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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莎和卡嘉身上穿着大衣,头上围着绒毛围巾,沿着灯光微弱的小尼基塔大街
急匆匆地走着。一层脆脆的薄冰在她们脚下嚓嚓作响。一弯皎洁的弦月正爬上渐渐
变冷、微带绿色的天空。有几处,院子里狗在狂吠。达莎一面把脸埋在围巾潮漉漉
的绒毛里开心地笑着,一面听着脚下薄冰发出的嚓嚓声。
“卡嘉,要是能发明这样一种仪器,把它放在这儿,”达莎把手放在胸脯上,
“可以把不寻常的事情都记录下来,那该多好……”达莎轻轻地唱起来,卡嘉挽住
她的手臂。
“嗯,走吧,走吧!”
没走几步,达莎又停了下来。
“卡嘉,你相信,这就是革命吗?”
法律工作者俱乐部大门上的电灯十分耀眼,老远就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在彼得
格勒不断传来许多耸人听闻的谣言影响下,立宪民主党决定今晚九点半,在俱乐部
举行一次公开的会议,以便交换意见,制定一个在这动荡的日子里共同行动的纲领。
姊妹俩匆匆跑上二层楼,她们只是把围巾撩开,大衣也没脱,便走进挤满了人
的大厅,里面的人正在聚精会神地听一个满面红光、蓄着胡子,很胖的绅士讲话,
他那双大手在优雅地做着手势。
“……事态发展之迅猛,令人头晕目眩,”他用优美动听的男低音说着,“昨
天在彼得格勒,一切政权都转到哈巴洛夫将军手里,他在全城张贴了如下的布告:
‘近日来,彼得格勒频频发生骚乱,竟至使用暴力,危害军警官员之生命。现本人
明令禁止任何在街上聚众成群之举动。兹特警告彼得格勒全体居民,本人已授权所
有部队,为恢复首都秩序,将不顾一切,使用武器!……”
“刽子手!”一个讲习班学员的低沉的声音从大厅深处传出来。
“这个布告正如大家所预料的,简直是火上浇油,让人忍无可忍。彼得格勒卫
戍部队各兵种,已经有二万五千名士兵转到起义者方面来了……”
他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大厅里就噼噼啪啪响起一阵掌声。好几个人跳到椅子
上,喊着什么,作着手势,好像要把旧制度彻底刺穿似的。讲演者满脸堆笑,望着
情绪激昂的听众,――然后举了一下手,继续说道:
“刚刚收到一份非常重要的电话记录,”他从方格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
将它摊开。“今天,国家杜马主席罗兹扬科发了一份直接面呈皇上的电报,说:
‘局势紧急,首都已陷入无政府状态,政府已瘫痪。交通、粮食和燃料均完全混乱
失常。街头胡乱开枪。军事部队亦相互射击。当务之急是需立即指定一全国信任之
人,立即组建新的政府。刻不容缓。任何延宕皆无异于死亡。我将祈求上帝,在此
危急时刻,此重任且勿落于陛下一人之身上。’”
那个满面红光的绅士放下那张小纸,闪亮的眼睛环视一遍整个大厅。莫斯科人
从没见识过如此激动人心的场面。
“诸位先生,我们正处于准备去完成我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事件的关头,”他用
柔和而深沉的声音继续说道,“也许就在这一时刻,”仿佛丹东[注]的塑像似的,
他伸出一只胳膊,“那里已经实现了多少人的愿望,十二月党人的殉难的阴魂得到
复仇了……”
“唉,天啊!”一个女人忍不住地惊叹起来。
“也许,明天整个俄罗斯就会汇合成一个欢乐的、友爱的合唱队,――高唱自
由!
“乌拉!……自由……”许多人的声音高喊着。
那个绅士坐到椅子上去,用手背抹了抹额头。一个高高个子、长着淡黄色头发、
狭长的脸、蓄着毫无生气的火红色胡子的人,从桌子角那儿站起来,他谁也不看,
就径自用一种讽刺的口吻开始讲起话来:
“刚才我听到有些同志在高喊:乌拉,自由。这很好。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
在莫吉廖夫逮捕尼古拉二世,把大臣们送上法庭,一脚把省长和警察都踢开……让
革命的红旗高高飘扬……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根据现有的消息,革命的过程开
始得很好,很有力。看样子,这次不会再失败了。但是刚刚在我之前发言的先生,
很会讲话,他说,――或许我听错了,――他对于即将完成的革命表示十分满意,
并且推测,在不久的将来,整个俄罗斯将汇合成一个友爱的合唱队……”
那个淡黄色头发的人掏出一块手帕,捂到嘴上,好像竭力掩饰他的嘲笑似的。
可是他的颧骨上布满了一个个红点,瘦骨棱棱的肩膀也耸了起来,不停地咳嗽。达
莎跟姐姐坐在一条椅子上,她身后有人在问:
“讲话的人是谁?”
