,她觉得浑身疲
倦得要死。好容易支撑着走进卧室,没等打开被子,就沉沉地睡着了。在梦中她好
像听到门铃声、脚步声、说话声;还有什么人在敲门,可是她一概没有搭理。
卡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她的心仍然隐隐作痛。“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她从床上欠起身,惊恐地、凄楚地问道,不大一会儿功夫,她又希望,
也许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可怕的梦……可是,呆一会儿之后,她又觉得委屈和不公
道,――为什么我要受这样的折磨?后来,她完全清醒了,捋了捋头发,光着脚穿
上拖鞋,理智地、平静地想了想:“我再也不愿受折磨了。”
卡嘉慢腾腾地打开一个挂在墙上的药橱的小门,开始念着瓶子上的标签。她扭
开一个标着吗啡的药瓶,闻了闻,攥着药瓶,去餐厅取一个玻璃杯。可是她走着走
着,突然停下来,――客厅里亮着灯光。“莉莎是你吗?”卡嘉小声地问道,她微
微推开一条门缝,却看到一个穿军装的、身材高大的男人坐在沙发上,剃光的头上
缠着一条黑色的绷带。他急忙站起身来。卡嘉的两膝开始颤抖起来,心坎儿底下忽
然变得空落落的。那个人睁着一双大得可怕的眼睛看着她。他那平直的嘴唇紧闭着。
他是罗欣,瓦吉姆・彼得洛维奇。卡嘉把双手放在胸前。罗欣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
她,慢声慢语地、然而异常坚定地说道:
“我来这儿,谨向您表示我的敬意。您家的女佣人把您遭遇的不幸都告诉我了。
我所以没有走,是因为我认为有必要向您表白,我听凭您的吩咐,而且我的整个生
命都听凭您的支配。”
当他说出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颤抖起来,清瘦的脸颊泛起褐色的红晕。
卡嘉用手使劲地压着胸脯。罗欣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他必须走过去,帮助她。当他
走近的时候,卡嘉牙齿打着寒战,说道:
“您好,瓦吉姆・彼得洛维奇……”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胳膊,想抱住卡嘉,――她是如此地脆弱,如此地不幸,手
里攥着的药瓶不住地抖动,可是他马上又放下了双手,皱起眉。卡嘉凭着她女人的
直觉,突然明白了:她这个不幸的、渺小的、有罪的、没有本领的、眼里满含着泪
水、手里抓着一个可怜的吗啡瓶的女人,对这个男人来说却是不可缺少的、无限亲
切的,他正默默无言地、严肃地等待着,――把她的灵魂接纳到自己的灵魂中去。
卡嘉强忍住眼泪,张不开口,说不出一句话,她只是朝瓦吉姆・彼得洛维奇的手弯
下腰去,将自己的嘴唇和脸紧紧地贴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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