“库兹玛同志,”急促的小声回答道,“1905年,他曾是工人代表苏维埃的成
员。不久前才从流放地回来。”
“我要是处在刚才那位发言人的地位,我不会高兴得那么早,”库兹玛同志继
续说道,他那蜡黄的脸,突然间变得愤怒、而且坚定。“一千二百万农民将遭受残
杀,他们至今仍然在前线……几百万工人还在地窖里憋得喘不上气来,还在挨着饿
排队。难道您能踩在这些工人和农民的肩背上,让友爱的合唱队放声高歌吗!……”
大厅里发出一片嘘声,一个激怒的声音喊道:“这是挑拨!”那个红光满面的
绅士耸了耸肩膀,按下了铃。库兹玛同志继续说下去:
“帝国主义者把欧洲拖进这场骇人听闻的战争,资产阶级从上到下都在宣扬这
是一场神圣的战争,――是争夺世界市场的战争,是资本空前胜利的战争……那帮
黄色的混蛋,社会民主党人也在为主子帮腔,说什么:‘是啊,这确实是一场民族
的、神圣的战争。’农民和工人被赶去遭屠杀……有谁,我想问一下,有谁在这些
流血的日子里,大声疾呼过?”
“他在说些什么?……他是什么人?……让他闭上嘴!”响起了一片愤怒的声
音。顿时喧闹起来。有些人还跳起来,做着各种手势。
“……时候已经到了。……革命的火焰必定要蔓延到农民和工人群众中去。”
大厅里过于喧闹,他后来说的话根本听不清楚了。有几个穿常礼服的人向桌子
冲来。库兹玛同志从台上退下来,躲到门后面去了。站到他位置上去的是一个著名
的女儿童教育活动家。
“刚才那位发言者一番煽动性的言论……”
就在这时,有个人凑到达莎耳朵边,激动地、温柔地小声说:
“你好,我亲爱的……”
达莎甚至没有回头看一下,便急速地站起身来,――伊万・伊里奇正站在门口。
她呆呆地注视着他:啊,他是天下最最漂亮的人,他是只属于我的人。而他呢,他
又一次大为震惊,――他已不止一次这样震惊过,他惊叹,达莎完全不是他头脑中
想像的样子,而是比他想像的还要美丽无数倍:火热的红晕飞上她的双颊,一双蓝
灰色的眼睛宛如两江湖水,深不可测。她十分地完美,一切的一切都恰到妙处。达
莎轻轻地说了声“你好”,便挽住他的胳膊,俩人一同走到大街上。一到街上,达
莎就停住脚步,笑眯眯地望着伊万・伊里奇。她叹了口气,举起双手搭到他肩上,
亲吻他的嘴唇。从她身上,散发出一种稍稍带点苦味的女人的幽香。达莎又默默地
挽起他的胳膊,一同在嚓嚓作响的薄冰层上走着,一弯镰刀似的月牙儿低低地挂在
远处街道的上空,冰层在月光下时时闪出微光。
“咳,我爱你,伊万!我多么渴望见到你!……”
“我走不开,你知道……”
“我写给你的信很不像样子,你不要生气,――我真不会写信……”
伊万・伊旱奇站住脚,望着她那朝他仰起默默微笑着的脸。那条绒毛围巾使她
的脸显得特别可爱,特别纯朴,――两道弯弯的盾毛在围巾下面,更加乌黑。他轻
轻地把达莎拉到自己身前,她也移动脚步,向他紧贴过去,目光一刻也没离开他的
眼睛。他又吻了吻她,然后两人继续往前走。
“你能呆多久,伊万?”
“不知道,――看这一连串事件……”
“是的,你知道,这已经――爆发革命了。”
“你知道――我是乘火车头来的……”
“你知道吗,伊万……”达莎合着他的脚步走,眼睛盯着自己的靴尖。
“你要说什么?”
“我现在跟你乘火车回去,――到你那儿去……”
伊万・伊里奇没有回答。达莎只觉得,他一次又一次大口地吸气。
她变得万般温柔,心中更加怜惜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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